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
土地勞動記憶
馬敘
起來吧,起來吧!起來起來起來!哥哥十四歲時作為一個愛睡的年輕的勞力就這樣被母親一遍一遍地狠狠地喊醒。母親緊接著吐出一個更加堅硬的詞:拗水去!哥哥睡眼惺忪地說:雞還未啼頭遍呢。母親說:拗水去??!母親再說了一遍:拗水去!?。∥吹饶赣H再說第四遍時,哥哥很快地起來了。哥哥在床沿坐了約一分鐘,然后摸索著穿好布褂。
黑暗中的哥哥從屋角里提出拗桶,到屋檐下背起拗秤、拗桿,搖搖晃晃地走進黑夜中的田埂。哥哥的力量,僅僅背得動這些農具,夜色中的哥哥,一步一步走得有些慢。他要去兩里外的那一畝三分稻田邊拗水。小心水井!在田埂上走,往往要走過許多別家的水井邊,黑夜中,怎么能不小心呢!小心水井??!這種告誡只能在自己的心里。在黑夜的田埂上,除了自己囑咐自己,再沒有別人了。
在稻田邊,把拗秤架在拗桿上,在一端的繩兜里壓上石塊。這時產生了“重量”這個詞。把連著拗桶的拗桿往井底下壓。旱季的水井水淺井深,長長的拗桿幾乎全部壓下才勉強夠得到水。越往下壓,越感覺到石塊的重和沉。重,只有在滿滿的一桶水提起的時候才被水的本身的質量所抵消。
拗?。∞职?!拗??!
拗啊拗啊拗啊拗啊拗??!
拗水??!
拗水??!
井壁中的石碇上站著十四歲的拗水的哥哥。一畝三分稻田,得拗2~3個小時。一桶水。一桶水。一桶水。“重量”這個詞比開始時更重了。力氣呢?力氣都漸漸地散發(fā)到空氣中夜色中去了。越到最后,拗得越慢。到最后,哥哥的身子幾乎早順著拗桿下到了深深的井底里。在這時,“重量”這個詞是個什么樣的詞?繩兜里的石頭,它到底有多沉?而時間的計量單位在早季里是日子、是凌晨。昨天。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每天都有凌晨,每個凌晨都得拗水!
拗上的水都是井里的活水。拗上一桶,往拗水蒲墊上一倒,嘩——!拗上一桶,往拗水蒲墊上一倒,嘩——!反復、單調的聲音。哥哥積攢了一夜的力氣,被這個“嘩”的聲音,一聲一聲地沖走。包括時間,被這個“嘩”的聲音,一聲一聲地沖走。
天亮的時候,母親過來背拗秤。母親說,飯熟了,吃早飯去吧!
母親背走了拗秤。哥哥提著拗桶,一步一步地走回家。一頓早飯,將是一次實在的力量的補充。還有中飯、晚飯。
母親背著拗秤的身影已遠。
燒泥灰,這在農村是一種很平常的農活。泥土,有,不用花錢。干草、青草,有,不用花錢。閑置的勞力,也有的是。吃了飯就有力量,能掘、能挑、能做事。
所以,燒泥灰。
與拗水相比,燒泥灰是散漫的、快樂的,也更有層次的。一畝田,往往要燒2~4堆泥灰。燒泥灰,這是生產隊的行為。燒泥灰的日子,田上的人更像一些忙碌的螞蟻。很多的人,男人、女人,老老少少。旱田里的土要掘成一塊一塊連著去年或上一季稻草的干土塊。燒泥灰的勞作中,會有一些去年或更遠的往事被提起,被說出。這些事是快樂的、詼諧的、滑稽的、幽默的。甚至還有一些低級、粗俗的關于男女之間的性的話題。但它們不是往事,而多帶有經驗的成分。性的話題,在此時,有著很強的擴展性,在旱田上,特別是在燒泥灰的勞作中,它是最適合散布的話題之一。
燒泥灰的勞作也因此是緩慢的,不斷擴展的,分層次積累的。堆好泥心,然后往上蓋干柴和干草,然后再在柴草上面堆泥塊,然后再在泥塊上面鋪柴草(可適當?shù)貖A進些青柴、青草,這些可以延長悶燃的時間以及加大煙量),然后再在柴草上面堆泥塊……如此往復,一堆泥灰往往做得一人多高,直徑2~3米。一堆堆好,另一堆也堆好了,別的旱田里的泥堆也堆好了,遍野是一堆又一堆的堆好了待燒的泥堆。人們的快樂也被一層一層地堆砌。旱田的勞作,比水田的勞作少了許多牽掛、障礙。人們挑泥、掘泥、抱草、抱柴,來去自由。勞動對象的干爽,給人帶來了較好的感覺。還有造型、堆高的快慰和快樂。你看,一大堆,一大堆的,怎么不快樂呢?
