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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北坡的火車

      2014-06-28 15:16:11王秀梅
      清明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北坡南坡發(fā)卡

      王秀梅

      陳北坡的火車

      王秀梅

      1

      這樣龐大的停車場,是給一家大型購物中心準備的。黃昏到來之前,陳北坡站在購物中心八樓落地窗戶前,眺望了一陣那密密的車場。夕陽正緩緩地離去,余暉溫吞,照拂著那些趴住不動的鐵家伙——陳北坡被那莊嚴、閃光的隊列迷住了。

      夜幕降臨,陳北坡走進那巨大的隊列,很嫻熟地干著一件事:往車門玻璃縫里插名片。遠遠看去,陳北坡像一個發(fā)育不良的中學生:他長得瘦棱棱的,左肩上斜背著一個發(fā)白的牛仔布包。那包鼓鼓囊囊裝滿了名片,一下下拍打著陳北坡窄窄的右臀。

      總共二百一十個停車位。陳北坡閉著眼睛,也能穿繞自如,在半小時內(nèi)給所有車子都插上名片。之后陳北坡站在購物中心門前的小廣場上,像檢閱部隊一樣,滿意地打量著那些鐵家伙。停車場后面矗立著一個大屏幕電視,上面流光溢彩地播放著各種廣告:由于屏幕過于巨大,許多畫面里的東西像要突破限制,凌空飛走。一輛白色轎車從屏幕左下角猛然躥出,沿著一條完美的對角線軌跡,準確無誤地鉆入右上角,仿佛躥入茫茫宇宙。陳北坡順著那車子消失的方向朝夜空看了一眼。接著他看到一輛白色轎車從東南角的入口處開進來,慢騰騰地,插進一個剛剛空出來的車位里。那車看起來和廣告里的很像。陳北坡往前慢慢地踱著步。他背包里還有幾百張名片,但他一點都不愁——這龐大的停車場每時每刻都是車來車往,輪換不休;午夜時分,他鼓鼓囊囊的背包就會癟塌得像塊破布。

      沒錯,陳北坡是分發(fā)野廣告的。他靠這個在城市里混。如果那女人沒有出現(xiàn),陳北坡會混得很開心??梢赃@么說:那女人從車里出來的瞬間,仿佛一把刀,把陳北坡的生活一切兩半。陳北坡右手插進背包里,習慣性地摸索到一張名片,捏住,在車子前方五米遠的地方站住,等著。女人從車門里出來,抬臉先看了看熱鬧的小廣場——那女人!直發(fā),尖尖的下巴頦兒,穿一件奶油白色針織外套,薄薄的,綴著一些密密匝匝的小亮片,閃閃爍爍,撞擊著暗沉的夜色。尖銳的悲傷突如其來,像一記拳頭,來歷不明卻重重地搗中了陳北坡。陳北坡用力地捏緊名片,又往前走了兩步。那女人已經(jīng)打開后車門,從里面牽出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孩。陳北坡冒失地、粗魯?shù)乇嬲J著女人右眼瞼下的一顆小痣——他有失禮貌的樣子引起女人的警覺,女人下意識地把男孩朝自己身上緊了一下,讓他貼住自己的肚腹。陳北坡嗓子眼發(fā)癢,他移開目光,去看那面巨大的電視屏幕。那輛白色的車再次出現(xiàn),依舊從左下角到右上角風似的一刮而過。陳北坡忽然發(fā)現(xiàn)女人的車正是廣告里的那一種。他靠近它。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在他把臉別到大屏幕電視上的時候,她牽著那男孩不知所蹤。陳北坡把汗?jié)竦挠沂謴谋嘲锍槌?。他看了一眼那張名片,是一家汽車裝飾公司印制的。不是什么黑診所、美容機構(gòu)、假發(fā)票制造商,這多少讓陳北坡在把它插到玻璃縫里的時候感到一點坦然——或許那女人用得著它呢。

      余下的時間,陳北坡蹲在小廣場上,盯著大屏幕電視發(fā)呆。不斷地有車子離開,另有新的補充進來,陳北坡懶洋洋地蹲著不動。他摸了摸背包,那里面還鼓鼓囊囊的。

      兩個小時之后,女人牽著男孩從購物中心出來。她正打算離開,卻發(fā)生了一件事。陳北坡看到她坐進車里沒多久又站出來,打開后備廂檢視,然后舉著手機打了一個電話。五分鐘后,一輛警車閃著燈開進停車場。女人和警察比比畫畫地說著話。警察拿出相機,拍了拍女人的車,又在一張紙片上寫了些字。女人在紙片上簽了字,警車閃著燈開走了。陳北坡熱切地看著年輕的女人,她氣憤的神情激起陳北坡深深的憐惜。女人徒勞地掃視著龐大的停車場、停車場和購物中心之間的小廣場,試圖從來來往往的人流中找到那個偷盜了她車里什么東西的賊。她的目光落到陳北坡臉上,警覺地停留下來。陳北坡下意識地把右手插進屁股后面的背包里,看起來像是要摸里面的一件什么兇器。女人再次盯視了陳北坡一眼。

      這一幕深深地傷害了陳北坡。余下的時間,陳北坡不再往車上插名片,也不再無聊地看大屏幕電視。他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讓那家伙一下下抽打著屁股,在廣場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陳北坡發(fā)現(xiàn)了幾個可疑的人,接著一一排除掉了。最后他鎖定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子,跟著那小子轉(zhuǎn)進購物中心附近的地下通道。

      陳北坡右手緊緊地插進背包,摸住那里面的一把小彈簧刀。那小小的冰冷的鐵器,是陳北坡在昏暗的地下通道地攤上買的。當時他剛把這小東西拿在手里,通道拐彎處就亮起兩柱雪白的電筒光。攤主手腳麻利地卷起鋪在地上的一張破麻袋,將所有鐵器包抄進去,甩到背上,大步流星地跑走了。陳北坡記得那人臉上有一道彎彎曲曲的疤痕,這是他欠那人一把刀錢的憑證。

      地下通道照舊昏暗著。黑白相間的大理石涼幽幽的,很多地方滲出一汪汪地下水。曾賣管制刀具的刀疤臉不在。陳北坡摸著那把小刀,和前面的小子縮短著距離。那小子比陳北坡高不了多少,也瘦瘦棱棱,穿一條布料軟塌塌的運動褲,肥肥的褲管灌進通道里的風,鼓著,像兩根香腸。猛然間,這小子撒開兩腿開始奔跑。陳北坡刷刷幾步趕上去,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領(lǐng)。

      五分鐘后,這兩個瘦棱棱的少年——陳北坡從內(nèi)心里并不承認自己只是個少年——互相扭纏著,從通道另一頭鉆出地面。那少年在一個街邊大排檔請陳北坡吃米線。米線柔軟得令人不忍咀嚼。陳北坡低頭猛吃幾口,先填飽肚子,然后盯視著自稱龍哥的少年:

      你多大?就敢叫龍哥?

      十……八。

      陳北坡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嘲笑。他來到城市幾個月了,像小龍這樣的少年,也是見過不少的。

      十六。我看你也大不了我多少。但我來這混江湖五年了,你呢?有這么厲害嗎?

      小龍改了口。但他迅速找到陳北坡的軟肋。他混江湖五年了,一看陳北坡的眼睛,就知道那是一雙初來乍到的眼睛。

      五年又怎么樣?我還不是一眼就認出你是個賊?陳北坡說。

      陳北坡不提這個還好,一提,小龍不干了。這偌大的停車場他來過不是一次兩次了,還沒遇到把他追趕到地下通道的人。就連警察都知道這里賊多——有人報案,來做個現(xiàn)場筆錄,就風快地忙別的任務(wù)去了。

      你死追我,什么意思?小龍問。

      陳北坡噎了一下,說:也沒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我觀察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發(fā)你的野廣告,我做我的江洋大盜,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這樣才有得混,對不對?你要懂江——湖——規(guī)——矩!

      小龍正處在變聲期,他低低地捏住嗓子,左手食指一點一點地戳著空氣,說出江湖規(guī)矩四個字。陳北坡忍不住想笑。

      誰不懂江湖規(guī)矩?就你懂?我只是覺得你不該偷一個女人和孩子。

      就為這個?我不信。你不夠哥兒們。

      陳北坡想了想,說:那我告訴你,那女人長得像我姐,你信不信?

