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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皮書

      2014-06-28 15:16:09許城
      清明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肥豬古鎮(zhèn)

      許城

      羊皮書

      許城

      C1

      我原打算繼續(xù)西行來著,卻沒想到在火車站遇到了丹。遇到丹之前,我倆素不相識,直到我倆在一套公寓式出租房里再次遭遇,她才走進了我的羊皮書。

      前些日子,這座西部小城到處充斥著干燥和悶熱,又似乎故意勾引我?guī)ё咭稽c留戀,差不多在我決定繼續(xù)西行的同時飄起了雨。雨不是很大,卻很黏著,被風(fēng)裹挾著的雨絲落到臉頰上也是冷颼颼的很不舒服。我去超市里買了一把折疊傘,黑色的,質(zhì)地不是很好,打開雨傘時夾住了我的手指,被傘架支撐著的傘布不時被雨中的風(fēng)折磨得啪啦啦作響。走進售票廳前,我不是很輕易地把雨傘折疊起來,可我遇到丹之前還沒有打算把雨傘扔掉,就是遇到丹之后,那把雨傘還保留了一段時間,似乎與丹無關(guān)。

      我看見孤單地坐在椅子上的丹,沒去排隊買票,售票大廳里排隊買票的人也不是很多,是不是我看見丹后才改變了主意也不很重要。我腋下夾著折疊傘穿梭在人群中,又看了一眼還是很孤單的丹,去售貨的地方買了一盒云煙和一瓶農(nóng)夫山泉。我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一個腋下夾著皮包的大肚子男人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份卷成筒的報紙,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似乎故意把報紙甩在了地上。出于對文字的虔誠,或是無聊中的隨意,我看著那人彎腰從地上撿起那份報紙的背影,有點回到革命年代的感覺。走回來坐在丹身邊也是我無意中的舉動,壓根就沒打算和丹搭訕,一直在想是不是延遲西行的計劃,至于理由必須搜腸刮肚才行……可我是去是留從來沒人干涉,我走到哪里都是一個永遠都不被人在意的影子。

      丹身邊的椅子上放著一個塑料袋,里邊有兩袋康師傅方便面和幾個蘋果。她腳下的旅行箱不是很新,樣式也是前些年的。我走近丹的時候,丹咧開兩片薄嘴唇笑了笑,伸手要拿起椅子上的塑料袋。一排長長的椅子上只坐著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再就是那個裝著康師傅方便面和蘋果的塑料袋。我遇到過很多像丹這樣的女人,出門在外寧可天天啃方便面也會拼命地包裝自己的身體。我點點頭沖丹笑了笑了,隔著那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坐下來,無聊地翻看那份報紙。

      看上去丹不是很在意我,也不奇怪,直到我讀中學(xué)了還沒克服抽不緊腰帶的毛病,多么好的褲子穿在我身上褲管永遠是打著卷兒的;再是年過四十慢慢半禿的腦殼,還有越來越隆起來的肚子……我點燃了一根煙,一縷縷煙霧彌散開來,報紙上的宋體字突然變成了一片爛泥,源自我身體上的疼痛如刀割,如蟲鉆,如錐子扎,這直接影響了我的視覺。我不住扭動著的身體肯定引起了丹的注意,丹動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卻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別處。我必須從兜里掏出藥瓶,從里邊倒出幾片止痛片塞進嘴里,又迫不及待地擰開礦泉水瓶,咕咚咕咚地喝下半瓶才覺得舒服了些,可疼痛并未徹底消除。

      我撿到的是一份老家城市的晚報,身在異地多少能激發(fā)一點興趣。晚報上花花綠綠的挺熱鬧,奇聞異事也不僅限于發(fā)生在本地。我看到唐古鎮(zhèn)一夜之間死了若干只羊的消息,并未感到絲毫驚訝,卻不由自主地嘟囔起來——老早的習(xí)慣,默讀從來都是朗誦,只是場合不同朗誦的程度有所區(qū)別罷了。

      唐古鎮(zhèn)是我離別多年的老家,老早就養(yǎng)羊,好像在我離開唐古鎮(zhèn)四五年后,有人建了一家大型的養(yǎng)殖基地,從外省引進小尾寒羊和波爾山羊什么的飼養(yǎng)、繁殖,培育出來的羊再銷售到外省,唐古鎮(zhèn)人自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了……可能丹一直用眼睛的余光注視著我,也可能丹一直很在意那張報紙,我聽到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才抬起頭來,惶惶地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不是很熱鬧的售票窗口。

      看上去丹也就三十多歲,瘦卻不弱,整體形象很骨感,皮膚也細,只是很蒼白,凸顯的眼睫毛和眼影特別吸引人的注意力,魚尾紋若隱若現(xiàn),加上很到位的淡妝……我佯裝不在意的樣子打量丹,丹的臉頰上竟洇出了兩片潮紅,這應(yīng)該是我對丹產(chǎn)生好感的開始,也是我不久繼續(xù)西行后必須與丹糾纏在一起的最原始的鋪墊。

      雨還在飄,進進出出的人將一股股潮冷之氣勾引進來,我突然討厭起那些把潔凈的地板糟蹋得很不舒服的人們,拿起折疊傘站起身來,那份報紙就落在了椅子上。我的另一只手揚起落下,拍中了長椅上的塑料袋,丹和我?guī)缀跬瑫r“啊”了一聲。我的手和丹的手又在同一時間放在了本來很安穩(wěn)的塑料袋上,短暫接觸后極速分開,卻觸摸到了丹那只結(jié)著繭子的手……這就很使我疑惑了,可當時的確是我自作多情。我歉意地沖丹笑笑,轉(zhuǎn)身離開了。走出售票廳的時候我又回過頭來,看見丹撿起我丟下的報紙。她似乎也一直注意我的一舉一動。我倆的目光不是近距離地再次接觸后,丹竟然將報紙又丟在了椅子上,賊一樣??傻ち艚o我的謎暫時還不重要,或者多余。

      天晴了折疊傘也變得多余,我卻沒打算丟棄那把質(zhì)地不是很好的折疊傘。這座西部小城只不過是我整個西行計劃的一個單元。每到一座城市我都習(xí)慣住在那些很糟糕的小旅館里,多是私人的,都是在小街上,甚至扦在塑料管一樣彎曲著的胡同里。來到這座小城后,我重新核對了銀行卡上的余額,大有此去不復(fù)返的悲愴,住進了這套公寓式出租房。

      房子是一居室,配備空調(diào)、冰箱和一應(yīng)俱全的廚具,至少能創(chuàng)造出一點家庭氛圍。去樓下超市買來蔬菜和肉食品,再走進廚房滿足了自己的胃口,回到客廳泡一杯茉莉花茶,懶散地躺在沙發(fā)上,拿著遙控器看可看可不看的新聞,以及那些很煽情也很實在的通俗電視劇,也常把自己的眼睛弄得潮潮的……我不否認,做那些事情多是為了逃避。有一件做了好久的事情在我再次遭遇丹后才顯得重要起來,我們彼此交往的媒介不只是那些突然死去的羊,可我做的那件事情的確與羊有關(guān)。

      傍晚,有人敲開門打掃衛(wèi)生、換洗被罩和褥單什么的。負責(zé)衛(wèi)生的多是一些在物業(yè)公司打工的小閨女,也有一些和我歲數(shù)相差無幾的女人。丹敲開我的房門也是一天傍晚,我聽到門鈴聲走出來打開房門,丹和我都有些驚訝。丹抱著換洗的被罩和床單什么的,穿著白襯衫和藍裙子,一套質(zhì)地很普通的酒店工作服;原先披散著的長發(fā)挽了起來,臉色不是很好,見到我后卻很陽光地笑了笑。

      丹很麻利地去臥室換了被罩和床單、枕套,就開始打掃衛(wèi)生了。我和丹遭遇在火車站畢竟有了鋪墊,對話就比較順暢一點,猶如邂逅的朋友,可我還是很謹慎的,畢竟丹留下的謎在我見到她后有了極高的揭秘情趣,好像與卑鄙和高尚無關(guān)。

      原先也打工來著……或者說,像我一樣到處流浪?

      丹回頭看了我一眼,拿著笤帚去了衛(wèi)生間,從里邊拿出蘸了水的拖把走出來才說,你是說我?你在流浪嗎?

      我從茶幾下拿出那把折疊傘玩玩具一樣打開又合上,折疊傘的質(zhì)量的確影響了我的情緒和面容,肯定是齜牙咧嘴、面紅耳赤的樣子。我沮喪地把折疊傘扔在沙發(fā)上,點了一根煙說,我一直在流浪……從很早的時候,我出來那會兒你還很小吧?

      丹停止拖地直起腰來,伸手摸了摸精心梳理過的頭發(fā)笑著說,我們的年紀相差不會很多吧?我屬羊,你呢?

      巧了,也屬羊,67年的。媽生下我后沒奶,爹特地跑到縣城買來一只奶羊。那時候,唐古鎮(zhèn)人大多養(yǎng)山羊、綿羊,很少有人養(yǎng)奶羊。眼下不同了,什么品種的羊都有,聽說唐古鎮(zhèn)人天天養(yǎng)羊、吃羊,鎮(zhèn)街上到處都是羊肉館……羊雜湯是小時候就鐘情的美味,我自從踏上西行的路后,每到一座城市都必須找到賣羊雜湯的地方,最得意的是把東西買回來自己做……那才有滋味。

      我說話的時候一直觀察丹的表情,當她聽說唐古鎮(zhèn)和鎮(zhèn)街上的羊肉館時,臉上竟現(xiàn)出了驚悚的表情,繼而恢復(fù)了原有的狀態(tài),可臉頰上的潮紅久久不退。我突然有了某種預(yù)感,仿佛很在意地從沙發(fā)上拿起那把折疊傘說,你去過唐古鎮(zhèn)吧?在北方那是一個以養(yǎng)羊出名的小鎮(zhèn)……可惜我有二十多年沒回去了。

      沒……沒有……丹轉(zhuǎn)過身去彎著腰盡心地擦拭著地板說,西行……是出公差還是旅游?

      可以說旅游吧,不過,那是有錢人做的事情,我有點像當不了皇帝回家悄悄喊老婆貴妃一樣,窮擺!

      丹很輕松地笑了,兩道柳葉眉卻皺了皺。

      我氣餒地把折疊傘扔在沙發(fā)上,站起身來為丹擦拭地板閃開了地方后又說,看樣子那天你也像我一樣,打算買一張車票去別的地方,為什么又像我一樣突然改變了主意?

      啊……我是打算去別的地方,有一個很不錯的朋友突然打我的手機,她一直在這座小城里打工,為我介紹的那家物業(yè)公司效益和信譽都不錯,業(yè)務(wù)也很好,商務(wù)樓、超市,再是這些公寓式出租房……反正都是打工混飯吃,到哪里不一樣?

      我“嗯嗯”地應(yīng)著去廚房從冰箱里拿來一罐紅牛飲料,丹卻收起拖把準備離開了,看見我遞給她的紅牛,擺擺手又去了衛(wèi)生間。我追到衛(wèi)生間門前又折身返了回來。待丹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我的手機喊叫了。我放下飲料從茶幾上拿起手機,丹抱著換下來的被罩和床單走了,急匆匆的樣子像賊又不像賊。

      C2

      有幾天,我沒有見到丹。我第一次問起丹也是一天傍晚。那天來收拾衛(wèi)生的是一個很靦腆的鄉(xiāng)下妹子,十八九歲的樣子,說起話來臉總是紅紅的,兩根刻意梳起來的小辮子在她拖地板的時候,不住地在肩膀前后掃來掃去,聽口音像湖南人。丹是安徽人,我是憑她無意暴露的口音猜測的,至少她的老家在淮河兩岸。見不到丹的時候,我很矯情地在眼前閃現(xiàn)出一朵朵黃燦燦的油菜花……可湖南妹子只知道丹來物業(yè)公司不久,不像她們一樣住在物業(y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至于住在哪里誰也不知道。我有些失望。為了表達謝意,我從冰箱里拿出飲料或在她盡心地打掃房間時削一個蘋果什么的,可她每次都像丹一樣擺著手倒退著離開。房子里再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常常守著開著的電視發(fā)呆,仿佛丟了什么,一種很莫名其妙的感情。

      又過了幾天,我買了幾份當?shù)氐膱蠹?,找到幾條招工信息,有幾家公司需要焊工,又沒嚴格地規(guī)定工作期限,很適合我。我隨即撥打?qū)Ψ降氖謾C,對方回應(yīng)說,可以談?wù)??!翱梢哉務(wù)劇本统闪宋伊粝碌睦碛桑行┟銖?,身心卻處于一種偽安靜的狀態(tài)。離開出租房,我去超市和菜市場,買回來的飲料、啤酒和吃食又把冰箱填得滿滿的。靜下心來做幾個菜,喝著度數(shù)很高的紅星二鍋頭,有意無意地看著電視娛樂節(jié)目倒也身心放松。放在茶幾上的手機一旦響起來,我的神經(jīng)就會處于極度興奮的狀態(tài),可除了一些招工單位的電話,就是誰錯撥了手機。放下手機,我咧開嘴哈哈大笑著自語,丹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嗎?

