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夢境是唐傳奇小說重要題材之一,夢境敘事在敘事時間上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時間的突破,呈現(xiàn)真幻交織、煙云模糊的審美特征,又以“百年”機制呼應天人之道,使小說蒙上神秘色彩。在空間敘事上,夢境中虛構的異度空間是對現(xiàn)實的補充,形成小說謹嚴的循環(huán)構架與圓轉的敘事結構,實現(xiàn)小說并置空間的轉接,從而組成小說空間敘述的完整性。詩意的融入在夢境敘述中起到了增強文學性的作用,完成文章性小說文本的建構,同時在審美上以靈活自由的開放式小說結尾呼應夢境敘述,最終使小說文本的敘事意義得以升華。
關鍵詞:唐傳奇夢境敘事敘事時間敘事空間審美特征
當代世界學術領域?qū)舻难芯恐饕譃閮纱蟪绷鳎阂皇且愿ヂ逡恋?、阿德勒、榮格等人為主的精神分析派,二是以睡眠中腦電波和快速眼球運動為研究基點的實驗觀察派,兩者研究均依賴于對夢境進行記錄。而中國的夢魂觀念和古老的占夢之術卻是獨樹一幟的。中國古人有關夢的觀念常常與靈魂等超自然的存在緊密相連,認為夢是鬼神給予人的啟示,具有預卜未來的特殊作用,反映著古人的文化密碼,對夢的記錄幾乎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早在殷商時甲骨卜辭中就有許多有關商王做夢及釋夢的記錄,僅在日本學者島邦男的《甲骨文類編》就收有二百多條。在由巫到史的發(fā)展中,對夢境的記述與解讀逐漸成為古代史學家的職責之一,把夢境解析作為昭示人物際遇甚至國家命運的重要手段,使夢境敘述成為我國人物傳記體史書的通例,如清代的馮李驊在《左繡·讀左厄言》中即對《左傳》記夢情況進行了說明,“左氏好奇,每每描寫鬼神、妖夢、怪異之事?!?當夢境描寫進入創(chuàng)作領域, 成為各體文學的藝術表現(xiàn)手段。夢境超越現(xiàn)實、浪漫無羈的審美品格更是激發(fā)了無數(shù)作家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他們通過描寫夢境抒寫追求理想、熱愛自由和沖破現(xiàn)實束縛的美好情志, 創(chuàng)作出異常豐富、蔚為壯觀的夢幻文學作品。著意好奇,“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的唐傳奇小說亦將夢境敘述作為重要題材進行敷衍。據(jù)統(tǒng)計,“《太平廣記》從卷二百七十六到二百八十二,凡七卷,專收寫夢小說共一百七十則,其中有近三分之二的作品是唐人創(chuàng)作的。加之寫夢名篇《南柯太守傳》《枕中記》,唐人寫夢小說有一百多篇?!眥1}其中,有的夢境敘述較為簡單,但卻作為小說敘事的重要關目而存在的有《古鏡記》《謝小娥傳》《霍小玉傳》等;有的卻是全篇以描述夢境為主,這類作品成就最高、影響最大,如《枕中記》《南柯太守傳》《三夢記》《異夢錄》《秦夢錄》等。小說中大量夢境的呈現(xiàn)不僅是中國古代記夢傳統(tǒng)的延續(xù),也說明小說家們將夢作為必要的藝術手段在唐代的盛行,并由此帶來文章性小說文本的生成。
敘事性作為夢境話語的基本屬性,夢境敘事,“顧名思義即是一段企圖再現(xiàn)夢的經(jīng)驗的陳述話語,在這段話語中夢以事件的形式被轉述?!碧苽髌嬷械膲艟硵⑹率菍糇鳛橹饕楣?jié)單元或是重要敘事媒介的載體的小說文本,其在敘事時間、敘事空間、結構等方面具有獨特的審美特征,對后世小說的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一、形成獨特的敘事時間隱含文化密碼