      哧!小龍笑了一聲,像你姐?又不真的是你姐。

      陳北坡捧起碗,喝兩口熱辣辣的湯,說:說不定呢。我姐十年前就失蹤了。我只記得她失蹤前的模樣。

      小龍不說話了。兩個少年一起扭頭看街上來往的車輛。很多肥胖的白燈泡呈螺旋狀扭結(jié)成無數(shù)的燈柱,矗立在街邊,照得街道亮如白晝。

      這得花多少電???小龍說。

      就是嘛,得花多少電??!陳北坡附和道。

      小龍忽然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摸索起來。運動褲發(fā)出滑膩的塑料紙似的刷拉聲。

      給你。那娘兒們車里只有一袋子菜、兩本童話書、二十幾塊零錢,還有這個。我拿了二十塊和這個。二十塊恰好買米線。這個給你,算見面禮。你多大?十七?那我認你當哥。

      小龍所說的“這個”,是陳北坡大拇指那么長的一個小東西,上面寫著螞蟻似的英文,還有個透明的塑料耳掛。陳北坡看了看,說:這是藍牙耳機。

      陳北坡在停車場的大屏幕電視上看到過:一個外國男人耳朵上掛著這東西,在和別人打電話。他知道這東西還能聽歌,只要和手機配上對就行。兩個少年頭挨著頭,在臟膩膩的塑料桌子上,給陳北坡的手機和藍牙耳機配對。陳北坡的手機雖然有點舊,卻是智能手機,費了不少的時間,總算順利配上了對。

      2

      陳北坡是一個十七歲的鄉(xiāng)下青年——把他稱作青年有點嫌早,但陳北坡認為自己已不是一個少年了。正月十五吃完餃子,他肩上背著藍紅條紋尼龍袋子,跟著村里一個真正的青年,坐上一輛趕集的手扶拖拉機。接著又坐上一列長得有點怪模怪樣的火車——那巨長的鐵家伙在原野上奔跑的時候,陳北坡目睹了另外一列白色的鐵家伙,奔跑得更快,簡直像是氣勢洶洶要去打一場架。它刷刷地從窗外一閃而過,讓陳北坡目瞪口呆。同村的人是陳北坡沒出五服的堂哥,他吱吱地喝著一小瓶二鍋頭,告訴陳北坡:那叫動車。陳北坡在火車上做了一個夢:一條火車煞是壯觀地飛上了天,每只輪子下面都跳躍著幾簇金光閃閃的火苗。太帥了,陳北坡想。

      當然,城市里太帥的事物還有許多。比如這個偌大的停車場,它前面那鋪著黑白黃三種顏色方磚的小廣場,廣場邊賣書報冰激凌奶茶糕點的小亭子,不遠處那粉刷成黃顏色的麥當勞店……賣冰激凌的女孩臉小得只有巴掌大,眼睛漆黑,右腮長著一個深深的酒窩——多像于小亭啊。于小亭也是右腮上長著一個酒窩,左腮卻順順平平的。

      小龍管這女孩名叫冰激凌妹妹。

      你才多大,小不點,就叫我妹妹?

      冰激凌妹妹眼睛一翻一翻地,拿一柄怪模怪樣的勺子,在玻璃柜里的幾個不銹鋼盆里挖冰激凌,甩到一只紙杯里,遞給小龍。小龍要了一份芒果冰激凌。陳北坡看中那盆粉紅色的,冰激凌妹妹介紹說,那是草莓冰激凌。

      陳北坡剛來購物中心一個星期,對一切都沒熟稔起來。小龍和他拜了把兄弟,帶著他熟悉地盤。

      看見沒?這么大的停車場,卻沒有監(jiān)控,你信不信?

      小龍叉著腰,環(huán)視停車場。

      陳北坡自然不信。停車場要收費的,既然收費,就應(yīng)該負責保安。

      切!小龍嗤笑。停車場歸三家管——看見沒?購物中心、旁邊那家大超市,還有北大西街派出所,但都不管。只在門口安了個攝像頭,監(jiān)控出入口??匆婇T口崗?fù)ち税??里面有兩臺小電視,畫面永遠停在出入口上。墻上那面大大的廣告欄,里面寫著什么,看到?jīng)]?本停車場只負責提供車位,不負責財產(chǎn)安全???。這么大購物中心,真他姐姐的小氣。

      陳北坡有點羨慕小龍嘴里蹦出來的那些詞,尤其是“真他姐姐的”,陳北坡聽著很新鮮。他沒出五服的堂哥也說臟話,但不是這個味兒。

      這里的安保的確是個問題。人們花了錢在這里停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讓你這樣的人給偷了。陳北坡說。

      你什么意思?你就比我這樣的人高尚?你不也分發(fā)野廣告坑蒙拐騙嗎?安保是個問題?對,的確是個問題。但如果所有的地方安保都不是問題了,你去哪發(fā)野廣告?你這個活也是違法的,知道不?

      我這活怎么能是違法的?

      陳北坡梗起脖子,和小龍據(jù)理力爭。他認為他發(fā)廣告和小龍做賊有天壤之別:他是靠勞動吃飯。人們是否跟廣告上的內(nèi)容發(fā)生關(guān)系,那取決于人們的自愿;小龍呢,是用不正當手段不勞而獲。況且,他認為廣告作為一種宣傳手段,方式是多樣化的,人們可以選擇花大錢在大屏幕電視上打廣告,也可以選擇低成本印制名片到處分發(fā)。

      又一輛車開進來,吐出一個肚子大得驚人的男人,腋下夾一個黑得發(fā)亮的皮包。這個人的出現(xiàn),讓陳北坡和小龍的辯論告一段落。陳北坡把冰激凌換到左手上,右手伸到屁股那里捏出一張名片,往車跟前走。小龍一手舉著冰激凌,一手窸窸窣窣地插在褲兜里,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陳北坡插完名片,回頭一看,小龍正撅著屁股,臉貼在車門玻璃上,死命地往里看。玻璃上貼著車膜,但不是很遮光。

      你干嗎?

      陳北坡拽小龍一把。

      不干嗎。進去看看。看那肚子大的。我最恨這種人。

      你這是仇富。不健康。

      陳北坡不無憂慮地又拽一把小龍。

      你,走開,找冰激凌妹妹玩去。要懂江——湖——規(guī)——矩。

      小龍一提江湖規(guī)矩,陳北坡就感到了一股震懾力。他跟上兩輛新來的車,往西南角去了。停車場西邊有條小胡同,在熙熙攘攘的路口趴著一個中年漢子。漢子整個人被綁縛在一張和他差不多大的木板上。木板下裝著四個小輪子,因此那漢子看起來就像一個趴在舢板上正在沖浪的人。陳北坡來到城市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知道城市里也有乞討的人。他兩肘抵住欄桿,盯著漢子臉前那只搪瓷缸,默數(shù)落到里面的錢。他注意到那些錢的面值多在五元以下,一塊錢的鋼镚兒最多。當啷啷——鋼镚兒發(fā)著顫抖的尾音。陳北坡還注意到,誘發(fā)人們同情心的人,并非那個殘疾的“沖浪者”,而是旁邊一個健健康康的女孩。陳北坡趴在欄桿上的時候,那女孩把臟兮兮的小臉看向他。讓陳北坡迷惑不解的是,這個只有五六歲的女孩,卻安詳?shù)孟駛€少女。這讓陳北坡生出一種沖動,想把她混亂的頭發(fā)理順……最好有一只漂亮的發(fā)卡。陳北坡小時候曾偷偷送給于小亭一只姐姐的發(fā)卡。因為那只丟失的粉色塑料發(fā)卡,姐姐犯了病,光著身子跑到大街上。

      陳北坡離開欄桿的時候,女孩撩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把一綹遮住眼睛的頭發(fā)別到耳后。這少女化的動作,讓陳北坡憂傷得不能自已。他跟著兩手插在褲兜里的小龍,走出停車場。

      小龍腰背挺直,頭向上昂著。他留了一個很奇怪的發(fā)型,側(cè)面看上去很像大公雞的雞冠。在昏暗的地下通道里,小龍向陳北坡展示他到車里“看看”的成果:一包拆開的香煙。并告訴陳北坡:一支值四塊錢呢。兩人把頭湊在一起數(shù)了數(shù),共十八支。

      我連火機一塊拿了。

      小龍從另一只褲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機。陳北坡說他不會吸煙,遭致小龍的嘲笑:

      切!煙都不敢抽,怎么混江——湖?

      兩個少年頭湊到一起,各自點著一支煙。小龍教陳北坡:要把煙吸到肚子里,那才帶勁。不過你剛學著抽,在嘴巴里打個轉(zhuǎn),意思意思就行了。

      讓陳北坡不解的一件事是,小龍是如何弄開別人車門的。他記得自己趴在欄桿上數(shù)錢,不過就是幾分鐘的事兒。小龍從一只褲兜里神秘地掏出一件東西,形狀古怪,像一桿煙袋鍋。陳北坡的爺爺至今還用那種煙袋鍋抽煙。小龍把它們在陳北坡眼前晃了一下,忙不迭地又收回褲兜里去。陳北坡追著小龍的手,看了看他那神秘的褲兜。

      它叫“傳奇”。

      傳奇?

      我起的名字。帥吧?在江——湖上混,沒有個好名字,怎么行?

      切!

      陳北坡感到說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拱起頂住上顎的感覺很來勁。一把撬鎖工具,居然取這樣一個帥氣十足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嘲諷的事兒。

      這是我做的。三十秒開門,踏雪無痕,誰也看不出來。

      小龍手插在褲兜里,握起的拳頭把大腿鼓出一個大包。他慢條斯理地說出這句話。陳北坡剛嘗到嘲笑的快意,馬上就被這件驚人的事情震懾住了。做出這桿三十秒就能撬開車門的“煙袋鍋”,完全是一個技術(shù)活?。?/p>

      這有什么。江——湖,藏龍臥虎。

      小龍昂著雞冠頭,對他如何做出“傳奇”秘而不宣。

      3

      小廣場上來了一個流浪歌手。

      流浪歌手腦后時髦地扎著馬尾,前額光光。他把一些東西從三輪車上搬下來,立在地上:兩臺破音箱、一根麥克風;另有一張印刷拙劣的宣傳廣告——上面是歌手和一些人的合影,工工整整在地上鋪平,四角各壓上一塊小石頭。流浪歌手抱起一把破吉他,開始調(diào)音。提供電源的電線彎彎曲曲,不知道源頭在哪里。

      陳北坡已經(jīng)發(fā)完一遍名片,他和小龍一起看鋪在地上的宣傳畫。

      那不是房祖名嗎!

