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嵐
平地雷聲牛虎斗
云中的龍,山中的虎,
要看咱大關(guān)中風(fēng)采就看那,
一通鼓呀山搖地動,
二通鼓呀江河起舞,
三通響起呀牛拉鼓,
女子風(fēng)流男兒長骨。
自從“西北鼓王”鄭明壽的父親將一面紅漆大鼓架置在牛拉大車之上,鼓樂舞騰于咸陽大街小巷時,“咸陽牛拉鼓”可謂是聲名鵲起。數(shù)十年來浸淫鄉(xiāng)里,影響八方,威震三秦,享譽宇內(nèi),近半個世紀(jì)盛行不衰。
我對牛拉鼓的印象始于幼時給村里軍烈屬拜年的鑼鼓隊。每年除夕村里都要給軍烈屬拜年,而且是大張旗鼓地拜年。父親敲鈸,會有一盒點心犒賞,因而,我從記事起就老跟著鑼鼓隊跑,圖的只是那一塊點心。后來就是村里偶有喪事,也敲鑼鼓,無論報喪、吵靈、起靈還是封堂都敲打一個譜子,莊重而沉渾,和拜年時敲得歡快緊火的社鼓完全不同。要說歡快熱鬧又好看的,當(dāng)屬正月十四到十六這三天的耍社火了。無鼓樂不成社火,各村的牛拉鼓次第響起,十五元宵節(jié)至此進(jìn)入高潮,集中展現(xiàn)于街道和廣場上,那振奮人心的鼓點,氣勢磅礴的場面,叫人激情滿懷,震撼不已。
一九九零年咸陽市政府組織全市群眾鬧元宵,南安村管樂隊也應(yīng)邀加入到南村三個自然村的社火表演方隊里。我是小號手,親眼看見了牛拉鼓從排練到彩排直至上街表演的全過程。那年我父親和弟弟在南安村鑼鼓隊,我大舅哥小舅子在西陽村鑼鼓隊。為了表演的日臻完美,大家沒明沒夜地演練,大多數(shù)人把胳膊和手腕都累腫了,有的腳脖子都發(fā)脹,回到家里一躺下就喊疼,弟弟有幾回想打退堂鼓,硬是被父親連罵帶拉的堅持了下來。終于等到了正月十五這一天,三個村子的社火隊浩浩蕩蕩、群情激昂地在彩電十字會合了。隊列形成后,在總指揮統(tǒng)一的指引下向市中心舞去,與其他各村鎮(zhèn)、街道辦、企事業(yè)單位的社火隊依序載歌載舞開往檢閱臺。社火隊在二十余里的長街上如彩龍蜿蜒舞蹈,浩蕩前行。“咚咚咚……”的鼓聲,好似滾滾春雷響在遙遠(yuǎn)的天際,沉重有力;“鏘鏘鏘……”的鐃鈸聲,不緊不慢,悠然自得,如萬頃波濤拍擊海岸;“嗚嗚嗚……”的海螺高昂悠揚,似巨輪鳴響汽笛,從容遠(yuǎn)航。所有的社火方陣中,要算東南坊和西陽村的牛拉鼓表演最突出,這兩只鑼鼓隊在咸陽乃至整個西北地區(qū)也是小有名氣的。
當(dāng)我們安村的社火方隊行至市中心廣場檢閱臺前時,方隊中其他的節(jié)目都是匆匆表演而過,輪到牛拉鼓表演時,就聽檢閱臺前后炮聲震天,解說員在高音喇叭里情緒激動地介紹安村牛拉鼓的歷史與榮譽。這意味著表演時間要變長,這是臨時的安排。于是,我們樂隊暫時休息,我趕忙從前隊跑到后隊,擠進(jìn)圍觀的人群,看我們的牛拉鼓表演。只聽“嗚——嗚——嗚——”三聲長長的螺號之后,看見兩頭挽著紅綢花的秦川大犍牛拉著兩面大鼓緩緩出場。隨之“咚——咚——咚——咚”沉重的鼓聲如雷在天邊滾過。再看鑼鼓隊員們昂首吼出“呵——呵——呵——呵”吼聲鋪天蓋地。一百多名鐃鈸手彎腰沖入場中,左手鐃鈸曲肘舉過頭頂,右手鐃鈸藏在身后,不見人頭,只見一片閃閃發(fā)光的銅器。猛然,“啊”的一聲吼,齊刷刷站起十余路縱隊,刀切斧剁般地齊整,猶如整裝待發(fā)的千軍萬馬?!