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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奶奶的難日

      2014-06-06 23:34:10王方晨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素素老娘老爹

      王方晨

      坡老娘的奶子沒奶,

      小孫子卻離不開。

      晚上,

      叼了坡老娘的奶子,

      小孫子一忽兒就能睡著。

      坡老娘家對過,有個雜貨店,小小的,還算熱鬧,可聊解孤寂。坡老娘帶堯堯坐在門口石礅上,能相偎著一坐一上午。

      屋影子漸短,看該拾掇午飯,坡老娘要起來,堯堯伸出小手拉她,她說,“咳,坐麻了腚啦!”可能就是祖孫倆整上午唯一的一句話。

      只要一出門,祖孫倆就默契地一聲不響,像把話說盡了。像嘴不重要,就兩眼重要。眼要把街上的景致和事件全看進去,絲毫不可錯過。

      雜貨店里的棒棒糖、餅干、鍋巴、雪餅、火腿腸,坡老娘也會偶爾買來給堯堯吃。堯堯最愛吃的,卻是坡老娘的奶子。

      能叼得著,堯堯都會無時無刻叼在嘴里。

      有人走到近前,堯堯不松口,斜著黑眼珠看人跟坡老娘說話。坡老娘對人說,“看,奶頭都被他叼長啦?!比思覇?,“堯堯,還有水兒嗎?這么叼?!眻驁蛘J為問得傻,就毫不掩飾地朝人家翻翻白眼,甚至還會說聲,“尿!”

      尿里有水兒,可尿能叼嗎。這話可毒。小小年紀能說出這么歹毒的話,算個人才了。心里真有殺他的意思。

      坡老娘與堯堯牽著手回到院子里,就跟在外面不同。

      家里只有祖孫倆,坡老爹也外出打工了,只是比坡去得近些。在縣城。不像坡在遙遠的南方。坡老爹一個月能回來一趟,坡卻一去不回。四年,都沒回。夫妻兩個,回來一趟就使不少路費,還要受那些顛簸。

      村里出去的壯年男子十有八九,也有回的。坡也不是說不想回,都定下了日期,到時卻總被絆住。走的時候堯堯才三個月大。

      他們夫妻狠狠心走了,坡老娘偷偷哭了一夜。

      進得院子來,堯堯就抬起小臉兒,一本正經(jīng)對坡老娘說,“坐麻了腚,就不能尿尿啦。”坡老娘說,“對對,一尿,就泚得疼?!眻驁蚶^續(xù)說,“坐麻了腚,也不能生小孩啦?!逼吕夏矬@問,“你聽誰說的?臟話?!眻驁蛘f,“素素說的?!?/p>

      素素是村書記的孫女,跟堯堯一般大。村書記的兒子也外出打工了,但兒媳肯娥沒去。素素常被她媽帶著來小雜貨店買東西。

      坡老娘糾正堯堯,“你聽素素胡說!你是撿的。素素是撿的。小孩子,都是撿的。從河灣里。還都得趕巧。趕得不巧,就都叫野狗給拖去啦?!眻驁蜃灶欁哉f,“坐麻了腚生孩子更疼。”坡老娘只得說,“疼啊。來,幫奶奶燒火。小心著,小心著,別燎了俺堯堯的小鳥鳥兒,用場大著呢。”堯堯說,“奶奶,你生小孩不要哭。疼也不要哭。你哭,我也哭。”坡老娘把堯堯摟一摟,答應,“奶奶不哭。堯堯不哭?!眻驁騿?,“媽媽生我,哭了嗎?”坡老娘說,“你媽沒哭,還笑呢。給她一個大胖小子,擱誰都笑?!?/p>

      堯堯一咧嘴,咯咯笑了起來??墒牵袅艘粫?,又說,“你得學我媽。”坡老娘說,“好?!?/p>

      心想,我學你媽,那我也拔腿走了。我追老頭子去。把你扔在院子里,黃大仙兒都能把你啃了。

      堯堯說,“你坐麻了腚,別忘起來拍拍?!逼吕夏锷焓衷趫驁蝾^上輕撫一下,說,“小鬼,還知道啥?”堯堯說,“去河灣生小孩,也別忘帶根棍。野狗拖走你的孩子,你很傷心?!逼吕夏锊挥裳凵褚惶摚鞍Α币宦?。

      生小孩,生小孩,敢情在小不點兒腦子里扎下了根。奶奶都這么老了,都長銹了,想生,能生出來么?

      坡老娘暗暗發(fā)愁,該怎樣阻止堯堯說話。

      堯堯再小一些,坡老娘倒沒覺得累。好在堯堯從不挑食,給什么吃什么。把些東西弄碎了,煮得軟軟的,他都吃得歡。一張嘴,能看到那些糊糊滿到了喉嚨眼,簡直像個飯袋子扎不上口。他只吃過三個月的奶,卻比吃奶長大的孩子還結(jié)實。吃了睡,睡了吃,這就是孩子。

      睡醒了,坡老娘給他說話,“倒背,豎背,蔥花,芫荽。疙瘩,蹲下。韭菜,起來?!彼耍吕夏镆哺f話,因為坡老娘也是一個人?!按挚?,細糠。點火,放槍。金簸箕,銀簸箕。抬抬小腳,俺過去?!?/p>