      再一天傍晚,我聽到敲門聲,有些癲癇地跑過去打開房門,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個子很高也胖,扭著肥屁股走進來像回家一樣。茶幾上亂糟糟的,胖女人把抱來的換洗被罩、床單什么的扔到沙發(fā)上,一邊收拾一邊嘟囔,還不時抬起頭瞅著我一遍遍地數(shù)落,我像她兒子又像她老公……胖女人收拾了房子又拖完地板,抱起沙發(fā)上的被罩和床單去了臥室,我追著她走了進去,問她知不知道丹去了哪里。胖女人仿佛沒聽見一樣把換下來的被罩和床單扔在地板上,從兜里掏出一包針線,坐在床上縫補被罩上一個不是很大的口子。我走近胖女人又問了一次,胖女人抬起頭瞪著我好半天才哈哈大笑著說,丹是你什么人?

      我和丹也是才認識的,是在火車站,又碰巧在這里遇到了,連她是哪里人我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叫丹……也不過隨便問問。

      是嗎?看不出來你?我第一眼看見丹就知道她有問題,果不其然,沒幾天她就請了事假……像丹那樣的女人多了,早先憑著面相好又年輕,過生活是很輕松的,錢肯定不少拿,吃喝自然也講究……唉,要是有點頭腦的,掙了錢攢起來開店,或有本事纏住一個有錢的主兒正正經(jīng)經(jīng)過日子也好,怕的就是像丹那樣的人,掙了錢就不知道天是怎么黑的,東一把西一把的,自己享受了,可面容會老的……你看見我了沒?屬羊的,才……就……哈哈哈……

      你也吃過青春飯?

      呸,說什么呢你?你住的這片公寓式出租房原來是我們廠的招待所,工廠改制了我也下崗了,可我們要吃飯不是?

      丹究竟去了哪里?

      天知道!

      胖女人張開嘴用牙咬斷線頭,把針線放進針線包塞回兜里,收拾完床上的被褥、枕頭,抱起地板上的被罩和床單什么的離開了。我追著她走了幾步才張開嘴,胖女人猛地回過頭來很正經(jīng)地說,丹來這兒也不過幾天,問一句說一句,下了班賊一樣地走了,誰知道她去了哪里……別聽廣告上瞎吹什么全天候電子監(jiān)控、安全入住什么的,管這片出租屋的頭兒是個扶不上墻的阿斗,也難怪這里形同大車店。

      胖女人走了,我呆呆地在臥室里站了好久。這么多年了我好像沒這么在意過一個女人,何況我與丹萍水相逢。

      丹突然闖進我的出租房還是一天傍晚,我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電視,從旅行箱里拿出我的羊皮書,丹突然摁響了門鈴,竟使我出現(xiàn)了做賊心虛似的慌亂。我沒來得及收起羊皮書,忙著打開房門見到丹后還是有些驚訝。丹拉著那個樣式很舊的旅行箱進來后,惶惶地往門外看了幾眼,反客為主地來到客廳坐在了沙發(fā)上,伸出舌尖不住地舔兩片略施唇膏的薄嘴唇。我忙著去廚房從冰箱里拿來兩罐飲料,丹有些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很不雅地喝了下去。我又為她打開一罐,丹才注意茶幾上那張被我用刻刀刻得密密麻麻的羊皮。沒等丹疑問,我忙收了起來塞回放在茶幾旁邊的旅行箱里,又拿起那罐開啟的飲料遞給丹,丹卻起身去了窗前魂不守舍地張望著。

      我拿著打開的飲料走近丹,丹回過頭來沖我笑笑沒有說話,似乎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我把飲料遞給丹,請她坐回沙發(fā),丹很歉意地笑笑,變得非常矜持起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

      麻煩?啊……我……

      我伸手制止了欲言又止的丹,然后去了廚房,打開冰箱開始料理晚餐。我做菜的時候,丹去了衛(wèi)生間。我把飯菜做好后,丹也干干凈凈地從衛(wèi)生間里走了出來,頭發(fā)披散著,濕漉漉的一時難說規(guī)矩;新?lián)Q的黑白相間的條紋連衣裙穿在身上顯得更加骨感了;臉上重新化了淡妝,有極力遮掩的嫌疑,卻難以抑制不由自主的張揚……可丹那只結(jié)了繭子的手還是令我疑惑。

      我知道自己失態(tài)后有些討好地邀請丹一起共進晚餐,丹很歉意地笑了笑坐在了餐桌旁。我問丹喝點什么,丹說隨便,卻起身從我手里拿過酒瓶在兩個杯子里倒了酒。

      在家里的時候,你也天天下廚房?

      家?我從老家跑出來后有過一個叫家的地方,在北邊那座城市的邊緣地帶,一間十幾平米的平房,一張床和一個煤氣灶,再是油鹽醬醋什么的……那就是家了,廚藝也是那個時候練就的。往后……有一句話你也不會陌生,祖國處處是我家……哈哈哈……對嗎?

      我呷了一口酒,拿起筷子邀請丹吃我做的熘肥腸。丹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掉,拿在手里的筷子卻伸向了蔥爆羊肉。

      羊肉做得這么好,是不是你從老家?guī)淼氖炙嚕?/p>

      爹是老家一帶名聲很好的鄉(xiāng)廚,最擅長做羊肉,可惜爹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死了……哎,你去過唐古鎮(zhèn)吧?

      何以見得?

      猜的。

      是嗎?你一直這么過著?

      算是吧,不過,我是準備繼續(xù)西行來著,這座小城不過是一個點罷了。

      目的地呢?

      我喜歡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你呢?

      我應(yīng)該告訴你,我為什么突然闖進來。丹說著與我一起喝了一杯,又在兩個杯子里倒了酒才說,我的確遇到一點麻煩。來這里打工后,我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打算長久地住下來。我在北邊那座城市有過一段感情,可對方有家庭,我不想介入別人的感情就毅然離開了,可對方死死地糾纏著我。前些天,他竟然找了來,一直跟蹤我,直到今天……我不得不離開,直到我走進這片公寓式出租房才把他甩掉了,可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我打算去物業(yè)公司的宿舍里住一晚上,又不想麻煩她們,就貿(mào)然地闖了進來……不過,你放心,我進來的時候保安們還認識我,我撒謊說我們是舊識,待會兒我就離開好吧?

      丹一走進來我就存有疑慮,接下來的對話就顯得蒼白也空洞了。我看見丹滿臉的酒紅就不再勸酒,拿起筷子不住地邀請她和我一起吃蔥爆羊肉。丹仿佛識得我的意圖,比賽一樣將那盤蔥爆羊肉消滅得一干二凈才罷……丹沒有食言,趁我去衛(wèi)生間洗浴時悄悄地走了,茶幾上放著一張字條,只有兩個字——謝謝!

      我決定繼續(xù)西行。

      C3

      房子不大,又沒有燈光,我猜測連窗戶都是關(guān)閉著的,或壓根就沒有窗戶。離開那座西部小城繼續(xù)西行后,難以逃脫依然膠著的悶熱和干燥,猶如時刻都沒離開我的影子。從我離開那爿公寓式出租房后,一直在搜尋丹的身影,甚至在西行的列車上,差點把一個與丹歲數(shù)和長相差不多的女人當成了丹。那個女人一再強調(diào)我認錯了人,可能我的固執(zhí)甚或有些無賴的糾纏令她產(chǎn)生了恐懼和焦慮,在溫度非常適宜的車廂里她很久都沒消除臉頰上的桃花紅,最終借口去餐車吃飯徹底離開了我。身邊的座位空了我才醒悟,我究竟是在尋找丹,還是想揭開與丹相關(guān)的那些謎團,抑或是丹與那個古有養(yǎng)羊習(xí)慣的唐古鎮(zhèn)有關(guān)。

      午夜時分,我走下列車,伴著熙熙攘攘的人流離開了檢票口,必須超量吸收夜晚的微風(fēng)予以我的清涼,猶如從悶熱的地窖里逃出來的快感令我有些激動??晌业暮们榫w還沒有得到充分的張揚,一胖一瘦兩個男人就站在了我面前,出示證件后很客氣地請我上了一輛出租車。

      那兩個人把我?guī)нM一所房子后就走了。房子中間放有一張桌子,憑著非常吝嗇的夜光判斷,那是一張使用好多年的餐桌,桌面上的漆翹起來,像洪水過后被風(fēng)干了的河底淤泥,相信支撐桌面的架子也銹跡斑斑了。我把手放在桌面上,除了感受到令人不舒服的粗糙,還有一股似乎永遠也驅(qū)除不掉的油膩。供我坐下來的是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也老舊得可以,難以承受我的壓迫,發(fā)出嘎吱吱的聲響。蒼蠅和蚊子也不消停,除了房子里幾乎要燃燒的悶熱氣流,還有從我的額頭、腋下,再是腳丫子縫隙里噴發(fā)出來的汗液,被嗡嗡嚶嚶的聲音包圍著很容易讓我生發(fā)許多壞情緒。緊接著是被棍棒狠擊腦殼的疼痛不得不促使我暴跳如雷,可我的聲音在這間不大的房子里顯得那么空洞和乏力……我被囚禁了,不能不把自己的遭遇與丹聯(lián)系在一起,丹好像永遠是跟隨我的影子,的確是影子,就是在列車上和那個與丹相像的女人坐在一起,潛意識里一直認為丹和我乘坐的是同一趟列車,在離我很遠或很近的車廂里,甚至從我買票、候車和檢票,直至上車都在她的視野里,可她為什么要躲避我呢?

      房門被人打開,燈光也霧一樣隨之彌散開來,從房頂耷拉下來的燈泡頂多十五瓦,還覆滿了灰塵。先走進來的是瘦子,拎著一捆啤酒,被風(fēng)吹著一樣來到破餐桌前,把啤酒蹾在上邊,餐桌跟著我屁股下的椅子嘎嘎吱吱地搖晃。胖子手里拎著兩個塑料袋,里邊裝著葫蘆雞、臘汁肉什么的,還有一兜羊肉包子。胖子把那些東西放在桌子上,瞪著瘦子不說話,瘦子像剛從夢中醒來似的,忙打開捆綁啤酒的塑料繩,又從墻角處拉來兩把同樣破舊的木椅子——三把椅子和一張餐桌是房子里的全部家具。胖子早把塑料袋里的吃食攤開,從腰里拽出一串鑰匙,找到起子接連打開三瓶啤酒,先將一瓶放在我面前。瘦子也坐了下來,拽下一只雞腿遞給胖子,胖子卻又遞給了我……房子里的氣氛突然變得不再沉悶,像幾個老相識相聚在這座西部小城,舉辦一次很鄉(xiāng)土也很友好的聚會。

      胖子抱著啤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下半瓶,拽下一條雞腿啃嚼著說,哎,老兄,你也是唐古鎮(zhèn)人吧?聽口音像。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唐古鎮(zhèn)人叫他們肥豬和瘦雞,可我喜歡叫,也覺得很貼切。饑餓和干渴促使我也像肥豬一樣灌下半瓶啤酒,卻對胖豬和瘦雞拿過來的雞腿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甚至很惡心。我相信胖豬和瘦雞也是我身后的影子,從我離開那座西部小城前他們就一直跟蹤我,下了火車迫不及待地把我?guī)У竭@里,又饑餓得難受,來不及清除手上的汗腥就跑了出去,好在我們置身在如此污濁的氣氛里,很多異味是很容易被消解的。

      我是不是唐古鎮(zhèn)人不太重要吧?現(xiàn)在,我想知道你們?yōu)槭裁催@樣做。你們出示了證件,我不懷疑你們的身份,可你們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里超時詢問,很容易轉(zhuǎn)變成非法拘禁或變形為刑訊逼供。

      哈哈哈,你言重了,就算我們不是老鄉(xiāng),也可以坐在一起了解一點情況,像走在山間迷路了遇到一個人問問罷了。再說,來這座城市之前,有人為我們提供了準確信息。你與丹在那座小城遭遇前就住在一家公寓式出租房里,丹在那家物業(yè)公司只做了幾天,最重要的是丹在她離開那座城市之前,在你的房子里逗留過。為我們提供信息的人通過公寓式出租房的監(jiān)控錄像掌握了很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也就是說,你與丹一直在一起……當然,你與丹是不是同謀,這一點我們很清楚,可你至少在為她做遮掩,包括現(xiàn)在,對嗎?

      丹做了什么?謀殺,搶劫,還是投毒?

      投毒。

      與羊有關(guān)?

      對。

      我遇到丹之前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了唐古鎮(zhèn)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多羊的消息,那是丹所為嗎?