點火嗎?點火吧。
點火吧。心急的人往往在剛堆完灰堆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提議了。點火吧,他說。于是就有許多小孩子高聲嚷叫,點火吧!點火吧!點火吧!聲音里帶著極大的快樂和小小的暴力。點火吧!終于另外一個男人響應了剛才的提議和叫聲。點火吧!終于,更多的人的叫聲確定了點火時間的到來。
分發(fā)到火柴的人蹲下身子開始點火。
很快,濃煙彌漫開去,煙色先是乳白,然后黃白,然后夾著些黃黑。濃煙滾滾。人被濃煙籠罩、隔開??人月?、粗話、謾罵、孩子的高叫、婦女的笑,交織在濃煙之中。整個田野都被濃煙覆蓋了。
微風吹來,濃煙向著一個方向傾斜。
一堆泥灰,要冒2~3日的煙,長的要冒到第4天或第5天。
高高的灰堆慢慢地矮下去。而人們則早已恢復了平靜。只站在自家門口空地上,遠遠地望著一堆堆冒著白煙的泥灰堆。燒泥灰時賺到的一兩盒火柴還揣在自己的懷里。
只有孩子們,希望這煙永遠冒下去。孩子們希望春天的田野上除了有鳥、有花之外,還有永遠不斷的白煙飄蕩。
一個小隊一頭牛。一頭牛一戶一戶地輪流放。每戶放十天。農忙時節(jié),上午、下午都要犁地或耕田,因此放牛必須在清晨、中午和傍晚。終于輪到我家放牛了。我說不放。我真的不肯放牛。我怕牛踢我,還怕牛亂跑,亂吃別人田地里的莊稼。我說不放。但是,母親說,你不放牛,誰放牛?!母親的話實在無法反駁。你不放牛,誰放牛?!因此,這十天的牛就得我放了。我得放十個清晨,十個中午,十個傍晚。
我?guī)е粭l棕繩,去牛欄牽牛。我認為牛是我的敵人,因為我不想放牛而還得放牛。我手拿長長的竹籬梢,我走在牛的身后,我多么想狠狠地抽它一頓。但是當竹籬梢落在它的屁股上時,卻是很輕。雖然這樣,但牛仍然是我的敵人。
我一邊趕牛,一邊讓牛吃著路邊的草。但沒過多久,牛就吃了別人地里的小麥。我趁機狠狠地用竹梢抽它,牛痛得疾跑起來,我被它拉著跑了好長的路。牛不再和我親近,我一走近它,它就跑。我反過來成了牛的敵人。我把牛拉到一株樹下,然后把牛拴到樹下。讓牛自個兒去吃草。我在遠處用小石子打牛。牛是我的敵人,我是牛的敵人。小石子在我手中是小小的,但在??磥硎蔷薮蟮?。小石子,它來自人間孩子之手,僅僅因為不想放牛,而把它打到了牛的身上。我確實成了牛的敵人。我是它的來自人間的一個尖刻的敵人。
但牛仍是一個有關食糧的概念,我必須放牛,必須讓牛吃飽去耕田。這頭黑色的有點老相的黃牛,它是沉重的,它是集體的中心,它是農具、寄托、象征、力、希望、焦點。處在它周圍的都是一些貧窮的人,他們都是愛它的、護它的。唯有我,一個貧窮人家的孩子,我尚不知道自己家的貧窮,我把生產隊的耕??闯闪俗约旱臄橙耍覐乃拿姘朔接媚嗤梁褪右u擊它!我是不想放牛啊!