叭鹑洹?、“四環(huán)花樣”、“雙鈴”輪番敲擊。翻鐃,似火山噴發(fā),雷霆電閃;對敲,如燕子掠過水面;交替輪換,如同二部合唱、共鳴。天翻地覆的氣勢,壯觀宏偉的場面。轉(zhuǎn)入“四季花”,鐃鈸突停,“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清脆的小鑼如鳥在寂靜的山谷中脆鳴。看那兩名大鼓手時而在鼓上起舞,鼓槌上下翻挽,左右交擊,“單拋槌”、“雙拋槌”,叫人眼花繚亂;時而躍上鼓面,做出“霸王背鞭”、“回頭望月”、“金雞獨立”、“童子拜佛”等優(yōu)美豪放的造型。配合著兩名大鼓手靈巧的英姿,百余副大鐃同時高舉,雙手靈活翻腕亮鐃,猶如無數(shù)金蝶飛舞,氣勢磅礴。如此高潮迭起,氣勢如虹般攝人心魄,引人入勝,令觀眾雙眼開花,熱血澎湃,掌聲雷動,蕩氣回腸??粗粗?,我的雙眼濕熱了、朦朧了、心跳急速了,這是我朝夕相處的父老兄弟么!這是被我視為粗俗簡單的左鄰右舍嗎!他們的身份在我的心里瞬間置換,置換為一個巨型的圖騰,置換為可愛的藝術(shù)家!牛拉鼓表演中所應(yīng)具備的四要素“剛、穩(wěn)、逸、狂”盡顯于他們干凈利落,剛勁有力,練達(dá)穩(wěn)健,英俊瀟灑,粗獷奔放的動作之中。此刻的“牛拉鼓”就絕不僅僅是“牛拉鼓”了?!八鋵嵰嗍锹癫赜诘氐紫碌那卮u漢瓦的聲音;是方方正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奈靼补懦菈Φ穆曇?;是寬寬暢暢、四通八達(dá)關(guān)中大道的聲音;是高可觸天、粗可數(shù)圍的渭北鉆天楊與旱槐的聲音;是饃比碗高、碗比頭大的陜西‘羊肉泡的聲音;是把那份粗獷、剛健、厚重、豪爽,一下子從骨縫、胸腔間炸吼出來的秦腔的聲音;是以牛皮造像、牛筋為弦,用沙啞蒼老之聲直唱得地老天荒、燭影搖曳的皮影班子的聲音;是秦始皇陵兵馬俑、漢陽陵三千武士的聲音……是真真正正的大秦之聲,慶典之韻!”(梁澄清語)
有十余年了,東南方和南安村的牛拉鼓技藝如昔,而西陽村鑼鼓隊卻不安分,常年來,他們不斷總結(jié)、提高、挖掘,借鑒、改良、習(xí)練不輟,使牛拉鼓這一古老藝術(shù)更加完美、引人,秉承了秦漢雄風(fēng),體現(xiàn)了秦人的陽剛之氣。誓將這個源自秦漢時期的鼓樂藝術(shù)傳承下去,發(fā)揚光大。
郎騎竹馬來
郎騎竹馬來,
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
兩小無嫌猜。
純粹的江南意境的竹馬,千年后卻成了一支西北腹地的民間藝術(shù)。
漢時的人兒怎也想不到,他偶然之間為孩子制作的一件玩具,這一瞬間舐犢之情的產(chǎn)物,竟會在民間流傳數(shù)千年。
竹馬,竹馬,數(shù)千年不老的童話。
竹馬,最初只是兒童游戲時當(dāng)馬騎的竹竿。一根竹竿兒,一端綁縛著刻成馬頭的木質(zhì)模型,另一端裝著可滾動的輪子,童子跨于上面,假作騎馬,得兒得兒,駕起駕地叫喊著,他們歡蹦在漢時的街道庭院。大唐盛世,竹馬因了青梅這個參照物,從簡單的物質(zhì)躍至精神的殿堂,通過詩歌走進(jìn)了“竹馬詩”最豐富的時代。宋、元時期又是“竹馬”入戲輝煌發(fā)展數(shù)百年的黃金階段,至此在民間廣泛傳承并且流傳至今。