      嫌疑……丹在養(yǎng)殖公司里一直負責(zé)飼養(yǎng)種羊,每天把技術(shù)人員配置的飼料親自送到種羊的嘴里……也就是說,丹具有最完美的作案時間。

      動機呢?

      伺機報復(fù)、惡意泄憤,還有……還有法律注重的只是結(jié)果。

      你們都是警校畢業(yè)?

      肥豬回避著我射過去的目光,又拿起啤酒瓶子,放到嘴邊才知道里邊空了,放下空酒瓶又打開一瓶,一小口一小口呷著,抬起頭看著被悶熱的氣流沖擊著的小燈泡,眨巴著兩只小蛤蟆眼吧唧著嘴,又不住地將兩片厚嘴唇聚攏起來一噘一噘的,仿佛是對那個諢號的刻意認可。

      瘦雞將拿在手里的羊肉包子扔在桌子上,說,不,我們都不是……你肯定好多年都不回唐古鎮(zhèn)了。唐古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了,也引來好多外地人,都是打工的,南腔北調(diào),一大幫一大幫的,治安就成了問題。鎮(zhèn)派出所里就那么幾個民警,我倆先被招去當協(xié)勤員,慢慢地成了警察。我倆的老家不在唐古鎮(zhèn),卻必須接受鎮(zhèn)政府的領(lǐng)導(dǎo),天天住在派出所里,怎么說我們都是老鄉(xiāng)。

      別誤會,我問你們是不是警校畢業(yè),是說你們很專業(yè),也很機敏,至少具備警察該具備的素質(zhì)。只是我現(xiàn)在還在疑惑,丹……啊……就是你們追蹤的對象離開唐古鎮(zhèn)的時候,你們沒有一點覺察?或者說,案發(fā)后警方應(yīng)該對她進行必要的詢問吧?至少在案子偵破之前她的行為應(yīng)該受到限制,那她為什么那么輕易地離開了唐古鎮(zhèn)呢?

      肥豬再投給我的目光不是很友好了,看得出他在極力掩飾自己焦躁的情緒。他又拿起瓶子灌了一大口啤酒,說,這是我們警察關(guān)心的問題,現(xiàn)在我們最想知道的是丹的下落,她必須跟我們返回唐古鎮(zhèn),繼續(xù)配合調(diào)查。

      丹……她要真的是投毒者,她所制造的案子應(yīng)該是高級別的,至少該由縣局刑警隊著手偵破吧?

      胖豬死死地瞪了我片刻,終究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揚起一只油乎乎的胖手說,縣局刑警隊也是天天被大小案子糾纏著,我們是縣局派出機構(gòu),有責(zé)任協(xié)助縣局偵破案件……難道我們做得不對嗎?

      汗液還在瘋狂地襲擊著我身體的各個部位,甚至連褲襠都承受著洪水泛濫般的苦痛,再是如蒸籠一樣的房間桎梏著我的不只是身體,我面對這兩個蹩腳卻難掩蠻橫之態(tài)的警察,不得不實話實說。事實上,我和丹之間也的確沒有發(fā)生什么,或者說,丹與我毫無瓜葛,我真的不知道丹究竟去了哪里。

      接下來,我與胖豬和瘦雞的對話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真誠,確實也沒有絲毫隱瞞的必要,而胖豬和瘦雞表達出的十二分滿意里卻隱藏不住十四分的壓抑。胖豬起身準備離開了,瘦雞掏出一張印著唐古鎮(zhèn)派出所信箋字樣的信紙,又掏出一根碳素筆,拔掉筆帽在信紙上劃了兩下遞給我。

      怎么沒有字?

      我接過碳素筆,看著那張蒼白的信箋,突然感受到隱藏在周身的力量予以我的壓迫痛苦之極,以至于我的手腳也同時顫抖起來。起初,肥豬和瘦雞并沒在意,當他們看見我的臉極度扭曲后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竭力鎮(zhèn)定自己的情緒,可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疼痛迫使我丟掉了手中的碳素筆,那張蒼白的信紙也被我張大嘴呼出的氣體吹出了油膩膩的桌面。好在我承受著苦痛的折磨顫著手從兜里掏出止痛片等一系列動作對我來說早熟稔到一定程度,幾片止痛片被我吞下去后,我很識趣地從地上撿起那張空白信箋。瘦雞從餐桌上拿起那根碳素筆,又從兜里掏出一根錄音筆說,回頭我整理在紙上就行,簽吧。

      E1

      雷公是一條啃不著羊骨頭就暴跳如雷的狗,張牙舞爪地折騰了一個上午,弄得唐古鎮(zhèn)到處污水橫流,連街邊的洋槐樹都被蹂躪得慘不忍睹還不解氣,又淅淅瀝瀝地飄起了雨絲,仿佛跟躲避在云層里的太陽較勁——就不讓你出來!

      一條國道蜿蜒著延伸過來,將一個完完整整的唐古鎮(zhèn)劈成了兩半,國道兩邊壘砌了一棟棟樓房,鎮(zhèn)政府周圍也立起了大大小小的旅館,以及一座檔次還不錯的酒店。百姓們走遍天下吃喝永遠是第一,說大小飯店鱗次櫛比雖夸張卻是實情……國道變成了街,神經(jīng)總是正常不了的車輛穿行而過,就是在很好的天氣里也制造出令人惡心的氣味和噪音。肆意橫流在街上的臟水來自街邊的羊肉館,一場大雨過后殘留在街面上的東西污穢得可以,招引了從胡同里跑出來的狗,顧不得躲閃大小車輛和被車轱轆碾壓而激動了的污水,奮不顧身地沖過來叼起一根羊骨肉就跑……這個時辰是午飯時刻,大大小小的羊肉館里從來都是滿滿當當?shù)模龅接晏焐庾匀徊皇悄敲礋狒[了,卻也不會冷清。打算走進羊肉館的人們站在街邊,先被那條叼著羊骨頭的狗吸引了,再是追狗的少年。

      少年戴著一頂破草帽,身上披著一塊臟兮兮的塑料布,光著腳,手里拎著一個暗紅的塑料桶,歪歪斜斜地追著那條叼著羊骨頭的狗跑在街上。一邊跑一邊喊叫,少年仿佛是為了狗嘴里那根瘦弱的羊骨頭。他的塑料桶里裝著羊肉、羊骨,還有涮羊肉的鍋底湯,湯里存著油菜、粉絲什么的,還有一片片被切得薄如紙的羊肉片,白白的皺起來,翻卷著飄在湯面上??伤麖难蛉怵^里出來必須和一條狗游戲才能宣泄內(nèi)心的情緒。狗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弱了,猛地收住腳回頭狂吠一聲,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緊接著叼起掉在地上的羊骨頭。少年拎著的塑料桶里不時有污濁的湯濺出來,好在湯是冷的,膻腥味很快被彌散在雨霧中的羊肉香氣消解了……少年氣惱了,原是玩笑來著,眼下卻必須玩一場很正經(jīng)的追捕,羊死了,狗還有活著的必要嗎?

      站在街邊的人終究抵不過羊肉香氣的誘惑,紛紛走進一家家羊肉館,可他們踏進去之前都會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一眼和狗較量的少年。跑跑停停的狗和追追打打的少年構(gòu)成了挺有意思的動漫,被人拉著胳膊轉(zhuǎn)過身去還不住地咂著嘴說,這小子!

      追狗的少年叫泰。

      狗離開鎮(zhèn)街扎進一條小胡同就不見了蹤跡,來自肚子的咕嚕聲多少遮蔽了少年泰淤積在心里的壞情緒,收住腳將沾在塑料桶沿上的一片羊肉拿起來塞進嘴里,很有滋味地咀嚼起來,卻被耷拉下來的草帽編條掃了眼,干脆把破草帽拽下來扔了繼續(xù)往前走。再走不遠,少年泰就跟著蜿蜒的小街把唐古鎮(zhèn)穿透了,小街猶如攥在少年泰手里的戟。一雙沾了泥的小腳丫被小街上的積水洗滌了,光凈凈的也成了兩把鋒利的匕首,嚓嚓的聲音激動了少年泰,腦子里旋轉(zhuǎn)著好多令他愜意卻又叫不上名字的旋律,卻終究抵不過肚腸里嘰里咕嚕的喊叫聲,加快了腳步,到了小街的盡頭再拐進一條小胡同,就到了老女人馬的家。

      老女人是瞎子,姓馬,她說自己叫劉馬氏。少年泰記得爹活著的時候,好像常說死去的奶奶也叫什么王馬氏,那兩個老女人都應(yīng)該姓馬。老女人馬住著三間土坯房,房子和她一樣老得稀里嘩啦了,圍墻也破損得可以,少年泰第一次走近老女人馬就是從圍墻上的豁口跳過去的。那天老女人馬坐在房檐下,懷里抱著棗木拐棍,身邊的矮飯桌上有一個干硬的饅頭。聽到少年泰很壓抑的腳步聲,老女人馬有些激動地揚起拐棍喊叫著說,是泰回來了?

      少年順嘴兒“哎”了一聲就開始叫泰了,至于真名在他跑到唐古鎮(zhèn)前就不那么重要了。爹媽活著時,少年泰淘了氣,他們都喜歡罵他羊羔子,因他屬羊。那天,少年泰坐在老女人馬跟前,一邊吃著干饅頭一邊應(yīng)承著。老女人馬不時揚起一只雞爪子一樣的手,拍在少年泰的小腦瓜上眼淚啪嚓地說陳年舊事。說來說去,也不過說泰被兒子、媳婦抱著離開了唐古鎮(zhèn),開始的時候她兒子先把錢寄到村長那里,村長再從郵局里把錢取出來送給她,飯是由她摸索著做,有時候鄰居為她從鎮(zhèn)街上捎一些吃的,可兒子、媳婦好久都沒了音信,泰還有點良心……他們死到哪里去了?

      嘎——少年泰抻長了脖子,沮喪地甩掉手里的干饅頭,長頸鹿一樣把頭探向老女人馬,呵呵地笑著說,鬼知道!

      少年泰記不得自己的老家是哪兒,爹死前好像說起過水田、水牛什么的,留在腦子里的卻只是動漫一樣的影像。少年泰只回過一次老家,跟著爹抱著媽的骨灰盒,坐了火車坐汽車,又被一個叫三叔的男人用柴油車拉了回去。可他在老家待的時間很短。少年泰的媽埋在一片竹林旁不久,爹也死了,心肌梗塞,和他老婆的癥狀相似。

      少年泰被媽揣在肚子里輾轉(zhuǎn)到河南才出生,跟著爹媽又轉(zhuǎn)悠了好幾個省份才落腳山東。爹媽做過好多事情,最終在一座小縣城里租了一間門臉做起了水果生意。少年泰有時跟著媽在店里,有時自己在出租屋里,可更多的時候浪跡在街頭。少年泰慢慢長大后,媽常把一些零錢扔在床上就走了,很晚才回家。爹也是個沒把兒的流星,常是被尿憋醒了睜開眼,才看見睡得本來就不踏實的少年泰……人們都說他爹媽是累死的,少年泰覺得也是,卻是數(shù)錢數(shù)死的,天天數(shù)呀數(shù),百元的、五十的,更多的是一元的和五角的……

      爹媽死后,少年泰跟著那個被他稱為三叔的男人過日子,可他總覺得爹媽沒死。離開老家后,少年泰遇到的那些人和自己歲數(shù)差不多,又都是找不到爹媽的,可少年泰還是覺得能找到爹媽,但凡看到一些和爹媽歲數(shù)差不多的人,心里就舒服一些,畢竟是錯覺,跑到唐古鎮(zhèn)也是盲打莽撞。唐古鎮(zhèn)家家養(yǎng)羊,鎮(zhèn)北邊有一家挺大的養(yǎng)殖公司,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造紙廠,有好多外地打工的,卻不會有少年泰的爹媽……少年泰是個明白的糊涂人。

      老女人馬喊他少年泰,到了鎮(zhèn)街上人們也這么喊,喊完了又問他老家在哪里,少年泰就咧開嘴笑……多是少年泰拎著塑料桶在一些羊肉館里盯著一桌子剩飯、剩菜的時候。那些在羊肉館里服務(wù)的小閨女、小小子們和少年泰逗完了就把他的塑料桶裝得滿滿的,日子久了人們都知道少年泰把那些剩飯菜拎回去是和老女人馬一起享用。有時候,村長從飯店里出來看見少年泰在街上逛,就揪住他的耳朵把裝雞鴨魚肉的塑料袋子塞給他,噴著滿嘴酒氣一再叮囑,小王八蛋,一定和奶奶一起吃!

      雨還淅淅瀝瀝地飄著,鄰居家的一只雞踩著滿院子的爛泥不時張開尖嘴很徒勞地覓食,聽到少年泰的腳步聲,展開翅膀飛到了破豬圈旁邊的棗樹上。老女人馬抱著棗木棍坐在房檐下罵一聲小兔崽子,埋怨他野出去就忘了窩!

