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爾納克在俄羅斯一個小村莊里溘然長逝。那時,廣袤的俄羅斯大地還禁錮在專制如鐵的空氣里。那個季節(jié),本該草木返青、鮮花如蝶,但緊張而沉悶的強權(quán)讓春天也望而卻步,籠罩在人們心頭的巨大陰霾像漫長的黑夜經(jīng)久不散。
這位兩年前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殊榮的文學巨匠的逝世,并沒有激起蘇聯(lián)方面任何波瀾。相反,有許多人如釋重負,這個與革命與國家“大好形勢”格格不入的異己分子,總算永久離開了。官方報紙在一個角落里刊登了一則小得不能再小的訃告:“文學基金會會員帕斯捷爾納克逝世?!痹谒麄冃哪恐?,帕斯捷爾納克的名字前面不配加上“詩人”、“作家”這樣的頭銜。官方不允許舉行追悼儀式,但有許多讀者自發(fā)來到帕斯捷爾納克生活的作家村,他們在村莊的墻上、路燈桿子上、綠地的石頭上貼出一首首紀念帕斯捷爾納克的詩,警察聞風而動,迅速揭掉紀念詩稿。警察的身影一離開,隨即又會有連片的紀念文字冒出來,像一股強大的魔力催生出的花朵,摘去一片,緊接著又是連綿的一片。確實,評價一個人的生,只能在死后,但死后的名聲,又要借助最普通大眾的良知去衡量的。
帕斯捷爾納克下葬的那一天,無數(shù)人從四面八方趕來與他告別。在送葬隊伍中,有一個女人顯得有些特別,她始終走在人群后面,遠遠地跟著送葬隊伍向前移動。她迫切想走到隊伍前面去,靠近靈柩,以最親近的方式送別這個親愛的偉大的靈魂。但仿佛又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阻礙著她的腳步,她只好亦步亦趨跟在隊伍后面,一遍遍聽見自己的心發(fā)出痛苦的飲泣,她是帕斯捷爾納克的紅顏知己伊文斯卡婭。
聞聽作家去世的消息后,伊文斯卡婭第一時間趕到他家,但她進不了門,由于她與作家的親密關(guān)系,帕斯捷爾納克的夫人奈豪斯將她拒之門外。伊文斯卡婭心如刀割,她多想再見他一面,再一次撫摸他染滿霜雪的兩鬢,再一次凝視他沉睡后安然合上的眼瞼,再一次親吻他智慧而光潔的額頭,再一次握緊他此刻業(yè)已冰涼的手指……但伊文斯卡婭無法做到這一切,殘酷的死亡讓他們陰陽兩隔,而更殘酷的人世的偏見又將她擋在門外。
不過,那天傍晚伊文斯卡婭并未遠離她心愛的人,她在院子里的籬笆旁,在離他幾墻之隔的地方站了整整一夜,她用這樣的方式送別心愛的人。她想帕斯捷爾納克一定會看見自己,這樣他才不會形只影單地去往遙遠的天國。那個夜晚很短暫,短暫得讓她有恍然隔世之感,從今往后,他們即成永別,還有許多話來不及說,他就猝然離開,她要送他,但僅僅剩下站立在夜空里的自己。如果時間可以無限延長下去,她愿意這樣站成一棵樹,日日夜夜望見他。那個夜晚又無比漫長,星光遙遠,夜風里浸透了疼痛。伊文斯卡婭來得及回憶他們相逢之后的十年時光,那些創(chuàng)痛與幸福,那些淚與笑,那風雪肆虐的曠野里相攜而行,那陰雨連綿的寒夜里點燈守候,他們走過了多么漫長的來路,甚至要長過許多人的一輩子。
伊文斯卡婭回憶開啟的地方,也是帕斯捷爾納克生命最后跌宕起伏的13年。
時間回到1947年,那一年,帕斯捷爾納克已開始著手寫作長篇小說《日瓦戈醫(yī)生》,這是帕斯捷爾納克一生中最宏大的作品,也是一部注定要影響他整個人生命運的作品。而幾乎與此同時,帕斯捷爾納克邂逅了伊文斯卡婭。由此一部書和一個女人,開啟了帕斯捷爾納克生命里諸多不為人知的意義,邂逅伊文斯卡婭的時候,帕斯捷爾納克已在漫漫的荊棘路上歷經(jīng)寒涼。
