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國

秦嶺西麓
——獻(xiàn)給我的母親

邵振國

一

香蕊聽奶奶說，韓家早先是地主人家，韓家有百十多畝地。韓家老輩人居住在莊浪河上游的韓墚，后來向下游遷徙到關(guān)家店，也就是距莊浪縣城不遠(yuǎn)的一個公社。

香蕊愣著一雙秀眼，她對“地主人家”沒概念，只知那是個不好的名分，如同說壞人、惡霸家。她望著奶奶有頃，問：“咋個‘地主人家’？”

奶奶也愣一陣，像是記憶消逝在往昔中。奶奶跟著老三兒子兒媳一起生活，地子早已是生產(chǎn)隊的，屋嘛，就是幾間黃土坯子壘砌的，土墻圍起個院落，院內(nèi)沒有一垛麥草，只堆著幾枝子香蕊從遠(yuǎn)處打來的山柴。香蕊大大長年不在家，出外做工。說是“做工”，卻也掙不來錢，莫過混碗飯吃，因為家里沒糧食。

奶奶只是說：“早先地子多唄，你爺爺攢些錢舍不得吃喝花銷，就都置成地了。”

奶奶臉上的表情呆滯平靜，就像臘月里的莊浪河面結(jié)冰凍住了。

那些地子本不值價，都是些山坡子旱地，打不下多少糧食。如今的生產(chǎn)隊也打不下多少糧食。莊浪地面嘛，難遇個好雨水的年景天氣，好年景也最多打個二百來斤麥，分到社員們口里就沒幾粒兒了。

你爺爺領(lǐng)著你二伯，還有你大大下地勞動。吃喝嘛也粗淡，頓頓是雜面湯飯，攪著半鍋洋芋塊塊。長年見不著個白面，屋里誰生病了，只給他另單做一頓白面面片子，那就是最好的飯食了。

你五叔放羊，你五叔才四五歲，放的是自家的還是隊里的，記不得了。你五叔趕著羊群去遠(yuǎn)處，山墚溝坡有些薄薄的草皮子，身上帶著一塊糜谷面饃饃或是幾疙瘩生洋芋。五叔餓得終日喊叫，山坡上挖個碎坑，填些樹枝草葉羊糞蛋，把洋芋埋在火坑里燒夠了時辰，挖出來吃上。傍晚趕著羊回村，他剛一進(jìn)院門丟下羊鞭桿就撲向他媽媽。那時他媽媽尚不老，只是兩只小裹腳站不很穩(wěn)，被他撲倒在院子地上。他撕扯開她的衣襟就要咂奶，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就讓他咂，亮出兩坨松散的奶袋子搖擺著。

不管咋說，韓家是一戶有名分的正經(jīng)人家，不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

奶奶是在香蕊長到十五歲，該談婚事的年齡扯這些話的。奶奶是說跟香蕊定親的那戶人家是不三不四的人家，奶奶反對！

在關(guān)家莊唯有韓家出了讀書人，你大伯伯讀過天水高師，現(xiàn)今還在莊浪縣一中當(dāng)教師。雖然教書匠也窮，幫不了屋里的啥，但那畢竟是一份名分光耀著韓家門戶。還有你那個五叔，也讀了大學(xué)，分配在縣林業(yè)局工作，后來調(diào)到省林業(yè)廳，一次出國學(xué)習(xí)，他留在新西蘭了，再沒有回來。他倒是常匯幾個美元回來的。

這年香蕊長得個高而苗條，長乎臉兒大眼睛。這年她媽媽做主，把她許給本村的關(guān)家，生產(chǎn)隊長的兒子關(guān)海林。海林是個學(xué)生，在縣城上學(xué)，每日騎一輛嶄新發(fā)亮的自行車子。香蕊媽媽應(yīng)許這門親，是因為韓家正沒吃喝，關(guān)家拉來一麻袋苞谷。再者，人們都外出做工找口飯吃，要開據(jù)大隊的證明，這張蓋有大隊紅印泥公章的紙就是“通行證”，在外面才不被公安局當(dāng)“黑人黑戶”緝拿驅(qū)趕。香蕊的大大因為成分開不來證明，生產(chǎn)隊長關(guān)盤山只默許他外出流動。

香蕊常去山里打柴，出了村向北走的那一截路上時常會遇上關(guān)海林，因為不論打柴還是上學(xué)都須趕一大早走長路。他從車上下來，望著香蕊肩扛一根扁擔(dān)，擔(dān)頭上系著一盤繩。她低著頭，不吭聲?；蛞蜃约河凶员案?，或因封建，沒過門不能說話。打柴這活路本該是男娃干的，可是香蕊的下面是個小妹子，還有個碎弟弟，都要靠這把柴火燒灶吃喝。

自打奶奶說了他家人不正經(jīng)，香蕊就更不敢說話了。香蕊朝前走，關(guān)海林一直跟到岔路上。這時他該向西下坡，去川道縣城，香蕊卻要往東走二十多里路。二十里路外有座森林茂茂的山，人們叫它隴山。關(guān)海林朝她遠(yuǎn)去的背影追喊一嗓：“哎——，不要砍林木，當(dāng)心有人抓！”

香蕊臊得低頭埋臉，加快了腳步。

香蕊知道林管局的人看護嚴(yán)密，抓住伐林的要罰款、捆繩子。香蕊進(jìn)山從不帶砍刀，只是撿拾些枯死敗落的枝枝干干，林管人員是允許的。

走那里的路繞著黃土山上坡下坡的，香蕊便記起莊浪人去安口窯“擔(dān)缸”，走的就是這條捷近小路?！皳?dān)缸”的漢們，有時下雨天也趕路，結(jié)果擔(dān)著那大缸小缸沉重不堪稀里嘩啦連人帶缸滑跌下山去，把人就摔死了，缸也都摔碎了。當(dāng)太陽偏過頭頂，她兩只腳面和褲腿掛滿浮土的時候，香蕊才看見那座隴山黑魆魆的山林。她一般不往深處走，只在山麓腳或這面林坡上拾拾，深處不安全。就地把“落棵”東一根西一根地拾起來，打扎成捆。

這日她抬頭一看，麓腳邊停著一輛自行車——那個學(xué)生曠學(xué)了，坐在一塊青石上。

香蕊年歲小，說不上對他喜歡還是不喜歡，只知媽媽做主了她就聽順。海林也年歲輕，尚不懂得大人們的事。他把柴擔(dān)接過去捆架在他的自行車上，推著走，香蕊跟在車后，一直那么不吭不響，翻山繞墚地走。最多他扭頭叮囑一聲：“你跟緊些！”當(dāng)走到近村子的路上，香蕊喊住他，讓他把柴擔(dān)放下車來，說：“你頭里走吧！”

但是后來一次他又尾隨她進(jìn)山，幫她拾“落棵”，砍些枯死的樹干干，她攆他說：“你再跟我，我就不來了！”他不吭聲，只是把斂起的柴打扎成捆。山麓下已沒啥拾柴的人了，香蕊趕緊收拾自己的柴捆，就這會兒她的腰被他摟抱住了。他手腳慌亂地把她擁倒在柴捆子上，香蕊四下張望，害怕被人瞅見。她用力氣推開他的身子，說：“你，你等不得的啥嘛！”他又擁過來，說他晚晚夕想得睡不著覺。

多時是她一個人走這條山路，背著柴捆一路歇數(shù)多次。路遠(yuǎn)，又不敢多歇，怕太陽落下去。每當(dāng)這時，她就會想起大大外出做工走的就是這條路。翻過那座隴山就是另一個縣，華亭縣。華亭縣再向東數(shù)十多里有個鎮(zhèn)子叫安口窯，產(chǎn)煤，還燒窯出瓷器。大大就在那一帶做工，聽說大大下煤窯挖煤，香蕊非常害怕，煤窯下面總出事情。

香蕊在這山道上歇息的時候就又想起早年“擔(dān)缸”的人們，其中也有她大大。香蕊不知道自己為啥總是想起“擔(dān)缸”，也許是這活路太苦了，苦得直往她心里面鉆痛！早年或許通華亭方向沒有一條車馬官道，縱有，誰家也套不起車馬，更掏不起汽車運費。安口窯燒的缸售價便宜，要大有大要小有小，大的可以盛水盛糧食，小的可以腌咸菜泡漿水。莊浪人就在那邊買上缸，靠自己肩膀力氣擔(dān)回來。從那里到關(guān)家店一百五十多里路，那一擔(dān)缸，大缸套小缸，小缸再套一只碎缸，用粗麻繩捆扎住，一根掙不斷的粗扁擔(dān)擔(dān)上肩膀頭，就開始長途跋涉了。擔(dān)一趟須走一月多天氣，走不了半站路就得歇息，更何況須翻山越嶺，走不盡的盤山道。香蕊似能瞅見她的大大，肚餓了就坐在路旁吃一頓干糧，天黑了就露宿在道旁，或野林子里。香蕊能看見親大大的兩只肩膀都磨出了血泡，壓得脖頸脊梁變彎變駝，剝掉了肩膀脖頸上的一層皮肉。多少身強力壯的漢子過后想一想都害怕了，不敢二次再去擔(dān)，聽到村里有誰吆喝：“擔(dān)缸走！”先就身子一抖顫。但是該擔(dān)還得擔(dān)，那缸除了夠自家使喚，余下的還能賣錢，賣那把血汗錢。香蕊的大大就在這么一條路上走了許多遭，他在女兒的眼前走遠(yuǎn)了。

香蕊背著那捆山柴走走歇歇，也就不覺著過于勞累了，因為比那“擔(dān)缸”輕松！當(dāng)她走到向南拐的地方，那道墚上，就望見了莊浪河谷。

她像只鳥兒樣地遠(yuǎn)望它，好像她沿著迤邐的河谷一直飛去，跟著那條折映天光的亮帶子樣的河面，曲曲拐拐地鋪展遠(yuǎn)去。河兩岸寬闊卻荒禿，冬天，地里沒有莊稼，滿目的黃土色，兩岸山坡子一層層坡地，散落著東一塊西一塊的土莊子土村落，它們在她的眼皮前突然都變得那么碎小，都變成黃土圪垯樣，看上去可憐的樣，心酸的樣。那莊畔的樹木，灰禿禿一片，像蒙著一層霧。那條河，她似乎能看清河面凸凸凹凹的河石，濺起白花花的浪花，還能聽見它嘩啦啦的流淌聲。她瞅望它太久了，也許眼睛跟隨它過于遠(yuǎn)了，就有些酸，眼睛刺痛。

香蕊背著那捆柴似忘了負(fù)重，她不知想起了啥，還是啥也沒想，眼眶內(nèi)就滾出了好一串淚珠。

二

六盤山是一條橫貫?zāi)媳焙荛L的山脈，東南直達(dá)秦嶺。這條山脈千山萬壑溝溝岔岔，有許多支脈，安口窯就離這腹地不遠(yuǎn)，不管你從哪條路來都得從山上下來。它四面環(huán)山，山上生滿蔥蔥郁郁的灌木和矮喬，但又到處是黑色，煤窯色，裸露的巖石也是青青紫紫猙猙獰獰的怪樣。

安口是個鎮(zhèn)子，有幾條橫橫縱縱高低起落的街道，有幾片人口稠密居住憋促的房房屋屋。那鋪設(shè)柏油的街道，被加重載煤車長年碾軋出坑洼，撒著過往車輛遺落的煤渣炭末子，黑糊糊地印著汽車輪胎印子。居民區(qū)的巷道也是由高走低彎彎拐拐的，道兩旁的房屋無一間不是斜眉歪眼，或塌曲著檐椽，或瘸拐著門扇，或扭著窗框子。這里居住的十有八九是煤窯工人，再么是陶瓷工人。除此環(huán)山溝野還遍布著廠礦，有大片的樓宇建筑、生產(chǎn)生活設(shè)施，有中央的保密廠、軍工廠，有“文革”626下來的醫(yī)院，人們叫它“北京醫(yī)院”。鎮(zhèn)街上還設(shè)有省屬礦務(wù)局、市屬熱電廠、縣辦的些許企業(yè)和事業(yè)單位。所以小鎮(zhèn)雖然斜眉歪眼，倒是個流浪人出賣勞力謀生的落腳處。香蕊大大長年累月就在這里混肚子。

來安口尋落腳的莊浪人不少，有的已經(jīng)混上國營正式工人，月月領(lǐng)薪水，但是香蕊大大不可能混上那美差事，他的那個成分沒人要他。數(shù)多年過去，他還是四處尋活，啥活都干。

最初他下過煤井子，香蕊媽媽的一位娘家叔叔在井礦上當(dāng)干部，才得到些安頓。此時尚無私人煤窯，也沒有私人雇工，能混上個零工是極難的事情。每遇“清理整頓”，他就自覺地“清退”了。他在陶瓷廠也干過，當(dāng)搬運工，裝車卸貨。還干過制陶，就是制作他曾經(jīng)擔(dān)運過的大缸、小缸，把缸從泥土坯子燒制成器。當(dāng)缸從流水線各道工序上制下來，燒出窯，他驚嘆：噢，那曾經(jīng)讓他掙斷筋骨的東西就是這樣制出的！他還在一只缸坯上偷偷地刻上“韓三河”三個字，等它出窯后去尋它，卻沒能尋見。但他感覺不少燒成的缸都留著他韓三河的手印，正像那“擔(dān)缸”留在他肩膀脊背上的烙印，讓他此后再看那缸，便格外有感情。用手敲敲缸幫，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亮響，那缸內(nèi)似熔鑄著他韓三河在漫長山道上的曉行夜宿，含著他渾身汗水和肩膀頭的血水。