      少年泰把披著的塑料布拽下來扔在房檐下,繞過老女人馬自顧自進了屋。屋里的灶也老舊得可以,少年泰把撿來的干柴點燃了塞進灶膛,很快冒出一股股白煙,他必須把拎回來的剩飯菜熱了才行。老女人馬像往常一樣不時地大喊一聲,問少年泰有沒有爹媽的音信。少年泰咔咔地咳了兩聲,被煙嗆出來的眼淚也嘩嘩地流了出來。老女人馬不甘心又問,少年泰把拎回來的飯菜統(tǒng)統(tǒng)倒進鐵鍋里,回頭喊了一聲,死了!

      少年泰把熱好的剩飯菜端到房檐下的矮桌上,老女人馬還喋喋不休。

      你說鎮(zhèn)上的羊都死了?

      死了。

      病死的?

      被炮彈炸死的……你吃的羊肉有炮灰味沒?

      呵呵,小兔崽子!

      老女人馬說笑著被嘴里的羊肉嗆了嗓子,咔咔地咳了起來。少年泰忙丟下碗筷起身為老女人馬捶打后背。

      老女人馬緩過神來還不罷休,仰著脖子問,你去找村長沒?

      少年泰打著飽嗝丟下飯碗,撿起房檐下的塑料布披在身上,又急匆匆地穿上那雙從鎮(zhèn)街上撿來的塑料拖鞋,看也沒看老女人馬就走了出來。

      老女人馬正把一片羊肉塞進嘴里,聽到少年泰的腳步聲,忙把嘴里的羊肉吐出來,可能想吐在手里,卻掉在了地上。她揚起那只空空的手大喊著說,去找村長……找呀,知道唄小兔崽子!

      鎮(zhèn)外有一片莊稼地,中間還夾雜著一片片野草,穿插其中的小徑彎彎曲曲。剛割過麥子不久的地里又覆蓋上一層綠色。少年泰現(xiàn)在才知道那叫玉米,唐古鎮(zhèn)人習(xí)慣說是棒子。棒子苗剛出土不久,還很柔弱,卻顯出了旺盛的生機。

      少年泰來到唐古鎮(zhèn)上后,看見鎮(zhèn)子外邊到處都是羊,一群群的。少年泰叫不上那些羊的名字,卻看得出唐古鎮(zhèn)人都把羊當成祖宗……站在一條蜿蜒的小徑上,少年泰能清楚地看見那座高高的大樓和圍繞著大樓的那片房子,被一道高墻包圍著的是一個挺大挺大的院子。

      少年泰去過養(yǎng)殖公司,是去找爹媽,可守在門前的人攔住了他。他一遍遍申訴,結(jié)果就是早有的結(jié)果。少年泰趁倆門衛(wèi)臉對臉說話,老鼠一樣鉆了進去,結(jié)果還是被他們揪了出來。少年泰在那兒坐了幾天,最終把兩個民警招惹了去,一個胖得像豬,一個瘦得像雞。胖豬和瘦雞把少年泰弄到派出所,可少年泰說不清老家的稻田和水牛,知道爹媽死了卻必須自欺欺人地杜撰他們的故事,說著說著警察變成了爹。胖豬和瘦雞不想給少年泰天天當?shù)?,少年泰從此就在唐古?zhèn)混了。

      雨住了,野地里沒了羊突然令少年泰寂寞起來,再看一眼那座高高的大樓,他突然笑了。唐古鎮(zhèn)人都說那座大樓是羊們的洞房,要結(jié)婚要生子,天天都熱熱鬧鬧的,可那顆“炮彈”炸死的不只是唐古鎮(zhèn)人的羊,還有那座大院子里的,沒絕種卻也損失頗大。唐古鎮(zhèn)人說,養(yǎng)殖公司的頭兒又去外地拉羊了,可把羊拉來還要等著它們下崽,唐古鎮(zhèn)人才能接著養(yǎng)羊,不是說一日懷胎十月分娩嗎?什么事情一旦傳開了就夸張了,也是那些死了羊的人心懷憤懣無處發(fā)泄罷了。

      一只藏在草棵子里的蛐蛐兒抽冷子叫了一聲,少年泰循著聲音一路找來,蛐蛐兒像一條線,順著徑邊的雜草蹦蹦跳跳地牽引著少年泰往前跑。待少年泰瞅準了時機撲倒在雜草上要生擒那只喘息的蛐蛐兒,蛐蛐兒又尖叫了一聲倏然遁去。少年泰突然覺得很失落,也很痛苦,又想起了胖豬和瘦雞,好像不只是為了羊。

      那天,也是這樣的時候,少年泰從地上爬起來,看見也趴在雜草上的瘦雞,嘎嘎地笑了,卻招惹了坐在一邊喘粗氣的肥豬。

      肥豬走過來一把揪住少年泰的耳朵,瘦雞也從雜草上坐了起來,說,能從雜草里找出什么?

      接著找!笨!

      肥豬嚷完了放開少年泰吭吭哧哧地坐到路邊,屁股底下墊著一個廢舊手提袋。少年泰揉著被肥豬揪疼的耳朵也趴在了雜草上。瘦雞不甘心勞動,又不敢違命,也和肥豬一樣吭吭哧哧地叫嚷。少年泰突然抓住一粒石子大叫著說,找到了!

      瘦雞先蹦到了少年泰跟前,少年泰卻緊緊地攥著拳頭不放。肥豬扭著肥屁股走過來又揪住了少年泰的耳朵,揭開了他手中的秘密。瘦雞和肥豬看到落在地上的石子,一起哼了一聲揚起了手,肥豬的手機響了。肥豬接完手機急匆匆地和瘦雞要離開,瘦雞走了兩步回頭瞪了少年泰一眼??粗守i和瘦雞漸漸離去的背影,少年泰的確覺得很失落也很痛苦,好像真的不只是為了羊。

      C4

      我覺得丹就在這座小城里,這是預(yù)感。但我必須找一個暫時安身的地方。老早的習(xí)慣,不喜歡或害怕數(shù)兜里的錢,銀行卡倒是不錯,只要不去自動取款機前顯擺就行,可這樣的疏忽有時很致命。我最近一次把銀行卡插進自動取款機后,額頭上禁不住冒出一層冷汗。頭頂上的大太陽正是惡毒的時刻,西部的干燥和悶熱早就達到了超乎我想象的狀態(tài)。我死死地盯著液晶屏幕上不住蹦躥的數(shù)字,罵一聲“該死”,卻必須降低消費,沒有終點的旅行只能用N作為路程的計算代碼。

      我在一條小街上找了一家很小的旅館,街兩邊店鋪林立,白天是菜市場,到了晚上又變成了夜市,烤羊腿、羊腰,還有煮羊雜碎的味道充斥在街上。不大的房子里有床就行,樓下是老板經(jīng)營的飯店,吃喝不成問題。問題是我住進來大概半個小時后,肥豬和瘦雞也住了進來。他們的跟蹤有些愚蠢,也可能是在跟我玩一種很無聊的游戲。

      我和肥豬、瘦雞第一次遭遇是在樓上的衛(wèi)生間里,肥豬看見我只是咧開嘴笑了笑,瘦雞一邊解著褲子一邊說,說來說去也不過是巧合、巧遇,就像人餓得肚腸咕嚕嚕亂叫突然看見一個熱騰騰的大白饅頭……不,想吃炸醬面卻沒面醬,街上突然有人大喊,打面醬來!

      肥豬撒完尿提上褲子死瞪著瘦雞不言語,瘦雞惟妙惟肖地學(xué)完了,沖我訕笑著哈喇子流了老長,和排泄出來的倒有一拼……瘦雞的喊叫引發(fā)的情景在唐古鎮(zhèn)上時常發(fā)生,卻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做那種生意的人大多推著獨輪車走街串戶,車上放著幾個大木桶,里邊盛著面醬、醬油和醋。早先,那是生產(chǎn)隊的買賣,我離開唐古鎮(zhèn)前做那種生意的人多是在生產(chǎn)隊里做醬油醋的……似乎是瘦雞的一聲喊叫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接下來的事情應(yīng)該不會再有什么麻煩了。

      肥豬和瘦雞住在我的隔壁,我為了能安靜地做事,或出于對陌生人的戒備,必須一個人住雙人房間或單間。打開羊皮書,拿起刻刀,我會暫時忘掉丹??墒蓦u敲開門走進來,并不在意那張被我用刻刀折騰得亂七八糟的羊皮,不說丹也不說羊,說唐古鎮(zhèn)的人和雞鴨……我攤開手無奈地笑笑說,警察叔叔,我真的不知道那個叫丹的女人去了哪里。

      肥豬突然推門走了進來,像是剛睡了一覺,打著哈欠、眼淚啪嚓的,卻遮掩不住滿足后的愜意。天慢慢黑了,樓下的小街也亮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彌散開來的燒烤味。肥豬很慷慨地邀請我去樓下一起共進晚餐,我自然求之不得,收起羊皮書隨著肥豬和瘦雞來到樓下,找一個燒烤攤坐下來,要了烤羊腿、烤羊腰什么的,還有啤酒。肥豬表現(xiàn)得很大度,可瘦雞的一言一行必須聽從肥豬的指令,拿著起子不住地把啤酒瓶打開,放到我和肥豬面前。一直喝到小街上慢慢靜了,三個人才打道回府,儼如合伙游走外地的同鄉(xiāng)。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肥豬和瘦雞似乎也乏味了,白天扎在房子里睡覺,天一擦黑,兩個人一前一后地離開旅館,到街上攔住一輛出租車鉆進去就沒了蹤影。我隨后也離開旅館,心態(tài)應(yīng)該是很樸素的,尋找丹只不過是似是而非的意念,何況夜晚的涼風(fēng)多少消解了白天的燥氣,漫步在街上想那個一直處于隱匿狀態(tài)的終點……終點,有終點嗎?

      時間還不算太晚,酒店、超市,再是一些娛樂場所,還很熱鬧。我想抽一根煙,卻從兜里摸出一個空煙盒,就很隨意把空煙盒揉成團扔進街邊的垃圾桶,然后很隨意地走進一家小超市。小超市里人不是很多,人們推著購物車走在貨架旁不像購買商品,倒像參加展銷會。我走近賣煙酒的地方拿了煙,手又有些癢,像賊一樣的心態(tài),隨手又去賣吃喝的地方拿了好多袋裝的食品和飲料。導(dǎo)購小姐為我拿來手提袋,我抱著塞得滿滿的手提袋來到收銀臺前。結(jié)了賬我本打算離開,突然看見推著購物車走過來的人像丹。我差不多是蹦了過去,丹……那個女人好像遇到搶劫犯一樣掉頭就走,可她的劇烈動作將購物車上的一袋衛(wèi)生巾甩了出來。我撿起那袋衛(wèi)生巾追了過去,丹……真的是丹!丹收住腳步,沖我笑笑,佯裝鎮(zhèn)定地說,原來是你……這么巧?

      丹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把一只手放在了高聳的胸前,幾根在燈光下顯得很蒼白的手指彈鋼琴一樣上下動彈。我把那袋衛(wèi)生巾放進丹的購物車,原打算去超市外邊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喝點什么,畢竟是邂逅。一個瘦瘦的男人推著購物車從我們身邊走過,沖著丹很在意地看了幾眼。我突然想起了瘦雞,幾乎從丹手里奪過購物車。丹一直很恐慌地跟在我身后,以至于連我為她付款后該說的感謝話都省略了。離開超市,我拎著兩個手提袋拉著丹站在街邊,搶劫一樣攔住一輛出租車,待丹和我鉆進出租車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司機問我們?nèi)ツ膬海屜日f,回家。

      丹說得很順暢也很結(jié)實。

      借著不時透過車窗閃進來的燈光,我發(fā)現(xiàn)丹的臉頰上又出現(xiàn)兩片鮮亮的潮紅,可糾結(jié)在心里的謎終究令我不舒服,也說不清看似無意中的刻意會給我?guī)硎裁础?/p>

      丹說出的地址并不是她所說的家,司機在一個街口停下車,丹搶先付了賬下了車,我拎著兩個手提袋緊緊地跟在丹的身后。丹帶著我從街口往北走了一段,又穿過一條小街,走進一條昏暗的小胡同。小胡同老舊了,腳下是一條坑坑洼洼的小水泥路,胡同兩邊是一座座小院,不高的門樓、兩間紅磚房子……很熟悉的場景,我和丹不約而同落腳的這座西部小城不是很發(fā)達,難免留下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中期的痕跡,像這樣的小院好多城市都有,是人們搬進樓房前的過渡公房,在北方叫家屬院,眼下成了出租屋。

      房子老舊了,丹收拾得很雅致,水泥地面上剛灑過水,老式菊花電風(fēng)扇盡心地工作著,卻不能徹底驅(qū)散夜晚還很囂張的燥氣。丹為我倒了一杯茶,又站在凳子上打開后窗,一股涼風(fēng)吹了進來。我想說點什么,卻把張開的嘴又閉上了。丹把耷拉到胸前的一綹長發(fā)捋到腦后沖我笑笑才坐了下來。

      兩間房子一間是廳,一間是臥室,廳里放著一對木制沙發(fā),茶幾也是木頭的,看得出沙發(fā)和茶幾出自一個手藝很精湛的木匠,樣式和質(zhì)量卻都打了折扣。不過,茶幾被丹用一塊塑料臺布裝飾過,看不出怎么落魄。

      是不是一直有人跟蹤你才離開那座小城?