      陳北坡簡直要驚呼出聲了。租屋里有一臺破舊的電視機,陳北坡認出合影里的那個小眼睛,就是鼎鼎大名的成龍大哥的兒子房祖名。這牛仔褲破了洞的流浪歌手,看來很不簡單哪。

      少見多怪?;旖娜耍裁礇]見過?再說了,一張合影能說明什么問題?

      小龍撇撇嘴,對陳北坡表示了自己的蔑視。

      那這個總能說明問題吧?

      陳北坡手指著宣傳畫上的一行字,說:那上面明明寫著——本人曾和房祖名同臺唱歌。同臺,你懂什么意思吧?就是在同一個舞臺上唱歌!房祖名唱歌的舞臺,那是什么舞臺!你想去吧!

      陳北坡感到些許氣憤,仿佛在替房祖名承受小龍的詆毀。小龍很快地萎頓下去,臉別到一旁。邊上的冰激凌妹妹哧哧地笑起來,說:他根本不認識那些字。

      這太讓陳北坡開心了。在江——湖上混,不認得字怎么行?

      流浪歌手接連唱了幾首歌,陳北坡聽得津津有味。小廣場上人來人往,沒有多少人停下認真聽完一首歌;但流浪歌手非常敬業(yè),只管一首一首地唱下去。這個夜晚跟往常那些夜晚似乎有所不同,但陳北坡總結(jié)不出原因。他只是感到了少許憂傷。流浪歌手開始唱一首奇怪的歌,歌詞很少,大量的咿咿呀呀,更增加了陳北坡的憂傷。

      女人是什么時候站在身邊的,陳北坡毫不知情。他的視野里是抱著吉他、站在麥克風后面的流浪歌手,以及歌手后面涌動的人流、不停旋轉(zhuǎn)開闔的購物中心玻璃門。門里燈火通明。小男孩忽然跑到歌手旁邊,天真而莽撞地破壞了這固定的、有著流動背景的畫面。歌手剛好唱完一首歌,手指在吉他弦上弄出最后一個裊裊的尾音。

      叔叔,我媽媽想聽《故鄉(xiāng)》。

      陳北坡一下認出這個男孩,接著他扭臉看到前幾天報過警的女人。陳北坡扯扯小龍,示意他應(yīng)該逃跑。小龍不滿地用眼神藐視了陳北坡。

      陳北坡沒聽過這首歌,只聽到歌手的嘴巴里徐徐緩緩地吐出旅程、浪子、異鄉(xiāng)、思念、刀、人群、孤單、夕陽、衣裙這些詞語,每一個詞語都像帶著嗆人的氣味,搞得他眼里疼辣辣的。

      小龍在旁邊賣弄說:這是許巍的歌。我挺喜歡許巍的??蘖耍坎粫?,這么脆弱?

      陳北坡覺得是那首歌的問題。他扭臉看看女人,發(fā)現(xiàn)她也在流淚。我喜歡許巍。陳北坡想。

      這個晚上,陳北坡記住了女人的車牌號。除此之外,他跟蹤女人到了購物中心八樓。八樓是電影城,矩形玻璃罩子鱗次櫛比地掛在墻面上,里面不停變換著新上映的電影海報,用亮閃閃的射燈照耀著。好幾部影片都和星球有關(guān):科幻戰(zhàn)爭、地球大災(zāi)難……陳北坡在玻璃罩子前踱步,不無憂慮。

      余下的時間,陳北坡蹲在小廣場上聽流浪歌手唱歌,一邊監(jiān)視著女人的車子。他把一張名片插在駕駛室車門上,看看名片上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整形的,又取了下來。

      小龍不知到何處晃蕩一圈,回來打趣陳北坡道:你干嗎,當攝像頭?。?/p>

      陳北坡凝視大屏幕電視——和女人這輛車子一模一樣的那輛車,又在電視屏幕上一劃而過。陳北坡說:她很有可能就是我姐。前幾年,有人回村說在省城這里見過她。知道我為什么來省城混嗎?主要是為了找她。要不我就去南方了。我姐,她有病,瘋病。我媽也是這病,犯病了就瘋跑,早早淹死在水塘里。

      你到底確不確定啊,她到底是不是你姐?

      我……不敢確定。她跑丟的那年,我才七歲。她十九歲。那時候她成天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跑。她小時候瘋跑,我爹抓回家揍上一頓了事;后來她變成一個大姑娘,還老是光著身子瘋跑,我爹就把她用鐵鏈子鎖在廂房里。

      這是犯法的。電視上經(jīng)常演這樣的事。

      小龍再次嚴肅地定義。

      我姐右眼下有一顆痣,和她那顆痣長得很像。

      右眼下長痣,這不是什么稀罕事。就憑這個,好像沒有說服力吧?再說了,你姐是瘋子,這女人可一點都不瘋。

      陳北坡當然明白。他不能憑一顆痣,就斷定那女人是陳南坡;而且,最緊要的是,這女人一點都不瘋。當然,任何病都有治好的可能。

      感覺。我有感覺。

      陳北坡忽然想到這樣一個大而無當?shù)脑~,他覺得,唯有這個詞才可以解釋一切。小龍幫他出了個主意。大約九點多鐘,陳北坡和小龍站在購物中心一樓電梯門口,等女人和男孩。按照時間推斷,他們這晚看的是一部3D動畫片。為了闡述3D究竟是什么意思,小龍費了很大力氣,但陳北坡還是不明所以。3D電影比普通電影貴二十塊錢,陳北坡打算過生日那天去看上一場。在江湖上混,最好什么都了解一些。

      女人和男孩從電梯里被擠出來,沿著一排化妝品柜臺往大門口走。中途,女人停在一個賣肥皂的專柜前。各類洗面皂沐浴皂費盡心思擺成許多個金字塔,矗立在亮光閃閃的玻璃柜臺上,一個姑娘不遺余力地向女人推銷那些昂貴的東西。女人拿起一塊洗面皂,放在鼻子底下嗅。小龍推搡陳北坡,陳北坡往回縮。他倆站在幾米外的一個鞋屋門口。最后,還是小龍?zhí)骊惐逼潞傲艘簧ぷ樱?/p>

      陳南坡!

      事后,陳北坡和小龍的看法發(fā)生了分歧:陳北坡認為小龍喊了陳南坡這個名字后,那女人聽見了,因此轉(zhuǎn)過了頭;小龍則認為,那女人轉(zhuǎn)過頭來是因為別的——當時一對情侶吵著架從陳北坡和小龍身邊經(jīng)過,男的怒沖沖往外直奔,女的拽住男的胳膊不放,被男的一把掄倒在地,嚎啕大哭,聲動四野。

      陳北坡和小龍扭扭纏纏地走進地下通道,分歧仍無法統(tǒng)一。小龍認為陳北坡有了嚴重的心理暗示,一心把女人往陳南坡身上靠攏。

      你這樣不好。不客觀,不理智,不利于分析判斷。

      小龍一連說了好幾個不字,強調(diào)說明陳北坡在情感和理智、想象和現(xiàn)實的問題上發(fā)生了失衡。

      這天,陳北坡去小龍的租屋,參觀了他自制的很多桿像煙袋鍋似的開鎖工具。這些工具可以打開多種鎖孔的車門和居室防盜門,甚至某些保險柜門。他們兩人喝了幾瓶酒,抽了幾支煙,小龍在電腦上放了一個“很帶勁”的片子。小龍的租屋是黃午村的一間民宅,房東私建的臨街小房。拉上窗簾,屋里立時詭異黑暗,加上床底下那些工具、部分贓物,特別像一個非法窩點。小龍的二手電腦卡殼過一次,小龍走近前去,熟門熟路地照著顯示屏某個地方拍打三下,畫面又開始了。陳北坡強裝鎮(zhèn)定看完片子,不敢發(fā)表什么議論。小龍說,我出去一下,就走了。半小時后,領(lǐng)回一個熱情如火的女人,對陳北坡說:好好玩啊。

      陳北坡沒緩過神來,以為是小龍的女朋友,看看年齡又有點大。正疑惑間,小龍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陳北坡一急,從床上站起來,頭頂在天棚上,嗡疼了一下。

      你去哪?