“三河”是他的父親為他起的名字，老人已經(jīng)過世了，這個名字卻讓他有些會意父親的心志和意愿。莊浪地面有三條河，蘆葫河、水洛河，還有一條就是莊浪河。這三條河都發(fā)源于那座橫亙綿長的大山，六盤山。韓三河想，他會在這里尋到些活路，養(yǎng)家糊口的，不至于讓他的老媽媽、女人和三個娃子餓死！若沒有他在這里抓挖，并給屋里節(jié)省一張嘴，怕是她們早就斷糧絕炊活不下去了。

他現(xiàn)下領(lǐng)著一支七八個人手的建筑隊，各處找活干。說是“建筑隊”，并非有房子蓋，這年代各城鄉(xiāng)尚不興土木建設(shè)，更少有蓋樓的。他啥活都包攬，諸如挖排水溝、挖埋自來水管道、栽電線桿子。他靠他大哥，就是那位當(dāng)教師的，在縣上馬馬虎虎開了張“證明”，倒也奏效沒人抓他或驅(qū)趕他。多時挖溝修路的活也難得到，公家的工程隊在那里干著。那么就看哪個私人家里拆墻運土倒垃圾幫著干干，或是代買幾車煤炭找車?yán)呐虏粧赍X，給碗飯吃就干。總比閑下沒得干，還要掏自己攢存的幾個小錢買飯吃好得多。只要今天沒掏錢又沒餓肚而白吃了飯，那就是他身骨的力氣值價了！

鎮(zhèn)子?xùn)|街把口處居住著一戶四五十歲的兩口，據(jù)說兩口是從哪個大城市下放的外來戶，早在林彪副統(tǒng)帥搞“一級戰(zhàn)備”城市疏散時，兩口就跟隨一家國營廠“疏散”到這山溝里。男的尚在廠里當(dāng)老師傅，女的沒工作，料理家務(wù)。這兩口有個嗜好，就是折騰那幾間房子，從四十來歲到他們七八十歲，這嗜好一直不衰不減，一直在蓋房子。他們手里也沒有多少儲蓄積攢，莫過是下放時國家給的那幾千元安置費，再就是老漢每月的工資，不高。

他們起初居住廠區(qū)福利房，嫌廠里分配的房子小，一賭氣不住了，遷到這塊街面，住在兩間也是歪眉斜眼的老屋內(nèi)。初來時這院內(nèi)還居住著旁家別戶，那老宅窗是紙糊的格窗，門是兩扇老門板對開，一開一關(guān)門軸戶樞吱扭扭地響。他們把從大城市帶來的席夢思床立柜沙發(fā)一擺，那床腿柜腳須用瓦片木塊撐墊，因為地面是圪圪垯垯凸凹不平的土地。但是不多久，這老宅院一年換一個樣，再一年又換個樣。老兩口為改造房子，經(jīng)房管所辦了私房購買手續(xù)，院內(nèi)的旁人家也瞅著他兩口像個有錢的主顧，忽一日捧出不知哪朝代的政府官家簽蓋公章的老宅地契，叫了聲大哥大嫂，你們收下吧，看能給我三五百元，我不嫌少。三五百元在當(dāng)時確算巨額了！當(dāng)這兩口捧起購得的老宅文契，他們的眼睛放光發(fā)亮了，抑不住喜悅的淚花?？磥磉@兩口最早也是農(nóng)民出身，起碼也是窮人家出身，他們有著濃厚的農(nóng)民意識和對房地產(chǎn)的天性的熱愛。

他們擁有了這座獨家小院，他們蓋房不是嘩啦一下推倒重建，他們沒有一次性推倒個啥再蓋起個啥的財力和能力，只能是今年攢錢購幾車磚，明年攢錢再買幾袋水泥，看市場上哪里有處理廢舊物的門門窗窗，便宜地買上幾副，哪個廠有報廢的要處理的鋼筋水泥預(yù)制板，便尋個朋友說合說合購來。但是小十年后，這小院蓋起了一座青磚到頂?shù)亩有?，旁邊還有數(shù)間紅磚平房圍著它。自然這對于韓三河是瞌睡遇到了枕頭，老兩口跟香蕊大大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那座青樓就是韓三河的杰作！

而在尚無那座二層樓的時候，韓三河只是打聽到這兩口的特殊嗜好。這真是個好嗜好哩！這日他正倚在街口曬著太陽，跟街鄰聊著這話題，那院門敞開走出一位衣著面貌半城半鄉(xiāng)的女人，手提一只垃圾桶掙斜了身子。韓三河當(dāng)即臉堆笑容迎了上去，稱呼她“李家媽媽”。他也是才聽說那家的老漢姓李?！袄顙寢?，咋能讓你自己倒垃圾，我來幫你倒！”

說著他去接桶，李家媽媽卻說：“不用，這點活累不著我，我自己能行?！?/p>

她說話的口音聽不出來自哪里，像來自幾千公里路外。她年歲也不算老，比韓三河大不了十歲。他還是叫著李媽媽，奪過她手中的桶提到街角把垃圾倒掉了。笑嘻嘻地回來說：“李媽媽院內(nèi)還有啥垃圾，我來給你打掃。日后你有啥干不動的活，只管傳喚我干?！?/p>

李媽媽接過空桶說：“噢，那敢情好，謝謝了。可是不知你在哪兒住，住對面兒嗎？”

他說：“我住在‘膠車社’，領(lǐng)著一個建筑隊哩！”

“什么‘社’？”

“就是膠皮輪子馬車社嘛，離李媽媽家不幾步遠(yuǎn)！”

李媽媽一聽又是馬車又是建筑隊的，當(dāng)即就笑彎了嘴角，邀請一聲：“噢，你來我那院里坐坐吧！”

這院子，靠后邊那幾間老宅已被改得土不土、洋不洋，屋內(nèi)地面鋪了層水泥，抹得平平光光的。前邊院門兩廂原先搭的天棚、矮屋全都拆除了，頓時敞亮了，墻根下堆著好大一堆土坯瓦礫和棚頂子廢物。

李媽媽朝那堆廢物覷了覷說：“他韓家叔叔，你看我家這小院怎么樣，還豁亮吧？”

韓三河也瞅了瞅那堆垃圾，說：“豁亮，李媽媽家的院嘛還用說！只是那堆垃圾要倒掉了?！?/p>

“噢，你剛才說你在膠車社，你能趕來馬車？”

“李媽媽，若是需要，我連汽車都能調(diào)來！可這點兒廢土嘛，我肩膀拉幾車就清除了！”

“那我得給韓叔叔多少工費？”

三河呵呵一笑，說：“我剛才說了是幫李媽媽打掃院子的，倒些垃圾嘛，不要錢?！?/p>

這時李媽媽便朝那大為改觀的宅屋喊了一嗓：“老頭子——，你來招呼干活，我去給咱家客人做飯！”

李家爸也不太老，叫“老頭子”是對丈夫的別稱，如同南方人叫“老公”，當(dāng)?shù)嘏撕裟腥藶椤巴薮蟠蟆薄?/p>

李家爸給韓三河讓煙遞茶，又跟韓三河各拿把鐵锨把廢土垃圾抄到架子車上。韓三河說：“李爸爸你不動手，我來我來。”

這些垃圾須一車車?yán)侥虾訛┑睦鴪鋈?，不能就近傾倒。三河拉了滿滿五趟車，直到時過晌午，三河衣襖上蒙滿灰土，肚內(nèi)嘰里呱啦亂叫，李媽媽把一張矮飯桌擺在當(dāng)院，圍幾只矮凳，招呼他吃飯。

三河撲打了身上的灰土，在盆里洗了把臉才坐到飯桌旁。那飯，是一碗苞谷面糊糊，李媽媽叫它“棒子面兒粥”。街上買來的大餅，碼了一摞，管飽，炒了一盤大蔥雞蛋，再就是一碟咸菜。韓三河大口地吞嚼著，著實吃了一頓飽飯，好像多少日子都沒有吃得這么飽。

在后來的日子里李家爸還陪他喝幾盅小酒，他一饑餓得沒處走沒處投時就來到李家。李家爸話不多，很老實的樣子，李家的事務(wù)，諸如蓋房之類，都由女人主事。

此時吃著飯，李媽媽說：“韓叔叔看院前頭那塊空地，能干點兒什么吧？”

“蓋房嘛！”三河應(yīng)著。

“噢，那敢情好，那么能蓋個什么樣的房呢？”

三河說：“那得看李家爸、李家媽想要個啥樣的嘛，得有圖紙?！?/p>

李家爸這時應(yīng)聲：“圖紙我會畫?！?/p>

李家媽瞥了李家爸一眼，似嫌他說錯了樣，轉(zhuǎn)對三河說：“根據(jù)圖紙不行，得根據(jù)我備的材料長短、大小，看能蓋個啥樣的房！”

三河連聲應(yīng)：“那是，那是，李媽媽說得對。”

三

韓三河在“膠車社”落腳不假，那幾乎是一座荒廢了的院子。

過去這里是個運輸單位，兼作趕車人的住店，可而今汽車早已代替馬車，稀有顧客照顧這里的生意。如今人們住店也得找個略微能住的店，而這里幾排搖搖欲墜的歪屋，頂子坍塌了幾處漏風(fēng)漏雨的，沒錢修繕，黑屋內(nèi)煙熏火燎，電燈也沒錢供，也沒盞油燈照亮，土炕上或有張烤煳燒焦的竹席，灰塵落滿地，卷著幾捆狗窩樣的鋪蓋卷，睡時再把它滾開來。

說是沒人管，可這里還有一位國營的社主任，領(lǐng)導(dǎo)個把辦事員。院內(nèi)停擺著一兩架膠皮輪子車，偶爾拉趟煤運次貨，牲口圈里也還養(yǎng)著套車用的兩匹騾子一頭牛。這里便成了一幫莊浪人借宿白住的好地方，說不用掏錢白住。社主任開通，正像李媽媽家的那頓飯不白吃。起碼那兩頭騾子有人飼喂了，社里出車?yán)浺灿腥粟s車了，莊浪漢情愿白干活不拿報酬。這騾車主要是運煤炭，有時也派場去拉運瓷器。香蕊大大就帶領(lǐng)幾個人手去裝車、運送再卸車干一整天，晚上回來尚不知到哪里去開飯，只知一天的時光和力氣抵了那住宿費，也值價了！

七八條漢都是莊浪各村的，有兩個與韓三河同村，他們喊他“老三”。屋內(nèi)黑燈瞎火地開著玩笑，他們也喊他“韓掌柜的”，或叫“當(dāng)家的”，說：“咱明天可有活干？”香蕊大大便說個有，或沒有?！霸俨灰敖欣玻沂莻€地主成分的人哩，咋能給你們貧下中農(nóng)當(dāng)領(lǐng)頭的！”

香蕊大大個頭高，身板厚實精干，難得這些沒出路的人依傍他。有活干時，他就委派個人手留在社里給大家做飯，大家湊幾個錢買些雜面，煮一鍋湯飯，待干活的人回來有頓飯吃。沒活干時，大家就各自去找個混嘴的地方。漆黑的大屋，韓三河說著：“上次干的，給每人發(fā)二十元錢，柳墚子記有收支賬，大家可以查看。”

大炕上橫仰斜臥著七八條漢子，破舊的門扇半敞，窗格子紙也破漏著窟窿。冬天，屋內(nèi)地上生一只火盆，冒得滿屋炭煙煤氣。那煤氣能熏死人，但他們熏不死，因為這屋破漏處太多。夏秋伏天自不會寒冷，但人們也不住在這，都回莊浪割麥去了，回屋會老婆去了。惟有這寒冷時，也是屋里的糧食青黃不接時，漢子們肯躺在這炕上。大炕里填了些騾糞，有些暖和氣。社主任不準(zhǔn)許借宿人燒他曬在院子里的騾糞，說來一個掏錢的宿客就沒得供了！是漢子們偷偷地填燒的。那盆炭火，也是漢子們運煤時偷留下來的煤炭。漢子們臭腳臭汗散發(fā)著濁氣，關(guān)五更還拉鼾打呼。關(guān)五更與老三是同村的，柳墚子也是同村人。柳墚子年歲輕，是個沒娶媳的娃子，念過初中。

韓老三躺在靠窗這邊，靠窗邊的炕不熱，但他未覺出冷，由柳墚子而念想到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也姓柳。娃媽媽是個溫溫柔柔性子極好的人，溫柔地待老三，屋里沒糧了她也不多喊叫，從不埋怨自己男人。她有個娘家親叔就在安口窯一號井當(dāng)著個小干部，但是娃媽媽好面子，不愿意求哪個。

娃媽媽人長得漂亮，臉頰白粉粉的，做事不張露，懂規(guī)矩，三河大大說柳家早年也是大戶人家，跟咱門當(dāng)戶對。娃媽媽個頭中等，不像香蕊丫頭那么苗條，她臀胯圓圓的，臉龐跟二丫頭香瓊差不多。