      跟蹤?丹還在極力掩飾自己,對,我不是跟你說了嗎?為了一段感情……

      兩個男人,一胖一瘦?

      一胖一瘦?不……啊……也有可能,可能是唐古鎮(zhèn)那兩個警察吧?

      丹說完忙用一根手指豎在兩片薄嘴唇上。我必須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何況肥豬和瘦雞從一開始就暴露了不純潔的動機,與羊的關(guān)系似乎不大。

      你在撒謊,一直……他們追蹤你不是為了感情,是羊……

      我不得不中止與丹的對話,渾身的疼痛先如被刀割,后又如蟲子一樣爬滿全身。我顫抖著從兜里摸出藥瓶,勉強擰開瓶蓋,止痛片卻撒在了茶幾上。丹忙起身撿起茶幾上的藥片,又端起茶杯,我很配合地張開嘴借著溫?zé)岬牟杷滔滤幤舐?zhèn)靜下來。

      你總是這么不舒服嗎?

      差不多……一種至今還查不出病因的痼疾……哎,你所有的遭遇,羊只是誘因?qū)幔?/p>

      對不起……他們也一直在跟蹤你?也對,我知道走到哪里也逃不過他們的視線,肥豬和瘦雞不過是他們的爪牙。養(yǎng)殖公司有好多業(yè)務(wù)員天天奔走在全國各地,也就是說,我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行走。

      他們?他們是誰?

      我一時也很難說清楚……真的……

      你是不是陷入了一場很通俗的感情糾紛……我打斷了丹的話,對不起……不過,你遭遇的一切應(yīng)該與羊無關(guān)吧?

      當然……不過,我知道自己難逃糾纏,也可以說是咎由自取。離開唐古鎮(zhèn)前,肥豬和瘦雞對我進行過多次詢問,說是詢問不過是糾纏罷了。我必須一遍遍描述羊死亡事件發(fā)生前后的種種細節(jié),還有一些與羊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比如我每天晚上幾點幾分上床,連我做什么夢都寫在了紙上……我承受不了那種無聊的糾纏才逃了出來,只想安安靜靜地活著,一直,就像現(xiàn)在……可我的確是無辜的。

      我相信丹,卻必須伸手制止她。我起身走出屋,躡手躡腳地來到院門前,借著門縫看見兩個黑糊糊的人影,又躡手躡腳地走了回來。丹腳下放著那個樣式很舊的旅行箱,像是剛從臥室里拉出來的。見我走了進來,她要滅掉房子里的燈。我制止了丹來到后窗前,站在凳子上借著開著的后窗發(fā)現(xiàn),房后是一小片荒地,生長著參差不齊的柳樹和槐樹。憑著射進小樹林的縷縷燈光判斷,離開這片小樹林就走進了城區(qū)。

      我回頭沖丹招了招手,丹很默契地走了過來。后窗外的防護欄破舊得形同虛設(shè),不堪手指一擊。我先把丹的旅行箱弄到外邊,接著丹和我不是很順利地從后窗跳出來。在我們把后窗關(guān)閉后,肥豬和瘦雞破門或越墻走進了屋……也就是說,肥豬和瘦雞從來沒放棄對我的跟蹤。

      肥豬和瘦雞并沒逗留太久,屋里安靜了我才悄聲說,你我都必須離開,要是你真的想安安靜靜地活著,我不勉強你,可我必須在肥豬和瘦雞回旅館前離開,否則,我也難逃干系。

      我看了一眼丹,接著走進小樹林,丹卻站著沒動也沒有說話。

      時間早過了午夜。

      C5

      還算順利,我卻不想把離開說成是逃離,丹好像也認同我的說法,不過,直到我和丹暫時有了比較安定的棲身之所后,丹的話語里還潛伏著并不令我費解的謎。我喜歡等待,就像我這次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一樣,恍惚有時候會帶給人許多莫名的美好。

      離開城區(qū)前,我必須讓丹在一家午夜時分還不冷清的酒吧里等。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到那家小旅館,收銀臺后只坐著那個胖姑娘,一副睡眼惺忪的表情。我謊稱有急事必須立即離開,胖姑娘沒任何疑惑就為我辦理了手續(xù)。我裝作很無聊的樣子問她住在隔壁的肥豬和瘦雞,胖姑娘很含糊地哼哼了幾聲,張大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我上了樓,賊一樣地來到肥豬和瘦雞的房門前,謹慎地把耳朵貼在房門上,卻沒聽到任何動靜。我有些欣喜若狂地回到房間,收拾好東西塞進登山包,再把旅行箱拉在手里,快步離開了旅館。按約定,出租車司機在街邊候著,我把登山包和旅行箱放進出租車后備箱,拉開車門又回過頭來,正好看到肥豬和瘦雞的房間亮起了燈……我所有的作為是不是都在肥豬和瘦雞的掌控之中?

      丹再見到我時表現(xiàn)出很順從的樣子,出了城區(qū)司機才問我們?nèi)ツ膬?,我說城區(qū)附近或比較遠一點的地方都行,但必須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司機是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我相信在丹上車之前他早確定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可能他經(jīng)常遇到我們這樣的人,所以表現(xiàn)出習(xí)以為常的樣子,說,往前走不遠就是一個小鎮(zhèn),那兒有一家檔次還可以的賓館,只要掏錢隨便你們住……我沒說話,坐在我身邊的丹也把目光放在了車外,濃郁夜色卻抵擋不住箭一樣戳過來的燈光,丹和我一樣,看到的肯定是一塊被亂箭戳得千瘡百孔的爛布。

      司機所說的那個小鎮(zhèn)賓館距離不是很近,一條新辟的公路兩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賓館在路邊,也就是六七層的樣子,門前停著幾輛轎車,有奔馳也有雪佛蘭,卻只有幾個不多的窗口亮著燈光。

      走進賓館之前,我必須弄一點吃的喝的。賓館旁邊有一家超市,司機用手機驚動了超市的老板。我買了一些罐裝啤酒,還有真空包裝的雞腿、香腸之類的即食食品,當然煙也必須充足。丹看見我拎著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走出來,神情倏然暗淡了,她一定想起丟在那兩間出租屋里的手提袋。

      房間在七層,是我選擇的,至于證件和我與丹的關(guān)系,真的不是很重要。登記的女孩問我們住幾天,我和丹都啞然了。女孩很干脆地說,先住兩天吧……剩余的話必須省略,彼此都存有心知肚明的隱秘,卻必須用目光征求丹的意見,丹沖我淡淡一笑,拉著旅行箱隨著服務(wù)員先一步上了樓。

      我趁丹在衛(wèi)生間里洗浴,打開那些即食食品,開啟了一罐啤酒,有意無意地喝著,突然覺得乏味,手里拿著啤酒罐起身來到窗前。來自建筑工地上的燈光閃閃爍爍,要是沒有那些咣咣當當?shù)碾s音還是有一些情趣的。午夜過后的夜風(fēng)很大程度地消解了白日的燥氣,從空調(diào)里流淌出來的涼氣反倒成了多余,我把一罐啤酒喝干后竟有了寒噤噤的感覺。

      丹是拉著旅行箱去的衛(wèi)生間,走出來的丹長發(fā)披散著,衣服也換了一套干凈的,淡粉色圓領(lǐng)鉚釘雪紡衫和純色長裙,穿在丹身上不失清新。我坐回沙發(fā)拿起一罐啤酒打開了,邀請丹一起坐下。丹坐下來拿了啤酒我才問她困不困,丹抿著嘴笑了笑說,還行吧。自從離開唐古鎮(zhèn),神經(jīng)一直沒松懈下來,不是恐懼,是一直想安靜地活著。

      像現(xiàn)在一樣嗎?

      我的話有挑釁也有些玩笑的意味,丹很在意地看了我一眼,笑笑,又倏然低下頭擺弄起手里的啤酒罐。我撕開盛炸雞腿的包裝袋,露出半個雞腿,連同包裝袋遞給了丹,丹突然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說話欲望。

      你是不是對我還有些印象?我是說多年前……我一直在想,也許這是你一直幫我的原因。

      多年前?不會……我現(xiàn)在與同學(xué)、朋友基本上斷絕了聯(lián)系,至于對女孩的印象,留在我記憶里的真的不是很多。別誤會,不是說我遇到的那些女孩沒有風(fēng)姿,是我從來沒認真地打量過一個陌生女孩。也不是我高傲,是我比較內(nèi)向保守,甚至在我萌動愛情的時候,都覺得那么在意地打量一個女孩是一種褻瀆。

      是嗎?我說的多年前,是差不多二十年前吧。從安徽老家出來時我才二十出頭,走過北方好多個縣城。那時候,夜總會才剛剛開始興起,尤其是縣城,隨便裝修幾間房子,再配上一套音響、一臺鐳射唱機和播放影像的大屏幕就開張大吉了。我們那時候叫坐臺小姐,一個臺坐下來至少有一百塊錢的收入,一個晚上最多能坐四五個……好多不同年齡和地位的男人們都那么瘋狂,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印象里有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大概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戴著金絲邊眼鏡,說話文縐縐的,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眉宇間的那顆美人痣,可他不修邊幅,每次去夜總會總是穿著一件很臃腫的軍大衣,腳上的棉布鞋也是四五十歲的男人們穿的那種。

      我把啤酒罐捏得嘎巴巴作響,伸手摸了摸自己那顆位于眉宇間的美人痣,裝作很開心地笑著說,你是說那個人是我對吧?你在我們老家縣城干過?

      丹把炸雞腿放到嘴邊又拿下來,放在了茶幾上,說,沒……去年我去唐古鎮(zhèn)前,首先確定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當然包括你們老家縣城。

      為什么?

      自然關(guān)系到我的經(jīng)歷或故事,可我一時又很難說清楚。

      你說的那個時間,我還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廠里當業(yè)務(wù)員,偶爾回到離唐古鎮(zhèn)四十多公里的那座城市,過的是在當時來說很前衛(wèi)的生活。我好像跟你說過,廚藝是在那間十幾平米的小平房里練就的。與我同居的女人老家在縣城附近的一個村莊。我離開唐古鎮(zhèn)前先去了縣城,在一家私人飯店里刷碗、掃地、端盤子……就是在那兒認識了那個勉強與我以夫妻相稱的女人。別人介紹的,很傳統(tǒng)的認識方式,卻奠定了后來我們過前衛(wèi)生活的基礎(chǔ),每每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也就是說,你們一直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

      差不多吧……不過,我喜歡用平行線形容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猶如兩條相伴卻不能相偎的鐵軌,這樣說就動感了吧?

      說白了你們有一個共同的理想,走進城市做一個安順的良民,像《城堡》里的K。

      你也讀卡夫卡?

      上學(xué)時候讀過,離開老家后,寂寞了也隨便翻翻……不過,你不能等同于K,看上去你挺兇的。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的確有些恐懼,可之后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又令我自慚起來。闖進那片公寓式出租房的確出于無奈,可幾個小時前在那家小超市里與你遭遇,驚訝過后心路還是很平坦的。

      呵呵,我沒那么兇吧?還說我嗎?

      隨你……你們最終還是分開了?是經(jīng)濟因素?比如,你是不是很早就開始了這種沒有目的的旅行?

      我當過業(yè)務(wù)員,也是一個很出色的焊工,有能使很多老板滿意的技藝,這至少保證我積攢了一些錢,何況我一開始就沒有家庭所累,與那個女人同居就像現(xiàn)在的拼客。被我揣在兜里的銀行卡是很薄的,不過,走在西行的路上只要我愿意,隨時都可以填充卡上失去的錢額……至于曾與我同居的女人,我們分開是必然的結(jié)局。

      為什么呢?

      我不當業(yè)務(wù)員之后,在那家鄉(xiāng)鎮(zhèn)廠干焊工,晚上去一所大學(xué)進修中文。那時候,有好多夜大和電大,不分學(xué)歷高低,只要掏錢愿意學(xué)就行……與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在一家棉紡廠干的也是臨時工。我感覺留在城市的希望一點點渺茫后,曾打算回到唐古鎮(zhèn),她也答應(yīng)跟我回去看看。憑我那幾年攢下的一點錢,在唐古鎮(zhèn)上蓋幾間瓦房沒什么問題,接下來的日子就有了眾望所歸的結(jié)果了。

      眾望?是說你的父母、兄弟和姐妹們?