楊義先生在《中國敘事學》中認為,中國人以時間整體涵蓋時間部分的時間表述形態(tài),以時間呼應天道的思維方式,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敘事文學的結構形態(tài)和敘述程式。唐傳奇小說文本中夢境時間是相對獨立的,但又不作為純粹的數(shù)學刻度存在,而是作為小說時間整體的一部分嵌入到文本中,成為縱橫交錯的諸多文化曲線的交叉點,呈現(xiàn)出唐人的潛隱精神結構。唐傳奇對于整體時間意識的建構是在敘述技巧上區(qū)別并優(yōu)于魏晉六朝小說的重要標志,并對此后古典小說敘事時間的設置產(chǎn)生重要影響。
1.以夢突破現(xiàn)實時間的限制,出入古今、超越生死、時空錯亂、煙云模糊,從而形成文章性小說文本,是唐傳奇小說在寫作方式和創(chuàng)作觀念上的重大突破。沈既濟所撰《枕中記》,在現(xiàn)實時間中僅歷蒸黍未熟的盧生,卻在夢境中經(jīng)歷了娶清河崔氏女、舉進士登第、為官直至官封燕國公,“恩旨殊異”,“徊翔臺閣,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榮耀輝煌的夢境時間已歷半個多世紀,盧生年逾八十而終。沈亞之《秦夢記》中“沈亞之”夢回秦國,得穆公賞識,娶弄玉公主,并在公主死后為其寫挽歌、墓志銘。李公佐所撰《南柯太守傳》中的淳于棼夢至槐安國,招為駙馬,又拜為南柯郡太守,守郡二十載,功績顯耀,百姓愛戴,生有五男二女,顯赫非常,后因與檀蘿國交戰(zhàn)失利,金枝公主亦病死,護喪歸國后為國王疑忌,最后被遣發(fā)回家。在夢中,淳于棼與亡父互通消息,與暴疾已逝的生平酒徒周弁、寢疾于床的田子華相遇,并得二人相助治理南柯郡。在時間上,夢境敘述已然超越生與死的界限,模糊了古今差異,混淆了人與物的區(qū)分,以幻想與虛構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的奇幻世界,正如胡應麟所言:“盡幻設語”、“著意好奇。”集中體現(xiàn)在夢境中的想象與虛構使唐傳奇小說從歷史性小說文本轉變成文章性小說文本。
2.以夢境構造幻化時間,以更自由靈活的筆調(diào)馳騁想象,逞才使氣,不拘格套,在夢境的幻化時間中完成人生富貴功名的追求,使現(xiàn)實中不可能發(fā)生之事在幻化時間中得以合理化,敘述者在表現(xiàn)手法上因時間廣度的拓展而具備無限性,大大提高了傳奇的審美價值。通過夢境體驗人生欲念實現(xiàn)的愉悅,觀照時人的普世化理想,省思價值追求的合理性,是唐人“有意為小說”的重要體現(xiàn)。“唐傳奇寫夢小說中的幻化時間所具有的特征與重要意義,使其在中國小說敘事中占有重要地位,同時使其成為中國小說虛實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庇辛嘶没瘯r間這個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敘述者可以讓《枕中記》中渴望“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的盧生在夢中順利地實現(xiàn)這一理想;在《南柯太守傳》中,武藝高強,卻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的游俠之士淳于棼在一場醉夢中成為“榮耀顯赫,一時之盛”的南柯郡守;人生頗不得志的沈亞之在《秦夢記》中以“第一人稱敘述”夢回欲強國而求賢若渴的秦穆公時代,為弄玉公主作挽歌、墓志銘,借歷史題材來抒寫自己的不幸和感慨;《博異志》中有《沈亞之》一篇,載有王生夢游吳國,為吳王作西施挽歌與《秦夢記》所述相似,“夢者象也,精氣動也;魂魄離身,神來往也?!保ā短接[》卷397)夢境為連接現(xiàn)實時間與虛構時間提供了橋梁作用,為神奇的時空跨越提供了合理化解釋。唐人對不可解說的神異之事往往借夢以釋之,或借夢以神之,如《河東先生龍城錄》述唐玄宗夢得《霓裳羽舞曲》、《異聞錄》中邢鳳之夢聽《陽春曲》等,于詩作亦有許渾夢改詩句(鐘嶸《詩品》),李賀夢作《升天詩》(見《白孔六帖》)等,以夢入小說,借助夢境的“神來往”達成以夢喻真的敘述目的,魯迅先生曾認為這種真幻交錯起到了“假實證幻,余韻悠然”的藝術效果,是唐傳奇小說“有意”的審美價值體現(xiàn)。