三河想著想著就睡不著了，他更加記起他回屋時，跟娃媽媽親熱地?fù)Пг谂簧?，觸摸著她的腰兒那么柔軟、光嫩，細(xì)細(xì)地凹下去，臀胯又那么圓圓地隆起來，好像是只有這種臀胯才會有她這種性子。她在枕邊說：“咱把蕊蕊給關(guān)家吧，日后咱在村里也好多些照看?！比狱c了點頭。三河瞅見那個生產(chǎn)隊長，后來他是村書記。

韓三河就在這膠車社的冷炕上黑燈瞎火地望見那個人，不知怎么身子就麻麻約約的了。許是這夜晚夠冷，鋪蓋太薄了，許是想的事太雜，想著如何把李媽媽家蓋房的活攬下來，縱使掙不多少，這七八條漢也有吃喝了。哪怕一日只給一兩角錢工費，也算是掙了。但不知怎么他又瞅見那個男人，他身下的那個東西就挺脹得無比硬?？焖桑髟邕€不知去哪里找活路哩！

第二天老三從外面尋活路回來，就瞅見那頭牛病了。

好些日子前他就注意到了，那頭牛懶吃懶喝的，倦倦地臥在圈棚外曬太陽，兩只眸子沾著濕淚。它原是頭很健壯的骨架膘色都很漂亮的牛，棕黃色的毛皮油油亮亮，咋一轉(zhuǎn)眼就成這樣了？也許是老三空肚沒吃飯，就看它不好了？

老三一嘆，心說社主任不如把它殺了，還能保住些牛肉。這么一想，他立時就想到那該有多少多少肉啊，吃不完的肉啊，他立時就看見那剝了皮分割成塊的牛肉，鮮鮮紅紅的，燉到鍋里，嘗到那腱子肉、大腿肉燉熟后的味道。社主任會向上面打報告報銷它，也會分給窮漢們幾塊子肉吃，因為平素漢子們沒少飼喂它，沒少清圈棚、曬牛糞。

這日社主任請來一位獸醫(yī)，是專程搭班車去縣城請來的。獸醫(yī)很正式地穿著件白大褂，攜著醫(yī)療箱，戴著聽診器，在牛腹上摸了又聽，聽了又摸，還扳開唇口看。末了醫(yī)生說這牛肝臟上長了東西。社主任愣住，問啥東西？醫(yī)生說毒瘤嘛，還能是啥東西！

社主任仍問：“總有救治，動手術(shù)割掉它？”

醫(yī)生眨眨眼皮，說：“劃不來，你能掏得起那手術(shù)費？”

醫(yī)生給牛開了三天吊針，讓人去醫(yī)院取藥。華亭縣第二人民醫(yī)院就設(shè)在安口鎮(zhèn)。等到那牛插上輸液管，吊起藥瓶子，獸醫(yī)走出院大門又嘆說一句：“牛和人一樣啊，看藥力能不能把病情抑制住。”

在那牛吊藥瓶的第二天，韓三河尋活路回來，又見那牛。藥瓶子懸在半空中，斜陽照耀得它閃閃亮亮，那牛不知啥時候站立起來了。韓三河好像發(fā)現(xiàn)它四腿立著，棕黃色的毛皮下一陣抽搐。那兩只牛眼的淚濕，沿著鼻，濕出兩道亮痕。三河不知咋就感覺自己很像那頭牛，身體寬寬大大，膘色漂漂亮亮。

而就在這晚，天傍黑的時候，它倒臥下去，死了。

莊浪漢們先是在屋門那兒露身探頭地瞅望它，后來便圍到近處看它，站的站蹲的蹲，雙臂抱肩，直到它確實死了，斷了氣。

社主任把手從牛鼻息上抬起來，沮喪地斥道：“都圍著做啥？看是你們也等死哩嘛，還不快些用車?yán)侥虾訛?，挖個坑埋掉！”

七八條漢動作遲遲緩緩，但知道死牛是不能吃的。韓三河提起一把大锨，催促著拿锨的拿锨、拉車的拉車：“快抬上車，埋去！”

漢子們終把它拉到河灘挖坑埋了。是三河親自挖坑埋的，坑挖得很深，土蓋得很厚?？钢菑哪虾訛┗貋淼臅r候，天空已經(jīng)升起密密麻麻的星星。

漢子們躺在黑屋的大炕上，長吁短嘆的，誰也沒有說話，不像往日那樣談活路，或是說臟話、談女人。

三河睡著了，三河睡得不很實，好像在做夢，夢見那頭牛。聽到大炕上有響動聲，衣襖的窸窣聲，下炕趿鞋的聲音，三河醒了。這時已是下半夜，三河看見關(guān)五更起夜，摸黑閃出屋門去。不一會兒，又一個誰也從炕上爬起來，門板輕輕一響，出屋去了。三河不知道他們這是做啥，都憋不住尿起夜哩？

天色漸亮的時候才見他們回來，一個個懷里抱著啥東西用衣褂包裹著，鬼鬼祟祟的背著人瞅樣。老三奪過一個衣包子打開，一下驚呆住，那是析解成塊的好大一塊牛肉。噢，這才想到這幾條莊浪漢趁天不亮，又奔到河灘把牛尸刨出來了，而且當(dāng)下剝皮、剁骨、割肉，在星星滿天時他們已把一整條牛解成肉塊了。

關(guān)五更呵呵地笑著說：“當(dāng)家的，有你的一份哩，給你抱回來了！”

關(guān)五更四十余歲，身板也壯壯實實的，平日他就不大服管束，七八條漢中惟他的主意大。

到這日的晌午，他們已經(jīng)把香噴噴的牛肉燉熟吃上了。這牛肉一連吃了好幾頓，都未能吃完。大家都不再出外尋活，貪嘴那牛肉。只有老三不在院內(nèi)，去尋活了。

這天，韓老三從外面回來，回到院內(nèi)，院內(nèi)飄著牛肉香味，老三也實實地抗不住那肉味子的饞慌了！可是卻聽不見屋內(nèi)分肉不均的吵嚷，只聽到屋內(nèi)一絲半縷的呻喚，快要斷氣的低低的嚎叫聲，他進(jìn)屋一看，媽呀！大炕上滾倒了一片，出人命了！

那個壯漢關(guān)五更當(dāng)場就斃命在炕上，身體僵硬了，鼻孔沒氣了，因為他牛肉吃得最多。

三河一聲吼叫：“救人啊！”

他一邊哭喊，一邊搖醒那幾個尚有氣呻吟的人。“快呀，快往醫(yī)院爬呀！”三河一把抱起柳墚子背上脊背，沖出屋去。

四

關(guān)家莊大隊后來也叫關(guān)家莊村，管轄著四五個自然村落，村部設(shè)在上坪。沿著韓莊子這畔的山墚走不多遠(yuǎn)就是上坪莊了。關(guān)盤山的家也在韓莊這邊。這邊好大一片溝坡人家，也就是關(guān)盤山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時所管的地段。

而今關(guān)盤山每早登上墚頂朝上坪走，這時也正值各隊吆喝著人們出工，人們絡(luò)繹扛锨拉車地走著瞅望他，他就感覺腳板下那黃土特別厚實，那條墚徑子堅硬而光亮，墚頂子嘛，風(fēng)吹雨襲無遮無蔽的，浮土早被風(fēng)刮干凈了，路面被太陽曬白了。

他望著從墚頂?shù)缴较碌奶萏?，這么多年他主要干的就是修梯田，黃土山大哩，百尺千丈的，山坡子地多得修不完。社員們懶惰，他就勤走動社員家，走韓老三家勤了些，因為他家成分高須管得嚴(yán)些，村里就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不怕哪個狗嘴里嚼舌頭，大會上他該點哪個的名照樣點，該抓的婦女工作也照樣登門入戶。這時已經(jīng)在搞計劃生育。每次開大會都在上坪莊，麥場院圍坐得黑鴉鴉的，盡管有不少勞力外流，但還是把場院坐得黑鴉鴉的。這日大會講的還是計劃生育，頒布上面的條條款款。

關(guān)盤山披了件藏藍(lán)色中山服，站在人前頭。那是件搭了羽紗里子的呢子褂褂，滿村的男人女人都沒有它，沒見過它，惟他有一件披在身上，兩條袖筒空空地甩達(dá)著。他粗嗓大氣地說：“你們用心聽著，不是我強逼大家做啥，是我那辦公桌上的電話天天響著催哩……”

他眼皮一掃視，就瞅見那個女人，在婦女的群落里擠坐著。他再一掃視，又掃見她，他的講話就亂了，沒有條理章法了。心想怪道人們風(fēng)言風(fēng)語哩，她的確是這滿村婦女中最有顏色的一個。

那個女人在會場上不像旁的婦女哇啦啦地閑話，她不多言語地低著眼皮，手里納著一只鞋底子，使錐運針地把麻線繩扯得哧哧響。她臉頰白粉粉的，一副垂落的眼皮總是沒個抬起來的時候。

想起來，他跟她雖已是親家關(guān)系，可這輩子說過的話都不多，雨水樣積起來也沒幾滴滴，多少年她沒有一次登過關(guān)家的門。一次在莊道口碰見，他跟她打招呼，她只說了句：“海林大大，把我從‘報表名單’上劃掉吧，拜托你了。”之后她就垂眉埋臉地走去。“哎——，你稍站站！”他一叫，她才停住腳。晌午的太陽曬白莊道口，也照徹她扭轉(zhuǎn)過來的身子。噢喲，她迎著太陽的臉龐兒、腰身兒就陽光白亮得刺眼，讓他心肉上一針扎樣。他知道親家媽媽求他的還是計劃生育的事，她家三個孩子，其中最碎的一個是男娃，她沒有理由不結(jié)扎，他也不能徇私情準(zhǔn)她不結(jié)扎。但他口沒咬定，軟下來說了幾句勸慰的話，也是逗笑的話：“這又不是劁豬哩，看把親家嚇的，這在衛(wèi)生院算不得啥手術(shù)。好吧，我慢慢想些辦法?！?/p>

他說了這半晌，她卻一句也沒插嘴。他還想再說幾句啥，一抬眼，她的刺眼耀目的身影已朝莊道下方走了。

他不覺想起早些年修梯田，他比現(xiàn)在年輕，精火旺盛，事實上他知道各家都沒吃喝了，可他還是吆喝著天不亮就讓出工，滿山晃動著锨頭锨把子的黑影。原本是韓老三拉的那架土車，他就讓老三屋里的拉，因為韓老三央求隊長允他外出討飯。他本來不允，想了想還是放了老三一馬。天不亮星未落，一個年碎碎的女人拉車臂膀上少力氣，看她的車險些墜崖的時候，他手疾眼快地?fù)屔先ヒ话殉蹲×塑囖@把，也就不覺摸在她的手背上。

天色朦朧，那女人一雙秀眼閃出蒙蒙的窘色。自那日起，他就把那“修梯田”記得牢牢的了，念記了一輩子樣！他覺出自己身子發(fā)顫，大腿根那里發(fā)軟，他兩臂一奮力抬起車轅頭，把滿車土倒下溝去。他知道那本該是男人干的活，不該派場給她，但他壓低了聲音只說了聲：“香蕊媽媽，當(dāng)心些！”瞅著她駕著空車返回山坡去的背影，他還心尖顫顫的。

一日他走進(jìn)她家院子，她正在院角抱柴火，一愣怔說：“噢，關(guān)隊長有事？”她男人不在屋里，她顧不上去上工，她的娃兒那時還很碎小。他也不說自己已經(jīng)同意老三外流，只問她：“你屋里的人哩？”

她抱著柴火走進(jìn)那間廚房，他跟了幾步立在那屋門檻內(nèi)。她蹲在灶臺下續(xù)了把柴，呼哧哧拉了幾下風(fēng)箱，偏晌的陽光斜進(jìn)門內(nèi)，靜悄悄的沒聲音。他“唉”地嘆口氣，搭訕道：“咱莊浪地面就是這么個樣子，惡性循環(huán)哩，越是不修梯田，那山坡子地就越打不出幾粒糧食。年年勞力人手流浪漢樣撒了個滿世界，人活了個下賤不值價，就越混不飽肚子！還怪怨我這當(dāng)隊長的沒本事，掙不來光陰日子！”

他覺不出自己嘴里哇啦啦扯了些啥閑話，只覺他兩眼盯瞅她續(xù)火的手那日他摸過，盯瞅她柔軟的側(cè)臉鬢頰，想湊到灶臺跟前去。也許他已經(jīng)吃力地挪動了腿腳，她忽地把臉轉(zhuǎn)向他，抬起她的眼睛。那雙眼有著預(yù)感樣的擔(dān)驚和潮濕，避不是躲不得地仰向他，噢，那雙女人的眼睛！這時一道影子鋪在廚屋門口，他慌亂地瞅見它，扭臉回頭看見那是香蕊的奶奶。

他搭了一句啥話就離開了她家。

他剛走出院門，就聽見那位奶奶的吼罵聲飛出院墻頭：“野狗還會跳墻哩！不瞅瞅你家是個啥不三不四的人家……”