      我是獨生子,父母老來得子,在我離開唐古鎮(zhèn)前他們就一前一后地死了。我游走在城市的時候,不時遇到一些唐古鎮(zhèn)人……就我開始這趟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之前,還遇到了在唐古鎮(zhèn)開羊肉館的老鄉(xiāng)。我們第二次相遇時,我說你去過唐古鎮(zhèn)也不是憑空臆想……還說我嗎?

      行。

      說起來,我沒故事,故事在別人聽來要傳奇要有些嚼頭是吧?那次,我倆很鄭重地打算回一趟唐古鎮(zhèn),甚至離開城區(qū)騎著自行車走在回唐古鎮(zhèn)的路上,還很熱烈地商討回唐古鎮(zhèn)后的完美計劃??僧斘乙吹交隊繅艨M的唐古鎮(zhèn)了,卻突然從自行車上蹦了下來,而她幾乎與我同時蹦下自行車。我們誰也沒有過問彼此止步的理由,回到城區(qū)置身在那間狹窄的房子里,彼此沉默了好久。天亮的時候,她離開了。我結(jié)算了房租,背著簡單的行囊住進了那家鄉(xiāng)鎮(zhèn)廠單身宿舍,直到我離開那家鄉(xiāng)鎮(zhèn)廠也沒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有幾次,我回到老家縣城,一次次鼓足勇氣要去她的老家看看,可我就像那次回唐古鎮(zhèn)一樣,看到被綠樹掩映著的村莊又收住了腳步……有時候,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患有一種不是很嚴重卻很折磨人的心理疾病。

      與丹對話不是很熱烈,卻像我每次住進一家旅館后,遇到陌生人借著酒連心里最隱秘的話語都不珍惜,竹筒倒豆子,落在地上嘩啦啦作響……要是對方也那樣,彼此所獲取的快感就無法量定了。我突然覺得渾身躁得厲害,干脆丟下啤酒灌,打開旅行箱拿出一套睡衣去了衛(wèi)生間。待我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丹看見我裸露在胸脯上的刀疤,驚疑地“啊”了一聲。我很鎮(zhèn)定地坐在沙發(fā)上說,奇怪嗎?

      丹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很不自然的表情,卻沒說話。

      我干脆把上衣脫了,丹看到我胸脯和脊背上的刀疤也只是似有所悟。

      我穿好上衣才說,曾與我同居的那個女人看似文靜,骨子里卻隱藏著潑婦的基因。我們生活在那間十幾平米的房子里,過著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發(fā)生爭執(zhí)也是必然的,有油鹽醬醋之類的爭吵,也有床上沖突。所有的一切在別人看來都不可理喻,可我們獲取的是醉酒時的酣暢。

      她身上也留著你用刀刻下的痕跡?

      當然,面對暴力侵襲,還擊是本能的反應(yīng),何況彼此一開始手里就攥著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卻砍不斷那條柔長也有韌度的線。

      留在記憶里的是最美的也是最深刻的……那你這次所謂的沒有目的地的旅行是不是在尋找一個人?

      人這一輩子丟的東西很多,尋找和丟失有時候是相伴而生的,這種苦痛源于一種眷戀和一種遺棄。

      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面對丹我突然有了難言的苦痛。

      丹似乎覺察出了什么,歉意地笑笑說,對不起。

      沒關(guān)系……我們分開后,她去了南方,這是前幾年我在北方那座城市與她再遭遇后才知道的??赡菚r候她已經(jīng)是一家集團公司的副總了。集團公司下設(shè)若干個子公司……呵,我們分開也就十幾年的時間。我離開那家鄉(xiāng)鎮(zhèn)廠后在好多家公司干過焊工,在一棟舊居民樓里租了一套兩居室,那就是家了。彼此再次相遇自然會有很多感慨,我的心境還行,畢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在一天晚上敲開我的房門一點都不奇怪,不說好多家子公司都在她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天天圍在她身邊的男人也是前呼后擁的,何況追隨她的人哪個都有開偵探事務(wù)所的能力。

      是不是她的介入你才離開了?

      也不完全正確……啊……怎么說呢,她每次去見我都是一身樸素打扮,開著一輛很廉價的面包車,時間必定是午夜時分。那套對我來說本來很空曠的二居室,自從她介入后變得狹窄起來,不只是她越來越臃腫的身材,還有她用面包車拉來的商品,好像是為超市促銷,又像是為國分憂、拉動內(nèi)需……很搞笑吧?我倆往往坐在地板上,被堆在地上的商品包圍著,隨手打開身邊的藍帶啤酒或茅臺、五糧液。她好多時候端著高腳杯喝格蘭威特威士忌,醉眼蒙眬時就不住地沖我“哎、哎”……我報復(fù)似的回應(yīng)一個“哎”字后,她會突然變得暴跳如雷,那套二居室又成了戰(zhàn)場,包圍著我們的商品瞬間遭到破壞……當我們躺倒在那個破碎的世界里后,她似乎難以承受黑暗予以自己的壓迫再“哎”一聲,我卻沒了回應(yīng)的力氣,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過去……第二天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我必須把雜亂狹窄的二居室重新變得空曠起來……我與她有了N次那樣的經(jīng)歷后才決定西行。

      你也曾想過幫助她……或著說予以她一種包容對嗎?

      想過也做過,可我的力量太微薄了,不是誰的錯誤。

      你為什么要幫助我?

      幫助?是見義勇為的那種嗎?我不卑鄙卻也沒那么高尚,也許從我在火車站第一次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們身后就有了甩不掉的尾巴。說遠一點,可能你還沒離開唐古鎮(zhèn),周圍就掩藏著無數(shù)雙眼睛,畢竟你攤上了一時糾纏不清的麻煩。

      丹認可了我的話,眼睛卻盯著茶幾旁的旅行箱。我去衛(wèi)生間前有些急促,旅行箱合上了,卻露出羊皮的一角。我起身走近旅行箱蹲了下來,打開旅行箱把那角羊皮塞了回去,回頭沖丹笑笑說,一張很普通的羊皮,要是你愿意的話,我會在合適的時間講給你聽……也沒有什么故事,人有的時候必須保留一點怪異。

      丹又笑了笑,沉默了。我暫時忘記了明天,邀請丹一起將茶幾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填進肚子里,啤酒罐也被我捏得嘎巴巴作響。

      天亮了,丹歪倒在沙發(fā)上睡得很坦然。

      C6

      天在早晨時候就陰晦,雨在暮色漸沉的時刻飄落了,好在不是很大,淅淅瀝瀝的樣子有點像秋雨。賓館對面有一家小酒館,不是很熱鬧,卻很干凈。我和丹一前一后地走進去,特意找了一個臨街的包間??傻ず臀业木菩耘c食欲都不是很強,要了幾個菜,勉強吃了一些就結(jié)束了一頓晚餐。

      離開小酒館,我看著淋著細雨的丹才想起那把折疊傘,卻想不起落在了什么地方,好在丹的情緒似乎在雨中倏然飽滿了起來。我也不想回到賓館,干脆跟在丹的身后往北走去。雨中漫步應(yīng)該有一些情趣,可想起那把折疊傘,本該飽滿的情緒又打了折扣。

      有點像我們老家的天氣……丹止住步回過頭很在意地看了我一眼說,春天的時候,一座座房舍周圍盛開著油菜花,黃澄澄的色調(diào)與灰白色的房舍對比在一起,所有的感覺都變得濕漉漉的了……像一幅畫吧?

      那時候,你一定還是一個扎著小辮的女孩,抱著一本書坐在家門前的石頭上。書中的世界很遙遠,眼前的世界又是漂浮著的,可你的目光很輕易地變成兩把刻刀,將意念中的情景深深地刻在了記憶里,卻是超現(xiàn)實主義風(fēng)格。

      呵呵,你很適合搞文學(xué),我不行,雖然喜歡,能在腦子里幻化出許多美好的景色,卻找不到恰當?shù)脑~匯來描述……春天過去了,似乎在一瞬間,遍地的黃有些憔悴了,連灰白色的房舍都在焦慮的太陽下萎靡了起來。我順著穿插在油菜地里的小路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上幾眼,卻同樣找不到恰當?shù)脑~語,只能在腦子里一遍遍地重現(xiàn)春天的情景,也是濕漉漉的那種……可能就是一種感覺吧。

      就是帶著這種哀婉的感覺誤入歧途了對吧?

      丹很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過身兀自往前走去。我有些討好地追上去,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說誤入歧途也對,我應(yīng)該和你一樣,走進城市總有過客的感覺,涉世又不深……漸漸地平復(fù)了情緒,心情舒暢的時候還有幾分得意,像夜總會那樣的環(huán)境,與外界相通,卻又是與世隔絕的,所有的因素驅(qū)使我必須沉浸在那個世界里。也有過懊悔、焦躁,更多的是一種至今都朦朧的期盼,畢竟生存在一個很污濁的男人世界里。

      接下來一定會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那個世界里的男人都是在腰包鼓鼓的狀態(tài)下欲望超常膨脹,不懷疑他們對你懷有一絲真情,可那點感情又是非常脆弱的……你一定受騙了,留在你身上的痕跡猶如白癜風(fēng),藥物難以祛除,更要命的是滯留在精神上的傷痛,可你沒有停止尋找。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又激發(fā)你另一種期盼,那就是安安靜靜地活著,才去了唐古鎮(zhèn),一個遍地羔羊、到了秋冬時節(jié)也總是綠綠一片的地方。羊……你為什么與羊有了糾纏不清的麻煩?

      丹沉默了。

      雨還在不緊不慢地飄著,公路兩邊的柳樹還很孱弱,被風(fēng)雨侵擾,連枝干都隨著顫抖,樹葉搖蕩不止。邊溝里的茂密雜草被雨水沖刷得很干凈,卻遮掩不住季節(jié)里漸漸蒼老的容顏。又一陣風(fēng)吹了過來,走在前邊的丹別有風(fēng)情,飄舞著的裙裾難盡守職責(zé),所袒露的卻不是對丹的褻瀆,反倒是完美的展示……我相信裸體的丹是一尊能拒絕一切傷害、有呼吸的冰雕。

      丹回頭又沖我笑笑說,也許我生存得太出眾又太不出眾了,好多人和我一樣正是有了驚艷的故事才流于庸俗是吧?不過,你肯定不會相信,至今我還是一個死守貞潔的女人,這于一個融入世俗的女人來說,肯定是缺陷……你認為呢?

      我沉默。

      我喜歡和羊說話。生活在唐古鎮(zhèn),咩咩的羊叫聲就是對我話語的回應(yīng)。一件藍色大褂是我的工作服,戴在頭上的藍帆布鴨舌帽不只是為了拒絕風(fēng)塵,那些待哺的羊羔熟悉我的形象,它們見到我會發(fā)出令人生憐的聲音。我把技術(shù)人員配置的飼料一點點喂到它們嘴里,它們一天天強健起來,連滿身的毛皮都柔順發(fā)亮……可它們強健的同時也預(yù)示我們分別的日子越來越近,消解這種痛楚的辦法就是走進野地。也是在這樣飄著細雨的天氣里,我獨自佇立,遠遠地看著那些戴著草帽、披著塑料布的牧羊人,他們懷抱著羊鞭久久地注視著每一只盡情享用嫩草的羔羊……我想他們和我一樣,心中一定充滿了無限的期待,看見不時仰起頭咩咩喊叫的羔羊,享受的是兒孫滿堂的愜意和驕傲。

      我沉默。

      鎮(zhèn)政府后邊有一排平房,那是早先的鎮(zhèn)政府家屬院。住戶們紛紛去縣城買房子居住,養(yǎng)殖公司就租賃下來當作職工宿舍。我卻獨自擁有一座小院,兩間房子,還有一間可做廚房的配房。院子是用紅磚鋪就的,在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里從磚縫和墻邊會躥出嫩草芽,草芽慢慢長大,碧綠得猶如一條條綠色的蚯蚓……我常常呆坐在院子里,利用超現(xiàn)實主義的思維去幻化,可小院里沉重的岑寂終究難以驅(qū)除。坐在小院里,我突然懷念起咩咩的聲音來,去公司從老板的弟弟手里接過工資,又抽出了幾張紙鈔,理由是要買一只羔羊。老板的弟弟和我同歲,家在唐古鎮(zhèn)卻總是住在公司里,讀過幾年大學(xué)卻由于身體的緣故退學(xué)了,他在養(yǎng)殖公司里是一個可有可無卻又無比重要的角色……也不奇怪,他自小失去了父母,長他十幾歲的哥哥形同父親。好久后我才知道,老板的弟弟有一段時間住在鎮(zhèn)子上,老婆不常去公司,偶爾去一次也是急匆匆的。唐古鎮(zhèn)有好多那樣的女人,平日里喜歡搭乘出租車或自己開車去縣城洗浴或娛樂,累了就去特色酒店里消費……我去唐古鎮(zhèn)那年,老板的弟弟失去了老婆,三高……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我只要一只能在寂寞的時候陪伴我的羔羊……我如愿了,就像老板的弟弟很大度地分配給我一座小院居住一樣。