20世紀20年代后期,帕斯捷爾納克備受攻擊,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依然沒能跟上“大時代”的節(jié)拍。其實許多年后,如果我們再往前追溯帕斯捷爾納克的生命歷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帕斯捷爾納克從小出生在一個藝術(shù)氛圍濃郁的家庭:父親是莫斯科美院的教授,母親是著名的鋼琴家,師從鋼琴大師魯賓斯坦。而他在少年時代遇見了奧地利詩人里爾克,里爾克的出現(xiàn)像一顆閃亮的啟明星,將帕斯捷爾納克引向文學的星空之下……這樣的帕斯捷爾納克,他的天性里流淌著自然與藝術(shù)的情懷,他無法向那些工農(nóng)兵出身的詩人看齊,無法把詩句硬生生地寫成政治的口號。更讓人氣惱的是他的詩句里還鮮活地涌動著愛情涌動著清泉般流淌的生命氣息。這一切,讓那些赤誠地愛著主義的被強權(quán)洗腦過的同時代作家十分惱怒,對帕斯捷爾納克詩歌的批評聲浪逐日高漲。面對紙和筆,帕斯捷爾納克無數(shù)次想過一個問題:“我的寫作還有多少自由的可能性?我還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寫多久?是十年?是五年?還是一個月?一天?”當然不管他愿不愿意,強大的政治寒流中,帕斯捷爾納克的詩作已再找不到任何一個角落發(fā)表了。幸好他們還沒奪走他手中的筆,這是作為一位作家的最后尊嚴。帕斯捷爾納克轉(zhuǎn)而從事翻譯工作,借此維持生計,令人沒想到的是他的翻譯同樣出色,從《哈姆雷特》到《浮士德》,帕斯捷爾納克的譯本在讀者中好評如潮。這樣一來,那些道貌岸然的正統(tǒng)作家們又坐不住了,蘇聯(lián)莎士比亞研究者斯米爾諾夫?qū)ε了菇轄柤{克的譯文作了公開批評,導(dǎo)致已在出版社排好版的兩卷莎士比亞譯作取消出版計劃。
帕斯捷爾納克生活的時代留給他的表達空間越來越狹窄了,盡管反復(fù)退讓,反復(fù)地在無數(shù)個靜夜里向生活舉手投降。帕斯捷爾納克仍然沒有想過要放棄為自己的內(nèi)心寫作,就像一只鳥,即便面對獵人的槍口,也沒想過要交出翅膀與飛翔的權(quán)利。
幾乎在政治空氣最緊張的那段時間里,帕斯捷爾納克心中冒出一個念頭:我要寫一部長篇巨作,以此記錄這個正經(jīng)歷著的時代,記錄俄羅斯大地上被歷史車輪碾壓過的痛苦而高貴的靈魂。一開始當他這么想的時候,他幾乎被自己瘋狂的念頭嚇了一跳,心里有另一個聲音在嚴厲告誡他:你以為你能按著靈魂的指引來寫作嗎?那個聲音是那么冷峻那么不容置疑。但帕斯捷爾納克又是固執(zhí)的,他必須按照自己內(nèi)心的樣子書寫,除非他徹底失語或者徹底死去。他相信他要寫的長篇是為了償還自己在同時代人面前負有的一筆巨債,這不僅是他的良知他的責任驅(qū)使著去完成的一件事,這也是他的宿命,他無法繞開去。
現(xiàn)在,伊文斯卡婭的出現(xiàn),讓一切變得更為順理成章,帕斯捷爾納克的書寫已不再是一個人的戰(zhàn)斗了。之前帕斯捷爾納克的婚姻有形無實,有外延無內(nèi)容,他與妻子的心靈維度相去甚遠。伊文斯卡婭就像一泓清泉讓他心靈的谷底重新流淌起清澈的溪流。遙迢的文字之路,伊文斯卡婭愿意用生命陪伴他一道往前走。當他遇見伊文斯卡婭的時候,他已完成了《日瓦戈醫(yī)生》前三章,他邀請伊文斯卡婭來到鋼琴家尤金娜家,親自為她朗讀小說章節(jié),帕斯捷爾納克有渾厚的聲音,這聲音帶著他的文字,也帶著他的心,像春風帶著細雨抵達另一個靈魂的彼岸。當伊文斯卡婭聽完第二章的時候,她禁不住站起來,驚異地跟作家說,你寫的拉拉多么像我!這讓帕斯捷爾納克備受鼓舞,他悄悄告訴她,以后我就用你的形象塑造日瓦戈醫(yī)生的戀人拉拉。就這樣,那次朗讀會之后,伊文斯卡婭走進了帕斯捷爾納克的世界,也走進了帕斯捷爾納克用一生才情書寫的長篇巨著《日瓦戈醫(yī)生》。在帕斯捷爾納克離群索居的最后年月里,在帕斯捷爾納克風雨飄搖的人生路上,她是一朵倔強的玫瑰,于荒涼的曠野盛開,讓灰云和寒霜浸染的路途始終蕩漾著希望和暖意。endprint