      坡老娘這時候感到了孤單,罵一句“死老頭子”,嘴里嘟嘟噥噥,“咣當羅,細打面,請好孩子來吃飯。啥飯?雜面。誰搟的?老紅眼。誰打水?螞蚱。咋著走?跳跶。誰燒火?禿老婆。咋著燒?撥拉著。誰拾柴?豆蟲?!币哺?,奶頭還在堯堯嘴里。

      那小不點兒先學坐,后學爬,晃晃蕩蕩站起來,走兩步,像個喝醉的兵士,撲通又倒了。坡老娘看在眼里,得意在心里,“拍打拍打燕子窩,臟了墻,砸了鍋,燕子來家不依我?!?/p>

      那小不點兒不光能走,還能跳,能在床上翻跟斗,小嘴兒不叼奶,就叭叭叭一刻不停,坡老娘卻覺得累了。一到夜間,腰酸骨頭疼。才知道,說話也累。

      要不說話,就去門外坐著。

      坡老娘警告過堯堯,“不要亂跑!”坡老娘要讓自己眼睛時刻在堯堯身上。

      村北頭的寧嫂領(lǐng)孩子在門口玩,母雞下蛋,她回去給母雞撒把米,出來就不見了孩子。有人說,早上曾看見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馱著一個戴墨鏡的女人,刮風一樣從村中駛過,莫不正是這對男女把孩子偷了?如今別說偷孩子的,就是明火執(zhí)仗跟人搶的,也已不鮮見。寧嫂害怕,想不開,當晚就跳了河。

      寧嫂啊,多能干多和善的一個人。拉扯了三子兩女,又挨個兒地替兒子養(yǎng)孫子,就這樣把老命葬送在了冰冷的河底。尸首找到了,人都不敢看。

      街上半天不見有人走動,最讓坡老娘盼望和熟悉的身影,就是肯娥帶女兒素素來雜貨店買東西。素素只比堯堯小一個月,好像因為孩子同歲,肯娥就對坡老娘比較親熱。老遠看到了,就笑笑。買東西出來,也笑笑才走。

      有時會丟給堯堯一袋旺仔小饅頭。有時會抱著素素,站在坡老娘面前,隨口說一句,“咱換?”坡老娘就說,“換?!眻驁虿徽f話,卻用暗器。小牙一咬,坡老娘就改口,“您舍得?”

      素素只顧看堯堯吃奶,猜坡老娘的奶到底有什么好吃??粗粗?,撩起肯娥的衣服,也要吃。奶頭含在嘴里,吸一下停停,吸一下停停。

      肯娥拍拍女兒的小屁股,疼愛地說,“不用你省?!逼吕夏镎f,“就是,你家產(chǎn)業(yè)多大?!?/p>

      但她們母女也就是在門口站站,不會到坡老娘家院里。卻有一次例外。就在昨天,肯娥來買東西,順便捎來一只包裹。原來這只包裹被送到了村委會,她去村委會玩,就看到了。坡老娘接過包裹,連聲道謝,請她家里坐坐??此篇q豫,坡老娘就屈身對素素說,“看兔兔?!彼厮佤[,“要看兔兔!”

      坡寄來了許多東西,有吃的有穿的。

      肯娥看清了,說,“這奶粉在縣城超市要賣三百塊錢一罐。素素都沒吃過?!逼吕夏矬@道,“那你拿回去一罐。”肯娥說,“孩子嘴里奪糧,這怎么行?再說啦,我有天然純奶。”坡老娘說,“早先都是從雜貨店里買,后來坡不讓了,怕吃成大頭娃娃。也幸虧我從小就給堯堯吃得少。五谷雜糧的,可不比這白面面養(yǎng)人?”肯娥慚愧說,“我得跟您學學。”

      又看見了坡夫婦的合照。坡穿藍西服,老婆穿花裙子,新簇簇的。兩人的目光都盯一個地方,深情。

      肯娥探頭叫門外的堯堯,“來看你爸媽的照片!”堯堯在跟素素玩,不動。坡老娘也叫,“堯堯,看看你媽媽?!?/p>

      堯堯跑過來,往照片上只掃一眼就又跑了出去。坡老娘悄聲對肯娥說,“看見了?不親?!笨隙鸶袊@,“素素爸也讓我跟他走,我堅持不去。哪怕他找下七個八個小的,我都不想去看一眼?!逼吕夏镎f,“誰有你這眼力?”肯娥眼圈已經(jīng)紅了,說,“要沒這照片,她就是回來,堯堯能以為她是誰?”坡老娘說,“別說你,我都疑惑,是錢重要,還是那花花世界讓人舍不得回?!?/p>

      肯娥帶孩子走了,坡老娘為一陣淡淡的憂傷所纏繞。驀然一驚,發(fā)現(xiàn)堯堯還在院子里,在摸兔子的耳朵,忙走過去,說,“奶奶想要了,給奶奶叼叼。”堯堯不抬頭。坡老娘聲音更柔了些,“堯堯,奶奶好癢。奶奶想死堯堯的小牙牙了。小牙牙一咬,一咬,奶奶歡樂死了?!逼吕夏锪闷鹨陆螅瓐驁?。