跑竹馬是咸陽民間社火的一項傳統(tǒng)節(jié)目,南安村的自樂班就是傳承者之一,跑竹馬是南安村幾代老藝人精心演繹的結(jié)晶。從許彥直、許翰章、徐克臣到張家祥、許志新傳至今天已有五代。自我記事起,每年從正月初九到正月十六便是自樂班最忙活的時候,扎竹馬、糊道具、描臉譜、選角子、排練,咚咚鏘鏘的鑼鼓聲歡快不息。一九九九年鬧元宵,我愛人有幸被選去跑竹馬,她女扮男裝演小生,著戴綠袍方帽,扮相英氣俊朗。然而,她卻吃不消那五個日日夜夜的排練之勞累,一雙腳腕腫了消消了腫,每到夜里十一點排練回來,就跌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一個字,累。我勸她退出吧,她搖搖頭,硬是沒生退卻的念頭。我不知這次排練的強度有多大,以為演演戲罷了,會有多累?次日就跟著去觀戰(zhàn),剛好趕上彩排,彩排地點選在小學(xué)校操場,操場周圍早已是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教室里幾位女教師在老藝人的指導(dǎo)下給演員打臉子(化妝)。等上妝更衣完畢,就聽上垂首鼓樂歡快地響起,見馬童裝扮的青年搖著銅鈴一個空翻跳進(jìn)場中,我認(rèn)出了馬童的扮演者是我們武術(shù)隊的師兄許小咸。只見許小咸一個空翻落地后一扭身形向后舞臂搖鈴,引出十匹彩馬,跑將出來,馬上端坐十員文臣武將,英姿颯爽,氣宇軒昂,其中左排第一個就是我愛人。再看那二十多個士兵裝扮的鑼鼓手打鼓敲鈸,圍場而出,又有十多位裝扮成士兵的學(xué)生娃高擎燈籠分列兩方,并有一人點燃煙火,咚咚……嘩嘩……氣氛頓時熱烈起來。老藝人張家祥在廣播里做演出解說:各位觀眾請看,第一個亮相就叫出馬;出馬有單出馬和出雙馬,雙出馬又叫猛馬駒;“雙出場”又名“風(fēng)攪雪”。攪雪就是竹馬和紙臺合并表演……聽著看著,我的思緒漸漸地被引入那些古戲和電影場景里去了:穆桂英大破天門陣、岳鵬舉大戰(zhàn)牛頭山等等。
隨著演出高潮的到來,解說聲漸被快節(jié)奏的鑼鼓聲和爆竹聲淹沒了,氣氛達(dá)到了濃郁而狂熱的程度。二十余人,二十五盞排燈,燈火輝煌,鑼鼓大作,人聲鼎沸。竹馬、紙臺、排燈布滿操場,禮花映紅夜空,鞭炮此起彼伏。我漸漸地看出了這竹馬表演始終突出了一個“跑”字,難怪被稱為“跑竹馬”。聽老藝人講這跑竹馬的節(jié)奏和動律主要體現(xiàn)于“小花步”,俗語叫踩碎步,這樣其實最累人,但看起來很輕松,風(fēng)格典雅古樸,內(nèi)容比較廣泛,多以征戰(zhàn)為主。竹馬鼓樂樂器是:大鼓一面,大鑼一面,馬鑼兩面,鐃鈸若干副。它以鼓點的強、弱、稀、疏、輕、重、緩、急,分別調(diào)節(jié)情緒氣氛。跑起來給人以瀟灑平穩(wěn)、優(yōu)美自若之感,跑起圖案有條不紊,變化無窮,如二龍出水陣、五馬戰(zhàn)四角等,形成咸陽竹馬的特殊風(fēng)韻。