      丹突然止住了腳步,我也看到那個被綠樹掩映的鎮(zhèn)子,我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我和丹往回走著,似乎都忘記了還在淅淅瀝瀝的細雨。我希望丹繼續(xù)說下去,可我必須繼續(xù)保持沉默。

      老板的弟弟親自把那只羔羊給我送過去后,很久沒再去那座小院,就是平日在公司里打照面,也只是招呼一聲罷了。可在一個雨天,他突然出現(xiàn)了,手里拿著一把從野地里薅來的嫩草,旁若無人地蹲在地上送到了羊的嘴里,卻像賊一樣躲避著我……丹停頓了片刻又說,他的舉動很異常,但我并不奇怪,在公司和鎮(zhèn)街上,好多人打量我的目光總是很奇怪的那種。有一天傍晚,我像好多家庭主婦那樣去鎮(zhèn)街上買菜,突然從一家酒館里跑出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拉住我的手喊我燕兒,還強迫我在街上與他跳舞。那個男人大概四十多歲,很野蠻……我還擊對方的手段更加暴烈,仿佛是潛意識中的爆發(fā)……這還要說起我在夜總會的時候,也是一個醉醺醺的臭男人,強行把我抱在懷里,我被一股惡心的酒臭熏得腦袋幾乎要爆裂了,可他還是彪悍地把我壓倒在黑暗之中,伴著如牛吼般的音樂……在我即將遭受可憎的褻瀆時,我的力量超出了本身的所有,男人被我掀翻在地,磕掉了一顆門牙……當天晚上,我被夜總會老板護送著離開那座縣城,否則,那個男人會糾集人繼續(xù)找我的麻煩,直到我像別的坐臺小姐一樣妥協(xié)為止。那次遭遇留給我的是一股永遠也驅(qū)除不掉的酒臭,去公司勉強做白領(lǐng)、到工廠打工,我會拒絕所有的男人,可我聞到別人嘴里噴出來的酒氣,必須大杯地喝白酒才能消解一直糾纏我的那股惡臭,以毒攻毒的法子……除了無奈,我必須保持足夠的戒備,不信嗎?要是你愿意試試,你肯定會躺到邊溝里去。

      信……有了那次遭遇,在唐古鎮(zhèn)你越發(fā)孤立了吧?

      還要說老板的弟弟。唐古鎮(zhèn)人都知道老板的弟弟很有個性,按唐古鎮(zhèn)人的說法是“各色”。我住的小院子里沒有那只羔羊的時候,我常在傍晚時不由自由地回到養(yǎng)殖公司,看看那些安然的羔羊,當然也就看到了老板的弟弟。老板的弟弟一個人住在公司,不去鎮(zhèn)街上的酒店,也不去KTV,而是常抱著一本書坐在一邊發(fā)呆。好多人都不敢去打擾老板的弟弟,他總在那些時候懷念老婆。他很愛老婆,一個曾經(jīng)擁有名模朱迪·基德般魔鬼身材的鄉(xiāng)村美女。

      也就是說,老婆的死才使他孤獨?或許他會不由自主地把你當成他老婆對嗎?

      我也期待過,可我總覺得彼此擁有的是兩個世界。我窺視到他時常發(fā)笑,或者獨自仰面流淚,似乎不全是為了他老婆。可我對這點猜測不是很有信心。據(jù)說,老板的弟弟是學(xué)哲學(xué)的。

      你遭遇那個醉酒的男人以后呢?

      那天,引來了好多圍觀者,最終把警察招了去,結(jié)果是早就有的結(jié)果,和我去過的好多地方一樣,我身上似乎貼著當坐臺小姐的標簽……呵呵,坐臺小姐,一個很老舊的稱呼吧?

      你是不是也拒絕了老板的弟弟,所以才與羊糾纏在一起?

      丹搖搖頭說,老板的弟弟再走進那座小院時,嘴里噴著酒氣。我邀請他去屋里喝一杯茶,卻被他拒絕了,我只好把茶端到院子里,和他坐在房前的石桌旁。老板的弟弟很內(nèi)向,喝了酒才有極大的說話欲望。我們在一起說一些閑話,像同學(xué)又像朋友,或干脆就是邂逅了性情相投的故交,可他恢復(fù)理智后一切又復(fù)原了。有一段時間,我離開公司后必須把自己囚禁在那座小院里,與那只羔羊做伴。獨自坐在石桌旁發(fā)呆的時候,我會突然抬起頭來,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兩扇緊閉的院門……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我想你也猜到了。

      羊……對嗎?

      對……可我根本就沒有置那些羊于死地的動機。事情發(fā)生后,我找到老板一遍遍申訴,老板好像并不在意那些羊,只是讓我找他弟弟。老板的弟弟靜靜地聽著,從不言語,可我還是被警察一次次叫到派出所,我必須繼續(xù)為自己申訴,一遍遍地……我最終厭倦了,把那只羔羊送給常在野地里遭遇的老牧羊人。那時候,野地里很難看到咩咩喊叫的羔羊了。我見到那個老牧羊人時,他懷抱著牧羊鞭孤獨地站著,看到我牽著的羔羊才咧開嘴笑了,一遍遍地表達著受之有愧的感激,之后逃避似的牽著羊走了。也是那天午夜,我悄悄離開了……可直到遇見你,我還沒有逃脫糾纏。

      你是無辜的,也不是無辜的,對吧?

      好像是吧?哎,你接下來要做什么?

      繼續(xù)西行。

      為什么?

      什么也不為。

      丹沉默了,我也失去了說話的欲望,必須強忍著突然襲來的疼痛,極速回到賓館。那瓶止痛片肯定落在了茶幾上。

      E2

      老女人馬走了,少年泰忽然覺得整座宅院塌了半邊。無論夜晚還是白天,他站在破破爛爛的宅院里幻化出來的情景也總是飄忽不定,仿佛沒有了老女人馬,一切都是恍惚的,老女人馬難道是定海神針?這樣的想法于少年泰來說也是很模糊的,猶如從遙遠的老家跑出來尋找意念中的爹媽一樣,可他有一個預(yù)感,就在老女人馬被人抬出這座宅院之后。

      老女人馬死得很安詳。頭天晚上,少年泰從鎮(zhèn)街上拎回有羊骨和雞骨的剩飯菜。還像早先一樣,老女人馬坐在房檐下一遍遍地問他找沒找村長。少年泰支支吾吾地應(yīng)著,把熱好的剩飯菜端上矮桌,卻很快就結(jié)束了這頓摻雜著老女人馬絮叨聲的晚飯。老女人馬丟下碗筷還不住地絮叨,少年泰扶著她回到房子里躺在炕上,先用一個空罐頭瓶倒?jié)M熱水放在她身邊,再去院墻邊的茅房里拎來尿桶,老女人馬突然拉住少年泰的手又開始說村長……那時候,少年泰不得不接受了老女人馬的混亂邏輯,直到老女人馬被人抬出宅院他還想不透,在唐古鎮(zhèn),除了老女人馬,好多人都知道少年泰是怎么回事兒,老女人馬是不是真的糊涂?

      老女人馬被抬出這座破爛的宅院后,少年泰一直跟在后邊。直到老女人馬被人們埋在了地下,他面對隆起來的新墳頭還站著不動,好多人埋墳的時候不時地把少年泰推到一邊。墳前只剩下少年泰和村長了,喝得面紅耳赤的村長走了幾步才回過頭來吼道,好看是唄?

      此后每天,少年泰還拎著那個塑料桶去鎮(zhèn)街上。村長神志清醒的時候很少,遇到少年泰又把他拎在手里的塑料兜塞給少年泰,說,里邊還有半只烤鴨,別自個兒吃獨食……小王八蛋!

      老女人馬的街坊們從來沒糊涂過。少年泰吃完從鎮(zhèn)街上拎回來的剩飯菜,坐在房檐下像老女人馬一樣發(fā)呆。天慢慢黑了下來,鎮(zhèn)街上的燈光照射過來,猶如一條條遇到火的蛇,噌噌地縮了回去。少年泰反倒喜歡沉浸在黑暗中,思路不是很明了地做無邊的遐想。院門突然響了,緊接著是有人鎖院門的聲音,少年泰坐著沒動。院門再響了幾聲后,一個粗壯的老女人走進來訕笑著說,我還以為……啊……以為……可一家人就這么散了,總要有人照管吧?

      老女人看見少年泰那副呆樣,嘟嘟囔囔地走了。老女人馬死前,少年泰就常顯出這樣的神態(tài),聽不到任何聲音的老女人馬揚起手中的拐棍,敲著身邊的矮桌吼叫著說,你死了?

      少年泰雷打不動,也像老女人馬一樣支棱著耳朵,試圖將耳朵的靈敏度調(diào)到最佳狀態(tài),捕捉伴著習(xí)習(xí)涼風(fēng)飄過來的聲音——咩咩……可那種聲音在唐古鎮(zhèn)人經(jīng)歷一場恐慌之后漸漸稀少了。老女人馬死后,那種聲音幾乎消失了,仿佛被老女人馬帶進了墳?zāi)?,被厚厚的黃土死死壓在下面,與她的尸體一樣慢慢腐爛、蒸發(fā),以至于徹底消失……少年泰沮喪又絕望。

      走進剛收割了麥子的田野,少年泰在滿是麥茬的地里也能找出好多樂趣,蛐蛐兒、蚯蚓……還有好多好多。蛐蛐兒不會束手就擒,蚯蚓在少年泰斷絕了它們的后路后,乖乖地被少年泰裝進玻璃瓶子里。少年泰將裝蚯蚓的瓶子帶回去,蹲在老女人馬的家門前,見一只雞走了過來,就從玻璃瓶子里拿出一條蚯蚓扔過去。雞膽怯卻又經(jīng)不住在地上翻滾著的蚯蚓的誘惑,少年泰迅速隱身,直到那只雞叼起地上的蚯蚓跑開才走出來,等著另一只雞出現(xiàn)。

      少年泰寂寞了還去鎮(zhèn)外。好多在麥茬地上忙著種植的人看到機器開了過來,少年泰還賴在地里抓蚯蚓,就跑過來抓起他的衣領(lǐng)拎到一邊,沖著他氣哼哼地像村長一樣罵一聲“小王八蛋”,又忙著去種植了。那時候,小路兩邊天天走動著好多羔羊,有白的、黑的,也有黑白相間的。少年泰蹲在路邊薅下一綹綹嫩草送到羊的嘴里,羊享受了少年泰予以它們的美味,沖著他很友好地咩咩喊叫,抱著牧羊鞭站在一邊的牧羊人也笑了。

      那些天,唐古鎮(zhèn)外天天跑著播種機,許多人拎著大大的塑料桶站在地邊候著。塑料桶里裝著滿滿的玉米種,都是被種衣劑浸泡過的。少年泰并不知道種衣劑的威力。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在靜下來的田野里看到一個塑料桶,發(fā)現(xiàn)里邊還有不少剩余的玉米種。少年泰想起那些調(diào)皮的羔羊得不到他手里的嫩草時露出的兇惡形容,突然想和它們玩一個肯定很有意思的游戲——把一粒粒玉米種藏在路邊的雜草里,待那些羊在路邊吞食嫩草的時候,一定會像他在剩飯菜里找出一塊油乎乎的羊肉一樣快樂。

      少年泰那么做了,做得非常好,而且他在長長的小路兩邊藏了許多玉米粒后,又想到了養(yǎng)殖公司里的羔羊。少年泰和老女人馬住在一起后還去過養(yǎng)殖公司,兩個門衛(wèi)見到他就問是不是又在找媽。下班的時候,他們指著走出來的女人們一個個問少年泰。少年泰也知道每個女人都不可能是他媽,可他習(xí)慣到這里來,習(xí)慣和兩個門衛(wèi)逗。門衛(wèi)們煩了,就在清晨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把掃帚塞給少年泰,命令他順著確定的路線掃下去。少年泰很聽話地掃,一直掃到公司大樓前,再掃到后邊羊羔們居住的地方。

      少年泰蹲在羊圈旁,隔著鐵柵欄看著羊羔們出神。一個叫丹的女人走了過來。開始少年泰并不知道她叫丹,門衛(wèi)見到丹走過來曾問他,丹是不是他媽?丹肯定不是,丹卻認識了少年泰。

      少年泰蹲在羊圈前出神的時候,丹來上班了,少年泰就和丹一起喂羊……丹和少年泰在一起說羊,伴著咩咩的喊叫聲,兩個人饒有興趣地談?wù)撊绾伟蜒蝠B(yǎng)得更健壯。

      少年泰在路邊藏好了玉米種,兜里還有很多,就想到了被丹喂養(yǎng)的那些羔羊。他去養(yǎng)殖公司也是一天早晨,兩個門衛(wèi)見到少年泰后像往常一樣把掃帚扔給了他。少年泰掃到羊圈旁就很激動了,掏出兜里的玉米種一粒粒地扔進去,羔羊們爭相吞食。他見到丹的時候,很多羊早享受完了一頓美妙的大餐,不過仍有幾只孱弱的沖著他和丹咩咩地叫嚷,很委屈的樣子。少年泰直到離開丹、離開養(yǎng)殖公司還有些遺憾。

      羊死了,唐古鎮(zhèn)上的人恐慌得不行,也有好多說法流傳,可少年泰直到離開唐古鎮(zhèn)也沒想到羊的死與他藏在雜草里的玉米種有關(guān)。鎮(zhèn)外的田野里靜了,養(yǎng)羊的人把羊圈在家里,天天像孝敬祖宗一樣看護著,甚至連他們從地里弄來的嫩草都被埋了起來……還有丹,少年泰去過她住的那座小院,鐵門被鎖得死死的,那只他和丹一起喂養(yǎng)過的羊呢?