3.以夢境敘述形成敘事時間上的“百年”機制。英國學者伊利莎白·鮑溫認為時間是小說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懂得小說技巧的作家都會對時間因素加以戲劇性的利用的。并在《小說家的技巧》中說道:“從某個角度上看,小說家在寫作時可以像一把扇子似的把時間打開或者折攏。既然每一篇故事根據(jù)自己的輕重緩急都需要一種特殊的計算時間的方法,所以作者如何計算時間就是非常重要的?!笔軅鹘y(tǒng)文化的影響,“百年”既泛指很多年,亦可指個體生命的長度,在唐傳奇中作為敘述者設置和操作的時間刻度,“百年”時間機制蘊含著獨特的敘事意蘊,《唐傳奇的“百年”時間機制與敘事意蘊》一文中將其歸納“為服務于奇異敘事,彰顯小說的娛樂功能;造成現(xiàn)實人生的夢幻感與悟道的神秘感;蘊含深沉的歷史感,表現(xiàn)出對史傳文學的依賴性,彰顯了‘信實如史的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構建整體性時間意識,形成高遠視角審視大千世界,呼應天人之道的圓轉結構”四個方面,并認為“‘百年經(jīng)敘事者的精心設置已具有了特殊的人文意義,形成了充滿著深沉歷史感和濃重生命意識的特殊時間機制。唐傳奇的作家們以‘百年來構架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從而形成文化意蘊濃厚的時間機制,取得了獨特的敘事效果”。徐岱曾言:“小說家對故事中時間跨度的調(diào)整最終影響到文本的價值世界的結構。”唐傳奇小說對夢幻的敘述常常以“百年”作為特定的時間刻度,《枕中記》中盧生于夢境中經(jīng)歷了一世的宦海沉浮與榮辱得失,夢醒后而幡然醒悟,《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同樣在醉夢中經(jīng)歷了人世的榮華消沉,夢醒后覺“夢中倏忽,若度一世也”。在追跡蟻穴、訪諸生平酒徒好友后,“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從而綴接具有獨特審美意蘊的敘事話語,傳達出人生“如夢幻泡影”的警醒意識,凝結了人們對生命價值、功名理想的深層思考,由此產(chǎn)生荒誕不經(jīng)的空幻感,從而否定現(xiàn)實空間。以夢境營造的“百年”作為敘述者刻意設置的時間,賦予了小說以承載人生倏忽無常、禍福相依、循環(huán)起伏的圓轉結構,并以此呼應盈滿必虧、物極必反的天人之道,使小說蒙上一層蒼涼與神秘。
二、以夢境構建小說圓轉型敘事結構
結構是敘事作品中具有宏觀意義的創(chuàng)造工程。“一篇敘事作品的結構,由于它以復雜的形態(tài)組合著多種敘事部分或敘事單元,因而它往往是這篇作品的最大的隱義之所在。他超越了具體的文字,而在文字所表述的敘事單元之間或敘事單元之外,蘊藏著作者對于世界、人生以及藝術的理解?!碧苽髌嫘≌f在敘事結構上著意通過時空界限的超越、交叉、轉換、錯位等方式呼應著天人之道,并企圖解釋文本的敘事邏輯,這方面在夢境敘事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1.借助夢境中虛構的異度空間對現(xiàn)實進行補充,形成小說結構謹嚴的循環(huán)構架。白行簡所撰《三夢記》中,劉幽求在現(xiàn)實中的遭遇與妻子所夢相符;白行簡與白樂天、李杓直同游曲江,詣慈恩佛舍之事與元稹所夢相符;竇質(zhì)與女巫所夢相符。三夢均是現(xiàn)實之境與夢境的契合,不禁讓人深思:究竟是現(xiàn)實進入夢境,還是夢本來就演繹著現(xiàn)實?