      你別管。

      小龍很仗義地皺皺眉,走出去,把門帶上。女人腿上裹著緊繃繃的黑絲襪,彈力很大的緊身衫領(lǐng)口壓得極低,大大方方地往床上一坐,就對陳北坡動手動腳:穿這么多,不熱呀?脫下來,我看看,長得怎么樣。

      陳北坡往后躲了一下,拉過小龍黑乎乎的被子,蓋住自己,只露出一顆頭。女人哈哈大笑,拿過桌上的煙盒,抖出一支,點上,開始跟陳北坡聊天。我叫凱雅。她說。陳北坡聽著像個外國名。凱雅留著長頭發(fā),左鬢角被一只粉發(fā)卡別住,在灰黑的租屋里顯得生機盎然。

      陳北坡猛然嗚嗚地哭起來。凱雅說:你別哭??奘裁矗矣譀]強暴你。不愿意就算了。

      陳北坡哭得一塌糊涂:你別告訴小龍我沒睡你。

      4

      陳北坡在購物中心三樓找到一個賣發(fā)飾的專柜。

      我要買粉發(fā)卡。

      在陳北坡的記憶里,姐姐陳南坡的那只粉發(fā)卡樣式很簡單——甚至過于簡單,以至于可能再也買不到了。闊長的玻璃柜臺罩著的那些發(fā)卡,都俏麗花哨得令人訝異,遠遠超過陳北坡記憶里的那一只。他勾著頭,繞著柜臺轉(zhuǎn)圈,盡量不讓衣服碰到柜臺上。賣發(fā)卡的女孩也在柜臺里和他一起轉(zhuǎn)圈。送女朋友?女孩討好地問。

      ……姐。陳北坡說。他臉頰莫名其妙地燒起來,火燙火燙。

      就這個吧。這個。

      陳北坡隔著玻璃,指住一只亮閃閃的粉發(fā)卡。女孩拉開玻璃門,用兩根細白的手指夾出那只發(fā)卡,拿一面干凈的軟布擦拭幾下,放到臺面上:真有眼光。韓國最新款,糖果粉,雙排水鉆。

      陳北坡知道他無論買哪只發(fā)卡,都會被視為“真有眼光”,但他仍需要這來自陌生人的肯定。

      多少錢?

      五十八。

      女孩涂了唇膏的嘴唇有細細密密的可愛褶皺,笑的時候舒展開來,讓人感到五十八塊并不很貴。

      進口水鉆。國產(chǎn)水鉆容易掉。這個絕對不會掉。

      女孩補充道。

      陳北坡手伸到屁股后面的背包里,掏出錢夾子。女孩用一個透明塑料袋,把粉發(fā)卡裝進去。他們兩人交換了錢和發(fā)卡。

      五十八塊,是陳北坡一天的工資。

      春節(jié)過后,陳北坡跟著村里一個沒出五服的堂哥,坐上火車來到省城。堂哥把他領(lǐng)到幸福八村一個租屋里,告訴他已經(jīng)交過一個月房租;又給了他一部破手機,里面存著一個電話號碼。很重要。堂哥說。然后堂哥就消失了。陳北坡給那個很重要的號碼打過去,沒有選擇地成為一個野廣告業(yè)務(wù)員。每天他去那人指定的地方領(lǐng)貨,工資日結(jié)。陳北坡從小龍那里知道,那人應(yīng)該是個中介,剝皮的。陳北坡管不了是不是被人剝皮——每天能賺上五十塊錢,這已經(jīng)讓他滿足得時不時要憂愁地嘆息了。稍許遺憾的是,城里消費太高了。而且他還要付房租。但省著點吃,還是沒問題的。他爹老陳若知道他這么輕松地每天賺五十塊錢……

      陳北坡不能想老陳。一想老陳,陳北坡的眉頭就要皺起來,上下牙往一處咬。村里人都說,北坡有福,沒生成個癡子。他們家一共四口人,兩個癡子。陳北坡聽說他爹老陳當年好吃懶做,四十歲了也沒成親,只好找個癡子。姐姐陳南坡出生在村東頭槐樹嶺,當時她迎著南坡和煦的陽光哇哇啼哭;她母親裸著身子,肚子塌下去。人們隔三差五看到她頂著大肚子在外瘋跑,都為她的肚子擔憂著。這下好了,母女都活下命來。但那和煦陽光下的啼哭并不是美好的開始,陳南坡很快就被人們確認是個和她母親一樣的癡子。人類最神秘的基因惡果,籠罩著脾氣暴躁的老陳。老陳酗酒,是在癡女人不慎落入水塘后開始的。人們把癡女人水淋淋地架在一口大鍋上,鍋底像個墳堆,朝天拱著;癡女人肚子朝下,彎在鍋底上,嘴里吐出一攤污水,還有一條尚未死去的小魚。但癡女人還是死了。陳北坡那時候三歲,他眉頭深皺,站在墳堆旁。新起的墳堆黃燦燦的。他姐陳南坡癡癡地笑著,把他緊緊地攏在胸前。陳南坡那時候十五歲了,人們都說,可惜了,是個癡子。媽死了,竟然笑。轉(zhuǎn)而又說,幸好北坡不癡。

      現(xiàn)在想起來,陳北坡覺得他姐的笑并無不妥:一個癡子死了,不該笑嗎?她把一個孩子生在南坡,另一個生在北坡,自己死了也葬在槐樹嶺。真是功德圓滿。

      老陳就沒這么好口碑了。癡女人死后,老陳時不時醉酒找事。陳北坡記得那個秋風四起的夜晚,老陳是如何把那雙皴了皮的手伸進他們被窩的。陳南坡被那雙手碰到腳底板,癢得她咯咯地瘋笑起來。老陳噴著腥苦的酒氣,扯過一只被角,捂住那張笑得不合時宜的嘴。

      第二天,老陳從集市上回來,有人說:快看看吧,你家南坡犯癡病了。

      陳北坡記得自己當時追趕了姐姐一段,但她跑得太快了。陳北坡站在一個小商店門口,呼呼地喘氣。他看到老陳蹬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從村口的橋上蹬過來。他把自行車蹬得飛快,須臾間就追上了陳南坡。陳南坡跑得更歡,她覺得這游戲很好玩。

      看看,這什么?

      陳北坡看到老陳從褲袋里摸出那只粉發(fā)卡。他用粗笨的拇指和食指捏著它,向陳南坡晃。他晃了三下,陳南坡就不跑了。老陳蹬到她旁邊,陳南坡兩手拽住車后座,屁股一欠,落在后座上。老陳馱著陳南坡,在小商店門口停下,手一抄,把陳北坡提在前大梁上。

      如果沒有前因后果,那是一幅多么美的畫面啊。陳北坡記得老陳那天換了干凈衣服,早起沒有喝酒,身上難得地透著干爽的氣息……

      那只粉發(fā)卡,此后被老陳多次利用。每當他需要,它就會讓陳南坡順服。陳南坡頭上戴著它,嘻嘻地在街上傻笑,遭人逗弄。有人出其不意摘下粉發(fā)卡,陳南坡就發(fā)瘋地跑去追。摘下粉發(fā)卡的人把它扔給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又扔給更遠的人。他們圍成一個圈子,陳南坡在里面氣喘吁吁地奔跑。陳北坡深深地皺著眉頭,握著拳。他跑去攻擊其中的一個,被輕而易舉地推開,滑出幾米遠。陳北坡躺在地上,看到于小亭穿著花裙子,輕盈地掠過去。他擤下一把鼻涕,抹到那群人中的一只甩動的胳膊上。

      于小亭是小商店胖爺爺?shù)膶O女兒。

      陳北坡恨死了那只粉發(fā)卡。奇怪的是,那只遭受如此蹂躪的發(fā)卡,總也不壞。它沒有進口的水鉆,沒有現(xiàn)在的工藝,卻結(jié)實無比。在陳北坡六歲那年,他偷走了那只發(fā)卡。

      他先是把發(fā)卡藏在廂房的一口面缸里。他觀察著陳南坡。她掀開被子、褥子、席子、枕頭,一處處搜找。搜找不到,她癡病就犯了,以為又是老陳拿走了,在跟她玩游戲。她癡癡地笑著,去掀老陳的衣服,翻他的褲袋。但直到事后,老陳也沒像往常那樣,把它賞賜給她。陳南坡憤怒了,她在老陳臉上抓出兩道血痕,光著身子跑到大街上。

      陳北坡悲痛地站在商店門口。他產(chǎn)生過一瞬間的猶豫,最終還是覺得,在老陳臉上抓出血道子,比一次次領(lǐng)取粉發(fā)卡要好得多。陳南坡不犯病的時候,拿著一把葫蘆瓢,掀開缸蓋子舀面做飯。陳北坡緊張得差點喘不過氣,之后他把發(fā)卡轉(zhuǎn)移出來,藏到另外幾個地方,但都沒有絕對的把握。十八歲的陳南坡已經(jīng)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熟悉它的每一寸。陳北坡從最后一個藏匿地把發(fā)卡掘出來,在商店門口找到于小亭。于小亭莊嚴地和他拉了小手指。從此那只發(fā)卡徹底消失了,陳北坡也不知道于小亭把它藏在哪里。

      人們越來越對光著身子跑到大街上的陳南坡議論紛紛,不少人擔心她會像她母親那樣,失足跌入水塘里。老陳把陳南坡用鐵鏈子鎖到廂房里,誠然有上述的原因,但陳北坡認為,那跟他臉上一茬茬的血道子關(guān)系更大。陳北坡不再和他姐睡在一個被窩里,老陳用槐樹嶺上拉來的黃泥巴,在廂房抹了另外一個炕。窗上插了密密的鐵條。陳南坡犯病的時候,扯著鐵鏈子,聽它和鐵條摩擦發(fā)出的聲音,快樂地癡笑。

