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云 (四川電影電視學院 610000)
《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尤金奧尼爾的代表作之一。這部滿含深情與血淚的經(jīng)典作品是奧尼爾的半自傳體,劇中人物都是以他自己一家人來作為原型,他曾要求在他死后三十年再公開此劇,后經(jīng)他遺孀同意,1956年公演后引起巨大轟動,并于1957年獲得普利策獎。通過這部作品,奧尼爾展示了自己對人類命運的思考與同情。該劇既是一部典型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悲劇,同時也是一部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悲劇。本文試從人物設置來淺析奧尼爾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所體現(xiàn)的悲劇意識。
該劇展現(xiàn)了蒂龍一家在避暑別墅里起居室的生活片段,時間跨度為早上八點半至深夜,隨著時間的流逝劇情步步深入,蒂龍一家在對白、獨白中追溯了過去的生活與創(chuàng)痛,展現(xiàn)了各自的情感心路歷程,在一天之內(nèi)濃縮了一個家庭的愛恨糾纏,有力地詮釋了人性的弱點,以及親情的傷害。奧尼爾本人的創(chuàng)作受個人家庭經(jīng)歷的影響極大,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他帶著憐憫,理解和原諒的心情來審視自己的家庭,也讓人體會到他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痛楚。
這部作品延續(xù)了奧尼爾戲劇中的創(chuàng)作母題,又愛又恨的父親形象,永遠呼喚的母親形象,被放逐的痛苦的兒子。然而,從愛德蒙身上,我們看到了更多作者自省的影子,他著意要跳出兄長杰米頹廢的影子而塑造自我,去拷問家庭悲劇的根源。
無從歸屬,這是人類社會永恒的命題,也是一直困擾奧尼爾的問題,他曾在他多部作品中去尋求人的精神歸屬的答案。這種焦慮和痛苦,是劇中每個人物的潛在意識。
不難看出奧尼爾對溫暖家庭的渴求,他繼承了母親愛爾蘭血統(tǒng)的敏感和靈氣,也因為柔弱的身體而得到了母親更多的寵愛,然而他內(nèi)心揮之不去的孤獨感,正是來自于與母親之間的隔閡。在劇中,神經(jīng)質、多疑、深陷痛苦不能自拔的瑪麗,雖然給予了小兒子無限的柔情,卻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永遠向兒子關上了心靈的大門,與丈夫和孩子之間存在著深深的隔閡。如果說,最初染上毒癮是因為蒂龍的小氣和庸醫(yī)的錯誤,但是,無法戒毒成功,就是因為瑪麗內(nèi)心的空洞:“藥可以止痛,可以帶你往回走,直到你不再疼痛為止,直到你回到虛幻的過去中去?!?這個在精神上遠離了親人的孤獨的母親,就是奧尼爾精神痛苦的根源,也是劇中人杰米和愛德蒙自我沉淪與放逐的原因。
瑪麗丟失的是自己的靈魂。她曾經(jīng)為了愛情而放棄了自己那個優(yōu)雅寧靜的世界,她抱著美麗的幻想和滿懷的柔情投入到婚姻生活中,然而現(xiàn)實令她失望了,居無定所的生活,沒有穩(wěn)定的家,永遠流連于骯臟的劣等旅館,與世隔絕的生活,總是喝醉酒的丈夫,無法融入與接受的生活圈子,夭折的孩子,最終她放棄了祈禱,放棄了圣母,她所選擇的家庭,也埋葬了她的青春。
然而瑪麗并不滿意接受命運這樣慘烈的安排,在她的潛意識里,有兩個原則在搏斗:一個是快樂原則即生的本能;一個是死亡原則即死亡本能。而她在孤獨中又抗拒孤獨,在無所歸屬中又乞求能“落葉歸根”。奧尼爾曾說:“我總是尖銳地感到某種潛在的力量(命運、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今天我的那個作為生物的舊我,不管怎么叫法吧——總之都是神秘的力量)。我還尖銳地感到,人在光榮的、導致自我毀滅的斗爭中的永恒悲劇,在這場斗爭中,人努力使這種潛在的力量來表現(xiàn)自己,而不是象動物一樣,在這種力量面前顯得微不足道。我深深地相信,這是唯一值得一寫的東西?!?奧尼爾所創(chuàng)作的人物都處于內(nèi)心情感和殘酷現(xiàn)實的激烈沖突之中,并且都犧牲自我去追求昔日之夢,最終個人世界坍塌,不可避免地走上毀滅之路,瑪麗就是其中典型之一。