莊周夢蝶式的困惑模糊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界限,真幻交織使小說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白行簡所載三夢也是對小說開篇所言“人之夢,異于常者有之:或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為而彼夢之者,或兩相通夢者”的印證,更為奇特的是劉幽求在現(xiàn)實空間中的所為對妻子的夢境還產(chǎn)生了影響,夢境中異度空間的呈現(xiàn)既是對開篇預征的呼應,也是對現(xiàn)實空間的補充,從而增強小說的奇幻色彩。而結尾敘述者所發(fā)表的“豈偶然也,抑亦必前定也?予不能知”的評論(這一評論顯然對“夢為魂行”這一傳統(tǒng)夢魂觀念的質(zhì)疑),以及“存錄”這一敘事目的之呈現(xiàn),正好完成一個圓轉的敘事結構。
2.無論是作為敘事的主體還是起著至關重要的敘事邏輯中介,夢境的營造使小說結構表現(xiàn)出圓潤流轉的狀態(tài)。《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秦夢記》等小說都將夢境作為敘事的主體部分,甚至將這種夢境與現(xiàn)實中的時間、人物交叉,真幻雜糅,錯綜交替,以夢境的空幻感襯映出盛世榮華、人生享樂欲望的虛無,但如沒有夢境中榮華富貴與人生得意的真切體驗就無法尋找道德的玄悟,更無法表達出敘述者真正的敘事目的。作為敘事主體的夢境這一結構形式的出現(xiàn)不僅是唐傳奇區(qū)別于以往小說的標志,也是敘述者達成心目中世界圖式的唯一方式。陳玄■所撰《離魂記》中,王宙與倩娘的愛情是美麗而動人的,為了愛情,倩娘的魂魄可以離開軀體而追隨王宙,但倩娘的“越禮”并非因王宙“幼聰悟,美容范”,它的表現(xiàn)主題顯然不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也并非因倩娘之父張鎰見而常在人前說“他時當以倩娘妻之”所形成的“王宙之妻”這樣一個身份認同,其真正的原因在于兩人“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狀”。故兩人是在夢寐中擦出愛情的火花,是靈魂的交往與契合,夢為兩人的愛情建構了可敘述的前提和基礎,故倩娘之魂魄才能離開肉體與王宙結合,而家人也因不知其真情而違逆倩娘之心。利科認為所有故事無論真假,都必經(jīng)預構、成構、重構三個時間階段,預構階段是指:“由于我們知道社會習俗與人類好惡,我們能夠預見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并且能夠計劃進行介入,如果那是明智的話,以便影響結局?!憋@然,“私感想于寤寐”構成了小說時間敘述上的預構,為其后發(fā)生的“離魂”提供了情節(jié)展開的前提與合理解釋,并直接干預影響著小說的發(fā)展與結局,這一結構安排是至關重要的。
三、以夢境實現(xiàn)小說并置空間的轉接,組成空間構架的完整性
唐傳奇常通過對夢境的敘述實現(xiàn)小說真幻并置空間的轉接,通過這種轉接,使人物活動的空間呈歷時性先后承接狀態(tài),保持視點角色的“行動元”作用,組成空間構架的完整性。小說空間形式的學說也是敘事學研究的重要一環(huán),廣義的小說空間包括文本空間(亦稱藝術空間)、創(chuàng)作空間、接受空間,三者相輔相成共同構成小說空間理論體系,而狹義的小說空間則特指小說的文本空間,文本空間的確立依賴于作者與讀者,或者說是通過敘述者與接受者的共同接受和審美想象來實現(xiàn)。法國學者莫里斯·布朗肖有一名言:“作品之所以是作品,只有在它成為某位寫作品的人和某位讀作品的人的公開秘密,成為由于說的權利和聽的權利像話爭執(zhí)而猛烈展開的空間時?!睂τ趬艟承≌f而言,敘事視點的轉換必然造成現(xiàn)實空間與夢幻空間的轉接,如何實現(xiàn)這種轉接,是作者與讀者達成“公開秘密”進而使讀者有身臨其境的逼真感受的焦點。