《日瓦戈醫(yī)生》的書寫注定是艱難的,寫作原本是一件那么安靜和不事張揚的事情,但在一個喪失人性自由與思想自由的國度,個人化的寫作無疑也會觸痛專制政權(quán)敏感的神經(jīng)。官方為了阻止帕斯捷爾納克的寫作想了許多招數(shù),他們不止一次謀劃過逮捕他,但據(jù)說斯大林見到逮捕材料后說過一句話:不要動這個住在天上的人……這樣,帕斯捷爾納克才在那幾年避免了牢獄之災(zāi)。當然,他們絕不會就此罷休,他們逮捕了伊文斯卡婭,他們很輕易為她量身定制了一個重大罪名,其實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伊文斯卡婭被警察帶走,他們闖進她家,翻箱倒柜將帕斯捷爾納克的詩集悉數(shù)搜出。與伊文斯卡婭相識后,帕斯捷爾納克隨即將自己全部詩集送給了她,這些他在往昔歲月里一字一句的心靈印痕,這些內(nèi)心的歌唱與回響,都成為一個詩人所能捧出的最珍貴的禮物,成為一束帶露的玫瑰?,F(xiàn)在,國家的警察們又將這些扉頁上寫著愛情詩句的詩集退回到帕斯捷爾納克手中,但帕斯捷爾納克拒絕接受,他說這是我送給伊文斯卡婭的禮物,是她的私人物品,我無權(quán)收回。
在人命如草芥的國度里,只有強大的國家機器運轉(zhuǎn)的轟鳴聲,所有角落里幽微的生命的律動和呼喊都是被忽略的,伊文斯卡婭被巨大的漩渦卷進去了。他們沒日沒夜審訊她,用一千瓦的白熾燈照著她,讓她徹夜難眠,他們一次次逼迫她交代帕斯捷爾納克的反蘇言行。他們還編造了最惡毒的謊言,告訴她帕斯捷爾納克也被抓進來了,他心臟病突發(fā)猝然死去,正躺在太平間里。一天深夜,審訊員將伊文斯卡婭關(guān)進了太平間,說是為了成全他們最后的相見。那是怎樣的夜晚呢?伊文斯卡婭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地獄里,獨對幾十具尸體,心中承受著愛人已死的傷痛。伊文斯卡婭在絕望中摸索著,她撩開一張又一張覆蓋在尸體上的白布,借著慘淡的月光,一個又一個辨認。幾乎每一次,伊文斯卡婭的心跳都會停下來一會兒,等到確認面前這個冰冷的尸體不是帕斯捷爾納克,她才重新開始呼吸。幾十具尸體全部辨認下來后,伊文斯卡婭徹底癱倒在地上,月光像冰冷的雪,靜靜地落下來,冷徹肺腑。清晨還是到來了,在漏進地下室的陽光里,伊文斯卡婭才驚覺這死亡之地的囚禁是一個惡毒的謊言,她的作家并不會輕易如他們說的那樣死去。伊文斯卡婭重新活過來,在自己的心里一點一點積攢起勇氣。此刻,她的腹中正懷著他的孩子,通過這個小小的生命,通過某種神秘的力量,她能感覺到他的擁抱和凝望,他并沒有死,伊文斯卡婭就有無窮的力量讓自己活下去。