是的,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家的貧窮,因為我打心底里不想放牛,因此,耕??偸潜晃宜┰谝豢糜忠豢脴渖?,然后我一邊看著它吃草,一邊用泥土和石子襲擊它。有一天,生產隊里的人說,牛怎么瘦了呢?母親聽到了這話,反駁說,牛怎么會瘦呢?但那人堅持說,你看,牛真的瘦了呀。終于,母親找到我,說,你說,你怎么放的牛呀!我說,我不想放牛。母親說,小短棺材!我們總是要放牛的呀!我說,我真的不想放牛。我說完,我又向牛射出去一顆石子。母親伸手扇了我一巴掌,母親說,你打牛,怪不得牛瘦了。
后來,我沒有再用泥土和石子襲擊耕牛,但耕牛仍然瘦下去。后幾天,哥哥代替了我放牛。
第十天,牛要交給另外一戶放,但牛太瘦,那一戶不肯接。母親拿出三個雞蛋、打了兩斤老酒,把雞蛋打在老酒里,然后叫人拉起牛的籠頭,用傾斜的竹筒,往牛嘴里喂雞蛋酒。
我站在旁邊看,我為自己不會再放牛而暗自高興。
現(xiàn)在想想,因為那時我小,那時我是確實不知道自己家的貧窮啊!
在鄉(xiāng)間,最神奇的事物中,竹篾是其中之一。鄉(xiāng)間匠人,篾匠是工具最簡單的工匠。一把厚背篾刀。幾把篾尺。一對削竹鐵片。一把圓刨。一把小鋸。這些不多的工具就放在一只小篾箱里。做篾的時候,我總是站得離那篾匠很近。以至他總是要對我大聲地呵斥:“走開點!”“走開點!”他每說上兩到三句的時候,我就離開兩到三步。過了一會兒,我又離他近了。他再次說:“走開點!”“走開點!”我就再次走開點。但,我還是再一次走到了離他很近他的面前或者旁邊。我是為了看他破篾。我是為了看他把厚背篾刀怎么樣地剖開整根竹子。
我聽到了破竹子的聲音。啪——!啪——啦、啦、啦!響亮無比。篾刀的刀背越厚,那破竹子的聲音就越響。竹子越干燥,那破竹子的聲音就越響。我看著他把一整根竹子破成兩半,再破成四分之一,再破成八分之一,再破成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六十四分之一。這要看做的是什么物件。最好看的是篾青。把頭道篾黃剖掉,再把第二層篾黃剖掉。再把第三層篾黃剖掉。剩下的篾比紙張還薄一分。把它拿得稍高一點,可以看到光芒透過其間。再翻過來把背上的青衣小心地放在刮篾刀上刮掉。這時的顏色就青中透黃。與此同時,亮度也增加了。竹篾開始發(fā)出了它的光芒。
我開始看篾匠打各式各樣的篾器。打箱籠。打谷籮。打篾簟。打畚箕。打篾席。打篾簟得破扁篾。打畚箕得破篾絲。打箱籠得破細篾。再看他打各式各樣的花紋。人字紋。十字紋?;刈旨y。再看他怎么樣把邊緣處的篾頭不露痕跡地倒回過來,怎么樣地把它插入另一片的篾下面。到后來,我干脆長時間地蹲在他的對面,有時還擋住了他的視線。這時,他就說:“走開去!”“你別遮住我??!”而我不走開。我就這么繼續(xù)地蹲在他的面前,看著他做篾。他說:“你這樣,就先去把毛竹的竹枝打掉。”他這樣一說,我就真的站了起來。我拿了他的一把厚背竹刀,我像他一樣地用刀背把竹枝敲掉。敲竹枝的聲音:喇!喇!喇!喇!喇喇!很清脆。敲完了竹枝,他說:“你把它剖開?!钡牵移什婚_。我的力氣不夠。他嘲笑了我。他說:“你是吃飯的飯桶!”我想,我中午吃了多少?為了能及時地看他做篾,我只吃了很少的兩碗飯,其中的一碗還是蒸紅薯。我說:“我不是飯桶!”但是我怎么也剖不開一根竹子的第一刀。我知道我的力氣真的很小,即使我吃得很多,吃三大碗,我仍然剖不開一根竹子的第一刀。