      堯堯一甩手,說聲,“沒奶?!?/p>

      堯堯和素素不光在院里看兔子,還趁機交流了吃奶的經(jīng)驗。

      素素問堯堯怎么總叼坡老娘的奶,堯堯說好玩。又問你吃飽了怎么還叼奶奶的奶,他說,好玩。他覺得素素有點笨。他看見過素素也叼她媽媽的奶。他說,你也叼。素素說,我餓了才叼。又緊著更正,才吃。他強辯,南瓜吃,飯吃,餅干吃,奶粉吃。素素說,我吃奶。我不吃南瓜。我不吃肉。我不吃豆子。我也不吃菜。我吃媽媽的奶。奶香。媽媽的奶好吃。

      堯堯不知不覺,氣焰漸漸低了。堯堯小聲說,餓死你。素素說,餓不死。你瞎操心。堯堯害怕一樣問素素,奶,是啥?素素歪頭想想說,奶嘛,就是,一股水水兒。

      堯堯震驚。

      堯堯這才知道自己與別人的區(qū)別,別人是吃奶,而自己不過是叼奶。備受打擊的堯堯連接受素素告別的心情都沒有,只是蹲在地上,摸兔子的耳朵。

      聽他說自己的奶子沒奶,坡老娘想想就笑。

      坡老娘的奶子早沒用了,也就是有了孫子,才算變廢為寶。讓孫子抓,讓孫子叼,都省了買玩具。小雜貨店主人豆倌跟坡老娘不大親熱,似乎就因為這個。家家小孩玩奶子,小雜貨店賺誰的錢去?坡老娘的奶子已沒奶,可也圓過,翹過,饞過許多男人。

      坡老娘的奶子沒奶,小孫子卻離不開。晚上,叼了坡老娘的奶子,小孫子一忽兒就能睡著。

      這天,坡老娘做好了飯,先給堯堯盛一碗。雞蛋花,黃黃的,嫩嫩的。西葫蘆條,帶著一線兒綠,軟軟的。碗里漂的油,一汪汪。

      堯堯坐在小板凳上,看一眼,不吃,再看一眼,還不吃。忽然就問坡老娘,“奶好吃。奶啥味兒?”

      坡老娘一聲不響,起身沖了一瓶奶粉。堯堯喝了。喝一口,停停。喝一口,停停。確定回味似的。喝干凈了,卻搖頭。眼看著坡老娘的前胸。

      坡老娘忍不住,伸手把他抱過來,抓起奶頭堵了他的嘴。

      再見到肯娥的時候,坡老娘管不住自己,常常走神,目光時不時就往她懷里盯。肯娥剛嫁過來時,還沒現(xiàn)在水靈。家里營養(yǎng)好,又因生了孩子,這些年越加豐滿,圓潤。奶子碩大充盈,誰看都覺得可惜。那奶子能同時養(yǎng)三四個孩子,老天偏讓她只生一個女兒,還像細腳貓。

      肯娥覺察到了,臉上一紅。坡老娘臉也紅了,卻只說,“肯娥,你說那奶粉真的三百塊錢一罐?”肯娥說,“可不是。我親眼見的?!逼吕夏镎f,“阿彌陀佛。罪過。敢情是牛魔王他娘下的奶?!笨隙鹦φf,“貴是貴,但不摻三聚氰胺?!逼吕夏镎f,“勞什子可惡,偏要取個好名頭。喝了它一家三口要能聚在一起靜靜安安過日子,那倒也值。”

      過了兩天,坡老爹回村。坡老娘也給他沖了杯奶粉,他說,“給堯堯喝。”坡老娘說,“不值錢,你不喝就放壞了?!逼吕系戎谭蹎枅驁?,“玩鳥鳥了沒有?”坡老娘罵他,“沒正經(jīng)。”坡老爹說,“我放心,他有你奶子玩就不玩鳥鳥了?!逼吕夏镎f,“你這是欺負小孩不懂。”

      得知坡老爹要回來,坡老娘早有準備。她殺了一只小公雞,跟干菇一起文火燉。還炒了幾個菜,到小雜貨店買了半斤醬豬耳朵。坡老爹愛吃花生米,她炸酥了放著。坡老爹看看滿桌子菜,說,“就缺酒了。”

      坡老娘說,“我不讓你喝酒,一喝酒就只顧睡。”

      吃完飯,坡老爹逗堯堯玩了一陣,坡老娘就過來對他說,“你洗一洗?!彼f,“我又不上你床上睡,洗什么?”坡老娘說,“讓你洗就洗。都在外面混過的人了,回來還不講衛(wèi)生,連堯堯都不如?!逼吕系腿ハ戳?。

      坡老娘哄堯堯睡覺。坡老爹洗完回來,堯堯就沒了動靜,坡老娘躺在他身邊,還沒把奶頭拔出來。坡老娘就那樣靜止側(cè)身躺著,肥臀高舉,像小山。

      坡老娘開口說,“他爹,過來嘛?!逼吕系f,“咱家地種不過來,撂著也是撂著。誰要種,給個仨瓜倆棗的就可以。”坡老娘說,“可不,地都荒了?!逼吕系f,“明日我出去問問,有要種的沒有?!逼吕夏镎f,“不許說地!”