后來,他們得知她懷有身孕,徑直把她送入了勞改營。伊文斯卡婭在勞改營里刨土、翻地、挑水……干所有壯勞力都干的重活,她終于沒有保住他們共同的孩子,強權(quán)之手親自扼殺了這歷經(jīng)波折結(jié)出的愛情果實,愛情卻是無法被扼殺的。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帕斯捷爾納克和伊文斯卡婭再無法相見,他只能不斷地把自己的念想一次次寫進詩句,寫到日瓦戈醫(yī)生深愛的拉拉身上。要是說,一開始寫作《日瓦戈醫(yī)生》更多是作家良知的選擇,而此刻,寫作《日瓦戈醫(yī)生》已成為作家托付滿腔深情的需要。他必須不斷往下寫,千瘡百孔的生命才能得到修補,他也必須不斷往下寫,才能借助文字抵達她在勞改營里受難的靈魂。他們越是霸道和滅絕人性,他越是要在文字的長路上安放溫暖和明亮的燈盞。
五年之后,伊文斯卡婭從勞改營里出來,誰也無法想到她經(jīng)歷過怎樣的折磨,誰也無法想到是什么支撐她度過暗無天日的時光。但令人驚訝的是凌辱和傷痛都沒有將伊文斯卡婭打垮,這個女人的生命有著無比堅韌的強度和無限驚人的彈性。等到再次相見,出現(xiàn)在帕斯捷爾納克面前的伊文斯卡婭依然如昨,依然像過去一樣溫和隱忍,依然像過去一樣深邃寧靜。諸多的磨難都被她靜靜消融了,就像春天消融冬雪,江河消融泥沙。強權(quán)可以奪去身體的自由,卻不能更改心靈的走向,可以限制生命的外在種種,卻不能更改靈魂的顏色。
五年光陰,有著殘酷的漫長,他們在兩條不同的路上承受著各自的絕望,但他們又以另一種方式無限生機地生長在彼此心里,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地枝繁葉茂。
種種阻攔與非難都未能最終阻擋帕斯捷爾納克寫完《日瓦戈醫(yī)生》,近十年的書寫,到1956年,帕斯捷爾納克完成了這部浸透心血的長篇巨作。但他忽略了一個技術(shù)性難題:《日瓦戈醫(yī)生》根本無法出版。當帕斯捷爾納克將書稿寄給著名的《新世界》雜志時,編輯部否定了小說,還附了一封義正辭嚴的聯(lián)名批評信,譴責小說中存在嚴重的反蘇反人民傾向,緊接著文學出版社也否定了這部小說。十年的長途跋涉,等走到終點時一下子沒路了。帕斯捷爾納克突然感覺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迷惘,這是看不清方向的迷惘,是對自己長途跋涉的懷疑。但伊文斯卡婭并沒有這樣的失望,她相信一定會有撥云見日的一天。伊文斯卡婭攜帶著厚厚的書稿在一家又一家出版社間奔走,但一家家出版社都斷然拒絕了。無奈之下,她又將書稿再次寄到文學出版社,懇請文學出版社出版這部作品,作家本人將允許編輯任意刪改。而同時,為書稿四方尋找出路的伊文斯卡婭見到了意大利書商費爾特里內(nèi)利,她把書稿也給了費爾特里內(nèi)利一份。帕斯捷爾納克與伊文斯卡婭都沒想到,在俄羅斯處處受阻的書稿,到了費爾特里內(nèi)利那里卻是如獲至寶。更多時候,帕斯捷爾納克的目光是向內(nèi)看的,但其實在萬里禁錮的土地之外還有更廣闊的天空。只是一個新的問題開始困擾帕斯捷爾納克,他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總覺得這樣一部書首先應(yīng)該在自己的國家出版,才是一件心安理得的事。說白了,帕斯捷爾納克心里一直無法放下他的俄羅斯情節(jié)。但接踵而來的問題是《日瓦戈醫(yī)生》無法在蘇聯(lián)出版,哪怕刪節(jié)版也不行。當然,他們同樣不允許《日瓦戈醫(yī)生》的書稿流入異國,這要比書稿在國內(nèi)完整出版更讓人無法容忍。