刮篾的時候,細小的卷著卷兒的竹刨花在地上不斷地增高著。有時一根篾得刮兩三次,正面刮,反面也刮,刮下的竹刨花比篾本身要多得多。刮出的篾,細,軟,像翡翠一樣地透明。他把這事做得有氣無力。我想我得把飯桶稱號還給他。我說:“你中午吃了三大碗,做事卻這樣?!彼粤艘惑@。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然后他又重新做他自己的事,繼續(xù)刮他的篾。他把越來越多的篾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想起我中午才吃了二碗,而其中有一碗還是蒸紅薯。而他卻吃了三大碗,而且吃飯時還挾了兩塊肥肉!而且他還曾經把我叫作飯桶!而他事實上比我吃得多得多。他的脖子上的篾在不斷地增多著。想不到他很大方地給了我一小把篾,還借給我一把篾尺。我把他給我的這一小把篾一根一根地對腰折斷,這樣我手中的篾就增加了一倍。我得到這把篾很興奮。我獨自一人跑到離他很遠的地方,跑到一個角落里。我坐在這個角落里,我想,這么一把篾,我得把它做什么。我在這個角落里,做出了人字紋。我的旁邊的篾慢慢地慢慢地減少著。一整個下午,我都在編著竹篾。我終于把全部篾都編了進去。
但是奇怪的是,這時,我還想著中午吃的飯:兩碗飯,其中的一碗還是蒸紅薯。待全部編完了,我才看到自己編的篾原來是這么的難看!
錫是鄉(xiāng)間另一種神奇的事物。柔軟。沉重。原先的牙膏皮全被那些小貨擔收走了。后來知道牙膏皮是錫做的,不等用完就冒著被父母罵的風險擠掉最后的那點牙膏偷偷地收了起來。我先是把它藏到床底下,后又覺得不保險,又重新取出放在墻洞里。等到兩個月過去了,就有了兩個牙膏皮。三哥知道了我有兩個牙膏皮,他很高興,他說:“拿出來!”我裝作不知道。裝作沒聽見他的話。我在那堵墻根前來來去去。但是在我看那墻洞的時候,我的破綻就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了。他說:“你拿出來!”在我還在裝作沒聽見的時候,他已毫不費勁地拿到了那兩個牙膏皮。他拿著牙膏皮的手攥得緊緊的,我根本就無法掰開他的那雙有力的緊握著的手。我看著露出他的手掌的牙膏皮的一角,我的心里很難過。緊攥著牙膏皮的三哥走到哪里,我就跟到了哪里。我想,他要是跑到了杭州我也要跟到杭州去,我至少要要回一個牙膏皮。
后來三哥來到了屋后面的一塊空地里。我說:“你還一個給我?!比鐩]理睬我。他從墻腳的泥地里往下挖。然后翻開一塊磚。在那塊磚的下面,他挖起了兩個小小的東西。他把那東西放在我的手心?!斑@是錫墜?!比缯f。這是直徑半厘米,高一厘米的一個小圓柱。但是這東西很沉,它把我的手心往下壓。三哥又找來了一根細鐵絲,把中間的一個被泥巴堵塞住的小孔疏通了一下。這原先簡單的東西憑空多了這么一個小孔,它由此增加了復雜成分,它就這樣引走了我的注意力。我再也不去想三哥手中的那兩個牙膏皮了。三哥很高興我被這兩個錫墜所迷惑。三哥說:“這是釣魚時放的釣鉤上面鉤線上的錫墜?!蔽艺娴谋贿@兩個其實是簡單的錫墜所迷惑。我很興奮地用手緊緊地攥著這兩個小小的錫墜,這錫墜雖然很小,但是很沉手。我從來沒拿過這么沉手的東西。三哥也看到了我的高興,因此三哥也更加地放心了他的手中那兩個牙膏皮。