那個老地主婆子的話很傷人，那些話關(guān)盤山老早就聽在耳里，說關(guān)家的爺爺輩上就是個“下三路”人，討飯的出身，沒家沒業(yè)的，在關(guān)家店鄉(xiāng)街上流浪；后來關(guān)盤山的爹當(dāng)上“貧協(xié)主席”，算翻了身，他爹開始“作威作福，欺壓鄉(xiāng)里”。算是個啥正經(jīng)人家哩！

直到后來一日，公社打來電話讓村里去領(lǐng)人，領(lǐng)他韓家的大丫頭香蕊，說她打柴偷伐了幾根冷杉，被林管局抓了，罰款她沒有錢，關(guān)班房她歲數(shù)小，便送到公社，讓大隊掏幾個錢去贖人。關(guān)盤山就騎著公家配置的自行車去了。

關(guān)家店在莊浪河朝西南拐處，關(guān)盤山騎車下到川道，整整衣襟領(lǐng)口走進(jìn)公社大院。當(dāng)時他尚不是村書記，對這座廟堂還有些戰(zhàn)兢兢的。他找到管事的干部辦領(lǐng)人手續(xù)，土農(nóng)民樣站在那張辦公桌前，也沒人給他讓把椅坐坐。他從自己的襖襟內(nèi)顫巴巴地掏出一厚沓票子點了點，遞上去，那是六十個大元哩！那干部說：“關(guān)隊長的錢還方便！”他一吸鼻孔，笑嘻嘻搭訕：“這是隊里買種子的錢，我先墊上，我自己哪有這方便！”人家給他扯了一張罰款收據(jù)，用鼻尖和下巴頦朝門外指了指，院那邊有一間盛煤的倉房。

那是間破窗漏頂?shù)膫}房，他從窗孔往里瞅了瞅，黑咕隆咚堆著煤炭和柴火，那丫頭背身倚在一根柱子旁。他把門打開走進(jìn)倉房內(nèi)，才看清繩子連著丫頭的手腕捆在柱子上。香蕊確實害怕了，一個丫頭沒經(jīng)歷過這種陣勢，當(dāng)他給她解開手腕上的繩，丫頭兩手捂住臉哭了，哭得身板兒像片樹葉子樣顫瑟。他說：“別哭啦，關(guān)大大來解救你啦！現(xiàn)在我領(lǐng)你回莊?！?/p>

他抬手在丫頭的頭臉側(cè)撫了一把，不知咋那感覺像是撫在香蕊媽媽的臉頰鬢發(fā)上。丫頭個頭已不低，長得倒是像她大大韓老三，清瘦高挑。

丫頭仍埋臉哭著：“我沒臉回去了……”

他勸說：“丫頭，我沒跟村里任何人張揚，沒人知道你這點子芝麻事情！”

他見她手腕上有被繩捆勒的印痕，就說：“來，把那只手遞給關(guān)大大看看，我看勒壞了哪達(dá)沒有?！?/p>

香蕊便很聽話地把一只手遞給他，他伸手接住，另一只手在那腕上揉撫，這一揉撫就更像是觸摸在那個女人的身子上了。噢，正是這日，他才想到跟她家結(jié)親！

他推著自行車走出公社大院，回頭瞅瞅跟在車后的香蕊，說：“來，這段路平坦，你坐到車后，我捎上你走?！?/p>

丫頭搖搖頭沒坐，說：“關(guān)大大，你頭里走吧！”

其實回莊的路有大段子是騎不成車的，須上山爬坡。他索性推著車跟她一起走。他像是對丫頭說，又像是心頭自嘆：“唉，這黃土山啊，讓人窮得沒處抓挖嘛！伐幾根木料，還要遭受這番苦累?！彼虺蚵放詻]有旁人，低聲說：“丫頭，回屋告訴你媽媽一下，罰款不用她擔(dān)心，我替她繳了！”

丫頭點著頭，抹著淚，說：“謝謝關(guān)大大?！?/p>

很快走到盤山的路上，他不時回頭瞅瞅她，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香蕊丫頭有一張嫩乎乎的秀臉。他問：“丫頭你十幾了？”

香蕊低頭瞅著腳尖說：“十五歲，大大?！?/p>

他覺著這聲“大大”叫得那么甜，那么令他心里舒坦。他應(yīng)道：“噢，不小啦，你會許個好人家！”

這上坡路推著車走得有些吃力，丫頭很有眼色，緊跟幾步上前來替換他推車，說：“大大，我來推?！彼蛯④嚢堰f給她。當(dāng)丫頭從他胸前擦身過去，他就體味到那么一股子親昵感。

香蕊推車走了幾里盤山道，他不忍心讓丫頭勞累，又把車子接過來自己推。這黃土山高，路還長哩！那邊有條捷近小路，羊腸子樣推不成車。這時丫頭招呼了一聲：“關(guān)大大慢走，我先從捷路上回了?！闭f完她就兩腳匆匆地朝那窄徑子走去。

他知道快要上塬頂了，就要有村落人家了，丫頭怕人瞅見她被人領(lǐng)回來。丫頭畢竟是個靦腆害羞的大姑娘。盡管知道這些，他心里還是頓覺空落落的。也許他爬坡吃力了，熱汗流濕他的臉頰和脊梁，他看那黃土山有些暈眩，山道有些晃動，他翻翻旋旋的眼皮前又浮出那個女人。是哩，他咋就不能跟她家結(jié)親？結(jié)成親家不是離她也近了！

關(guān)盤山為這個念頭一下眼前豁亮了，他要差個媒人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去韓家提親。那六十大元的罰金他代她繳了，六十大元啊，那是莊浪山鄉(xiāng)一戶數(shù)口全年所掙的工分都抵兌不了的，恐怕韓老三在外流浪做工也未必能掙到！

五

就在那年香蕊定了親。

香蕊媽媽的確攢不起那筆罰金還人家，作了難。另外嘛，關(guān)家用車?yán)瓉硪宦榇取＿€有一個晚上，天已經(jīng)很黑了，關(guān)盤山用肩膀扛來一麻袋麥子，足足二百斤。

時光一晃就到了關(guān)盤山像個鄉(xiāng)政府的干部樣，披著件呢子褂褂的時候。

這日香蕊媽媽坐在會場上，坐在一群婦女堆里，聽那人講計劃生育的事。她眼皮低著，手里納著鞋底，哧哧地扯著麻繩。她不去瞅那人披在肩頭的呢子褂褂和兩條袖筒的擺動，她只想她不能結(jié)扎，婦女一被結(jié)扎，婦科病就多了！

可是會場上念起了必須結(jié)扎的婦女名單，點出許多戶女人的名字，毫不客氣。突然聽到一聲“柳沁沁”。

那個名字生疏扎耳的，使香蕊媽媽都不知道是在點自己的名字。那是平素沒人喊叫的稱呼，是從戶籍冊子上抄來的。

“以上點到的人，必須在明早頭晌做好準(zhǔn)備，搭乘村里的拖拉機，集體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手術(shù)。有故意逃脫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將收回她家三畝優(yōu)惠土地。等到把她抓回來，還是要強行結(jié)扎……”

散會的時候，香蕊媽媽也就是柳沁沁，把那根麻繩纏在鞋底子上。纏它時她心頭慌亂、害怕，本來就是個斷糧絕炊的窮家，若再添上個?；紜D科病的女人，立不直腰干不成活計，那日子咋過哩！

她和散場的人群朝麥場院外走，剛走出土墻外，身后一聲：“香蕊媽媽，留留步，有話說?！彼ゎ^見是那個男人叫住了她。

關(guān)盤山個子不高，臉相也不伸展。他伸手提了提那件呢褂褂的領(lǐng)口，笑道：“親家，我沒辦法不點你的名哩，村里的工作難做，你多擔(dān)待些！”

她想你還呼“親家”，親家都不通融些！但她還是抿唇微笑，不好跟他翻臉，只柔聲細(xì)語地說：“那關(guān)家大大就看著辦吧，反正我不會做手術(shù)，你把拖拉機開到我韓家門上我也不上車！”

這時他使眼色往那邊指了指，那邊挨著麥場院有一座高房院落，是村部。他使眼色是叫她去那里。

柳沁沁眼皮抬起來眨了眨，直瞅著他的臉和眼睛，瞅得他臉上泛起一層窘紅，才說：“親家，去那里做啥？”

他執(zhí)意懇求地說：“走嘛，咱總有個商量！”

她眼皮低下去，嘴角一抿動，就跟著他去了。想著那結(jié)扎的事或有個松動。

那是老早建起的一座老房，好像自“高級社”時就有它，人們叫它“高房”。如今看它已不顯得高了，其中一間是村書記的辦公房，自然是翻修過的，墻壁白凈，梁頂?shù)踔展鉄艄埽看皵[著一張油漆锃亮的桌子。

她一進(jìn)屋就聽見脊背后吧嗒一聲，那改裝的新式門的撞鎖被他“撞”上了。她有些后悔自己跟他來這里，但她穩(wěn)穩(wěn)地找了把椅坐下，他也蹓跶著腳步坐到那張亮桌子后面。時有電話響，他抓起來哼哼哈哈地說說話，又掛掉。這時她感覺他確實是個官，說不準(zhǔn)哪天他會坐到鄉(xiāng)政府的院里去。

他閑搭了兩句站起身去為她泡茶，他肩膀上那件褂褂就緩緩滑落在椅上。他捧來一只很精致的帶蓋兒的瓷杯子，擺在她面前，但她知道那是安口窯產(chǎn)的瓷貨不值錢，香蕊大大也給屋里拿回來一套。

他沒有立馬商量那結(jié)扎的事，反倒遠(yuǎn)扯出結(jié)親。他說：“親家哩，知道我為啥跟你韓家結(jié)親哩？我說實話，圖了跟你有個接近?！?/p>

香蕊媽媽對這話沒覺出突兀，他倒是肯說心里話。他突然一聲“柳沁沁……”停在那兒，為解難堪又說：“莫怪我會上唱這個名字，我想那樣也好，本不礙啥事，反倒不再擔(dān)心孕事，自由些。”

“柳沁沁”三個字那樣撞擊在她的身下面，讓她那里立時有了異常的感覺。她想不到女人聽自己不常聽的名字被一個男人呼出來，竟會有那么大的刺激感。

他嗓音喑啞起來，看著她的臉色，又擔(dān)心她終不樂意，反倒把事做僵了。他已經(jīng)抑不住顫抖，不知道話該朝哪邊說了?！跋闳飲寢?，你不樂意做手術(shù)，這，這也好辦。我的親侄就在縣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我會讓他出據(jù)一份證明，證明你身體有病不能結(jié)扎，搪塞上面檢查。只要你高興，我不怕犯錯，這個位位撇掉！“

香蕊媽媽不吭聲，她坐在椅上，寬寬的大腿面連著小腹窩顯出細(xì)微的顫動。他的眼睛就盯著她那兒。

他站起身，向她身邊湊近說：“好女人，這么多年我念想，饞慌，你那副眼皮兒總低著……”

他忽然就撲上來，一下把她從椅上拉起。她覺不出自己兩腿站立在地上，閉著眼皮，任他瘋了樣地?fù)頁вH吻，嘴臉鼻孔碾場樣磙在她臉頰嘴唇眼皮上。忽然她睜開眼像醒了似的，掙開他的擁摟，抬手啪的一個嘴巴子摑在他臉頰上。

他一滑身就跪在了她的腳前，不是他怕她，是他過于沖動，身體癱軟就跪倒了。他兩條胳膊仍顫抱著她的腿，臉埋在她的腿腹間。

香蕊媽媽就又垂下眼皮，低聲說：“海林大大，你像我家丫頭的公爹爹不？你松開，我家沒你這么個親家也沒啥，我就是被結(jié)扎掉也情愿了。”

說罷她推開他走到門上，他又嘰里呱啦撞響著門板奔上來堵她?！扒竽懔肆咔?，只當(dāng)你可憐我哩！”

“你再動手我就喊叫了，你這院里還有旁人，海林大大！”

這半晌的響動，未必門窗外沒有人聽見，打開門鎖掙出屋去，她的頭發(fā)都亂著。

打這日起，香蕊媽媽已經(jīng)在尋思把丫頭嫁過去是不是放心，當(dāng)初定親幸好沒定過門的日子。她回到韓莊，像病了一樣躺倒在東廂屋的炕上。東廂屋平日是不睡人的，只有韓三河在家時他兩口才去睡那東屋。三河不在家，她多是跟丫頭們睡在一處。

香蕊推門進(jìn)來，問媽媽咋了，生病了么？她搖搖頭，卻抑不住流淚。

丫頭再追問，她只說不想結(jié)扎。

后來一日坪上的拖拉機果然響得突突突的，鄉(xiāng)上的干部帶著村干部四處抓人，婦女們進(jìn)山、下溝、跳墻、鉆窖，驚逃得滿世界。而香蕊媽媽沒有躲沒有避，她就待在韓家院內(nèi)。鄉(xiāng)干部帶領(lǐng)村干部登門了，但那位村書記沒有來，他回避了。

干部們把她拉胳膊扯膀地從屋內(nèi)拖到院內(nèi)，她一甩胳膊掙開又回到屋門前，眼皮低著不說話。娃兒們和娃兒的奶奶驚立在一旁，男娃哇哇地哭著，丫頭們抽泣著。