事情驚動了越來越多人,那些衛(wèi)道者、那些偽善者、那些投機者都站出來了,一直到蘇斯洛夫也按捺不住了,蘇斯洛夫是蘇聯(lián)最富盛名的共產(chǎn)主義活動家,是蘇聯(lián)最忠貞不渝的紅色思想家,1947年起曾擔任蘇聯(lián)中央書記,主管整個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在40年代末到70年代的近30年時間里,蘇斯洛夫幾乎干預(yù)了這個龐大的社會主義國度在哲學、社會學、文學藝術(shù)等思想意識領(lǐng)域的所有事件?,F(xiàn)在這個冷酷而又有思想潔癖的高層人物開始意識到《日瓦戈醫(yī)生》手稿流入意大利書商手中的嚴重性,蘇斯洛夫要求帕斯捷爾納克以修正書稿的名義向書商費爾特里內(nèi)利索回書稿。帕斯捷爾納克迫于強大的政治和精神壓力,致電意大利書商,謊稱自己要改動小說中的部分章節(jié)。費爾特里內(nèi)利卻沒有把書稿寄回,他清楚知道蘇聯(lián)方面的緊張局勢,也清楚知道書稿一旦回到蘇聯(lián),一部曠世著作就將灰飛煙滅,作為一個資深的出版商,費爾特里內(nèi)利是懂書的,他堪稱是《日瓦戈醫(yī)生》的知己,他固執(zhí)地希望這部書能在自己手里出版。endprint
蘇斯洛夫決定親自飛往意大利首都羅馬,請求意大利共產(chǎn)黨書記出面調(diào)停此事,以便索回《日瓦戈醫(yī)生》書稿,因為書商費爾特里內(nèi)利是意大利共產(chǎn)黨黨員。一個國家的頂層人物為了一部小說手稿如此緊張,并興師動眾親自出訪他國,這樣的事情在整個文學史上都是罕見的。有意思的是費爾特里內(nèi)利搶在蘇斯洛夫抵達羅馬前果斷地退了黨,他成了一個沒有黨派的公民,他的身份僅僅是書商了,這樣即使蘇斯洛夫似乎也一下子有力無處使了。費爾特里內(nèi)利迅速地組織了翻譯家,迅速地安排《日瓦戈醫(yī)生》的出版流程,迅速地讓責任編輯將書稿交付印刷廠……他知道書稿變數(shù)太多了,必須趕在更大的變數(shù)到來前付梓,讓書進入市場,進入千千萬萬讀者手中,事情才能塵埃落定。
1957年底,《日瓦戈醫(yī)生》在意大利出版,就像一顆雪被下封凍良久的種子,終于破土而出。緊接著英國、法國、德國,也相繼迎來《日瓦戈醫(yī)生》的譯本……一本企圖被重門禁錮的書,一部企圖被寒冰封凍的書,仿佛一夜間長出了翅膀,獲得了飛翔的能力。到1958年,短短幾個月間,《日瓦戈醫(yī)生》已成為西方世界里最暢銷的書,沒有之一。
蘇聯(lián)的領(lǐng)袖們很憤怒,蘇聯(lián)領(lǐng)袖們憤怒是因為蘇斯洛夫這樣的大人物出馬居然也無法阻止一部小說出版,這讓偉大的至高無上的社會主義老大哥情何以堪?而《日瓦戈醫(yī)生》所釋放出的種種個人主義甚至蔑視大革命的不良傾向又將帶來多大的毒害?蘇聯(lián)人民也很憤怒,蘇聯(lián)人民憤怒是因為他們習慣了急領(lǐng)袖所急,恨領(lǐng)袖所恨,怒領(lǐng)袖所怒。
很快地,帕斯捷爾納克成為眾矢之的,要是說先前高層對他書稿的阻止對他的批判還是相對克制和容忍的話,現(xiàn)在所有人的耐心幾乎不約而同地耗盡了。報紙上開始連篇累牘地出現(xiàn)抨擊《日瓦戈醫(yī)生》的文章,其實幾乎所有寫批判文章的人都沒能夠讀完《日瓦戈醫(yī)生》,甚至都未見過這本在國外瘋傳的書。這大概也是漫長一個時期強權(quán)世界的本質(zhì),所有人用整齊劃一的步子前進,用修剪得比冬青樹的枝葉更為規(guī)整的思想思考,用同一價值觀下的無意識的喉嚨說話。這樣集體無意識的憤怒像潮水一樣撲打而來,先是沖擊作品,再是沖擊作家本人。那些日子,帕斯捷爾納克陷入到一種深切的恐懼中去,仿佛一個不識水性的人乘坐一條獨木舟飄向汪洋,周遭怒濤洶涌,小舟隨時有被覆滅的危險。帕斯捷爾納克已很少上街,甚至都很少在居住的作家村出現(xiàn)。