      幾個月后,陽光和煦的一個天氣里,老陳氣急敗壞地在廂房門口咆哮,踢踏著院子。陳北坡同樣感到費解,不知道陳南坡是如何掙開鐵鏈子的。她跑走了,不知所蹤。好心的人們自發(fā)搜找了一番,包括槐樹嶺和水塘。幾天過后,人們安靜下來。

      陳北坡再也沒跟于小亭提過發(fā)卡的事。他們上學了。在校園里,于小亭有一次剛跟他說了個開頭,陳北坡就掉頭走開了。他再也不理于小亭,從小學直到初中畢業(yè)。于小亭考到很遠的城市里去了。走的時候,于小亭再次試圖把發(fā)卡還給陳北坡,以證明他們小時候那小手指拉得有多認真。陳北坡驚訝不已,不知道于小亭是如何把那么一只發(fā)卡保存這么些年的。他雖然驚訝,還是不愿看它一眼。于小亭傷心不已。

      5

      陳北坡把粉發(fā)卡放在屁股后面的背包里,背了好幾天。他把手伸進去摸名片的時候,常常觸到那個滑滑的塑料袋。他請小龍到大排檔吃米線,小龍把胸脯子拍得啪啪響:

      有事開口!在江——湖上混,靠的就是兄弟。

      陳北坡想了很多日子,覺得不說不行。他讓小龍出個主意,怎么才能把發(fā)卡送給那女人,又不讓她知道。直接送?塞到口袋里?恐怕都太唐突。

      小龍轉(zhuǎn)著眼珠子,說:你為什么要做這么件莫名其妙的事?

      陳北坡說:沒有為什么。

      小龍把臉湊過來研究陳北坡,哈哈地笑了:難道是想搞姐弟戀?

      陳北坡說:去你的。你才搞姐弟戀。

      但小龍還是很仗義地幫陳北坡出了個主意:把發(fā)卡放到女人車里去。明天就是周末,那女人還會來的。交給我。

      小龍褲兜里有煙袋鍋一樣的鐵家伙,這事只能交給他來辦。這天晚上陳北坡緊張得直哆嗦,小龍不得不一再地提醒他:混江——湖,這樣可不行。他們蹲在地上聽流浪歌手唱歌,小龍伸手到陳北坡背包里摸出一張名片,指著地上的宣傳畫,讓他把流浪歌手印在上面的QQ號記下來。陳北坡邊記邊說,你又不識字,記下來有什么用?小龍說,你教我啊?;旖蛔R字也不行。以后你一天教我十個字。

      女人和男孩看完電影,照例站在門口聽流浪歌手唱歌。流浪歌手眼睛賊精,現(xiàn)在只要看到女人,就主動唱《故鄉(xiāng)》。唱完《故鄉(xiāng)》,接著唱別的歌,都是許巍的。吉他盒子中面值最大的錢,都是男孩放進去的。陳北坡用小龍的電腦下載了很多許巍的歌,存在手機里。在停車場穿梭著發(fā)廣告的時候,他耳朵里插著那只白色的藍牙耳機,一首一首地放著聽。

      男孩餓了,小眼睛瞄向刷成黃色的麥當勞店。女人帶著男孩去吃飯。陳北坡覺得這個晚上他受盡了煎熬——女人終于坐到車里去了。陳北坡和小龍遠遠地站在西邊欄桿旁,注視著那輛白色的車子。女人坐在里面的時間,比往常似乎久一些。之后,車燈亮起,女人把車子倒出車位,開向出口。

      你確定她能看到發(fā)卡嗎?陳北坡不太放心地問。

      確定。我放在方向盤前面。那么粉,還有亮閃閃的鉆石,怎么會看不見?混江——湖的人,做事不能馬虎。

      那是不是可以這么猜測:她很有可能真是我姐陳南坡?她認出我了?猜到是我送的粉發(fā)卡?

      切!

      小龍笑得直不起腰。他認為這個猜想比電影還不靠譜。

      趴在“舢板”上像要沖浪的殘疾男人,不斷地向人磕頭。臟兮兮的女孩與世無爭地站在旁邊。陳北坡從背包里摸出錢夾子,找到一個鋼镚兒,遞給女孩。女孩沒有什么表情。鋼镚兒落在搪瓷缸子里,砸到另一個鋼镚兒,發(fā)出啪一聲輕微的脆響。

      小龍鄙夷地說:你上當了?;旖娜?,笨了可不行。

      小龍的意思是,趴在“舢板”上的男人并不殘疾。陳北坡認為,一個不殘疾的人,整晚上把自己綁在“舢板”上,不能動彈,還要磕頭,正常人沒必要受這樣的罪。再說了,看那男人不像騙子,頭都快磕掉了。不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誰能這樣?

      小龍無奈地搖頭,表示對陳北坡的憐憫:你知道像他這樣的人,一晚上能討到多少錢嗎?說出來嚇死你。這么說吧,他們一年能討十萬塊。最少這么多。應(yīng)該還不止。

      陳北坡半信半疑。小龍跟他打賭,說那男的最后肯定是站起身來走著回家,說不定還打出租呢。兩人就扒住欄桿,等那男的收攤。但最后,男的并沒站起身來走著回家,也沒打出租,而是兩手撐地,滑動了“舢板”,隱入暗淡的胡同里。陳北坡贏了。雖然小龍仍堅持那男的只不過是在演戲。

      輸了的小龍在冰激凌妹妹那里買了兩客冰激凌,兩人邊吃邊穿過地下通道。賣管制刀具的刀疤臉仍沒露面。自從聽陳北坡過度夸耀過刀疤臉的半麻袋刀子后,小龍就一直想買那其中的一把。走完地下通道,冰激凌也吃完了,兩人各自回家。小龍問他,想不想和上次那小姐再玩玩?陳北坡說,不想。小龍說,我請你!陳北坡說,那也不想。

      不過,陳北坡還是想了一會兒那小姐頭上的發(fā)卡。他感到這個和煦的五月,自己遇到了一些神秘的事情,像謎語。比如下一個周末,陳北坡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女人額角上別上了那只亮光閃閃的發(fā)卡,從車里下來了。陳北坡先是愣在那里,之后快速跑到冰激凌妹妹的食品亭子后面,躲了起來。他覺得女人看到了他,就更深地往暗影里躲去。女人帶著男孩走進旋轉(zhuǎn)的玻璃門之前,似乎往他這邊側(cè)目了一下。但陳北坡不敢確定。他腦子混亂不堪,像塞滿甜膩的冰激凌。

      許久之后,陳北坡才給小龍打電話,手指頭抖著。小龍那晚換了別的地方混江湖,陳北坡聽到電話里響著喘氣聲,又像是風聲,呼哧呼哧,急促,粗悶。陳北坡說,她戴上粉發(fā)卡了!小龍仍是喘氣,不說話。陳北坡以為那邊風聲很大,小龍聽不清楚,就提高嗓門重復(fù)了一遍。小龍潦草地說,聽清了,不用重復(fù)。陳北坡說,你在干嗎?作案吧?

      陳北坡讓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兩個躲在旁邊飲料亭子后面的男女停止動作,女的扯扯男的,兩人整理一下,快速繞走了。陳北坡為自己的用詞不當感到懊惱,因為小龍是個講究的人,特別是關(guān)于江湖的那一套用語。

      陳北坡想改個比作案好點的說法,但小龍已經(jīng)把電話掛斷了。大概半小時后,小龍打回來,說快到陳北坡租屋了,讓他回去碰頭。陳北坡說,那女的戴上粉發(fā)卡了,你不來看看?小龍說,他姐姐的!我得躲躲!

      聽聲音,似乎事關(guān)重大。陳北坡繞著停車場又補發(fā)了一遍名片,就坐車回家了。他在租屋門口沒看到小龍,掏鑰匙捅開門鎖進去,卻發(fā)現(xiàn)小龍正坐在他床上,吃一根火腿腸。

      除了床,沒別的地方坐,小破屋。他姐姐的。

      小龍大口大口地吞咽,滿屋彌漫著劣質(zhì)火腿腸過分的香氣。

      陳北坡也坐到床上去。花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小龍才不情愿地把事情經(jīng)過大略說了一遍,由于難為情,說得像擠牙膏一樣。他認為這件事很讓自己栽面子:他在一戶居民家里差點被捉住。而且,追趕他的人,竟然是一個腿腳不靈便的孤寡老頭。陳北坡想到小龍在電話里氣喘如牛,還以為被持槍警察在追趕。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江——湖,很危險。

      陳北坡憂心忡忡地說。

      比這驚險的,我經(jīng)歷得多了。我還不到十八歲,未成年,捉住也沒事。

      小龍的說法,稍稍讓陳北坡放心一些。陳北坡再有一個月就過生日了,那天過后,他就是一個十八歲的成年人了。想想這個,陳北坡又喜又憂。小龍說,到時我給你好好過個生日。請你到購物中心七樓吃好的。俏江南知道嗎?大S家開的酒店,上月剛?cè)腭v購物中心。咱們這小城,大S家能來加盟,不容易啊。