看著這些平日里荷鋤握鍬,刨土除草的大老粗們,今夜搖身一變,成了民間藝人,雖無唱念之聲,卻有做打之勢,靈活而標(biāo)準(zhǔn)的演技不亞于臺上的專業(yè)演員。從他們身上,我似乎悟到了藝術(shù)源于生活的真諦。然而,近幾年來,城中村改造,村堡相繼消失了,村民四散而居,所傳承了千百年的民間技藝也瀕臨滅絕。這對于那些熱愛老玩意兒的老藝人們,從精神上不能不說是一種強烈沖擊。在他們的記憶里,有多少民間珍貴的技藝逐漸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消失得無可奈何,消失得令人痛惜,那可是無法復(fù)制的孤本呀!這無疑是擺在所有人面前的一道值得思考的課題。
評“蛇”說“纏”
長蟲長蟲乖乖。
爬到我家門口來,
守好我的門戶,
沒有病來沒有災(zāi),
護好我的寶貝,
順順當(dāng)當(dāng)長起來。
在我十三歲以前,我只知道自己屬chan,平聲讀音。曾有人糾正我,說我屬蛇,我就跟他急,甚至于同他干一仗。原因是我自小怕蛇,奶奶和母親說我屬chan,那就不會有錯,干嗎非欺負(fù)我是屬蛇的,不打他打誰。成人后,很不幸地知道自己果真屬蛇!于是,我改稱自己屬小龍。也有不識相者非得矯正說小龍不就是蛇嗎?令我慪火??傉J(rèn)為蛇屬于猥瑣動物,令人恐懼和厭惡。有一年夏天,暴雨滂沱,我家院子積滿了水,雨停后,我正要用掃把去掃水,就見一條蛇朝著門口搖頭擺尾,逶迤而來,我的頭發(fā)噌地豎起,心陡然驚懼,打小得來的毛病這時發(fā)作。隔著門玻璃眼看著蛇停頓了一會兒又拐向了西檐下,以為走了,就開門繼續(xù)清掃院子里的積水。掃到屋檐西角時,發(fā)現(xiàn)蛇纏在了女兒小自行車的車頭上,頭立時嗡地一聲進(jìn)入真空狀態(tài),傻了!這當(dāng)口兒我愛人回來了,見狀也是一驚,隨后跑出去叫來了我弟弟。弟弟膽大,走近小車子看了看,突然伸手掐住蛇頭,一手解開蛇身,然后出門而去。如此膽量能承認(rèn)自己屬蛇么?
后來愛上民間文化,尤其是那年時逢農(nóng)歷蛇年,就對關(guān)中人把蛇叫chan產(chǎn)生了興趣。那么,關(guān)中民間為何把蛇叫chan呢?這個chan字到底應(yīng)該怎么寫?此稱謂起源于何時?我就此查閱許多資料,詢問不少老人,也請教了幾位民俗文化專家,關(guān)于蛇的異名卻只獲取了“長蟲”、“小龍”、“弓衣”、“龍子衣”、“擔(dān)生”、“升卿”、“茅鱔”幾種等,還是沒有查詢和考證到與chan有關(guān)的只字片語的資料。這個chan到底應(yīng)該怎么寫,在和民俗專家梁澄清老師閑聊時,經(jīng)過幾番推究倒是產(chǎn)生了兩種猜測:一是顫抖的“顫”,即是人看見蛇的本能反應(yīng),故此把蛇叫“顫”。二是纏繞的“纏”,即是蛇的自身功能,遇物必纏,故此稱蛇為“纏”。
我是傾向于后者的,蛇的本能就是纏。中國人用字取意講究個吉利,蛇的同音字是折本的“折”,誰愿意自己一生老屬于賠本一族呢,這么不吉利的字哪一個喜歡。相反,“纏”字就有了市場,纏住了就是擁有,擁有乃獲得矣!纏不就是賺取嗎?吉利!因而,“纏”就比蛇好,念一聲不滲人,用起來喜歡人,看來,我們秦人的祖先是多么的智慧。
纏,這一口口相傳了千百年的昵稱,從印象里就是對蛇的美化。纏意悠遠(yuǎn),我們龍族的祖先女媧和伏羲在造人之時就是兩條緊緊纏繞在一起的蛇身;亞當(dāng)和夏娃也是經(jīng)不起蛇的纏婉而偷食禁果創(chuàng)造了人;白蛇娘娘也憑著她的百般柔情與千般纏綿贏得了世代人的喜愛。