“韓三河屋的！你啥道理不結(jié)扎，你養(yǎng)了三個娃了還想養(yǎng)？”

她低聲說：“我保證不再生娃就是了，我不結(jié)扎。”

“那也得去戴環(huán)，戴環(huán)懂吧？”

她低著頭沒吭聲。當(dāng)干部們又擁上來拉胳膊拽膀子時，她說：“不要拉我，我去，我跟你們?nèi)ゾ褪橇??！?/p>

那日拖拉機就那么突突突地震天響著下山去了，滿車婦女沒有誰敢跳車，車上有壯小伙子押車看守，山道上跳車會摔死，出人命。不知道后來香蕊媽媽是戴環(huán)了還是被結(jié)扎了，手術(shù)臺上如果女的不配合是做不成手術(shù)的。柳沁沁不樂意結(jié)扎，她害怕一結(jié)扎那種感覺就沒有了，女人身子的那種感覺。她是個喜歡那種感覺的女人。她很深很牢實地記得那天在村部，那間“高房”內(nèi)，那男人所給她的感覺，盡管她后來流了淚，但她自己也說不清那淚是酸是痛。

只知又一天，那男人不棄不舍又來到她家院子。

香蕊叫他一聲“關(guān)大大”，給他搬來一只板凳，他“噢”地一應(yīng)，抬手撫了把香蕊的肩膀，坐在院內(nèi)太陽下。香蕊臉上鋪紅，掛著個未過門媳婦的顏色。香蕊媽媽也坐在一只矮板凳上，還像那日會場上一樣納著鞋底。

聊了幾句閑話，當(dāng)院內(nèi)靜寂、身旁沒旁人的時候，那男人從他呢子褂羽紗里的內(nèi)兜里取出一張折起的白生生的紙頭，輕輕展開遞給她，上面烙著個鮮紅的公章。那是縣醫(yī)院的證明，寫著“柳沁沁”的名字。香蕊媽媽識字，她娘家早先也是高成分的家庭。

“我叫你來我那辦公房房，說有事情，可你就是不來?！标P(guān)盤山緩緩坦坦地說著，“有了這份證明，就沒人再拉扯你做手術(shù)了?！?/p>

香蕊媽媽把那紙頭依照原來的折紋細(xì)細(xì)地折好，揣進(jìn)衣襟內(nèi)，又開始納鞋底，不說話。

“噢，還有個事，大事情！今晚飯罷后你來我那辦公房房，我再跟你細(xì)說。親家媽，你來不？”

香蕊媽媽輕輕搖頭。她搖頭的幅度不大，但很堅決的樣。

“唉……”他一嘆氣，“也許你早聽說了吧，香蕊大大那兒出事了。如今關(guān)五更家老人和女人正四處告狀，先告到我那達(dá)，又告到鄉(xiāng)上，說是他家男人吃了韓三河分發(fā)的牛肉才中毒死的。韓三河是建筑隊的工頭?！?/p>

柳沁沁立時抬起那雙大眼睛，用她從未有過的高聲音喊出：“他家胡說！誣陷好人！”

“是哩是哩，是‘誣陷’，是想找回一條人命的錢哩，可是咱說得清楚？有啥證據(jù)能說那死牛肉不是掌柜的分發(fā)的？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派出調(diào)查組，正在調(diào)查處理。加上，加上娃大大攤上那么個階級成分，很難說哩。很難說不會一法繩捆了他，移送法院??！”

香蕊媽頓時臉色煞白，眼里蓄淚，手下飛快地把那根麻繩纏繞在鞋底上，從矮凳上立起身?？此菢酉褚ⅠR去哪里。

“你去沒有用處，誰都不會聽你的。”

香蕊媽又一屁股癱坐在矮凳上，那圓臀好像很有彈性地落下去，癱下去。她說：“吃了牛肉活著的也有好幾個人在，他們有嘴會說實情！”

“是哩是哩，可是人嘛，哪個不勢利小眼??？都瞅看上面的意思，看那秤砣往哪邊擺哩！再加上老三平時跟工人們難免產(chǎn)生些糾紛，分?jǐn)偵襄X財?shù)拿?。唉，人的嘴呀，你能封住誰胡嚼舌頭？”

“他大大……”

香蕊媽禁不住一聲痛呼，眼睛呆滯，聽不出她是在呼她男人，還是在求助那男人。

關(guān)盤山慢坦坦站起身，站起身又弓低腰說：“你來嘛，咱商量商量對策。自然是我有辦法平息它哩，我跟鄉(xiāng)政府的書記鄉(xiāng)長都爛熟，說得上話哩！”

他說著，往她那寬寬的大腿面和小腹窩處很性感地盯一眼，甩擺著兩條空袖筒，踱出院門。

當(dāng)晚飯罷后，夕暉未盡，尤其是登上韓莊這畔的墚頂看西邊，天角上那一抹暗紅色未泯未逝。香蕊媽媽走在那條感覺堅硬的光亮的墚徑子上，兩眼潮濕地感覺著一個女人身下的那種感覺，朝上坪莊走去，朝村部那座不知何年月蓋起的“高房”走去。

六

好長一段時間過去，韓家未因關(guān)五更的死而發(fā)生牽連，但是村里閑話沸沸揚揚。閑話原本就有，而今更烈，指名道姓戳脊梁罵臉。關(guān)五更的女人更是走到哪達(dá)罵到哪達(dá)，臟話遍地。

香蕊媽媽不敢去自家地里背糞鋤草。這時早已分田單干，各家種各家的地，好在不再有大家伙一起出工的場面，但是香蕊媽媽背糞時卻聽到：“唉，那只‘糞背簍’！”從道旁擦肩過去。

時值冬麥返青，她領(lǐng)著兩個丫頭在自家地里薅草。麥苗剛比腳面高些，綠得萋萋離離的，苗長得像草，草又像苗，難分難辨?；蛟S這塊梯田正是早年集體開掘的那塊，天未亮而掛著星星，那個男人幫她把一車土倒掉，雙臂舉起車轅把。大家的眼睛都瞅見了哩，這塊梯田又寬展又厚沃，單單就分給了她韓家！

香蕊正蹲在地子的靠山道邊，薅草而忘了頭頂正上方的太陽。見到這塊梯田下方走上來歇晌午的人，香蕊便捋了把額前的頭發(fā)綹兒，打打招呼：“韓嬸，收工啦？”

這韓莊子姓韓的人家不少，那個女人家姓韓，她旁邊還走著旁的女人也是同姓的。那個女人應(yīng)聲：“喲！香蕊咋還在你娘家地子里做活計，還沒嫁到你公爹爹家去？”

香蕊當(dāng)即滿臉漲紅，說不出話了。

那女人走過去又故意回頭瞅視，她身旁的女人也笑說：“看你說的，人家原本就是‘一家人’哩，哪分得那么清楚！”

香蕊丫頭便流下眼淚。香蕊媽媽沒吭聲，只是顫手在那里薅草，卻誤把苗拔掉了。她想站起身惡罵一聲，可她從來不會潑婦喊街。

丫頭知道自己這門親事不成了，媽媽跟丫頭說過：“你跟海林算了吧！你嫁給那樣的人家，媽媽不放心。”香蕊丫頭又一次埋住臉嗚咽了，這年她已十八歲。丫頭想過，她不能在這個村里待了，一天都不想再待了！

海林還戀著香蕊。海林在學(xué)?？袝?。到他把高中讀罷，沒考上大學(xué)，想著在縣上尋個工作，也尚沒個著落。香蕊倒是想過能跟他，跟他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像香蕊的五叔叔那樣，去個啥新西蘭，永不回來。

這日晌后海林來香蕊家。海林剛從學(xué)校回來，飯沒吃水沒喝。莊道里的陽坡影子還沒有斂去，各家院門也都敞著，擔(dān)水的、背柴草的走動在巷道內(nèi)。香蕊聽到院門外有吵罵聲，是海林的聲音。她奔出院門看見海林已經(jīng)跟一個人沒頭沒臉地廝打成一團。不用問即知是那狗東西朝海林說臟話了。香蕊拉開他們，扯著胳膊把海林拖進(jìn)自家院子。

這日香蕊媽媽垂著眼皮不吭聲，香蕊丫頭在廚屋做飯，做熟又奔前跑后地端飯。那頓飯吃了個難堪，海林也啞巴樣只吃了一碗就放下了碗筷。吃完飯?zhí)焐€不太晚，香蕊就留海林在西屋里坐坐，把妹妹和碎弟攆到堂屋去。

海林說：“香蕊，你去求求你媽媽，早些過門吧！”

香蕊立在屋那邊的窗下，面朝窗外張望。他候不到她應(yīng)聲，就又接上說：“我大大讓我再復(fù)讀一年，一邊等他為我在縣上尋個事情做?！?/p>

香蕊還是沒應(yīng)聲，不知在望著窗外的啥。他就又說，話音越發(fā)哽哽咽咽：“我，我知道自己還是考不上大學(xué)，打算回村來，咱過日子……”

香蕊扭臉來看他，看他還像是個啥事也不懂的憨娃子樣，他像離不得他爹，離不得他爹為他準(zhǔn)備的婚房。香蕊抑不住說：“你看這村里咱能待住么！”

他說：“咋不能待??？你一過門，看他們狗日的東西還說啥！我大大說，就看你了，香蕊——”

香蕊吧嗒吧嗒地落下淚珠。

西屋的電燈泡子度數(shù)低，燈泡昏黃的光亮鋪在海林那邊，夠不到香蕊這邊。他想讓她坐到炕沿邊來，但知道她不會跟他往一起坐，便說：“你給我添口水?！彼吞嶂窟^去，把杯里續(xù)上開水。這時他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腰身，她掙力地推搡他，他沒有松手，反倒頭臉埋在她胸脯上嗚嗚地哭了。他哭號著說：“香蕊，你媽媽已經(jīng)跟我家說了，說要退，退還彩……彩禮……”

不多久，海林從縣上領(lǐng)回來一個女學(xué)生。他推著自行車子，那個女學(xué)生跟在車后，辮發(fā)短短的扎在腦后，一身城里娃的穿戴，跟著他走進(jìn)關(guān)家院門。滿村的人都瞅見了，香蕊那日在地子里做活，也遠(yuǎn)遠(yuǎn)地瞅見他車后捎坐著那女娃由北邊村口那條路上過來。

那日她回到家一頭撲倒在西屋的炕上，臉頰擦蹭著炕席和羊氈片子，放聲哭號。

香蕊媽媽一只手在她脊背上撫過來摸過去，好半晌沒有聲音，末了出聲：“丫頭，別怨恨媽媽，媽媽給你另尋個好人家?！?/p>

香蕊從炕上爬起來抹著淚水，定定地望著坐在炕沿邊的媽媽。香蕊突然瞅見媽媽額頭眼角有了細(xì)細(xì)的幾道皺紋，那是此前從未見到的。她摟著媽媽說：“媽媽，地子里的麥、苞谷都種上了，糞土也施了，屋里的活瓊瓊也能照看了，我，我……”

“你要去哪達(dá)？”

“我去找我大大，看能不能在外面做個活路。”

媽媽使勁搖頭，痛哭著說：“丫頭啊，大男人在外面都立不住腳，你一個丫頭……”

但是第二天凌晨天未放亮，香蕊就從西屋炕上爬了起來。沒有驚動睡著的妹妹和碎弟弟，她把一只昨夜已收拾好的藍(lán)布包袱挽在胳膊上，摸出屋門。她正往院門邊輕輕邁步，東屋的窗亮了燈，那是媽媽睡的東屋。她拉開院門插銷，身后響起媽媽的呼叫：“丫頭，你不要走！”那聲音不高，怕被旁人聽見樣壓低著。

媽媽追到院門口，丫頭已經(jīng)邁出門去。丫頭扭身回頭瞅望母親，媽媽無力地扶住門框，吐出一句“丫頭……”就緩緩滑落下身去，跌倒在院門口，像昏死了一樣。這時星星密密麻麻地掛在天上。

當(dāng)天色大亮的時候，香蕊已走在往昔打柴時走的路上。她沒有錢去縣城搭乘班車，只有兩只腿腳。前方一百五十里路，那恰是香蕊大大“擔(dān)缸”所走過的路。

走到晌午，依近那座黑魆魆的山林，她坐在道旁歇腳，從藍(lán)布包袱內(nèi)取出一塊饃饃，眼睛癡滯地瞅見一輛自行車停在那兒，還瞅見那個十五歲的丫頭，平生頭一遭跟個男娃那么慌張地?fù)碣N……

她抬頭看看那座不知占地多少公里的隴山，不知趕天黑前能不能沿小路穿出這林子。她會像她的大大那樣夜宿在林野里么？她會遇到歹人么？或撞上豺狼野獸，那她年歲輕輕就遭害了！據(jù)說這隴山依舊是六盤山的一條支脈，據(jù)說翻過這座大山去就是華亭的地界了。