      坡老爹半天才回過神來,“你吃春藥了?”坡老娘說,“我就吃了春藥,返老還童了,怎么著?”坡老爹說,“鬧吧。都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我都把這事給忘干凈了。”坡老娘說,“你五十三,我五十一。”坡老爹說,“你說過你不喜歡的?!逼吕夏镎f,“我現(xiàn)在喜歡。”坡老爹說,“你喜歡,我……恐怕不大行了?!逼吕夏镎f,“白吃了雞!”坡老爹說,“我睡覺去,不跟你鬧,省心著呢。”坡老娘忙喝一聲,“站著!”堯堯夢中打了個抖顫,坡老娘放低了聲音,說,“來嘛,人家喜歡了嘛?!?

      坡老爹站著不動。

      坡老娘喚他,“來嘛?!?/p>

      坡老爹磨磨唧唧,“孩子跟前,不嫌臊?”

      “人家想了?!?/p>

      “我都臉紅?!?/p>

      “臉紅你娘的!你倒圣人起來。姓孔?”

      坡老爹擺擺手,說,“算了算了,睡覺去?!?/p>

      “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是什么?驢!”

      “你罵我?”

      “就罵你!驢貨!”

      “你……看壓著孩子?!?/p>

      “小可憐睡熟了。牙還咬得緊?!?/p>

      “算了吧?!?/p>

      “哼,不像個爺們兒。”

      “嘿嘿,不敢?!?/p>

      “沒種?!?/p>

      “還是不敢。”

      “真沒種?!?/p>

      坡老爹支支吾吾解釋,“主要是你那架勢,太不像……硬邦邦的,又太那個……太嚇人了那架勢。”

      坡老娘說,“不像什么?我像他娘賣大炕的!哼,嚇人,我張大嘴吃你了!我曹桂蘭狼了我?哼!我硬邦邦,我狼……年輕時怎么不說嚇人?哼,求著你了得是。有本事也硬邦邦。我賣大炕……別管我。別壓著堯堯就成。”

      “他奶奶的,像不像的吧!叫你賣大炕!叫你吃我,吃得骨頭都不剩!”

      卻聽“嘣”一聲響亮,奶頭從堯堯嘴里脫落出來。堯堯睜了下眼,又繼續(xù)睡去。

      第二天,坡老爹起來后很蔫,對堯堯說,“爺爺這把老骨頭真不行了,散了架了?!逼吕夏锝o他使眼色不要胡說,他裝看不見。他說,“堯堯,不要老,不要老得像爺爺?!逼吕夏锖鹚?,“你給我滾!”門口正有個村里人走過,停下來說,“以為院里打打鬧鬧,是小兩口,原來是這倆老公母?!?/p>

      坡老娘扭頭一笑,粲然奪目。

      坡老爹要回縣城,坡老娘不讓。坡老爹看得出坡老娘眼里的內(nèi)容,堅決要離開。坡老爹妄自菲薄得厲害,說,“你地荒了,我種子癟了,惜老命吧?!逼吕夏镆羧欤f,“三天要我命了。怪了,你真的枯木逢春了吧。”坡老娘見他鐵了心地要走,就說,“外面苦,你在家養(yǎng)養(yǎng)。”坡老爹直撇嘴,“那還是讓我去外面養(yǎng)養(yǎng)吧?!眻驁蚺苓^來說,“爺爺,你養(yǎng)好了再回來。”

      坡老爹這一去才兩周,就恨得坡老娘常對堯堯說,“你沒爺爺!”

      去雜貨店給坡老爹打電話,問他何時回。他說,“忙?!币驗榕赃呌腥?,她也不好多說什么。又過幾天,回答還是忙。這回坡老娘有準備,說,“我?guī)驁蛉タ茨?,堯堯想爺爺了。堯堯,想爺爺了吧?!眻驁蛱拱?,“不想。?/p>

      一周,又給他打電話,豆倌笑說,“老了老了,學會了談戀愛?!彪娫挻蛲耍f,“李寬厚,你不用回來了。你們這些男人,都沒有用,就知道死命掙錢。我和堯堯把你們都忘了。都他娘王八蛋?!?/p>

      罵了一通,起了作用。第三天,坡老爹就神神秘秘地回來了。晚上哄睡了堯堯,偷偷拿出一樣東西,紙包打開,聞著挺香。問是什么,他說是驢那東西。

      坡老娘臉上騰地一紅,說,“老不正經(jīng)。”他說,“本來是買來就吃的,沒機會。回村路上偷吃了一塊,還怕車上的人瞧見。估計這一塊也不管用?;氐郊耶斨鴪驁蛎?,也不方便吃,怕堯堯眼饞也要,那可不得了?!?/p>

      坡老娘看一眼那顏色暗淡的東西,問,“怎么這個樣子?”他說,“這是弄碎了,半條就切這么多。你嘗嘗?!逼吕夏镆慌ゎ^,“俺不嘗!”他說,“那我自己吃了,你別眼饞。味道真的挺好的?!?/p>

      坡老爹吃完了驢那東西,等著起興。坡老娘忽然說,“你別做夢,我不讓你沾身子!”坡老爹不信,“我不做夢,那你三番五次要我回來干什么?看你那樣子,典型的發(fā)情,誰沒經(jīng)歷過呀。沒經(jīng)歷過也還養(yǎng)過豬養(yǎng)過羊,再不濟,也看過小蟲……”

      坡老娘一指屋外,說,“兔子鬧騰什么呢?你去看看?!逼吕系鹕沓鋈?,坡老娘立即跑過去關(guān)了房門。坡老爹醒悟過來,壓低嗓門說,“讓我進去?!逼吕夏镎f,“你去小屋睡,那里鋪蓋都有?!逼吕系钡谜f,“我可是吃了多半條驢那東西哪!”坡老娘忍著不笑,“要不你去喝碗井水?!逼吕系欢迥_,“簡直害死我!”