過了臘八是新年
數(shù)九寒天甭埋怨,
過了臘八就是年。
我鄉(xiāng)講吃臘八面,
做得多多吃幾天,
人吃來年身體健,
雞吃之后愛下蛋,
面掛果樹結(jié)果繁,
千年民俗成習(xí)慣,
臘六戶戶拉糝子
臘七家家都搟面。
吃了臘八面,
娃們盼著過新年。
人到中年,舊事會在記憶的瓦翁里無可抑制地發(fā)酵,發(fā)酵最旺的當(dāng)屬那些于己而言最稀罕的事物。在缺吃短穿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一頓油汪菜豐的飯食就會成為我們終生最美好的記憶,一如臘八飯。粗糙的五谷將就了一年的腸胃,終于熬到了臘月,當(dāng)貧乏的腸胃嗅到濃濃的年氣時,抑制不住激動地狂歡起來,這樣,人就受不了了,按捺不住地開始為一年中短暫的好日子著手忙碌。記得每到臘月初三,父親就動手晾曬、簸篩、揀裝玉米,臘月初五我就奉命背著半面袋凈玉米去磨坊排隊拉磨臘八糝子(脫去皮的玉米粒兒)。隊總是排得老長,磨坊為此從早到晚會忙上三四天,常有為插隊而吵架打架的事發(fā)生。臘月初六,母親就從一年的積蓄中取出一點錢來,特意進(jìn)城采購肉菜豆腐之類食材。這幾天家庭主婦們一見面,第一句問候就是:“臘八糝子拉好了嗎?肉割下了么?”大人見了小孩就會刮著下巴說:“臘七臘八,凍掉下巴,快叫你媽給你縫個大籠頭?!崩先艘娏嗣婢脱鎏炜畤@:“過了臘八,長一杈把;過了年,長一椽?!?/p>
在我的記憶存盤里,過臘八節(jié)的程序一成未變。臘月初七晚,母親就開始用家里最大的黑老凹鍋熬大半鍋的臘八糝子,糝子里還攙有少量大豆,姐姐就坐在灶口慢慢地?zé)?,母親則站在案頭和面。在醒面這空當(dāng)兒,母親便趁空兒加工配菜,配菜有大肉丁、豆腐丁、紅蘿卜丁、蒜苗丁、菠菜。主食配菜算起來剛夠八樣,萬不可多一樣或少一樣,否則,來年會不吉利的。臘月初八天沒亮,母親就起來生火、搟面。等我們興沖沖洗涮完畢,臘八飯已經(jīng)做好了,滿院子飄香,這香是任何飯菜的香味所無法替代的,鮮有的谷蔬真香呀!在我們開飯之前,母親已經(jīng)給許多人家各送去了一老碗,因為這些人家有新喪,即他們的父或母去世后還沒過三周年呢。按俗禮,父母死后,子女須持喪三年,其間不預(yù)吉慶之典,不動葷腥。據(jù)說此規(guī)矩是孔子立的。咸陽地方習(xí)俗講臘八飯屬葷食,新喪人家不能做。又有說逝者沒過三年魂魄仍在人間游蕩,未歸于神位,而臘八飯是用來祭祀祖先和神靈,既然未歸神位,就沒資格享受這一神圣的祭獻(xiàn),同時他的子孫又身附亡者魂魄,不干凈,也就不能參與神圣的祭祀,他們只能享用街坊鄉(xiāng)親饋贈的臘八飯,你一碗我一碗也是一大鍋呀!百味融合,情意濃濃,香味溢滿村巷與阡陌,和諧幸福溫暖著人們枯乏的身心,迎接隆重的新春佳節(jié)。
當(dāng)然,贈送臘八飯,一定要在中午之前送出去。母親去送飯,父親就端一碗滿院子轉(zhuǎn),邊轉(zhuǎn)邊給樹上、菜地、雞窩和豬圈里連撒帶扔,嘴里念念有詞,可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念的啥,這是講究,帶有巫術(shù)色彩。剩下的,一家人要吃一天三頓呢,而且越吃越有味道,就有了“臘八姓張越熱越香”的順口溜。