幾天后的一個晌后，香蕊來到了安口鎮(zhèn)。她在華亭縣城給一家飯館做了幾天工。從華亭到安口還有數(shù)十公里路，須翻越幾座山墚，她仍是靠兩條腿腳走著來的，沒舍得花銷那做工掙的幾個小錢。她從山坡公路上走下來，望著那幾條縱縱橫橫的街道，拉煤的汽車把煤末子噼噼啪啪撒在街上，她不知道她大大落腳在啥地方，但還是打問著來到了“膠車社”的院門口。

她的衣裳、頭臉已經(jīng)不整齊光潔了，她不愿意闖進(jìn)院門去，只求了個人喊叫大大出來。

大大從院內(nèi)走來，她眼淚波晃地看見大大也穿著不整齊，衣褂臟垢，破肩露肘的。她呼了聲“大大”，大大猛地怔愣住，他沒想到他的丫頭來了，疲累不堪地立在膠車社門口！大大走近問：“丫頭，你咋來了？”她就只會吧嗒吧嗒落淚了。他摟住丫頭的肩膀說：“不哭，不哭，走，大大給你找個落腳處?！?/p>

他那腳似朝院門踱了幾步又停住，又牽著女兒往街道西邊走了一段，又站住。他是想去娃媽媽的親叔家，但又怕讓親戚家笑話，看他這么個破衣爛褂的女婿牽著個丫頭來了！末了，韓三河朝東街望了望，說：“走，大大帶你去認(rèn)一個干親，咱去李媽媽家。你須叫人家奶奶，記住?！?/p>

七

那李家院落此時又換了一個樣。那老屋位置上豎起一棟紅磚二層高房，與第一層連體，拐過來一排帶屋頂?shù)耐ǖ雷呃龋B著院門這邊的紅磚平房。院中辟有一塊花圃，栽著幾根竹子和梅樹。李家兩口除了忙于蓋房，得閑也坐在花圃前喝喝茶，望著他們的房子。這些房子都是韓三河領(lǐng)著他的“建筑隊”蓋起來的。

當(dāng)李媽媽年逾八十歲的時候還不肯離開她和她的老頭子“創(chuàng)造”的這塊福地，這房子顯示著老兩口一生的創(chuàng)造力和輝煌業(yè)績。她嘮嘮叨叨把這些事說給她在省城工作的兒子聽，說當(dāng)時蓋房艱難，卻便宜，那些磚是韓三河從磚瓦廠認(rèn)識的人那兒很便宜地購來的，一車車?yán)瓉恚刻觳艃山清X工費，只需管他們吃飯，熬一大鍋“棒子面兒粥”，從街上買幾張大餅，就幾根生蔥和蒜瓣兒。

此時李媽媽還不老且精神頭正旺，她還有件事一趟趟奔波華亭縣，也就是香蕊丫頭來的路，當(dāng)然李媽媽是搭乘班車往返。李媽媽出入縣委縣政府大院，要求人家頒發(fā)給她土地證。她提著一只黑色牛皮手包，裝著那老宅院的文契，隨時展示給人家看，說“地管局”辦得不順利，才來找縣委書記。后來她終歸辦成了一級政府部門頒發(fā)的土地證，證明她的土地房產(chǎn)屬合法擁有。這些“對外聯(lián)絡(luò)”的事，李媽媽所謂的“大事”，她的老頭子從不插手，也辦理不了，自他兩口年輕時就養(yǎng)成了這種習(xí)慣的“分工”。

李家那院門平時閉得很嚴(yán)實，幾遍叫不開。但只要韓三河輕輕一叫，呱嗒嗒幾道門插就拉開了。

“李爸爸李媽媽，我給你兩口領(lǐng)來個孫女，你們肯認(rèn)不？”

兩口見他身后跟著個靦腆害羞的姑娘，能一眼瞅出她是韓三河的女兒。

“噢，那敢情好，姑娘生得這么漂亮苗條，快進(jìn)屋坐?！?/p>

幾間紅磚房都相通，像糖葫蘆串，但亦可單鎖起哪間，地上通鋪著水泥磨面。每間房擺幾樣舊時家具，都搭有一張床，整齊地鋪著床單、擺著被子，盡管他兩口有一間屋睡就足夠了，平時并不去住那些屋、睡那些床。那些屋、那些床只是供李媽媽每天早起打掃一遍，在老頭子去廠里上班的時候，她就拿把笤帚每間屋、每張床仔仔細(xì)細(xì)地掃著，欣賞著。

香蕊叫他兩口爺爺、奶奶，叫得很惹人疼愛。爺爺正給他父女沏茶，奶奶又說：“老頭子，給姑娘收拾一頓飯去，我看姑娘像是還沒吃喝吧？”

香蕊的臉窘紅了。她大大接過話去：“是哩，李媽媽，我丫頭剛剛趕來，衣裳也沒顧上換件干凈些的穿，就來見奶奶了！”

聊了一陣，李家爸把飯菜熱氣騰騰地端上桌來，李媽媽說：“三河，你陪著姑娘吃吧，干活兒的人一天得多吃幾頓才對。”

李媽媽便徑自來到她的某一間屋內(nèi)，掏鑰匙打開她的某一只立柜，從里面翻找出她年輕時穿過的衣物。每一件都疊放得整整齊齊，散發(fā)著樟腦精味，也就是李媽媽說的“衛(wèi)生球”味。還有她的兒女淘汰下來的衣物，都被她洗得很干凈，一件都舍不得扔掉。衣上若有個綻破窟窿，她就戴上散光眼鏡很仔細(xì)地一針針縫補好。那縫補所需的線和布料也必須是與衣的顏色質(zhì)地同一的，縫補后看不出縫補的。此時她就從中挑選出幾件來，有里有外，有男有女，捧著一摞轉(zhuǎn)回來。韓三河正吃著飯跟李家爸聊話，李媽媽說：“三河，這幾件舊衣裳是給我孫女的，你別嫌棄，那一摞是送給你換穿的。我選出來的衣褲，保準(zhǔn)你們都穿著合身，尤其姑娘穿著好看！”

韓三河非常感激，抑不住激動，眼窩潮潤潤地瞅瞅擺放在床邊的兩摞衣裳，說：“李媽媽呀，我實心地說，不是李爸李媽照看，我那‘建筑隊’幾條人命都活不到今天，我韓三河也立不住腳……”

李媽忙說：“唉，話不能這么單面兒說，蕊蕊，你聽奶奶說，你爸爸——噢，你們叫‘大大’，本事可大啦，奶奶這一院紅磚房全都是他蓋的，沒有你爸爸，我和你爺爺都沒塊落腳的地兒??！”

三河就順秧摸瓜地說到房子，說到住處，說：“丫頭今晚想暫住在奶奶家里，奶奶知道我那個膠車社里……”

“知道知道，三河，這算得了什么事兒喲！奶奶家的房，我孫女隨便住，可以長年住，想住哪間住哪間，可以給我孫女單辟一間她喜歡的，門鎖鑰匙交在姑娘手上。蕊蕊呀，你說這樣好吧？”

“奶奶！”香蕊叫了一聲，便低頭垂淚。

韓三河之所以穿得破爛，是因他承攬的活路正忙，挖地溝填埋自來水管道。

雖說吃牛尸死了一口子，可他手下又來了三個莊浪漢。他現(xiàn)在缺的就是干苦活的人手，為了給建筑隊找個穩(wěn)妥的做飯的人，又不浪費干活的漢子，他捎信把香蕊媽媽叫來了。香蕊媽媽說：“你不叫我也正想來呢，我一直不放心大丫頭，想趕來看看?！?/p>

那項活工期緊，自來水廠的正式工人只往地面上畫兩根石灰線，就萬事不管了，挖、埋、拉運、安裝全靠苦力們。安口地面下盡是石頭圪垯，又沒個啥機械、車輛，運鐵管子全靠肩膀扛。再加上吃不好，漢子們不吃牛尸也得掙死。

說到關(guān)五更的事，還多虧了膠車社的薛大大，也就是社主任。他算是鎮(zhèn)上的一名老干部了，脾氣倔，人卻耿直。鎮(zhèn)派出所、莊浪縣公安局和關(guān)家店鄉(xiāng)政府都先后來人調(diào)查，不管誰來，薛主任都咬定一個口實：韓三河親手把牛埋了，關(guān)五更領(lǐng)著人偷偷又把牛尸掘出來。薛主任光證明就寫了不知多少份，按了無數(shù)次紅手指印。

三河向女人說大丫頭有處住，住的是漂亮干凈的“紅房子”。讓丫頭來外面換換環(huán)境有好處。丫頭既來了就須去看一看她外爺爺。我讓丫頭衣裳穿得漂漂亮亮的，城里人樣，那衣裳也是李媽媽白送的！又買上一包禮品提著，才去看望你四叔。一看，你那位嬸娘讓咱丫頭留下，說給她家做幾日飯。我答應(yīng)了，我不好不依。你叔說以后給咱丫頭找個事做，我覺著若真能那樣也好。

說罷，三河從他那汗腥的內(nèi)衣里摸出一個存折。那折子原本硬板板的，現(xiàn)下卻被汗氣浸軟揉皺，被他身體焐得發(fā)熱。他遞給女人說：“還是揣在你身上保險些?！?/p>

女人問：“這是啥？”三河說：“銀行折子嘛，上面有些錢。”她從未見過這號東西，但她識字，能認(rèn)出那一排銀色發(fā)亮的字。

女人每日按時按點地做飯，那灶房也是間荒廢的老沒牙的屋，滿壁黑灰，屋頂綴著蜘蛛網(wǎng)。但是飯做得很干凈。農(nóng)村人的飯，多是一鍋子湯飯，面搟得硬些，切得碎些，摻和上洋芋塊塊。還做幾盤涼菜，水蘿卜塊塊，蔥油花子拌一拌，醋潑上。隔個十天五日吃一頓好的，長面干飯，有肉臊子。每次吃好的香蕊媽媽就請薛大大一起來吃，薛主任也很承情地不推辭，跟苦漢子們一起蹲在院里吃一頓。

薛主任想想，讓這些莊浪人白住他還真是劃得來呢，有了他們，這國營的膠車社才起死回生了！他們趕馬車那么辛苦都不用鎮(zhèn)上發(fā)工資，天底下哪里去找這么劃來的事！

所以三河的女人一來，三河剛一跟他開口，薛主任立即說：“沒問題，住下住下，我給你兩口單辟一間碎屋?！?/p>

那間碎屋比起那間大屋大炕當(dāng)然好些，墻壁子白凈些，門板縫隙小些，但總體差不多樣。只是女人把窗格子重新糊了窗紙，被單拆洗干凈了，鋪整齊了些。晚上，從屋頂傳過來那大屋里漢子們的聲音，說話聲和哈哈的笑聲，多半扯到女人的事，扯到他兩口：幸福了，做那事了！

香蕊媽媽依舊是話不多，娃大大把她內(nèi)衣脫得一件不剩摟在懷里，她正像三河多少個夜晚所念想的那樣，光滑細(xì)潤的腰臀跟早先一模一樣，好像比早先更加溫柔，默默無聲地貼著他裹著他。許是隔離得太久了，三河做那事總是沒夠，她也低低呻吟著：“我的好大大……”做罷，她靜靜地像是在想啥事，借著窗格透進(jìn)的夜光，他瞅見她那秀麗的鼻梁上掛著些淚。

八

香蕊管媽媽娘家的四叔四嬸叫外爺外奶，他們莫過比香蕊媽媽年長十余歲。他家只有三個女兒，兩個都出嫁了，出嫁了也還回屋里來蹭飯吃，因為她們都在礦上上班，離外爺外奶家近。他家小女兒跟香蕊同齡，香蕊卻叫她小姨。小姨最近要頂替她媽媽的班，也將在礦上工作。礦區(qū)人好像都離不開礦，靠礦吃飯。外奶的大女子在一號井商店站柜臺，二女子在一號井浴池給洗澡的人開票，她們嫁的都是下井的礦工。礦工自然很珍惜那些血汗錢，所以她們節(jié)省自己小家的開銷來外奶家蹭吃。香蕊要做這么一家五六口人的飯，這活不輕松，又不拿工錢。

外爺家的生活也并不富裕。外爺當(dāng)著個辦公室不太拿事的干部，工資不算高。外奶在礦區(qū)醫(yī)院里當(dāng)護士。其實她沒念過書，既不會打針也不會測體溫、掛吊瓶。掛吊瓶須認(rèn)識藥名字，不至于掛錯。外奶莫過是個跟清潔工一樣的“護士”。但她占著一個國營正式工的名額，這就是礦區(qū)人吃飯的最大本錢，能讓她的三丫頭“頂班”哩！

香蕊在這里做活心情并不舒暢。最舒暢也是頂難過的一天是媽媽來這里看望香蕊，她正在刷鍋洗碗就突然見到媽媽。

媽媽是吃過晌飯才來的，一直跟她的四叔四嬸子說話，到晌后她嬸說去買些菜為媽媽準(zhǔn)備晚飯，她叔也去上班的時候，媽媽才跟著香蕊踱進(jìn)這套間的里屋內(nèi)。

里屋窄小，擺著兩張床，有一張小床媽媽看出那是香蕊睡的，因為靠墻角枕邊擺著那只藍(lán)布包袱。媽媽坐在床邊就眼睛潮漉漉的了，之后就滴下淚珠。

香蕊為媽媽拭拭面頰，像是望見那日凌晨，媽媽昏倒在院門口。香蕊問：“媽媽來這達(dá)，那么咱屋里咋照看？”媽媽說：“丟給你妹妹和你奶奶?！毕闳镱D覺一家人“四分五裂”樣，好在媽媽來了，大大有人照顧了。