      這回坡老爹在家住了五天,往常只是住兩天就走。

      坡老爹回縣城,坡老娘堅持把他送到村口。碰上村里人,問坡老娘是不是不舍得,坡老娘說,不舍得。坡老爹偷偷撇嘴。坡老娘見人走開,就對坡老爹說,“你都這歲數(shù)了,保養(yǎng)為主。在外面,也不要沾那些事?!逼吕系f,“幾年前我去外面,你說過啥?”坡老娘說,“這不,給補上嘛?!逼吕系f,“行了,回吧。堯堯,替爺爺守住門,看誰壞規(guī)矩我饒不了他?!?/p>

      坡老爹一走,坡老娘帶堯堯坐在院門口,常常走神。豆倌也看得出來,有時就指著她讓別人看。都說,“坡老娘真的在談戀愛了?!倍官母_玩笑,“打不打電話?打電話不要錢?!?/p>

      肯娥其實是個促狹鬼。那一次她買了根棒棒糖,站在雜貨店門口一個勁兒朝堯堯晃。堯堯叼著奶頭,似不為所動,肯娥做了千百種的姿勢,也沒讓他站起來。豆倌故意說,“你叫不過來他的?!笨隙鸩环?,想了想,就把棒棒糖交給素素。那素素卻也懂得她的意思,也像她一樣拿著棒棒糖,朝著堯堯晃來晃去。堯堯沒動,斜著眼看街心,神情極為漠然。大伙兒等了好一陣子,看他保持不變,就都失去耐心,自顧說話了。肯娥偶爾回頭尋視素素,發(fā)現(xiàn)他已跟素素站在了一起。

      豆倌說,“人小也知好歹?!笨隙鹇牫鲈捓镉性挘焕?,一撩衣襟,露出那豐肥光潔的白奶子來,柔聲對堯堯說,“堯堯,棒棒糖好吃,沒奶好吃。來,吃吃。”

      白奶子的氣味依舊綿軟香甜,肯娥自己也聞得到。她深深吸了一口。

      這一回,肯娥的聲音像只手,牽住了堯堯的目光。堯堯慢慢把嘴里的棒棒糖拿了出來,盯住了肯娥的奶子。堯堯無聲地咽了口唾沫??隙鹦念^怦怦直跳,連豆倌都屏了呼吸。

      肯娥聲音更柔了,更母性,更具誘惑力,像是一顆珠寶碎成千萬點微塵,細小地閃爍著,在含著奶香的空氣中,靜靜飛舞。

      “棒棒糖,不吃。奶,好吃,吃。吃吃?!?/p>

      忽聽一聲驚叫,坡老娘發(fā)瘋一般飛奔過來,二話不說,拉起堯堯就回自家院子。走得太急,腳步趔趄,搖搖欲墜。

      棒棒糖從堯堯身上彈跳下來,沾了灰,上下兩面。沒撿。

      肯娥雖年輕,但也是母親,她認為自己那天的舉動實際上是在跟坡老娘搶奪堯堯,就對坡老娘懷了很深的歉疚。誰要跟肯娥搶奪素素,試試。肯娥罵你祖宗十八代,咬,踢,打,敢動刀子,管你是誰。避了坡老娘幾天,肯娥借給坡老娘送包裹之機,主動來見坡老娘。

      包裹里夾了坡的一封信,過去未曾有過。信上說,他們準備年底回來。坡老娘說這還用寫信。肯娥略一想,就想出了原因。說,“往常說回來那都是口說無憑,結(jié)果都沒能回吧。這是給你們祖孫倆留個字據(jù)?!钡皖^一看,坡老娘的手似乎在抖。再一抬頭,發(fā)現(xiàn)坡老娘的臉色也像不大好。忙說,“你們祖孫倆從今有盼頭了?!?/p>

      坡老娘唉一聲,說,“來不來的吧,我不想他們,堯堯也未必想他們?!笨隙饐枅驁蛳氩幌氚謰專瑘驁蚍燮た匆谎燮吕夏?,搖搖頭??隙鹗箘趴鋱驁?,“奶奶養(yǎng)你一場養(yǎng)得值,你看,說句話還要先看奶奶的臉色。堯堯,聽我的,別想你媽!”