      天色愈加沉重了,猶如一口黑鍋將坐在房檐下的少年泰扣得死死的。急促的喘息聲抵不過濃重的夜色,光才是消解黑暗的唯一法寶。少年泰起身離開這座破爛的宅院,順著一條蜿蜒的小胡同走了出來。

      鎮(zhèn)街上很亮也很熱鬧,大大小小的酒館里飄出來的還是香得誘人的羊肉味,門前停著大大小小的車輛。

      一輛灰白色的大貨車空蕩蕩的,停在少年泰常去的那家羊肉館門前。少年泰站在車門前,借著從酒店里射出來的燈光,瞇著眼看了好久才斷定,印在車門上的字堆里開頭的那個字念西,西好呀!

      西好嗎?

      少年泰一時有些茫然,可他最終悄悄爬上了拉廢紙板的大貨車,用帆布把自己遮掩起來,躺著閉上了眼。他還是想不透往西走究竟好不好,縈繞在他耳邊的是驅(qū)散不盡的咩咩聲……很頑固!

      C7

      還是那間房子。

      我和丹被人帶進來后,屋門就關(guān)閉了,緊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那些人似乎是按照某個預(yù)謀的軌跡而為的,整個事件過程極有條理。與我一起呆立在黑暗中的丹很擔憂地問我,是不是綁架?我反問丹,為什么?

      借著夜光我看到丹無奈又焦慮的樣子,一聲輕輕的嘆息后丹才說,說起來奇怪也不奇怪,唐古鎮(zhèn)人總是遠遠地躲避著我,可他們的目光意味復(fù)雜,就像老板的弟弟對待我一樣……

      這就對了……我面對丹說,卻更像是自語。

      悶熱和干燥的氣流穿不透厚重的黑暗,一股涼風(fēng)借著門縫鉆進來,落到我和丹身上的裸露處,反倒如蟲子一樣攪擾得我們心緒愈加不寧。我憑著不多的一點記憶,摸索著從墻上找到拉燈繩,輕而易舉地給這間房子注入了光亮。還是那盞覆滿灰塵的燈泡,光不是很飽滿,但畢竟不再十分煎熬。

      丹依舊無奈和疑慮重重,我的目光里則摻雜了許多驚疑的成分——我和肥豬、瘦雞喝啤酒、吃羊肉包子的餐桌還在,卻鋪上了一塊塑料印花臺布;曾坐過的椅子還是搖搖晃晃的,但多少有了一點規(guī)矩;床是新添的,幾塊木板搭在兩條長條板凳上;床上鋪著白底藍方格床單,被褥疊得很齊整,一個枕頭放在疊好的被褥上,枕套上繡著蘭花草;臨著窗戶的地方放著煤氣灶,灶眼上有一個中型鋁鍋;煤氣灶旁邊放著立起來的木箱子,上邊放著案板,案板上有菜刀、盤子和碗筷什么的,還有油鹽醬醋和一捆掛面……一個不講究卻能將就的家居環(huán)境,預(yù)謀者其意何在呢?

      在離這座西部小城不遠的鎮(zhèn)子上,我做出繼續(xù)西行的決定后,丹沒贊成也沒反對,卻與我不約而同地離開了。到了火車站,天色已經(jīng)很晚,我和丹像第一次相遇一樣,坐在售票廳的長椅子上。中間隔著的還是一個裝著幾個蘋果和兩袋康師傅方便面的塑料袋,不同的是我和她一樣腳下都放著旅行箱。至于我的登山包就不重要了,關(guān)鍵是我可以繼續(xù)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丹呢?

      丹一時難以做決定也在情理之中,但我們被幾個很彪悍的男人脅迫著離開售票廳來到站前廣場就有悖常理了。我一直沒有說話,那天傍晚我和丹淋著雨走在公路上,身后始終沒離開過監(jiān)視的眼睛……我和丹被人請到一輛黑色大奔里,廣場上的明亮燈光令丹的眼神和面容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我面前,可她一直在用目光告訴我,是災(zāi)是禍都是躲不過的……為什么呢?

      說點什么吧?丹似乎有意緩解有些壓抑的氣氛,坐在木板床上很在意地說。

      說什么呢?我點了根煙,佯裝不解的樣子。

      羊皮……我覺得你和老板的弟弟有好多相似之處,不過,看得出你比他冷靜或者說冷。

      是嗎?啊……我的停頓又是襲擊身體的疼痛所致,來不及找水,摸出藥瓶強吞下幾片止痛片,接著說,至于那張羊皮,很簡單。我還沒離開唐古鎮(zhèn)的時候,先是爹死了,留下一張除了羊頭和羊尾基本保持完好的羊皮,一只綿羊皮。爹剝羊皮的時候很謹慎,猶如雕刻師精心完成一件藝術(shù)品,可剝下來的羊皮只能當褥子鋪。媽收起來后一直壓在柜子里,直到我決定離開唐古鎮(zhèn)媽才拿出來。那時候,哮喘病在我媽的身體里已經(jīng)很嚴重了,終究沒把我送出唐古鎮(zhèn)她就被癌奪去了生命。我住在北方那座城市的時候,到了冬天就把那張羊皮鋪在床上。羊毛一點點被蹭掉了,最后成了一張光滑的羊皮。我特意買來一把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刻得滿滿的,卻只有我能看清和讀懂,不是希臘語也不是希伯來語,被我稱為羊皮書也沒有那么多淵源和傳奇。我只想將來有一天離開這個世界后,有人將那張刻滿漢字的羊皮鋪在我身下。被我刻在羊皮上的文字永遠是有溫度的,只有我才能感受的溫度。

      丹歪倒在木床上一直靜靜地聽著,我覺得應(yīng)該為丹做一點吃的,可房子里沒水。我拉開屋門走出去,院子里很雜亂,墻邊堆著好多臟兮兮的破爛,破爛堆旁放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腳蹬三輪車,卻沒水管。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院子里的情景不是這樣。這座小院應(yīng)該處于城市的邊緣地帶,屬于郊區(qū)之類的地方,周圍的房舍新舊高低參差不齊。

      我的腳步聲驚動了可能一直守在外邊的人,他們把我們帶進來后,要求我和丹必須把手機交出來??瓷先ニ麄兒鼙牒?,說話卻很客氣,不像心懷兇惡的意圖,可這樣做畢竟有悖常理……我再回到屋里,丹坐了起來,大睜著眼睛看著被污染得烏七八糟的天花板出神,我也不想說什么了。丹曾不少次表達了拖累我的歉意,我覺得沒有必要,肥豬和瘦雞畢竟來自被我拋棄了好多年的唐古鎮(zhèn)。還有老板的弟弟,也就是那個被丹描述得很文靜卻很另類的男人??晌覀円娏嗣娌趴赡芗せ畋舜说挠洃?,畢竟他和丹一樣與我是存有代溝的,何況在唐古鎮(zhèn)能記得我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

      早晨的陽光照射進來的時候,院子里又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丹先一步離開了房子,我緊隨其后。走進院子的一群人中有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女人,手里提著一個很沉重的皮箱,還有一個拿相機的男人,留著長發(fā),穿著導(dǎo)演背心,跟在他后邊的男人們則像跑龍?zhí)椎摹液偷ぶ匦孪萑肜Щ蟮木车亍W蛱焱砩?,剝奪我們通訊自由的男人走到丹面前,讓她積極配合。那個拎皮箱的女人是化妝師,照相的男人在院子里轉(zhuǎn)著,好像是在尋找最佳拍攝地點……

      丹被那個拎皮箱的女人帶進屋,之后又被人帶了出來。丹的長發(fā)被梳成了一根綰起來的辮子,衣服也換了,化了妝的臉上有一道非常明顯的刀疤,紫紅的刀疤從右眼角斜穿過鼻梁直達左臉頰……接下來,拿著長焦距相機的男人從不同角度開始拍攝——

      丹蹲在破爛堆前分揀垃圾……

      丹騎在腳蹬三輪車上,三輪車上被人裝滿了瓶瓶罐罐和紙板、舊報紙……

      丹蹲在煤氣灶前……

      丹歪倒在那張鋪著白底藍方格床單的木床上……

      所有忙碌著的人似乎只是為了丹臉上那道刀疤……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卻必須離開。與丹再次走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和丹什么都沒說,是不是丹比我清醒?

      C8

      我和丹的情緒不該與天氣有關(guān),可我和丹再次走進火車站售票大廳,天氣又陰了,但沒雨。與丹坐在長椅上,我征求了丹的意見,是不是與我結(jié)伴西行?丹咧開嘴沖我很溫柔地笑了笑,笑容在丹的臉頰上消失得很慢。那一刻,我?guī)缀踬M盡心思也沒能找到一些更貼切的詞匯,卻相信丹和我一樣,我們所需要的肯定在去西部的路上。

      丹拿出一張銀行卡,一再表示卡上的數(shù)額肯定不能補償她對我的所欠,卻可以在西行的路上有所保障,而她可以當保潔員、鐘點工什么的,甚至可以真的蹬著三輪車拾荒。提到拾荒,我和丹一起笑了,但我沒要丹的卡。這時瘦雞和肥豬突然出現(xiàn)了。

      瘦雞跟在肥豬后邊,手里拎著一個手提袋,一身便衣,看不出他是警察。他就是穿上警服也未必被人當成Police,尤其是那張瘦臉上的皺紋,看上去至少在監(jiān)獄里吃了十四年窩頭。肥豬則不同了,卻也不像警察。他拿著手機像剛和誰通完話,看見我和丹,訕笑著走了過來。丹起身不由自主地躲在了我身后,我和肥豬四目相對,撞擊出令彼此都不舒服的火花。

      肥豬嘿嘿地笑著說,說起來咱是老鄉(xiāng),丹呢,和我也有緣分。我和瘦雞不過是在派出所里混飯吃,上司、老板我們都得罪不起。

      肥豬很在意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瞪著瘦雞不說話。瘦雞“啊啊”兩聲打開皮包,從里邊拿出一摞照片遞給我,彩色的,我看到丹臉上那道很明顯的刀疤。

      唉——肥豬從我手里接過照片,很真誠地說,我知道這辦法不高明,甚至很笨,可我真的沒轍。待我把這些照片拿回唐古鎮(zhèn),所有男人肯定吃飯會吐、睡覺都做噩夢。

      肥豬的手機響了。

      接完手機,肥豬不住地搖著頭嘿嘿地笑,指著丹說,太戲劇了吧?老板怕弟弟瘋了才掏錢讓我們找你,還下令把活動在各地的業(yè)務(wù)員都變成間諜……說起來也逗,我倆費勁把你找到了,老板又下令死活不讓你回唐古鎮(zhèn)。他又吃又嫖,還養(yǎng)著一群妻妾,就是不讓他弟弟喜歡你,才讓我們花大價錢雇那些人拉著你折騰,又化妝又照相……這下好了,老板的弟弟魂歸那世去了。剛才所長打我的手機,讓我們立即收工,可這回所長的麻煩更大。老板的弟弟突然瘋瘋癲癲地披著一張羊皮闖進一家家大小酒館、飯店,又跑進大酒店,嚇得KTV里的小姐們四處逃散,驚動了酒店保安,也驚動了我們所長。所長親自帶人出警,可老板的弟弟化了妝,黑天黑地地把他追到公路上,遇到一輛也瘋了的大貨車,咔嚓一聲,一個新的故事又開始了。

      肥豬和瘦雞去買票了,我則在另一行長隊里排隊買票。他們走北線,我和丹走西線,算不上南轅北轍,可我們會越離越遠,不只是肥豬和瘦雞,還有被我遺棄了好多年的唐古鎮(zhèn)。

      買了票,我回到丹面前,丹身邊站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少年。丹喊他泰,泰喊她丹,兩個人喊完了才沖著我笑。我想丹一定會講她和少年泰的故事,可我必須忍著又一次襲擊我的疼痛問少年泰去哪兒。少年泰揚起一條細弱的胳膊,沖著丹咩咩地叫著,一只臟兮兮的小手指向了西邊。

      責(zé)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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