關(guān)于臘八,資料顯示先秦已始。那是個崇拜神的時代,一年到頭了,獲得豐衣足食的人們,認(rèn)為該感謝神靈??!于是就選擇了農(nóng)閑年盡的臘月初八這一天,煮上一鍋“臘八飯”,借以祭奠神靈,慶祝豐收,預(yù)祝來年的更大收獲,這就形成了臘八節(jié)吃臘八飯的風(fēng)俗。據(jù)傳秦始皇修筑長城,天下民工奉命而來,長年不能回家,吃糧靠家里人送。有些民工,家隔千山萬水,糧食送不到,致使不少民工餓死于長城工地。有一年臘月初八,無糧吃的民工們四處搜集了幾把五谷雜糧,放在鍋里熬成稀粥,每人喝了一碗,最后還是餓死在長城下。為了悼念餓死在長城工地的民工,人們每年臘月初八吃“臘八飯”,以示紀(jì)念,此為臘八飯來歷又一說。
二零零三年臘八節(jié),我受歸元寺主持慈光師邀請,去廟里吃臘八飯,飯前用了半天時間做法會誦經(jīng)文,我也跟隨眾居士一起參與,那天才知道臘八節(jié)與佛教淵源很深?;貋聿殚嗁Y料方悉,釋迦牟尼在數(shù)千年前的臘月初八這一天,吃了放羊姑娘用蘋果、糯米、團子煮的粥后在菩提樹下得道成佛的。故此佛家弟子每到臘月初八這天,就念經(jīng)吃粥以示紀(jì)念,這樣就給臘八又增添了神圣的宗教色彩。
吃罷臘八飯,
背著背簍去上縣。
東瞅瞅、西看看,
糊糊涂涂亂花錢,
喜滋滋把年貨辦。
人常言吃了臘八人就糊涂了,見啥買啥,都是年氣熏得。雖嗔猶喜,話里無不流露著愉悅。行文至此,屈指一算,臘八節(jié)又該到了,如今人的生活質(zhì)量已非當(dāng)年,可臘八飯這一獨特的飯食一年四季里沒人去做,餐飲市場更是鮮見,只有臘八這天才會想起做一頓,就顯得稀罕又奇香。濃郁的谷疏香氣里,人們才會恍然大悟:呀,春節(jié)要到了!
老碗會,一幅鄉(xiāng)村的風(fēng)俗畫
關(guān)中楞娃掫老碗,
燃面一下箍到尖。
一碗下肚嫽得太,
老碗會上諞閑傳。
上諞玉皇怕王母,
下諞小貓欺老狗。
今年雨水聽使喚,
叫咱省下澆水錢
……
老碗會不是廟會亦非古會,而是自然形成的村俗而已。“老碗會”一詞《辭源》《辭海)均未收。僅僅只是對關(guān)中農(nóng)村人端著飯碗,聚在村中某個相對固定的場所,一邊吃飯,一邊諞閑傳的飲食習(xí)尚的戲稱。因這一戲稱,既形象,又生動,久而久之,盡人皆知,普遍認(rèn)可,遂成為上述風(fēng)俗的專有名詞。
老碗會的會址是自然形成的。一般夏天多在通風(fēng)、濃蔭的涼快地兒。冬天必在避風(fēng)、向陽的柴火堆爺(太陽)坡下。除了雨雪天氣外,幾乎每天早飯、午飯時,村里男女都會不由自主地踅摸到“會場”來,他們手上端的碗各不相同,有藍(lán)白相間的覇霸碗,有褐白相間的黃耀子,有黑白相間的大老碗,還有深綠顯擺的粗瓷碗。其中要屬覇霸碗最大,它的形狀和色彩既特別又威風(fēng)還顯霸氣。那么關(guān)中農(nóng)村人為什么非得端著老碗吃飯呢,據(jù)說,一是他們常年做著繁重的體力活,食量較大;二是為了減少再次盛飯的麻煩。