媽媽問：“做飯勞累吧？”香蕊搖搖頭說：“不累?！毕闳餂]說最勞累的還不是做飯，而是洗衣裳。她更沒說香蕊看不慣外奶的大女兒，把她男人下井的煤黑衣裳也拿來讓香蕊洗。外奶使喚人很隨便，像是她自己做清潔工做苦了，膩煩了。香蕊做熟了飯，外奶連碟子碗筷都不端，要候著香蕊。她家三個丫頭坐在飯桌旁，也不見她使喚，而專候著香蕊去接碗續(xù)飯。外爺看不過眼，就把碗遞給三丫頭。三丫頭就吊著臉色給香蕊看，好像香蕊不是親戚，而是傭人。外奶的二丫頭還把她的碎娃抱來，讓香蕊照看，說她婆婆這幾日生病，讓香蕊帶帶娃。

媽媽吃了晚飯便告辭外爺家。礦區(qū)晚飯吃得早，惟有這頓飯外奶沒讓香蕊做，是外奶親手操持。香蕊送媽媽，走在廠區(qū)里。廠區(qū)好大一片，一排排平房，也有一棟棟樓房，規(guī)劃整齊。廠區(qū)街道由山上至坡下，她一直把媽媽送到坡下去。

她說：“媽媽放心，女兒不準(zhǔn)備在外爺家久待，我看也指望不上在這礦區(qū)尋啥安頓，我會找份事做，這么大的安口鎮(zhèn)，小十萬人口，媽媽你看，我有處落腳?！?/p>

她說著從衣內(nèi)取出一把黃銅色的嶄新鑰匙，在腰里系著根絨線繩。香蕊那么珍視，那么充滿希望地把它舉在媽媽眼前。

后來香蕊大大跟四叔家發(fā)生了一起事，使香蕊丫頭不得不離開他家。

那件事不應(yīng)該由丫頭的角度來敘述，因為她不怎么知情，說不出誰是誰非。只知大大來看香蕊，手里提著一只黑色人造革手包。大大滿身臟垢和塵土，香蕊給大大打洗臉?biāo)茨?，還拿把小笤帚給大大掃身。掃身的時候大大手里還提著那只手包。丫頭問大大：“水管子工程結(jié)束了？”大大說那工程哪能一下子結(jié)束，只能一兩個月跟公家結(jié)一次賬。后來大大跟外爺說話的時候，香蕊才從旁聽見他說那包包里裝著兩千五百元錢，是發(fā)給工人們的工資。

“今早我從銀行取出來，取款不是隨時要取就取那么方便?？墒沁@兩日還不能發(fā)放，這工人們一拿到錢就不聽使喚了。我提到四叔家暫放一放，我那膠車社里哪敢放它?！?/p>

外爺說：“噢，這小事，放到咱家安全著哩。”

外奶接過手去，說：“我給你放到柜里鎖上。”又逗笑說，“你的錢我可是沒點數(shù)！”

香蕊大大說：“四嬸，你沒見么，我那包上有鎖哩！”

就這么大大走了。過了幾日大大又來把包也取走了。

但是香蕊大大把包提到膠車社，打開鎖頭拉開拉鏈，卻發(fā)現(xiàn)那錢少了一千元！一千元啊，好厚的一沓子啊！那時世面上尚無大票子，最大面值的是“拾圓”。那是銀行捆扎好了的沓子，整整少了一沓！韓三河當(dāng)下頭發(fā)根子都奓起來，額頭冷汗珠吧嗒嗒地跌下來。當(dāng)時去銀行提款，柳墚子跟他在一起，因為沒有韓三河的簽字銀行不給旁人兌取。當(dāng)時兩沓加半沓，兩個人點數(shù)得清清楚楚，就怕出錯！兩個人四只眼睛瞪大，看著它被裝進(jìn)這人造革包內(nèi)，拉住拉鏈，鎖住鎖頭。柳墚子已經(jīng)把這數(shù)字記賬，也已告訴工人們，可是它，它變魔術(shù)哩！它一下沒影了近一半！韓三河咋向人交代啊，拿啥去抵償啊！

他不敢把這事告訴任何人，漢子們都瞅見“當(dāng)家的”提著這只黑包進(jìn)了那間碎屋，他兩口睡覺的那間碎屋。他連柳墚子都不敢告訴。自打他背他去醫(yī)院救活過來，柳墚子就把他認(rèn)作親爹樣，最賣力最聽話的就是他了，可你要說丟了錢，柳墚子都絕對不會相信它“丟”了！

他把自己女人悄悄地叫進(jìn)碎屋來，向她訴說時他全身都在發(fā)抖，兩手都在打戰(zhàn)。香蕊媽媽不知會不會以為他在編胡話，他瘋了，神經(jīng)了，包是自己鎖住的，鑰匙在他自己身上！香蕊媽媽頓時臉色煞白，吁聲低氣地說：“幸虧我沒回莊上，我就覺著會有啥事，走不開樣，果真就事情來了！”

她顫著手拿起那只人造革包，那只黑顏色的鬼東西，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它，看看拉鏈邊上有沒有破處，摸摸包底子是否有漏洞。包兒好好的，哪達(dá)也沒有破漏。她緩緩地抬起臉說：“娃大大，會不會是咱原本就沒掙下那么多工費，是咱心里想著多些，就把數(shù)額‘幻象’多了？”

韓三河頭皮發(fā)麻，頭發(fā)根愈加豎立，滯呆了半晌，流下眼淚，說：“不會的，娃媽媽，你知道咱雖窮，但頭腦一直清楚。”

娃媽媽就又拿起那只包觸摸，摸過來摸過去，像摸她的男人，摸一個流浪吃苦的莊浪漢！

她讓他把它再鎖一遍，男人就呆癡癡地把拉鏈拉上，把那只小鎖子搭住扣環(huán)，吧嗒一聲鎖上它。香蕊媽媽兩手捏著那扣環(huán)，看它能不能從那皮革的套兒內(nèi)拉出來。她沒用多大力一拉，那環(huán)兒竟拉出了，與包脫離了。那環(huán)兒雖是金屬的，卻是軟的，可以拉彎，也可以再復(fù)原，塞進(jìn)皮革套內(nèi)。

香蕊媽媽臉頰上就靜悄悄流下淚來。也許她在可憐自己的男人，他只能買得起這么一只劣質(zhì)的包！

“娃大大，你寬些心，我去找我四叔說話?！?/p>

她剛走到屋門口，男人又叫住她：“娃媽媽，你，你不要傷著四叔，四叔不會做那事，要不就算了，不去了，讓我另想個辦法?！?/p>

哪里有啥辦法另想！這對于他們就是天塌地陷的事啊，要出人命的事！

“不，我要去，娃大大放心，我叫上我兄弟正芳?！彼f罷就走出屋去。

香蕊媽媽的親弟弟也在他姐夫的建筑隊里做工，此時柳正芳和漢子們都倚在院那邊屋墻下，靜靜的不說話，像曬太陽，又像候著啥事。好像那不測的事能穿透那間碎屋的土墻壁，能飛入打工漢們那極敏感而善猜測的心里，漢子們啥事都不去做，靜候在院子里，瞅著當(dāng)家的那間碎屋。

她把正芳叫過來，低語幾句，便一起走出膠車社院門。

兄弟正芳還很年輕，走著說：“我就猜著錢放在他家會出事情！肯定是那位嬸娘過了手！上次我去她家，嬸娘正愁腸著沒錢給她家三丫頭辦‘頂班’的手續(xù)。如今的事情，沒有錢哪能辦成事?！?/p>

說時走到一號井廠區(qū)，尚未登四叔家門，香蕊媽媽已覺出很難張口，縱吐出口，誰肯認(rèn)賬？

香蕊媽媽把四叔單叫到背處，一句一個“親叔叔”地叫著，說了那丟錢的事。四叔當(dāng)下就翻了臉，變了色：“這不可能！錢在我家能少，我就去死，不活這個人了！”

四叔生氣地踱到前屋去，香蕊媽跟出來時，那位嬸娘已在追問是啥事。四叔手發(fā)抖，腿打戰(zhàn)，接下來嬸娘就犯潑耍蠻了?！班蕖瑏G了錢來找我家，把我家當(dāng)成啥人啦！我們好心收留養(yǎng)活你家蕊蕊丫頭，反倒落下惡名了！你這是用刀子殺人的話，讓人去死哩！”

兄弟正芳說：“嬸子你犯不著拉扯‘死哩活哩’的話，要死要活由你，反正我姐夫的錢丟了是事實。我姐夫從來不會編謊騙哪個，你也清楚他的為人?！?/p>

“那我的‘為人’哩？你四嬸就是個賊么！”

四叔啪地拍響桌子，“都給我閉嘴！丟死人啦！”有頃，四叔顫著立起身，走到他嬸近旁，低聲問：“你到底見了沒有，有就拿出來。”

這一下嬸娘哭聲大作：“我活不成了，我要上吊懸梁去呀，他韓三河的包是有鎖的，鑰匙也是他自己拿著……”

香蕊媽媽滿眼蓄淚，站起身說：“四叔，嬸娘，是我柳沁沁不好，對不住你們了?！闭f完她就拉著兄弟往門外走去。

香蕊追出門喊著媽媽，說也跟媽媽走。媽媽停住腳說：“丫頭，先回你外爺家，你一走兩家就徹底斷了，你大大的錢就更不會有還回來的希望了?！?/p>

香蕊當(dāng)時也沒顧上多想，這么個境況讓丫頭咋樣再待下去！這之后香蕊在外爺家受的那段屈苦、羞辱，乃至打罵，香蕊都沒臉向自己爹媽言說。外奶把所有的火氣都發(fā)泄在香蕊身上，指著鼻子罵。她家三丫頭動手打香蕊，把碟子和碗砸過來，碗片子碎了滿地，破口大罵著：“你快滾！永遠(yuǎn)別再來我家！”香蕊都忍受了。

末了，她站在外爺跟前哭著說：“外爺爺，是我媽媽讓我留下安慰爺爺，賠不是的，明早我就走了?！蓖鉅斠擦飨聹I，抬手撫了把香蕊的腦頂頭發(fā)。

香蕊回來了，可是并未像媽媽希望的，丫頭能把那筆錢帶回來。

幾日里韓三河已向李媽媽張嘴，暫借了幾百元。香蕊媽媽也從她身上把那只存折又掏出來。那曾是娃大大讓她收著的，如今它同樣攜著她的體溫和汗氣，折皺疲軟。她把它遞給香蕊大大說：“上面的錢，都取出來湊湊吧！”

韓三河心碎了，這等于他這數(shù)年白干了，臭汗臭力氣白流淌了！

這日晌飯后，院子里的場景跟那天香蕊媽媽去四叔家之前見到的一副模樣。莊浪漢子們哪達(dá)也不去，啥事也不干，都候在院內(nèi)，破衣爛襖地倚著墻根，蹲的蹲臥的臥，立的立站的站，一雙雙眼睛巴巴地瞅著那間碎屋。韓三河走出來，走向他們，苦笑笑說：“對不住大家，工錢遲發(fā)了幾日，遲發(fā)的原因嘛，是我，挪用了一下?，F(xiàn)在我把它如數(shù)尋回來了，發(fā)給大家一分錢不少。柳墚子那里有賬，大家可去查對。”

說完，他拖著他那疲累的身子往那間碎屋走去。

九

韓三河閑時還是到李家院內(nèi)坐坐，因為他的女兒在李家住著吃著，落腳一年多了。

三河如今的活路也比從前略有發(fā)展。如今各地已興起建樓房，他已蓋過一兩幢樓。他也敢于舉巨額貸款，用于工程啟動資金。他大哥的大兒子，也就是三河的親侄，在華亭縣建行做副行長，貸款方便。而他忘不了曾經(jīng)的艱難，他把膠車社那幾間破屋都無償?shù)胤蘖?，泥了白墻，鋪了新瓦。社主任為此受到?zhèn)政府的表彰獎勵，薛大大見了三河就笑咧著嘴，請三河下館子喝酒。

李家那塊小花圃，梅枝謝了，竹枝葉兒卻翠綠。三河坐在矮板凳上喝著茶，跟李爸爸李媽媽聊話，聊著聊著李媽媽把話又扯到蓋房上。一扯蓋房李家爸也笑呵呵地眼發(fā)亮。

“三河呀，你看我這院子是不是也該變個模樣了？”李媽媽說。

三河進(jìn)院之前，就瞥見李家院門外躺著一堆水泥預(yù)制板和水泥柱子，好像哪個單位拆換下來的廢料。三河呵呵一笑，說：“還要變，咋變？”

“咋變那要你來看呢！”

“呵呵，我看那就是蓋房嘛，可你這院落里哪達(dá)還有地方蓋哩？”

“怎會沒有地方啊，你進(jìn)院門怎么走進(jìn)來的？”

三河瞅瞅院門那邊，說：“我總不能把院門給你堵上蓋成房吧？”