      臨走,肯娥叮囑坡老娘,讓她注意身體,畢竟年紀大了嘛,需要她動動腿腳的,盡管吩咐。坡老娘說謝謝,你真好。

      肯娥回家,無意中跟公公說,坡老娘好像病了,精神頭似不行了。公公聽了,記在心里。一天,順路拐腳進去,問坡老娘家有什么困難,要不要他去叫坡老爹回來。坡老娘說,“不缺吃不缺喝,有啥困難。他們在外面滋潤,叫他們滋潤去。來了還惹人煩心。謝謝您了書記,您一家子人都好?!惫f,“不用謝,他們都不在家,你們老弱病殘出了事,我怎么向他們交代?他們選了我,是信得過我。我不能辜負他們?!逼吕夏镎f,“下次啥時候選,我也選你?!惫f,“我就干這一屆?!逼吕夏镎f,“早知上次就不選二歪了。都不如您一家子仁義?!?/p>

      第二天,村里育齡婦女統(tǒng)一查體。公公怕人逃跑,計生主任管不住,也跟著去了,查完體順便在一家工地上找到了坡老爹,讓他回家看看。

      坡老爹心急火燎回到家,一見坡老娘就發(fā)愣,坡老娘問,“不認識我啦?”坡老爹說,“嚇死我了,看肯娥公公遮遮掩掩的,以為你出了事?!逼吕夏镎f,“我死了,你正高興,再找個小的?!逼吕系f,“我又不想生了,找小的做啥?我就要你這癡婆子,給我號著這口屋,讓我有個家?!?/p>

      坡老娘聽完,眼淚唰地下來了,說,“年輕時我沒甘心伺候你,老了我又不能伺候你,你要怨恨我,外面怎樣亂搞都行?!眻驁虮緛硭坡牱锹?,這時忽然吐出奶頭說,“奶奶,啥叫‘亂搞?”坡老娘擦淚說,“‘亂搞就是搞得腚疼?!眻驁蛘f聲“噢,知道了?!庇职涯填^含在嘴里。

      坡老爹摸摸堯堯的臉蛋,笑說,“我就是為了這小孫孫,也不去亂搞?!?/p>

      坡老媽把坡夫婦的信拿出來,讓坡老爹看,說,“這回你來得好。我尋思過,坡兩口子一去四年不回,哪里是不能回?是沒混好。你看,快別為難他們,你去打電話給他們說,家里平安,堯堯、你、我都好,讓他們別再來回折騰了?!逼吕系鶆e著頭想半天,什么也沒說。

      兩天后,坡老爹辭了縣城里的工。

      大約是在七月底,天氣正熱。

      晚飯后一家人坐在院子地上乘涼,坡老娘突然停下?lián)u扇,問坡老爹給坡打過電話沒有。坡老爹如實說沒有,沒想到坡老娘猛地把扇子扔了,大聲說,“都過去一個月了,叫你打電話不打叫你打電話不打,你想干什么!”抱起堯堯就回了屋,“咣”一聲關(guān)上門。坡老爹愣得直了兩眼。這火氣也太大了嘛。坡老爹過去勸慰,“他娘,出來吧,屋里熱,這又關(guān)了門,更悶。”坡老娘不吭聲,連堯堯都沒聲音。坡老爹一個勁兒地央告,“別熱壞了堯堯。我記著,明日一早就去打電話,告訴坡不要急著來了。堯堯,讓你奶奶出來。”堯堯說,“奶奶開風扇?!?/p>

      風扇聲在屋里“嗚嗚”響起來,坡老爹無奈,去小雜貨店打了電話,讓坡夫婦不要來回折騰。豆倌笑說,小兩口來了,老兩口就別想那么方便取樂。

      回到院子里,看見坡老娘搖著蒲扇,又和堯堯坐在了院子地上,就狠狠地嗅著空氣。坡老娘問他嗅什么,他說,家里怎么一股子狐貍精味兒?坡老娘佯裝不解,狐貍精在哪兒?坡老爹哼道,你以為真有狐貍精?。渴抢贤米游秲?!

      坡老爹雖老,也是男人。那些家里沒有勞力的鄰居,遇到干不了的活,就來找坡老爹。肯娥的男人在外面打工,但公公卻是村里當家的,有些活兒也干不了,肯娥也得請人??隙鸺业碾u窩昨夜被雨淋坍了,肯娥來看坡老爹有空沒有。坡老娘說坡老爹回來就讓他去她家。

      肯娥已經(jīng)走出了院門,卻又走回來,瞧著坡老娘說,“這些日子看您行動緩慢,別是哪里不適。”坡老娘說,“唉,真老了,帶孩子快帶不動了?!笨隙饎袼澳歉鼞撟⒁?。你要有個不好,堯堯扔給誰?”坡老娘嘆息,“堯堯那小可憐兒?!眻驁騾s張嘴申辯,“我不可憐。”肯娥問他什么叫可憐。堯堯說可憐就是沒奶奶。坡老娘摸著堯堯的頭,說,“我就心疼這個叼我奶頭長大的孩子。三個月就不見媽了,奶滋味都忘了。也不知是我心軟,還是他媽狠心?!?/p>

      坡老爹去給肯娥修好了雞窩,肯娥又說了自己的疑慮。坡老爹回來再看坡老娘,擔心起來,剛問一句你覺得哪里不好,坡老娘就哼一聲說,“你咒我吧!”坡老爹往日也算是個不怕老婆的人,近來不知何故,一看見坡老娘就畏怯,總怕惹著她。坡老爹馬上不敢再問了。

      到了九月份,坡老娘明顯大了肚子。有一天,坡老娘懶懶地坐在院門口,這回豆倌看見了就忍不住說,你肚子里長什么東西了吧。坡老娘看看旁邊的坡老爹,坡老爹欲言又止。豆倌見狀,笑起來。坡老爹說,“除了長肉,還長什么東西?”坡老娘若無其事地摩挲著堯堯的頭發(fā)。豆倌隨后說起村西老勤的兒媳婦,上次婦女查體查出有孕的事兒來。老勤兒子出去也快有一年了,那孩子能是誰的?幸虧及時查出來,早早給流了。

      回到院子里,坡老爹張嘴就對坡老娘說,“他娘,咱去醫(yī)院看?。 逼吕夏镎f看啥?。课覜]病。坡老爹說,“我懷疑你生了瘤子?!?