      俏江南、大S、入駐、加盟,這些新鮮時髦的詞,一個個從小龍嘴里往外迸,讓陳北坡欽羨不已。他接受了小龍的許諾,并回贈給他一場生日那天的3D電影。陳北坡觀察過了,電影城每周換一次片子,基本每次都有一個3D的。

      那女人,戴上粉發(fā)卡了。陳北坡見小龍平靜下來,就提起這個一次次拱到喉嚨口的話題。太讓人興奮的話題。

      小龍嚴肅地思索一陣,告訴陳北坡:這仍無法說明她就是陳南坡。女人,就是這樣的物種。她們總是喜歡這樣的小玩意兒,不管誰給的。上次那小姐,黃午村的,有時候你不用給錢,夜市上兩塊錢買個塑料戒指,她就讓你睡。

      這完全來自經(jīng)驗的、頗為老到的結(jié)論,以它的氣勢,不可辯駁地說服了陳北坡。盡管如此,總體上來說,那只粉發(fā)卡的結(jié)局,仍是讓陳北坡備感安慰。

      6

      陳北坡又去了一次三樓發(fā)飾專柜。這次他聽從女孩的建議,買了另外一只蝴蝶結(jié)形狀的粉發(fā)卡。

      韓國進口;最新款;亞克力;亮粉色,雅致;蝴蝶結(jié)是……設(shè)計,一流大師。

      女孩簡潔地總結(jié)了這只粉發(fā)卡,以便為它的價格做必要的佐證。陳北坡注意地看了一下某大師設(shè)計的蝴蝶結(jié)形狀,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但這外國名字聽起來沉甸甸的,使它的價格變得無足輕重。

      事情演變成更大的謎語。小龍再次潛入車里,把蝴蝶結(jié)發(fā)卡放在顯眼的地方。女人在上下車及穿過停車場時,開始脧著目光四下里看。有幾次陳北坡感到她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時間有點長,但她很快又轉(zhuǎn)向別的地方。她把粉發(fā)卡戴在右鬢角上,這跟陳南坡的習慣一致。那一點點的粉,絲毫不顯得夸張,反而令她又美麗了幾分。陳北坡記得他姐陳南坡也長得很美,不犯病時,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粉發(fā)卡松松地別在右鬢角上……如果她沒有癡病,媒人恐怕就踏破了門。

      陳北坡揀著那些不重要的記憶,講給小龍聽。他爹老陳對陳南坡長達多年的性侵犯,被他死死地捂在心底。他早就想離家出走了,如果不是老陳領(lǐng)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回家過年,他還下不了離開的決心。那女人精神多少有點問題,誰都不知道她從哪來,有什么樣的過去。有人說,老陳一輩子就是這個命,兩個老婆都不正常;有人勸老陳,弄清那女人的底細,別讓人給騙了。這些事,都跟陳北坡無關(guān),只是把他推向離開的最后關(guān)頭。流浪歌手唱《故鄉(xiāng)》的時候,陳北坡莫名其妙地流起眼淚,這讓他更恨那個地方了。

      流浪歌手有藝名,叫小魚兒。小龍和他攀談,為的是弄明白他到底有多大的來頭。在江——湖上混,什么樣的朋友都得交。小龍常常這樣教導(dǎo)陳北坡。但小魚兒諱莫如深。小龍花了好幾天時間,只勉強知道小魚兒曾經(jīng)在這些地方的地下通道口唱過歌:北京、廣州、南京、上海。都是些藝術(shù)中心——小龍對陳北坡說。但小魚兒干嗎要離開那些藝術(shù)中心?小龍說,他說那些大地方待多了,也會覺得沒意思。

      陳北坡感慨萬端。他自從坐過一回巨大的鐵家伙,就萌生了去更多地方的念頭。特別是乘坐雪白色、夢幻般的動車。

      至于小魚兒和房祖名的合影——包括其他一些名人——背后的故事,都不得而知。一度,小龍曾質(zhì)疑那些照片的來歷:說不定是PS來的,唬人的。陳北坡不懂這兩個字母的意思,小龍告訴他:藝術(shù)加工。兩張照片弄在一起,就變成合影了。陳北坡驚嘆這種藝術(shù)手段的高級。你得學會上網(wǎng),否則,對江——湖一無所知,怎么混?你們村到底是個什么地方,這么落后?小龍不滿地說。

      這天,小魚兒主動告訴他倆:許巍要來了。

      巡回演唱會,在東郊體育館。我可能會去當他的表演嘉賓。

      陳北坡幾乎要興奮得哭泣了——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他們認識一個要給許巍當表演嘉賓的歌手。

      陳北坡第一個想到了女人。女人那么喜歡聽許巍的歌。陳北坡暗示了一下小龍,小龍不愧混江湖多年,馬上明白了陳北坡的意圖。他執(zhí)意請小魚兒吃飯,甚至想請他飯后找小姐。小姐沒找,小魚兒爽快地答應(yīng)到時候給他們弄三張票。實在不行,兩張也可以?;蛘咭粡堃部梢浴j惐逼抡f。只要能保證送給女人一張,他和小龍可以忽略不計。

      陳北坡發(fā)現(xiàn)他面前有那么多事在等著,這個和煦、幸福而又傷感的春天。他到三樓又買了兩個粉發(fā)卡,每個都和上一個樣式不同。他更節(jié)省地吃飯。沒出五服的堂哥來過一個電話,問他干得怎么樣,愛不愛干這活。

      那地方,最大的一個停車場,而且管理松懈。不是我的面子,不能把你調(diào)整到那兒去,明白嗎?每個行業(yè)都有行規(guī),不能亂來。

      堂哥語重心長地諄諄教導(dǎo)他:多攢點錢,以后想改行,沒有資金不行。

      陳北坡不知道堂哥在這個城市里干什么,他就像一條魚游入大海。為了省錢,陳北坡不坐公交車了,在舊貨市場買了輛自行車。有一次他看到一輛摩托車風快地從身邊呼嘯而過,耍雜技一樣,在小汽車中間穿梭,拐著大大小小的S彎。車上坐著一男一女,男的背影很像堂哥。陳北坡在路口亮起紅燈時,拱起腰來一氣猛蹬,追趕上去,好好看看,果然是堂哥。女的衣著一般,褲腿上迸著星星點點白色的東西,像乳膠漆之類。女的兩條胳膊和一張臉都緊緊地攀貼著堂哥——顯然不是堂嫂。堂嫂在家養(yǎng)著幾頭老母豬和兩個孩子。陳北坡決定不和堂哥打招呼了。堂哥在外面打工好幾年了,每年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住上幾天,有人開玩笑對堂嫂說,小心你男人在外面再安一個家。

      從那天起,陳北坡在街上騎自行車的時候,格外留意騎摩托車的人。他覺得堂哥那車騎得太狂野了,也許是想在那女的面前顯擺——但也要注意安全啊。

      陳北坡右眼皮子從那天起總是跳。

      你看,老是跳。

      陳北坡把右眼湊近小龍,讓他看。

      右眼跳災(zāi)。

      小龍閉目思索,莫測高深。

      誰的災(zāi)?

      陳北坡茫然無依,希望小龍能破解這迷信的說法。小龍像個鬧市中的隱士,在喧嚷的購物中心門口盡情神游,長長的時間,嘴角搭下口水。陳北坡疑心他睡了一覺,小龍卻說,我混江——湖曾認識一個嶗山道士。這事必須忘我,你不懂。你幾點跳得厲害?

      這事聽起來有點復(fù)雜,陳北坡想。他努力想了想,告訴小龍:晚上跳得最厲害。大概七八點鐘吧,就現(xiàn)在。

      小龍掐算一番,說:晚上七點至八點,右眼皮跳,有意外的壞事發(fā)生,必須保持警惕。

      冰激凌妹妹在旁邊撇撇嘴,說:你別聽他的。這都是迷信。眼皮跳說明你疲勞,想事太多,神經(jīng)興奮。我媽是眼科醫(yī)生。

      相比而言,陳北坡更相信眼科醫(yī)生女兒的說法。疲勞、想事、興奮,這排比詞用來說明他現(xiàn)下的狀態(tài),還是非常恰切的。

      你媽是醫(yī)生,那你干嗎來賣冰激凌?陳北坡認為一個醫(yī)生的女兒該有更好的工作。冰激凌妹妹很有理想地說,我上大學呢,周末晚上來幫忙,算社會實踐。我畢業(yè)后要開中國最好的冷飲店。

      中國最好的——這個詞遼闊得讓陳北坡立馬想起那列雪白色的動車。

      這個夜晚,除去被冰激凌妹妹用科學正解了的右眼皮跳,沒什么別的征兆。下半夜的時候,陳北坡在睡夢中聽到手機鈴響,他把它摁在耳邊,聽到里面混合著一些雜亂的聲音:呼吸聲,奔跑聲,尖銳器具碰撞聲……陳北坡喂了好幾聲,小龍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姐姐的……栽了……竟然有紅外線……緊急報警按鈕……嗚哇嗚哇賊響……江——湖越來越復(fù)雜,不是龍哥沒能耐……