“咋不能堵上？院門就不能換塊地兒，換到這邊開？”李媽媽說著往那排紅磚墻帶屋頂?shù)耐ǖ雷呃忍幹噶酥浮?/p>

三河愣眼瞅瞅那過道走廊，有墻有玻璃窗有瓦頂子，說：“這廊子這么美氣，不要啦？”

“誰說不要啦，你撐幾根柱子把它支起來呀，支到半空，下面不就騰出大門的地方啦？”

李媽媽像說神話樣，好像廊屋長了翅膀自己能飛起來。她接著說：“看這廊子，現(xiàn)在它不是跟你身后的那棟紅樓接著么？你把它支起來，讓它跟二層的門再接上，從那兒一拐彎，轉(zhuǎn)到院門這邊來?！?/p>

三河的眼睛就隨著李媽媽的手指頭轉(zhuǎn)了一圈兒，半張著嘴。雖然那廊子架得起來架不起來另說它，可是他不能不驚訝并折服于李媽媽的想象哩！

他笑著說：“那廊子支起來轉(zhuǎn)一圈通到哪達(dá)哩？那就通到院門旁那排平房的屋頂上嘍！通過去干啥？”

李媽說：“通到屋頂上走走轉(zhuǎn)轉(zhuǎn)的不好么？”

“斜頂子上你老人家不怕摔下來？呵呵呵。”

“看你笑，斜頂子就不能變平嗎，變平了不就是涼臺嗎？”

“你把它變成涼臺，它旁邊也蓋不成屋，一蓋就把那排平房的窗全堵黑了，沒光亮了。”

“嘻嘻，我就是要堵黑沒光亮。我不會把它臨街的后墻另開窗戶么？另開門窗又臨著街，不正好開鋪面做買賣么？香蕊正愁著沒錢租個鋪面，我不能把它白送給我孫女么？”

噢！韓三河點點頭瞅望著院門前那塊空地。這就是建起那棟青磚二層樓的前奏曲哩！

韓三河說：“李媽媽，當(dāng)下還不行，一是你備的那點材料遠(yuǎn)不夠用，我得幫你備備料；二嘛，安口街上正在過麥客哩，雜亂得很，人手不好雇，連拉磚運料的車都不好通行?！?/p>

李媽媽說：“啥叫麥客？你先說說?！?/p>

“呵呵，就是給旁人家割麥的人嘛。打工的隊伍人山人海，塞滿街道，我的建筑隊里十幾條漢都跑去當(dāng)麥客啦，哪還有人手給李媽媽蓋青磚樓哩？等過了這陣吧！”

香蕊這一年多一直在鎮(zhèn)街繁華處一家國營商店站柜臺，那是李家爸通過一位老友給找的工作，臨時工，工資略低，但對于香蕊已是很滿足了。工資她攢存起來，沒有過多的花銷。商店售的是布衣百貨，干凈清潔，不臟不累。丫頭上班穿得整齊漂亮，辮發(fā)梳得洋氣耐眼。只是如今國營商店不夠景氣，光顧的人少，私人市場到處“搶攤”。她下班就回她爺爺奶奶家，有時給家里買一袋優(yōu)質(zhì)粉或捎些菜，爺爺便責(zé)備蕊蕊不該亂花錢，家里都有，讓爺爺來買。她下班回來，奶奶已經(jīng)做好了飯，香蕊不過意地說：“奶奶，你等我回來做嘛！”

奶奶說：“咱三口兒的飯誰做都一樣，又不累人?！?/p>

香蕊用那把黃銅色鑰匙打開自己那間屋，屋內(nèi)玻璃窗射進(jìn)陽光，花窗簾垂在窗畔。她躺在床上啪一聲打開電視機，一個人自在極了。

要是上早班，下午回來得早，她就哪兒也不去，待在家跟奶奶說話，早早給爺爺做飯。聊起家常她啥話也不避奶奶，從關(guān)家莊的親奶奶說到一號井的外奶奶，從香蕊打柴說到香蕊離開那個村子。香蕊說著眼睫毛上就掛了細(xì)淚珠兒。奶奶伸手撫著她的臉盤兒，說：“喲，你不說奶奶還真的忘了，蕊蕊長大了。你等著，奶奶給你找個像樣兒的！”

李家兩口在安口鎮(zhèn)這么多年也交了些朋友，這小地方雖艱苦，但他們生活上不缺啥。要燒煤，在屋里打個電話就有朋友買好了用汽車?yán)瓉恚灰娋€，老頭子就是八級電工，什么樣的電線電路自己就安裝了。老頭子單位來些朋友，也能擺出一張大圓餐桌，碟是碟盞是盞的，讓朋友們好好吃喝一頓。朋友中有位最要好的也姓韓，是陜西韓城人，孩子們叫她韓阿姨。韓阿姨人爽快，好說笑，她男人在礦務(wù)局當(dāng)干部，住高級樓房。

一個電話邀請韓阿姨來李家，老姐倆盤腿坐在床上，喝著茶等候香蕊丫頭做飯，韓阿姨還吸著支香煙。李媽媽便問：“她韓姨，給我們?nèi)锶镔M心找個對象，難么？可得要韓姨自己能瞅得過眼的，也就是人品、家境條件各方面最好的，難吧？”

韓姨吸了口煙，眼皮避著冉冉煙縷，搖晃搖晃身子，說：“不難，我瞅見那丫頭的長相啦，再說娃兒也是我們韓家人嘛，你等著吧！”

過不幾天，韓姨再來就領(lǐng)來個很俊氣的小伙子。星期天李家爸也在家，李家爸打開院門跟韓阿姨打招呼，韓阿姨扭身對那小伙說：“這是你李伯伯?！毙』锖芏Y貌很斯文地問候：“李伯伯好！”自然他見到李媽媽就叫了聲：“大娘！”李媽媽說：“錯啦錯啦，你不能叫我大娘，得叫奶奶，叫大娘你給我家孫女當(dāng)?shù)?？”韓阿姨捂住嘴笑彎了腰。那小伙看李家媽跟韓阿姨差不多年歲，咋就一個叫姨另一個叫奶奶？他吭哧著說：“我姨姨說……”韓阿姨接過話去：“你姨姨說的不如你奶奶說的頂事算數(shù)！”

小伙姓石，個高眼大，雙眼皮眨動起來很精神，耐人瞅看。只是年少身板單薄，在一號井當(dāng)技術(shù)員。韓阿姨說：“小石的爸爸就是咱礦務(wù)局的老石嘛，安全處的石處長，跟我家老漢是同僚。人品嘛，一家子人都不錯。有毛病的我也不敢領(lǐng)到他李伯伯家來呀，還有他‘李奶奶’把關(guān)哩。”

李家爸也瞅著小伙不錯，面相和善，便問：“技術(shù)員下井么？”

小伙忙正正身迎對著李伯伯說話：“李伯伯，噢不，我該稱呼您爺爺。我下井，幾乎天天下井，技術(shù)員要檢查作業(yè)面，通風(fēng)、電路，還有水況和瓦斯?fàn)顩r，要擔(dān)責(zé)任?！?/p>

李家爸點點頭，更覺著小伙兒精明，不錯。

李媽媽說：“你爹當(dāng)安全處長，就把你安插到那兒當(dāng)技術(shù)員啦？”

韓姨又捂住鼻子笑，笑了陣說：“人家娃是平?jīng)鍪幸恢挟厴I(yè)的高中生，全礦挑不出幾個，哪像他奶奶說的喲！”

李媽媽說：“是喲，如今年輕輕就有個國家正式工作真是不容易喲！不過小石，你的事我和你姨都說了不算，還得看我孫女自己的意思，看姑娘能不能瞅上你這塊料兒。她上班還沒回來，你等會兒吧?！?/p>

香蕊一下就看上了小石。小石一見她也驚心動魄的，他沒想到這位奶奶家的孫女會有這么漂亮，衣著干凈洋氣，一點看不出她是個莊浪鄉(xiāng)村的土丫頭。小石驚慌膽戰(zhàn)地惟怕像奶奶說的，她的孫女瞅不上他，他身上那干部家庭的優(yōu)越感頓時一掃而光。他想，只要她能看上自己，他還有啥說的哩？他就把一切都給她！小石工資雖不高，但他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他自己在一號井有一間平房，還帶廚房，一般單身工人不可能獨有。他愿意把房子粉刷裝修得漂漂亮亮讓她住。他還保證過不了一年半載就讓老爹給她安插個正式工作。

香蕊的婚事很快就成了，日子也定了。香蕊媽媽又來到膠車社住下，特地來相女婿。香蕊媽媽還來到李媽媽家，拉著李媽媽的手叫：“媽媽，好媽媽……”叫著就流淚了。

李媽媽看出蕊蕊的性格難怪那么綿軟，丫頭雖然面貌長得更像三河，可性子與她媽媽活脫一個樣！

“唉，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崩顙寢寚@著，“你生了個好丫頭，孩子在我這兒很乖順，給我們老兩口不少照看和安慰。再說她大大三河，像個漢子樣，做事大氣，也給我們那么大的幫助，你瞅瞅這院子喲！”

到了結(jié)婚的日子，香蕊媽媽和香蕊大大就在李家操辦嫁閨女。三河把給女兒的嫁妝都放在李家堂屋內(nèi)，扎著紅綢子。李家爸買來喜糖喜煙喜酒擺在堂桌上。

丫頭仍坐在她那間紅磚白壁的房內(nèi)不出來，這是爺爺奶奶給她的屋，她還沒有住夠，還想多坐一會兒。她穿著嫁衣正低眉垂眼地想著心事，李媽媽輕輕推門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塊嶄新的瑞士手表。那是她的大兒子給媽媽的東西。她還拿著兩條杭絲緞被面。那是李媽媽曾為自己的兒女準(zhǔn)備的，沒用上，存留至今。李媽媽說：“這是奶奶送給蕊蕊的嫁妝?！毕闳镅蹨I流得滿臉，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雙手摟抱住奶奶的腰身，嗚嗚哭起來。

李媽媽說：“孩子，奶奶知道你自小很苦，受過一些不該受的……”這時，一掛鞭炮噼噼啪啪響徹李家小院。

尾聲

這年過年，石景寬和香蕊回關(guān)家莊探親，莊巷道里迎面遇上個男人。石景寬站住腳：“咦？你咋也在這達(dá)？”“我家在這達(dá)嘛！”那人原是在安口一號井做工的，見到石景寬，便邀“石技術(shù)”去他家坐坐。

就這么一場酒，爛醉濫嘴的一席話，斷送了香蕊全部的生活希望！

“關(guān)海林死活都不要，哭了幾回跟他老子拼命，你‘石技術(shù)’卻撿拾起來！”

這些污言穢語毀了她的男人。年歲輕輕尚無城府的男人，他只有痛苦的愛欲和嫉妒心，他屢屢跟她做愛后又說：“你把你那么嫩小的身子先給了別人，給了那樣一條老不死的惡棍！”香蕊說：“沒有，你不要聽信謠言！”他咬住牙根說：“謠言？你說是謠言……”說著揚起手打過來。

他不好好過日子了，糟踏他自己，吃煙酗酒賭博，班上警告處分他，差點把他除名。他下井，登記檢查記錄，也不似從前那么認(rèn)真、準(zhǔn)確無誤了，他說他不知哪日就死在井下！

這時候國營商店越來越不行了，正式工的工資都常發(fā)不下來，景寬沒有讓他當(dāng)官的大大給香蕊尋個安排，相反他一日日跟他班上的一個沒結(jié)婚的丫頭來來往往的。香蕊自己置了一輛賣食品的推車，推車有四方的玻璃罩子，盛擺著面包、蛋糕、方便面和火腿腸，還有她自制的鹵雞蛋、涼拌菜和荷葉餅。她很早就起床，天黑黑的，從廚房把食品車推出來。她不能在廠區(qū)里叫賣，她怕被人指指點點，瞅，這就是石家媳婦！她把車推到鎮(zhèn)中心學(xué)校門口。上學(xué)的娃子起得早，買早點的多，等到學(xué)生娃把她的車騰了半空，她已經(jīng)被凍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了。她望見不遠(yuǎn)處奶奶家那幢新建起的青磚樓，已改換了方向位置的院門臨著這邊的街道。她知道爺爺已經(jīng)去上早班了，奶奶卻還睡著，睡在爐火暖暖的屋內(nèi)。這時她不方便叫門，她不愿意按響院門外的電鈴，打擾奶奶睡覺。她凍得雙臂交叉摟肩，連連地跺腳，抬頭瞅瞅那座樓，是否有燈亮……

她茫然地望著這個灰蒙蒙的早上。此時她不會預(yù)知后來她向東走，向著更東邊的地方，到了陜西的寶雞市，一待多年。她是莊浪人的女兒，像是她必須經(jīng)過她大大經(jīng)歷的擔(dān)缸，流浪，住膠車社，住那漏頂子掛蜘蛛網(wǎng)的破屋大炕一樣——為了逃避跟小石離婚，逃避無休止的撕扯打罵，她確實像個流浪漢樣，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啥苦活累活都干過了。她的確像她的大大，有著曲折的經(jīng)歷，也有著堅韌的不怕磨礪的生活意志，她所經(jīng)歷的故事那是另一篇小說才能承載的。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