三哥接下的事情是把牙膏皮熔化掉。那一天母親做飯時三哥燒火很積極。三哥拿來了一個馬糞紙盒,里面是用泥巴做出錫墜澆鑄模型。這天三哥專揀雜木柴草燒火,而且把火燒得很旺。母親不得不再三大叫燒得和一點火燒得和一點!三哥就在灶肚里熔化了兩個牙膏皮。接著我看到了亮晶晶的錫水從那個陶泥做的小勺子里傾倒出來!三哥一下子就做出了三個錫墜子。錫墜子做成功的時候飯也正好燒糊了。
這樣,三哥就有了三個全新的錫墜。我懇求三哥給我拿在手上拿一下。三哥終于同意我拿一下,但只準拿一下。這樣,我就拿了一下這三個全新的還帶有很燙的溫度的錫墜。三個在一起要比原先的兩個更加的沉手。我顛了顛手掌,就不肯再松開手。三哥馬上看出了我的企圖,他飛快地掰開我的手,把那三個熱燙的錫墜拿了回去。我只得又重新拿起三哥從泥地里挖出來的那兩個錫墜。這兩個錫墜現(xiàn)在明顯地感到比那三個差多了。拿在手里雖然也有點沉手,但遠不如三哥的那三個嶄新的錫墜。這時,我的肚子無端地開始了慍慍的痛了起來。我對三哥大叫起來:“哥,我肚子疼!”三哥說:“你把手里的錫墜放下。”我把手里的那兩個舊錫墜放下。頓時,肚子不疼了!
在村子里擁有最多連環(huán)畫的是三哥。三哥的連環(huán)畫塞滿了書包。堆滿了小木箱。連床鋪上也放滿了連環(huán)畫。三哥的連環(huán)畫可分三大類:古代戰(zhàn)爭。現(xiàn)代戰(zhàn)爭(游擊戰(zhàn)、正規(guī)戰(zhàn))。合作化運動(農村的、城市的)。我發(fā)現(xiàn)三哥最喜歡看的是《三國演義》、《水滸》、《薛仁貴征東》、《七俠五義》、《鐵道游擊隊》、《三進山城》、《野火春風斗古城》,最不喜歡看的是《朝陽溝》、《王國?!?、《暴風驟雨》、《海島女民兵》、《沸騰的群山》、《紅巖》。但是最不喜歡看的三哥也仍然看,也仍然放得很好。
三哥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自家門檻上看連環(huán)畫。早晨天蒙蒙亮就起來了,就坐在門檻上了。刮風。下雨。冷天。熱天。三哥都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看連環(huán)畫。有時我過去與他并排坐在門檻上。坐在門檻上的我得側過身去看三哥手中的連環(huán)畫。這樣,我就看得很慢。往往我才看了一行字三哥就翻過去了。有時我站在三哥的背后,這樣我看得照樣很吃力,照樣很慢。我更多的時候是看連環(huán)畫中的一幅一幅的畫。后來我發(fā)現(xiàn)畫得好看的連環(huán)畫是游擊戰(zhàn)爭的那些連環(huán)畫。迫擊炮。小鋼炮。駁殼槍。隱藏。埋伏。突擊。背后一槍。使絆子。嘴啃地。這些都畫得說不出的好。我站在三哥的背后,就只能看這些,但我也真的喜歡看這些。我往往一站就是一個早晨一個中午。但是傍晚往往來得太快,總是不一會天就黑了。吃了飯坐在門檻上,天就漸漸地黑下來了。天一黑畫面就模糊了。但三哥總是一直看到完全看不見時為止。
有時,在上學路上,三哥會一邊走路一邊看連環(huán)畫。有時走路時,左右還會同時走著幾個人,三人或四人一起看一本連環(huán)畫。但走路的時候我就沒法看了,因為我個子太矮了,無法看到正面而只能看到反面。最常見的還有大家都只看畫面,由三哥一人讀下面的文字,讀完一頁翻過一頁。有時兩個人同時讀。往往兩個人同時讀的時候就會越讀越快越讀越快,別的人就會大聲地叫:“慢點!慢點!”但是只要是兩個人讀,就總是控制不住讀連環(huán)畫的速度,總是越讀越快越讀越快。這時只有我高興,我總是在這時反過來催促兩個人:“快讀快讀!”