他們一到“會場”,自行選擇一個位置就地一圪蹴,或者背靠柴火堆席地而坐,甚至脫下一只布鞋向屁股底下一墊,開始邊咥邊諞。諞的內(nèi)容無邊無沿:上自玉皇王母,下至小貓小狗;《三滴血》和《墻頭記》,王木犢演獨角戲;孫悟空七十二變,諸葛亮六出岐山;連陰雨后是晴天,這場雨省下了澆地錢;東家的幫子長,西家的底子短……手里端的老碗、嘴里信口胡諞,不究出處,不查字典,不取報酬,不納稅款,無人錄音,不怕盜版。這里是消息的集散處,這里是心神的療養(yǎng)點,這里是曬家當(dāng)?shù)膱鲈骸E送尥迋兿猜牴适?,識文斷字人喜聽新聞,老漢老婆們喜聽外村發(fā)生的新鮮事,男人們只圖過個嘴癮也給耳朵過個年,個把鐘頭的難得閑暇使得緊繃的神經(jīng),困乏的肌肉,酸痛的骨骼,耗盡的體力在“沒心沒肺”的胡說浪諞與一老碗的粗菜淡飯中得以徹底放松和有效補充。
老碗會是如何形成的?有人說很早以前,兵荒馬亂,往往人們正在家吃飯,亂兵闖入,來不及收藏飯饃,被亂兵搶食一空,于是每次吃飯時,家家都派一人端著飯碗蹲在門外,邊吃邊放哨;也有人說這是原始社會氏族公社成員圍在一起進(jìn)餐的遺風(fēng),私有產(chǎn)生三千多年,各家吃各家的飯,但進(jìn)餐方式繼承和保留著古老的傳統(tǒng);又有人說,自南北朝至金代,先后有成批成群的鮮卑族、羌族、金人等少數(shù)民族移居關(guān)中,這些游牧民族有野外聚餐的習(xí)慣,影響到漢族而形成此俗。
我生長在關(guān)中農(nóng)村,因而對老碗會記憶猶新。20世紀(jì)80年代以前的關(guān)中農(nóng)村,早飯大都是以玉米糝子為主,無非就是你家是大糝子,我家是碎糝子,他家又是二瓣兒糝子。糝子是黃燦燦又黏又稠的一老碗,上面蓋一層酸黃菜(白蘿卜秧子腌制的酸菜)抑或是紅蘿卜絲絲(鹽和醋調(diào)制的)。我記得父輩們常常是一手端著老碗一手夾著幾片鍋盔或兩個蒸饃,邊走邊與人撂雜話,到人多處就地一圪蹴,玉米糝子那特有的油香彌散開來,勾人垂涎!你靜靜側(cè)耳便可聽到牙齒嚼菜的鏗鏘聲,低沉而脆生生。記得那年一個爺烘烘的上午,我端一碗兩攪(玉米面多麥面少)刀撥面,去碾子旁的“會場”聽大人們胡諞。那天牛牛端著他的綠瓷老碗吃的是糝子面,大伙把那飯叫麥秸和泥,但那飯的確有一種獨特的香味兒,原料只有碎玉米糝子、面條和菠菜,再用鐵勺來一勺蔥花兒,雖然簡單可味道非凡。牛牛咥完飯,照舊要伸舌頭舔碗,就有人看不慣,罵他,他回敬那人,一來二去,大家只管隨著哈哈大笑,笑聲伴著暖洋洋的陽光呈現(xiàn)出一派祥和安逸的氣氛。有人扔下碗靠著柴堆打盹兒了,牛牛很快地就在自個兒的呼嚕聲中睡熟,渭娃和煥玲罵牛牛這慫瞌睡剩熟(方便)得很,剛閉眼就做夢了。記得當(dāng)時是麥場哥提議把牛牛的綠瓷老碗扣到牛牛脎上去,就有人起身照辦,不知誰說聲,看喔!這貨戴個綠鋼帽兒像個日本鬼子。這一提,又逗起了大家的興致,就有人喊:“把藍(lán)水跟生活(毛筆)拿來。”煥玲和麥場哥齊上手給牛牛畫上了眼鏡和八字胡。牛牛睡得真死,這般折騰都沒醒,若不是隊長打上工鈴,他還不起來,迷迷糊糊中的牛牛被他妹妹連拉帶訓(xùn)喊了回去。
老碗會,一幅鄉(xiāng)村的風(fēng)俗畫。雖清貧卻活泛,雖苦澀卻自然,雖艱難卻不乏樂趣。那人那碗那鈴那碾盤那場景,常常在我心里泛起酸酸的回憶。那是一幅鮮活的畫,一幅苦澀而凄美的畫!
欄目責(zé)編: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