小說文本空間的設置決定著故事發(fā)生的語境與文本的自在意義。盧生進入夢境是通過青瓷枕的竅,“其枕青瓷,而竅其兩端。生俯首就之,見其竅漸大,明朗,乃舉身而入,遂至其家?!睆默F(xiàn)實到夢境空間的轉接是通過這只神奇的青瓷枕之“竅”,“其竅漸大”,別有洞天,在夢中又以急而快的節(jié)奏由家至為官之地,經(jīng)渭南、同州、汴州、京兆、端州、■州等地,轉換頻繁的空間設置不僅與夢幻時間速度快這一敘事特征相契合,也有效地體現(xiàn)出盧生的官宦沉浮經(jīng)歷。淳于棼夢中見二紫衣使者,隨二使至門、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當車驅(qū)入穴中,“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shù)十里,有郛郭城堞”,又“入大城”,此后夢中所歷之境均在此城與南柯郡之中,空間設置聚中有散,散中有聚。當夢醒后回到現(xiàn)實空間,淳于棼依夢中所見與客于槐下“尋穴究源”,所見蟻穴之境與夢中所歷的槐安國都、南柯郡、靈龜山、盤龍岡等空間一致,與槐安國爭戰(zhàn)的藤蘿國也是一蟻穴,在蟻穴被客所破壞及遭大雨后消失也應驗了夢中“國有大恐,都邑遷徙”的預兆。在小說文本中,現(xiàn)實空間與夢幻空間有時是交叉并置的,盧生在夢中所歷空間的地域因素、官職等社會因素又是現(xiàn)實空間中確實存在的,淳于棼“追想前事,感嘆于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在夢幻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獲得驚人一致時,主人公這一視點角色的“行動元”經(jīng)歷了空間的歷時與并置,從而組成小說空間構架的完整性。
四、以夢境增強文學性,完成文章性小說文本的建構
通過對夢境的著意營造,使故事在情節(jié)和結構上更曲折有致,更富有詩意化色彩與濃厚的幻奇色彩,顯示出小說作者“著意好奇”的個性化創(chuàng)作意識,從而成就完成由歷史性小說文本向文章性小說文本的轉變過程。蔣防《霍小玉傳》中安排了霍小玉于幾近絕望的悲傷中夢見黃衫丈夫抱李益至席,使玉脫鞋,并自解夢征為“相見而后死”,此后故事的發(fā)展正順應這一夢征,這既是對預敘獨具匠心的運用,也是對霍小玉那顆癡情而焦慮的心境的獨特反映,真正達到魂牽夢縈的境界。夢的插入似怪異又在情理之中,至此悲劇氣氛漸趨濃厚,更增添了讀者對女主人公的同情和悲憫。李公佐《謝小娥傳》中謝小娥的父親與丈夫被強盜所殺,在夢中告知謝小娥殺人者的姓名,但卻未直呼其名,而是以“車中猴,門東草”、“禾中走,一日夫”這樣的字謎形式出現(xiàn),敘述者三次以第一人稱身份介入,為之釋夢、詢知復仇擒賊始末,使小說在歷時承接中又見結構的變化,曲折有致,小說作者既是故事的敘述者,又是見證人,增強了情節(jié)的可靠性。白行簡《三夢記》中第二夢寫詩人游寺懷友題詩,而友人亦千里之外夢見同游此寺,并遣使送來《紀夢詩》。沈亞之《秦夢記》中為弄玉公主作挽歌、墓志銘,為穆公作離別辭及題翠微宮宮門詩,情辭憂傷,感人肺腑?!懂悏翡洝分袎舻名惾耸谝浴洞宏柷芳皡峭跽埧蜑槲魇┳魍旄瑁哉媲袆尤?,詩意朦朧。《纂異記》中《張生》一篇中更是將張生之妻夢境中的歌詩作為主要內(nèi)容來寫,與其說這樣的作品是以詩來豐富小說的情節(jié),不如說借小說來抒發(fā)唐人的詩歌情懷,詩意與小說敘事的融合使唐傳奇呈現(xiàn)出無以替代的獨特審美特征。
五、以靈活自由的開放式小說結尾呼應夢境敘述,升華敘事意義