瑪麗是現(xiàn)實中的母親形象,而奧尼爾理想中的母親形象是“地母”型的女性,她們要粗俗而極具肉感,是“母親”與妓女的結合。只有通過在此類極具力量型的女性身上,兒子受傷的心靈才能得到安慰,才能感覺到一絲找回了“母親”。這來源于人物心靈的創(chuàng)傷與對母愛的渴慕而產(chǎn)生的一種“戀母情結”。這樣的人物塑造,在奧尼爾其它的戲劇作品中,都可追溯。例如《榆樹下的欲望》中的愛碧,《月照不幸人》中的喬西等等。
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兒子形象的設置是奧尼爾本人的精神自畫像。
杰米是被母親拋棄的孩子,瑪麗責怪杰米害死了自己的二兒子,因而對杰米冷漠。得不到母愛的杰米受到了極大的感情創(chuàng)傷,而目睹母親吸毒的慘痛經(jīng)歷更是使他感受到被母親背叛的苦楚,從此杰米的情感世界永遠缺失了一角,他的人格出現(xiàn)了偏失,內(nèi)在自我定格為了失愛的孩童,一直到36歲還無法獨立生活。每次母親吸毒,他就要去找胖妓女尋求安慰,來尋找“母親”。
而愛德蒙則是被母親放逐的孩子。他作為安慰母親喪子之痛的禮物降臨到世上,卻又帶給母親染上毒癮的噩夢?,旣悆?nèi)心深處責問他的出生,他在長期的自責中產(chǎn)生自暴自棄的想法。母親吸毒的事實突破了他的心理承受底線,他選擇離開,在海洋之中尋求心靈上的釋放。而這種海鷗似的的放逐,也正是瑪麗渴望而無法實現(xiàn)的一種自由。從精神上來講,愛德蒙最貼近他的母親。在兒子系列形象的塑造上奧尼爾達到了他創(chuàng)作中心理刻畫的最高境界,心理的深度、精神的痛苦和人格的分裂是這一類形象的共性。奧氏悲劇的命運感、悲劇精神也體現(xiàn)在這類人物身上,對觀眾的心靈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力。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奧尼爾的家庭悲劇,具有普遍意義,是美國式家庭的悲劇。
相較于劇中其它人物念念不忘自己的得失,愛德蒙這個人物處于調和的位置,他的出現(xiàn)往往能緩和矛盾,帶來短暫的家庭溫馨,并且他著意創(chuàng)造自我,常常反思,使得他有心靈的空隙去聆聽每個人的懺悔,并且試著去理解每個人的情感缺失,這個遠行又歸來的兒子,面對這條通往家庭的漫長而又艱辛的路途,最終得出這樣的家庭命運結論:過去即現(xiàn)在, 亦即未來。我們都試圖否認這一點, 但是生活卻不允許我們這樣做。這就是構建《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的悲劇意識,奧尼爾認為人的意志無法操控生活,而命運主宰一切。在奧尼爾的后期作品中(《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其中之一) , 現(xiàn)代心理和古典的命運之說結合在一起。他把斯特林堡的那些主宰人類的外在超自然“神力” 簡單地稱為“命運” “心理命運”“由過去造成的心理命運”“家族遺傳的命運”等。3奧尼爾本人對古希臘戲劇十分著迷,他認為真正的悲劇涵蓋了人最美麗最高尚的感情,不僅僅是讓人悲傷絕望,更應該 有一種教育的嚴肅作用,他一直努力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探索在現(xiàn)代生活中古希臘悲劇精神的再現(xiàn),用心理分析去結構個人生活悲劇,帶給觀眾凈化作用的嚴肅戲劇。
注釋:
1.尤金·奧尼爾.《外國當代劇作選》.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11月,第322頁
2.尤金·奧尼爾.《外國當代劇作選》.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11月,第750頁
3.王平龍.《從【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看尤金·奧尼爾的悲劇意識》.《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第1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