      坡老娘盯著坡老爹,像要發(fā)火的樣子,卻只是靜靜地說,“自己有沒有病自己知道。我沒病。我沒生瘤子。”

      睡到半夜,坡老爹起來了,跑到院子角上,偷偷抽泣。第二天,他瞞著坡老娘給坡打電話,讓他們快些回來。坡以為出了什么事,他說,“沒事,你兒子怪想你。你兒子養(yǎng)了兩只灰兔,都長大了,準備給你們殺一只?!逼略谀沁吔械溃皥驁?!”

      別說坡老爹,村里人人都猜坡老娘肚子里生了瘤子。在村里人的想象中,那瘤子好像巨大的花苞,正在悄悄綻放。對坡老娘的勸告,不再拐彎抹角。你去看看,是咋回事。依著這么長,人還受得了?肯娥的公公專門把坡老爹叫到家里,問他是不是缺錢,缺錢就搞搞募捐。坡老爹說,“缺錢就不治病了?這是沒病?!?/p>

      從肯娥公公家回來,坡老娘問坡老爹書記有什么事,坡老爹將臉陡然一沉,吼道,“曹桂蘭,你沖了天罡地煞,你活不長了!你不治病,你命不久了!你死了,我再找個。我吃驢那東西,再生兒子!”嚇得堯堯說,“爺爺,你不要亂搞,亂搞腚疼,腚疼就不能生小孩啦?!逼吕系酥谱约?,“堯堯,等你奶奶見了神仙,咱倆過?!眻驁蛘f,“我不跟你過。我也要見神仙?!逼吕系f,“那好,咱三個人一起面見神仙?!眻驁騾s問,“你說哪路神仙?”坡老爹略一怔,“你要哪路神仙?”堯堯問,“他有素素喝的果汁?”坡老爹說,“沒有?!眻驁虻f,“算了。”又鉆到坡老娘懷里找奶頭。

      坡老娘的肚子越來越大,漸漸行動不便,只要坐下來,就懶得動。不光肚子大,頭臉都大了,像是得了浮腫,皺紋都少了,也淺了。手指頭肚兒,鼓得像豆蟲。怎么看怎么像得了病。

      坡老娘攜了堯堯的手,慢慢走出院門。扶著門框,坡老娘小心坐下來,習慣性撩起衣襟。堯堯把頭靠過去,但是,人們熟悉的一幕中止了。

      堯堯兩眼盯著坡老娘的奶子,忽然感到有些陌生。坡老娘的奶子原本是癟癟的,像兩個癟布袋耷拉在胸前,也像掛著兩只老絲瓜,但它們是堯堯所鐘愛的奶子?,F(xiàn)在的倆奶子,不知什么時候,里面竟似乎有了內(nèi)容,摸上去綿軟而又有彈性。比過去白了,有了光澤,也好像有了真正的乳房的氣味。對于堯堯,這卻是陌生的,又因堯堯天天用這奶子,就像從來不見,也便一時沒能確定。

      坡老娘輕聲說,“冷死我?!眻驁蜻t疑地將小嘴探向那黑黢黢的奶頭,但他又一次停下來。只見他猛將坡老娘的胸口一推,就站開了一步,然后轉(zhuǎn)身向雜貨店門口的素素跑過去,鄭重地對素素說,“素素,你記住不要亂搞,亂搞腚疼?!笨隙鸫篌@,抱起素素,就要離開。眾人哄堂大笑。豆倌說肯娥不要生氣嘛,小孩子話,不當真。肯娥也就停下來,放下素素,說,“這也說得太老成了?!逼吕夏锬沁吢犃?,訕訕的。

      堯堯和素素玩,大人就又議論坡老娘。還是勸坡老娘去縣城或鎮(zhèn)上就醫(yī)的那些話,說得比過去也并不更嚴重一些,可是坡老娘慢慢站起來,默默轉(zhuǎn)身走進院子,不出來了??隙鹩行娜タ磦€究竟,又拿不定主意。正巧坡老爹從村北走來,人們就對他說,剛才看坡老娘臉色不好。都覺得不便再說笑,肯娥就要帶素素離開。堯堯跟了坡老爹回到院子里。坡老爹問坡老娘怎么不舒服,坡老娘搖搖頭。

      坡老爹責怪坡老娘把堯堯丟在街上。說,“你不知道偷搶孩子的壞人怎么猖狂?一時一刻都不能讓孩子離開你的視線?!眻驁騿柹督幸暰€。坡老爹說,“視線是一根棍。”堯堯說知道了,視線能打狗。