唐傳奇夢境敘事另一獨特的審美特征還在于,通過與小說結尾交代事情本末的插曲相互呼應,彰顯故事對世人的警醒、啟發(fā)意義。《枕中記》與《南柯太守傳》均以夢醒后小說結尾的“延異”來造成對夢境的否定,盧生頓悟,從此窒功名富貴之欲。淳于棼“棲心道門,絕棄酒色”,而《南柯太守傳》的作者更是直接介入,告誡“竊位著生,冀將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于天壤間云”,從而形成反諷結構,表達出對追逐勢位富貴的警戒意義。《秦夢記》在結尾處化解夢的來由和疑點,在荒誕中找尋合理,在合理中表達質(zhì)疑。在唐傳奇中以夢境為主體的小說,其夢境的敘述只是小說的一個敘事單元而非全部,夢醒后的敘述干預往往以敘事意圖的呈現(xiàn)及敘事意蘊的升華而構成小說完整的闡釋結構?!敖Y果好就是一切好,結尾就是頂點?!眽艟硵⑹滤街膲粜押蟮年U釋結構具有豐富的敘事意蘊,“造成故事情節(jié)和結構的曲折;增加故事在敘述中的奇幻色彩,表現(xiàn)出小說家對故事虛構的積極態(tài)度;加強元故事的可靠性;彰顯了傳奇敘述的個性化創(chuàng)作意識,凸顯敘事者的存在;盡可能地滿足閱讀者的欲望和期待。”無疑,在夢境題材的傳奇小說中,這種或認同、或反諷的結尾方式因創(chuàng)作自由度的延伸與拓展及其開闊清麗的審美情趣而更具有開放性,帶有開放形式的結尾“不是終止故事,并收束所有松散的頭緒,而是讓故事流入未來”。開放形式將夢境敘事拉回到現(xiàn)實人生,將夢幻時空嫁接到真實的歷史時空,從而給讀者以真切感,進而實現(xiàn)身臨其境的敘述境界。
唐傳奇的夢境敘事在敘事時間上實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時間的突破,呈現(xiàn)真幻交織、煙云模糊的審美特征,又以“百年”機制呼應天人之道,使小說蒙上神秘色彩。在空間敘事上,借助夢境中虛構的異度空間對現(xiàn)實進行補充,形成小說結構謹嚴的循環(huán)構架與圓轉的敘事結構,實現(xiàn)小說并置空間的轉接,從而組成小說空間構架的完整性。在夢境敘述中融入詩意而增強文學性,完成文章性小說文本的建構,同時在審美上以靈活自由的開放式小說結尾呼應夢境敘述,最終使小說文本的敘事意義得以升華。此后無論文言小說、話本小說甚或章回體小說在涉及真幻時空交錯時,無不從唐傳奇夢境敘事中吸取營養(yǎn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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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數(shù)據(jù)見貧湘麗:《夢小說在唐代興盛的原因》,《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程國賦先生在《唐五代小說的文化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一書中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是168則,見第2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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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四川省教育廳青年基金項目《唐傳奇的夢境敘事研究》,編號12SB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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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蒲華軍,碩士,四川民族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典小說、藏族民間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