      紅外線、報警按鈕,這些兇險的詞匯一個個滾到陳北坡耳朵里,傳送給大腦,驅(qū)逐了陳北坡的睡意。手機壓在耳朵和枕頭之間,打了一個滾,落在床單上。陳北坡慌忙撿著坐起來,重新把它摁在耳邊。然而手機掛掉了。陳北坡趕忙回撥過去,沒人接了;再回撥,依然如此。幸福八村遠離鬧市,在春季慵懶的下半夜,四處安靜得可怖。一只老鼠從墻洞里鉆出來,在地上窸窸窣窣地啃食餅干渣屑。

      7

      小龍從此沒在廣場出現(xiàn)過。電話過后有兩天時間,陳北坡沒敢公開露面。他選擇夜晚最為喧鬧的時間,繞路,躲在光線暗淡的小胡同里,觀察購物中心那龐大的廣場。照舊車來車往,人流不息。第一個晚上,冰激凌妹妹也沒來;第二個晚上來了,給三十幾個人盛了冰激凌。小魚兒彈著破舊的吉他,又唱了幾首陳北坡沒聽過的新歌。陳北坡背包里鼓鼓囊囊的,名片一張沒發(fā)出去。他瞄著停車場那些玻璃光潔的車輛,非常擔心有其他業(yè)務(wù)員搶走他的地盤。

      劃“舢板”的殘疾男人收入委實可觀,正像小龍說的那樣。陳北坡買了兩個烤地瓜,送給女孩一個,他自己吃一個。陳北坡驚異于女孩那漂亮而沒有表情的臉孔——自卑、哀愁、可憐、感激、逆來順受等等這些該有的,女孩統(tǒng)統(tǒng)沒有。陳北坡能從女孩和冰激凌妹妹身上,一瞬間找到于小亭不同階段的影子;細想又全然不像。他記得考上一所外地中專的于小亭,寒假回來在商店門口的大街上站著,完全像變了一個人。那所陌生的城市,竟然有著那樣的力量。于小亭再也沒提發(fā)卡的事,仿佛從沒有過那么一件拉小指的往事。于小亭用商店柜臺上的一部紅色電話機打電話,使用好聽的普通話。于小亭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撒著小女孩那樣的嬌……

      陳北坡的右眼皮不跳了。他想跟冰激凌妹妹探討一下科學問題,又擔心把小龍牽扯出來。冰激凌妹妹隨口問過一次:小龍呢?陳北坡搪塞說,去別的地方混了。陳北坡每天花好幾塊錢,買這個城市的所有報紙——晨報日報晚報快報,搜索各種可能和小龍有關(guān)的案件。

      幾天過去了,陳北坡慢慢解除了警戒。他把藍牙耳機時刻戴在耳朵上,以免漏掉有可能是小龍打來的電話。有個晚上,陳北坡偷偷潛行到黃午村小龍的租屋。為弄開門鎖,陳北坡事先準備了幾件工具。工具包括鉗子扳子螺絲刀鐵絲等,沒有什么針對性。陳北坡有點后悔自己和小龍混了那么多日子,竟沒學到一點這方面的技術(shù)。小巷子狹窄偏僻,有人騎著自行車咣里咣當經(jīng)過,沒看陳北坡一眼。他由此斷定,在這個外來人口頗多的城郊村子,撬開一扇門大約是不會有人在意的。

      陳北坡完全是使用蠻力,破壞了鎖芯。他迅速拉上門窗。屋里黑暗靜謐,殘留著一些含混的味道:腳臭,飯餿,性愛的腥甜。陳北坡摸索著先在床上坐下,等待黑暗中漸漸涌現(xiàn)出房間的輪廓。床底下是個讓陳北坡驚詫的世界,堆放著小龍所有的制作工具、成品和半成品。陳北坡用手機屏幕照亮,把成品都裝進背包。

      可以斷定,小龍這幾天沒回來過,有可能永遠不再回來了。如果他犯了很嚴重的罪行……但小龍屬于未成年人啊!陳北坡憂戚地判斷著小龍的處境。讓他憂戚的還有將要中斷的事:如何往女人的車里源源不斷地送那些粉發(fā)卡……

      完全可以說,陳北坡鉆到床底下,取走小龍那些工具,有著某種隱秘的意圖。他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地騎著自行車,黃午村靜謐得如同死去。走出很遠,拐到寬闊的馬路上,路燈黃亮著。他一手扶車把,另一手伸到屁股后面,撫摸包里那些發(fā)出腥澀味道的工具。他如此撫摸那些東西多日。他重新在廣場上出現(xiàn),背包里更加鼓鼓囊囊——多了幾桿名叫傳奇的“煙袋鍋”。他不知道哪一個才能打開女人的車門,因為他對汽車鎖芯的結(jié)構(gòu)一無所知。他只好多帶幾個結(jié)構(gòu)不同的“煙袋鍋”。

      周末到了——從小龍出事,陳北坡預(yù)備了整整六天。他分發(fā)那些印制拙劣的名片,之后蹲在黑暗的角落里蓄積勇氣。女人的車開進停車場,陳北坡在激動中發(fā)現(xiàn)固有的秩序被破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五官容貌立即說明了他和男孩顯而易見的親緣關(guān)系。陳北坡更深地往黑暗里退縮,他看到女人下車后略作停留,隱秘地四下張望。她一定非常不安,陳北坡想。

      半小時后,陳北坡到胡同里的小賣部買了一瓶啤酒喝下去,用其中一把工具打開女人的車門。真是沒費半點力氣,甚至沒有反復(fù)嘗試——仿佛那東西就是車鑰匙一樣。陳北坡坐到駕駛座上,手握方向盤。他看到購物中心明亮的玻璃門、正在唱歌的小魚兒、埋頭在不銹鋼盆里挖弄的冰激凌妹妹。他拿出粉發(fā)卡,放在擋風玻璃前面——那位置的確很顯眼。

      臨下車前,陳北坡把粉發(fā)卡收起來,放回背包——秩序被破壞了,多了一個男人,他要保護那女人。陳北坡對那粗壯的男人抱有不需理由的怒意。他下車后,臨時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把車座往前調(diào)整了一下。他目測覺得那距離應(yīng)該適合女人。

      那晚,陳北坡快意地靠在欄桿上,看著男人忙來忙去:先是鉆進車里,不久又鉆出來,開始一系列的檢查,從后備廂到車輪胎;接著他叉腰四顧,怒氣沖沖到出口去找人交涉。陳北坡知道那根本沒用。這期間,女人和孩子安靜地坐在車里。男人惱火極了:顯然有人動了車座,他卻不知道那人想干什么。他從香港帶回的兩只免稅名牌手表,仍好好地放在副駕座位上。

      陳北坡的日子過得按部就班,但他很快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一個早上,陳北坡接到堂嫂的電話,說很快就上火車了,讓他到火車站去接。陳北坡聽到堂嫂在電話里哭,大意是堂哥出了車禍,沒死,摩托車后座上馱著的一個女人卻死了。女人的男人及家里人找上門來,要弄死堂哥。堂嫂嗚嗚地哭著,說那沒良心的,原來在城里和別的女人搭伙過上日子了……陳北坡想起那女人褲腿上斑斑點點的乳膠漆,他對堂嫂說,我哥太孤獨了……

      從此這個城市,又少了一個能讓陳北坡減輕孤獨的人。車禍詭異得很,明明是小面包從后面撞上摩托車,堂哥卻要承擔多得不可思議的責任。他們被告知,需要一大筆錢把他從被管制的地方領(lǐng)出來。堂嫂嗚嗚地哭,堂哥卻喜不自禁:他正好不想出去;出去的話,就要被死者家里的人打死了。

      你回家去,別管我。我要好好在政府這里改造。

      堂哥讓陳北坡買張火車票,把堂嫂送上車。堂哥附耳對陳北坡說:我就是舍不得那女人。我們搭伙打工過日子,五年零兩個月了。

      陳北坡仍然覺得,右眼皮跳不僅僅是神經(jīng)問題:那么巧,小龍和堂哥都出了意外事故。而他的右眼皮仍在跳。

      接著,小魚兒不見了。

      按照小魚兒的說法,許巍就快要來了。報紙上的一則消息,也證實了這個說法。街上很多地方拉起巨幅廣告,上面印著許巍的照片。當然也不失時機地印上了門票錢款,按照位置優(yōu)劣分成幾等。最差的也要幾百塊錢。陳北坡想從小魚兒那里落實一下門票的事,但幾天不見人。陳北坡就想,也許小魚兒彩排去了。給許巍當嘉賓,不能太潦草。冰激凌妹妹很務(wù)實地指出:小魚兒可能到別的地方發(fā)展去了。幾天前又有一個流浪歌手,在距此不遠的地下通道口唱。行業(yè)競爭很厲害。冰激凌妹妹說,至于許巍演唱會嘉賓這事,你別太當真。他們這些闖蕩過大城市的人,不吹牛皮就不會說話。

      陳北坡將信將疑——但這改變不了門票告吹的事實。冰激凌妹妹給他出主意:演唱會開場前十分鐘,體育館門口的黃牛黨就會低價拋售手里的囤票。

      我有經(jīng)驗,你聽我的,準沒錯。

      當然,陳北坡無比相信冰激凌妹妹的經(jīng)驗。他保守著門票的秘密,又期盼了小魚兒一天。周五早上,陳北坡不再空等,他買了一張門票。這樣一來,房租就沒著落了。陳北坡想,房租每月都要交,許巍不可能老來。這么一想,一切都美好起來。

      這個晚上,燈光、呼喊、女人的沉默,混雜著春天喧鬧的聲息,永遠地進入陳北坡的記憶。他僅僅是第二次打開女人的車門,就被堵到里面了。陳北坡記得那粗壯的男人猛地把臉緊貼在玻璃上,鼻尖壓得要凹進臉里去,接著車門被粗壯的男人拉開,陳北坡被死死地摁在車座上。

      小子,終于讓我捉到你了!膽子也太大了!

