張劍鋒
“民不加賦而國用饒”是王安石變法的核心經濟思想,也是他與反對派大臣們爭論的一個焦點。王安石認為社會財富并不是一個一成不變的定數,而是可以通過價值創(chuàng)造行為來不斷增加的。政府通過適當的政策來引導價值創(chuàng)造,就可以通過新增的財富來滿足國用,而不會增加百姓的負擔。而反對派的觀點則針鋒相對,司馬光說“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言下之意,只要國用饒了,必定是民加賦了。
從現代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司馬光的看法實際上是一種自然經濟的小農觀點。而王安石的經濟思想則要先進得多,他不僅看到了經濟增長的潛力,而且還富有預見性地指出了經濟增長的方向:一是相對傳統(tǒng)的資源開發(fā)——“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二是要重視流通,建立開放性的經濟——“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在近千年前能有如此先進的經濟思想,王安石實在是了不起!
然而,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一條條飽含著王安石先進經濟思想的新法執(zhí)行到最后卻紛紛落入了司馬光所指出的陷阱——創(chuàng)造價值的作用沒發(fā)揮出來,卻反倒淪為了政府橫征暴斂的幌子。
以“青苗法”為例,原本是規(guī)定由政府在每年青黃不接的時期以相對較低的利率借錢給百姓,百姓則在收成之后償還。這實質上很類似于今天的農村小額貸款。如果順利實現,既可以減輕農民高利貸負擔,又可以刺激經濟的發(fā)展,讓小農們得以開展更多原本負擔不起的生產、投資項目,同時還增加了政府的收入,本是一舉三得的大好事。然而一到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地方官們?yōu)榱烁阏?,增加青苗利息收入,以及從中漁利,就一面私自提高利息,一面強行向百姓攤派。把好端端的“青苗法”辦成了一個亂攤派的工具,導致百姓苦不堪言。
又如“市易法”,本意是政府對商業(yè)的一種調控,通過政府在商品價低時買入,價高時賣出,以穩(wěn)定物價、促進商品流通、破除大商人的壟斷,同時該法也有向中小商人提供低息貸款的規(guī)定,被現代的一些學者認為是同時具備貸款銀行和交易所的功能??墒牵搅藞?zhí)行的時候,卻又變了味道。官員們不是去打破大商人的壟斷,而是自己跑去跟商人們競爭小利,到街上去賣果賣冰。甚至還利用職權壓榨、勒索商人,使得許多商戶因此破產。
為什么先進的經濟思想無法得到實現?精心設計的改革政策一到實施階段就變得面目全非呢?究其根本,這是因為王安石的經濟思想和改革政策已經先進到了無法在中國傳統(tǒng)封建專制的社會中得到正確實施的地步。王安石想進行的是經濟層面的改革,然而他碰上的卻是社會制度層面的瓶頸。例如,要對經濟進行直接的調控,就必須建立起對人民財產權的保護和對官員權力的制約,否則就無法保證這種調控不會變成對民脂民膏的掠奪。要成功開展需要按市場規(guī)律辦事的商業(yè)性質的行為(如發(fā)放貸款、進行大宗商品交易等),就必須建立起獨立于政府的專業(yè)機構并培養(yǎng)出相應的專業(yè)人員,否則那些靠科舉起家、一輩子宦海沉浮的官員們不是只會僵化地賣果賣冰,就是又要濫用職權、欺壓百姓。然而,這所需要的一切,在當時封建專制的社會中都是不具備的,而王安石也沒有認真地去考慮過這些問題,這也就決定了王安石變法失敗的命運。
為了更深入地探究制度與改革的關系,我們不妨看看另外兩個例子。一個是王安石之后500年的中國又一位偉大的改革家——張居正。他所面臨的社會制度條件與王安石很相似,而他的改革政策卻與王安石截然不同。以理財為例,張居正的改革政策主要包括合并雜稅為“一條鞭法”征稅、清丈土地、控制宮廷開支、嚴格稅收征繳等。與王安石極具創(chuàng)新精神和現代感的新政相比,張居正改革的政策實在是土得掉渣, “卑之無甚高論”。然而,與王安石變法的失敗恰成反襯的是,張居正這些貌不驚人的改革幾乎起到使明朝起死回生的作用。為什么?因為在封建專制的社會制度只能支持得了張居正這種程度的改革。
另一個例子是王安石之后900年的美國羅斯福新政。1944年,美國農業(yè)部長華萊士訪華期間反復提到王安石,他認為王安石在900多年前獨裁政治下所不能實現的良好立法,在當代可以成為現實,從而在制定美國《1933年農業(yè)調整法》、建立商品信貸公司和聯邦剩余商品救濟公司的過程中大量吸收了王安石變法的思想。而這些現代版的王安石變法對美國克服大蕭條的影響起到了重要作用??梢姡粋€種子,換一個土壤,就能長成參天大樹!
從上面三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出王安石與司馬光的爭議——民不加賦國用能不能饒的答案是有條件的。在社會制度仍有潛力來支持經濟進一步發(fā)展的條件下,民不加賦國用能饒。否則,在社會制度的潛力已達極限,阻礙了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的條件下,就真的像司馬光所說那樣“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了!
在張居正的時代,國家經濟落后、生產力低下(張居正改革前國家歲入白銀250萬兩,不僅與王安石時國家歲入7070萬貫無法相比,比之明朝初年也差距巨大),封建的社會制度還有許多潛力可挖,而張居正的改革政策正是從挖掘這些現有的潛力著眼,因此民不加賦而國用能饒。在華萊士的時代,美國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已經相當發(fā)達,完全可以支持王安石——華萊士的改革政策,因此也是民不加賦而國用能饒。然而,在王安石所處的北宋,情況非常特殊。一方面,宋代經濟,特別是工商業(yè)經濟之發(fā)達,達到了中國整個封建社會的頂峰,其以工商稅為主體的財政收入遠遠超過之前、之后(除晚清外)的所有朝代。只有在這樣的經濟條件下,才有可能誕生王安石那樣的經濟思想。另一方面,宋代的社會制度卻還是封建專制,其潛力已經用盡,支持不了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萌芽的進一步發(fā)展,終于使得宋代經濟雖然已在百尺竿頭,但卻始終無法更進一步。這樣一來,民不加賦而國用不能饒的情況正好就讓王安石給趕上了?!稗窒喙弊罱K不得不“飲恨半山堂”。
(摘自《青史鑒古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