直到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我偷了三哥最喜歡的一本連環(huán)畫。《鐵道游擊隊》。我把它放在一個墻洞里。我清楚地記著里面的老洪、芳林嫂、王強、彭亮,還有魯漢。還有芳林嫂站在村口送走老洪、李正他們,看了叫人很難過。我更喜歡的是里面畫的敵軍的裝甲車。那滿身是釘?shù)难b甲車總是轟隆隆地推進過來。也許我是喜歡它的那種結構,包括它的滿身的釘子,它的鋼鐵履帶。但是有一天,我再去那個墻洞里取那本《鐵道游擊隊》時,卻再也不見它的蹤影了。我站在那站了很長時間。這是我最初擁有的一本連環(huán)畫,但是它沒有了,就這樣沒有了。只剩下那個空空的墻洞??粗莻€空空的墻洞,我的心里很難過。
后來三哥說,在同村的四通那里發(fā)現(xiàn)了這本《鐵道游擊隊》。三哥與四通打了一架后才拿回了這本連環(huán)畫。但拿回來的這本《鐵道游擊隊》已面目全非,封面、扉頁、幾頁內頁、封底,全都沒了。
三哥仍然是坐在門檻上不斷地看著各式各樣的連環(huán)畫。一直看到他讀小學五年級時為止,那時他已改看豎排格式的小說了。于是同村的許多三哥的伙伴都分到了三哥的連環(huán)畫。包括我,也分到了三哥不再看了的幾本連環(huán)畫。計有《野火春風斗古城》、《渡江偵察記》、《地道戰(zhàn)》、《王國福》、《窮棒子精神》、《艷陽天》。還有那本《鐵道游擊隊》!
農具的影子總是緊跟著農具本身和使用它的人。紅星林場在高高的山上,高度海拔八百多米。每隔幾年就有一批人走一批人來。
林場的一個U字形的山岙里。那里一溜土墻筑成了也是呈U字形的倉庫。西邊的三間,堆放著干草、木柴、干薯藤、原木材。而東邊的一溜三間,才是真正的倉庫。第一間放農藥:樂果、敵敵畏、六六六、硫酸銅、硫化亞鐵、生石灰。第二間放林業(yè)機具:單肩式噴霧器、雙肩式噴霧器、噴粉機、消防桶、油鋸、單手鋸。第三間放的就是農具了:寬板鋤頭、尖嘴鋤頭、四齒釘耙、犁頭、鐵環(huán)、柴刀、草刀、草耙、谷耙、犁耙、柴刀草刀的刀鞘、扁擔、麻繩。在U字形的底部,最北邊的那間房里,住著一個退伍的老兵,一個人在這里看管著倉庫。
農具是這個林場的歷史。它對應林場的一萬多畝的山坡。這一撥使用農具的人走了,但農具留了下來,這些使用過的農具有的缺了角,有的磨鈍了口子,但是,只要還能對付著使用,就被繼續(xù)地留下來再等著新來的一撥人來領取。人與山崗之間的關系在那些日子里一直是由農具來維系著。分類的農具把干活的人拋進了各個農事季節(jié)里。一領到農具的人就與山崗的關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幾年乃至幾十年的時間里再也無法與山崗分開。有一把鐵犁,林場一成立就存在著了,當我們到來時,這把鐵犁還在繼續(xù)被使用著,牽犁的牛不知換過幾茬,扶犁的人不知換過幾茬,但這犁還一直在林場使用著,只是犁軛發(fā)光,犁身如鏡。
一個夏天的午后,我來到了林場的U字形的山岙里。我是來領農具的。我來的時候,老遠就看到了老兵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房前。領什么?他說。我說,領農具。老兵走在我的前面,小心地打開了那間放著農具的倉庫。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很涼的空氣,空氣在黑暗中涌動著。我首先踢到了一個沉重的犁頭,它使我的心里猛地一驚。老兵說,小心。老兵劃了根火柴,又劃了根火柴,點燃了手中的煤油燈。很小的火焰使得用鐵絲懸掛著的農具的投影顯得巨大無比,并且晃動得厲害。