      粗壯的男人一邊摁住他,一邊打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是報警,第二個是打給女人:

      喂,別看電影了,快下來——賊已經(jīng)束手就擒。

      陳北坡胳膊生疼,像是脫臼了。這讓他無力動彈。幾分鐘后,警車和女人一同到達。警車耀眼的頂燈像變魔術(shù)一樣轉(zhuǎn)動,晃得陳北坡睜不開眼。男人撕扯著拽他下車,重重地推搡兩下,然后才交給警察。

      就這小子!上次肯定也是他!到我車里,亂動車座!問問他,是怎么打開車門的!

      陳北坡忘掉了很多環(huán)節(jié),只記得自己掏出那張還沒來得及放到車里去的門票,對警察解釋了很久。為了說明,他不得已地提到了那些粉發(fā)卡。

      我只是覺得她很像我姐。我到車里是送她粉發(fā)卡。我沒干別的。我姐丟過一只粉發(fā)卡,我偷的……

      陳北坡為自己的語無倫次而羞愧。粗壯的男人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轉(zhuǎn)頭問自己的妻子:

      他說的都是真的嗎?那些粉發(fā)卡?

      女人沉默不語,但輕輕地搖了搖頭。

      陳北坡急得無以復(fù)加,他抖索著說:我沒別的意思,你給我作個證……你戴過那些粉發(fā)卡的……

      男人把目標轉(zhuǎn)向自己的妻子:你給我解釋一下,和這小子什么關(guān)系?他是不是到車里來等你的?我在香港拼死拼活,你卻養(yǎng)小白臉?

      8

      陳北坡離開拘留所的時候,春天已經(jīng)快要過去。他進去時,背包里裝著幾百張名片,警察把它們擺在桌子上,橫平豎直,一大桌子,讓陳北坡念:高薪招聘酒店男女公關(guān)和高級伴游;提供各類發(fā)票、證件、印章……警察敲著桌子問陳北坡:知道什么意思嗎?

      陳北坡老老實實地說:知道。招人、辦證、辦票。

      什么人?什么證?

      陳北坡奇怪地看著警察。警察再次重重地敲擊那些名片:涉黃、造假,這都是嚴重違法行為,你知道嗎?

      陳北坡說:……我堂哥說,干這個賺錢容易又沒風險。

      沒風險?就該讓你嘗嘗風險的滋味。你堂哥叫什么?你們的團伙誰是頭兒?

      陳北坡還被迫帶警察到小龍的租屋去了一趟,以便說明那些“煙袋鍋”的來處。陳北坡在小龍的租屋里垂頭喪氣地站著。他覺得自己很不夠義氣。在江——湖上混,這樣是要被唾棄的。

      春天就要過去了。陳北坡在廣場上看到一張新面孔,也像他一樣,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車輛靜靜地趴著,每一輛車玻璃上都插著一張名片。新面孔兩腿細瘦,穿繞其間。購物中心門口蹲了一個漂亮女孩,賣各種木制品:木勺、木鏟、木叉、木杯。冰激凌妹妹拿著一柄木勺看,說舀冰激凌應(yīng)該不錯。冰激凌妹妹好奇地問陳北坡:你不是被抓走了嗎?未成年吧?

      陳北坡覺得這個時候的冰激凌妹妹,特別像在商店里打電話的于小亭。他溜達到停車場西頭,靠在欄桿上。劃“舢板”的男人還在雞啄米似的磕頭,脖子像一截彈簧。女孩似乎顯得比往常利落一些——原來是頭發(fā)攏了起來。陳北坡看到,是許多只他熟悉的粉發(fā)卡,把那些亂糟糟的頭發(fā)歸攏到一起。女孩露出光光的額頭。他隔著欄桿問女孩:誰給你的,粉發(fā)卡?

      女孩根本不搭他的話。陳北坡了悟到,世界在女孩眼里,什么也不是。陳北坡望向龐大的停車場——女人的車就像大屏幕上那輛劃向宇宙的車一樣,消失無蹤。這個夜晚正在滑向午夜,女人不再出現(xiàn)并不是一件難以猜想的事——她把發(fā)卡轉(zhuǎn)送給了乞討的女孩。這一現(xiàn)實,本該讓陳北坡感到錐心的疼痛,事實上卻不是。

      已近午夜,車輛減少,停車場逐漸空白。陳北坡驚訝地目睹了一件怪事:劃“舢板”的男人站起來了。胡同寂寥,聲響平息。男人側(cè)身坐起,盤腿打坐于“舢板”上。一分鐘后,男人站起身,拾起“舢板”,夾在腋下。他們向昏暗的胡同深處走去——臨走之前,男人詭秘地看向陳北坡,嘴角撇一撇。他留下一個長久的嘲諷,在空蕩無人的胡同口。而那女孩,戴著一頭粉發(fā)卡,艷麗無比,在陳北坡此后的夢境中,多次重現(xiàn)。

      這個晚上還發(fā)生了一件怪事:陳北坡提著自行車走進昏暗的地下通道,竟然看到了刀疤臉。刀疤臉所有行頭都沒有變——麻袋片鋪在地上,擺放著林林總總的刀具。陳北坡摸摸背包,想到那把蒙古小獵刀已經(jīng)被留在警察那里了,禁不住心疼不已。但他仍停下來,要給那把刀付錢。

      怪事接著發(fā)生:刀疤臉不記得有一把沒付錢的刀了。他皺著眉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遂爽快地說:那把算我送你了。

      那怎么行?;旖?,得講規(guī)矩。陳北坡說。

      哈!小兄弟,有氣度!我喜歡!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別見外了!四海之內(nèi)皆朋友,大哥我今天再送你一把。上好!削鐵如泥、切金斷玉!千萬別給我錢,給錢就是罵我!你也買不起它,它無價……

      錐心的疼痛在午夜空曠的街道上,伴隨著難言的孤獨,把陳北坡席卷。他騎著自行車,停在黃午村僻靜的一個街角。黃午村更為死寂,白天喧騰的塵土靜靜趴伏著,天空落下雨滴,把它們更深地砸向地里。陳北坡給上次留電話的凱雅打過去——他本以為和那小姐永遠不會發(fā)生性關(guān)系。但他實際上沒有情欲。

      凱雅已經(jīng)睡了,但一聽陳北坡粗魯?shù)拿?,立即變得職業(yè)化。幾分鐘后,她打著一把傘——上面影影綽綽印著一句廣告語:看晨報,走天下——在雨里出現(xiàn)。陳北坡是第一次,他粗魯?shù)叵率?,卻毫無經(jīng)驗。凱雅指引著他的一只手,問:多少錢?天氣這么不好。

      陳北坡從背包里摸出錢包,抽給凱雅一百塊,問:夠不夠?

      凱雅把錢塞進胸衣里,觀察一下地形,翻過身去,撐住墻,臀部聳起來。

      陳北坡不知道自己的氣憤打哪兒來,只覺得胸腔要爆裂。凱雅一只手舉著雨傘,雨滴砸在上面,啪啪響。陳北坡帶著復(fù)雜的哭腔說:他姐姐的!老子今天過生日……老子以后就是個男人了……

      凱雅扭過頭,討好地說:那就多賞點錢。

      凱雅沾了雨的頭發(fā)很順服地貼在臉上。陳北坡看了一會兒,又薅過她另外一邊臉看。他下手重了些,凱雅夸張地叫喚。

      發(fā)卡呢?陳北坡問。

      什么發(fā)卡?

      你上次頭上不是戴著一只粉發(fā)卡嗎?

      是嗎?誰記得呀。

      陳北坡徹底絕望了。他嗷地叫了一聲,用力聳動了一下凱雅,把凱雅的頭撞在墻上。

      你要死???有這么干的嗎?一百塊不夠了!要兩百塊!

      好,我給你兩百塊。

      陳北坡從屁股后面扯過背包,用力翻找。他摸到刀疤臉贈送的那把新刀,看到它在夜里竟然熠熠生光,就拿出來細看。凱雅過來搶錢,驚呼一聲:要殺人??!

      ……

      陳北坡騎著自行車,踉踉蹌蹌逃離了僻靜的街口。他腦子里回放著凱雅痛苦的表情、抽動的嘴角,還有地上隨雨水流動的血跡。這一幕像購物中心八樓的電影海報。陳北坡奮力蹬車,一邊盤算著背包里的錢,夠不夠逃離這座城市。加上他臨走前從凱雅胸衣里拿回的那一百塊,買一張火車票應(yīng)該沒有問題。最好是動車票。

      陳北坡終于要坐上那列雪白色的、夢幻般的鐵家伙了。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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