      地上結(jié)了冰,坡老娘卻開始愛哭,像冰化了,動不動就流淚。坡老爹反復勸她不要總以為自己得了絕癥,況且又沒請大夫確診,只要想看,絕癥也是能看好的。她已經(jīng)不像過去一樣發(fā)火了,卻把堯堯摟得更緊。

      “堯堯,堯堯。”她不停地叫著。“堯堯,堯堯?!?/p>

      堯堯有時不免受驚,坡老爹就在旁寬慰他,“你奶奶離不開你?!?/p>

      北風呼號,坡老爹的心思忽然跳到了碧綠而溫暖的南方。坡老爹試探著說,“叫坡回來吧?!逼吕夏镎f,“能回就回了?!逼吕系墓挠職?,“再過十天,坡兩口子就回了?!逼吕夏锷砩弦患れ`。坡老爹小心解釋,“坡打來電話,說要回來。”坡老娘喘不過氣,“坡啥時打來了電話?”坡老爹不想瞞了,如實說,“頭幾天?!逼吕夏镉只鹆?,“你怎么不說不讓來!”坡老爹還要辯解,坡老娘起身沖到院子里。

      坡老爹頹喪已極,卻聽屋外一聲尖叫,忙跑過去,看見坡老娘摔倒在了地上。正要扶她起來,她就強掙著催他馬上去外面找拖拉機去醫(yī)院。他又跑到院門口,叫過來豆倌,請他代為找車。豆倌關(guān)上店門,飛奔而去。坡老爹扶起坡老娘的腦袋,坡老娘一臉虛黃,粗喘著說,“給你商量個事?!?/p>

      “說吧?!?/p>

      “我想再給你生個兒?!?/p>

      坡老爹半天才回過神,“你發(fā)瘋了嗎!凈說胡話?!?/p>

      坡老娘肯定地說,“我快生了,可能就在這幾天。”

      坡老爹鼻子一酸,說,“你都這個歲數(shù),真不顧老命了。”

      “都是為了這個小可憐兒。我要讓他吃上我的奶。”

      坡老爹忍住了眼淚,怨她,“你這娘兒們,這些日子吃了多少苦,怎么不叫人知道!計劃生育怎么不把你查了?給你弄下來讓你多活幾年!”

      坡老娘嘴角微微含笑,“我都快絕經(jīng)了,沒想到又能懷上。還是你厲害。”說著,痛苦得呻喚起來??此粋€褲筒里,已經(jīng)流出了殷紅的血。聽外面?zhèn)鱽硪魂囯s亂的腳步聲,她忙又叮囑坡老爹,讓他不要告訴別人實情。坡老爹點頭,說,好,我就說帶你去醫(yī)院把瘤子給你打了。

      豆倌帶了人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坡老娘弄到一輛拖拉機上。拖拉機載著坡老娘疾速向縣城方向開去,留在街上的人就都要走散。

      肯娥忽然想到堯堯,就走進坡老娘家的院子。堯堯孤獨地蹲在兔子跟前,摸著兔子耳朵。肯娥輕輕叫他一聲,他一回頭,她就彎下腰把他又抱又親。旁邊沒有別人,連素素也沒跟過來??隙鹉笎鄯簽E,不用顧忌被人看到。在她手下,堯堯就像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被她上下左右全方位地鑒別。終于,她感到平靜一些,就對堯堯說,“跟我去找素素玩?!?/p>

      他們向院外走去,堯堯冷不丁抬起頭,懂事似的,說,“奶奶坐麻了腚,生小孩,很疼?!笨隙鹨宦?,心頭又像有潮水將要涌動。

      出村沒多遠,坡老娘就開始生了。坡老娘叫拖拉機停下來,坡老爹說還是去醫(yī)院安全,坡老娘就咬牙說了一句話,“我能行。”

      堯堯被肯娥送回來時,坡老娘和嬰兒都睡著了。屋里幾個來幫忙的婦女悄悄議論著一樁奇跡。這樣老的娘還能順產(chǎn),完全出乎她們的想象。堯堯的到來,驚動了坡老娘。坡老娘向堯堯輕輕招下手,堯堯爬上床,偎著她,躺下來。

      空氣里只有燈光的沙沙聲在漂浮。過了半天,聽堯堯小聲問道,“奶奶,我可以叫你媽奶奶不?”所有人都清晰聽到了,所有人都愣了片刻,正要笑,又立馬收了。坡老娘回答,“可以。”

      堯堯叫,“媽奶奶?!?/p>

      “哎。”

      “……”

      “你吃奶,哦,奶要來了?!?/p>

      “不,留給弟弟吃?!?/p>

      丑陋的嬰兒躺在坡老娘的另一側(cè),堯堯看都沒看一眼。

      “有弟弟吃的……”坡老娘說。

      “快吃。想小牙牙了。”

      “癢死了。媽奶奶歡樂,媽奶奶歡樂死了……”

      “堯堯!”

      門外一聲男人的大叫。

      “堯堯!”

      緊接又一聲女人的大叫。

      隨即,一男一女破門而入。

      選自《廣州文藝》2014年第3期

      原刊責編 朱亞南 本刊責編 曹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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