我根本想不到農具會有影子。老兵站在我的身后,他手中的油燈把我的影子與農具的影子混到了一塊。我拿起一個鋤板,不小心地把它扔在其他的農具之上?!斑选?!”在這個寂靜的山岙里,在同樣寂靜的山岙中的倉庫里,鋤板落在其他農具上的聲音來得空洞而巨大。它把我與老兵兩人都嚇了一跳!這時,墻上、天棚上的影子劇烈地晃動起來!老兵壓低了聲音說,我說過了,叫你小心些!在滿是農具同時又黑暗的倉庫里,我不敢說話。但我心里覺得老兵的告誡是對的。我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挑農具。把它們從懸掛著的鐵絲上面取下來,又把它們放回去。這些鐵制的生銹的農具拿在手上,很沉,冰涼,它比我想象中的分量重出了許多。在這之前,我所使用的農具都是向別人借的,因為在這之前我干活的次數(shù)不很多。但在這一天開始,我將整年累月地在山上干活了。
我在老兵昏暗的燈光中,挑了如下農具:柴刀一把、草刀一把、尖嘴鋤一把、寬板鋤一把、斗笠兩頂、蓑衣一件。老兵幫我把這些農具搬出了倉庫。這些農具,一離開了倉庫,就顯得平淡無奇,我很輕松地把它們拿回了住處。
我開始一件一件地反復地、交替使用著這些農具。
分類的農具把干活的人拋進了各個農事季節(jié)里。春天的雜草一直在瘋長,因此春天用得最多的是寬板鋤頭。春夏之交,雨水多了起來,每次上山,都要帶上斗笠、蓑衣。到了秋天,要剪伐多余的樹木,要到林子里用柴刀把那些過于細長的也過于密集的樹木砍下來。農具也有背棄人的時候,當你不珍惜它們時,就會出現(xiàn)鋤頭脫把、柴刀磨不出鋒芒的現(xiàn)象。在這些農具中,有一把是當時的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使用過的柴刀和鋤頭,這兩件農具的磨損程度要比一般的人多得多,因為那個“現(xiàn)行反革命”一直在其他人的監(jiān)督下干農活,因此他對農具的使用力度都要比一般的人要大得多。三年來,他使用過的鋤頭已經比原先新領取時的長度短了將近三分之一,整個鋤板锃亮刺眼,光滑如鏡。而林場里的另一個來自縣里的領導干部的子女使用的農具則正好相反,等他三年之后要離開林場交還農具時,他的那鋤頭、柴刀、尖嘴鋤的口子幾乎沒有什么磨損,鋤板兩面靠近鋤把的地方的黑氧化層還仍然在那兒沒有任何的改變!
在林場,深入自然的深度與農具的使用密切相關。真正會使用農具的人,既會保持農具的尖銳程度,又能很好地完成各種復雜的農活。也因此能夠與自然取得一種最好的默契。林場里的無盡頭的農活使得他們與自然的契合成為農具的一種深度存在。這種默契是由無盡的勞累、疲憊、疾病、痛苦組成的。有的人在幾年之后就得了風濕類風濕疾病,還有人得了脊椎彎曲等癥。農具在此時投下的陰影會因此而顯得無比巨大,它會覆蓋人生中一段最晦暗的歲月。
在林場還有人寫歌頌農具的文字,他們在歌頌農具時根本不會想到農具還會有影子。也想不到自己還處在農具的影子里。他們的文字遠離著農具自身,也遠離著他們的自身。
最后一次到倉庫,是歸還這幾件已使用舊了的農具。那是第三年的一個冬日的下午。我走近倉庫房旁,看到老兵一人站在最北邊的土房前,一言不發(fā)。他的身邊放著一堆舊農具,很顯然,我們這批離開林場的人中有人比我更早地歸還了農具。老兵開了倉庫,我?guī)屠媳堰@些農具搬回到那個倉庫里去,里面仍然是冰冷的空氣。我重又把它們一件一件地掛到了鐵絲上。這之間,老兵說,要走了么?我說,是的,我明天就離開這里了。老兵沉默著,沒再說什么。
這時,我又看到了農具那巨大的、晃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