他只在黃昏臨近時分,偶爾出去散步,他往往選擇走向人際罕至的田野,一個孤寂的背影在俄羅斯冷冽的風里踟躕。那些平日里熟悉的作家們見了他也已不再招呼,因為他是異數(shù),是蘇聯(lián)的叛徒。只有伊文斯卡婭陪伴他,伊文斯卡婭不斷地把《日瓦戈醫(yī)生》的消息帶給他,幾乎每一次見面,伊文斯卡婭都要在他耳邊重復(fù)那句話:你要相信,《日瓦戈醫(yī)生》一定會有俄文版,一定會被后來的人接受,一定會成為不朽經(jīng)典。有一些細小的溫暖就這樣重臨帕斯捷爾納克日漸冰冷和荒蕪的心靈,讓他的心在飛雪彌漫的日子里也沒有變成凍土。
他無法想見《日瓦戈醫(yī)生》已像信念一樣落盡了無數(shù)心靈,他也無法想見文字的力量是最堅固的政治防線和最密閉的銅墻鐵壁都無法阻擋的。
1958年10月23日,收獲之秋,瑞典文學院宣布將該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帕斯捷爾納克。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同時又仿佛是世界對一個強權(quán)體制的無情嘲弄。我們無法明白,瑞典文學院那群固執(zhí)己見的老頭們出于何種真正的意圖作出這樣一個決定,但顯然他們將一頂文學桂冠授予一位名至實歸的文學巨擘是一件富有眼光的事,往后無數(shù)讀者的評判和時間最終的裁決將證明這樣的選擇是英明的。
不過瑞典文學院的所有人都沒料到,這個看似至高無上的桂冠之于帕斯捷爾納克絕不是一件幸事,并且將給他的生命帶來莫大的沖擊。
盡管得知消息的時候,帕斯捷爾納克喜不自禁淚流滿面,他致電瑞典文學院,電文中用了一連串這樣的詞語:我無比感激、激動、光榮、惶恐、羞愧……這真正是百感交集的滋味。所有欣喜僅僅限于那個夜晚,第二天一早,蘇聯(lián)作協(xié)主席費定來到帕斯捷爾納克家,他推門而入,小跑著沖到帕斯捷爾納克的書房,神情緊張,如臨大敵,要求帕斯捷爾納克立即聲明拒領(lǐng)諾貝爾文學獎,否則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將開除他的會籍,并要求他立刻跟自己走一趟,蘇共中央文藝處處長要找他談話。誰也不知道后來的談話是怎樣進行的,那天早晨帕斯捷爾納克并沒有去見中央文藝處處長,只有費定一臉惱怒地離去,而帕斯捷爾納克則心臟病突發(fā),一頭栽倒在地板上。
醒來后,帕斯捷爾納克開始給蘇聯(lián)作協(xié)寫信,說自己無權(quán)拒絕這至高無上的榮譽,但決定把諾貝爾獎金捐給保衛(wèi)和平委員會。他說他相信這么做一定會被作協(xié)開除作家會籍。他說,你們可以槍斃我,將我流放,你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但我預(yù)先寬恕你們,因為20年后,你們一定得為我重新正名。
但上面那封給作協(xié)的信并沒有發(fā)出,寫完這封短箋的時候,帕斯捷爾納克已大汗淋漓,他本打算決一死戰(zhàn)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說不出的冷來,他想起了他的家人、孩子,想起了伊文斯卡婭,想起她在勞改營里漫長的五年的時光,想起她迄今仍然被他們限制了工作……這些親切的面孔在他腦海里一一閃現(xiàn),他又想到了無窮無盡的監(jiān)視、大清洗、殺戮、殘酷的鎮(zhèn)壓,那些被大雨沖走的血跡又重新在他眼前凝成一團巨大的暗紅色的陰影,這一切都讓帕斯捷爾納克不寒而栗。
他慢慢地把那封信壓進了抽屜,他撥通了伊文斯卡婭的電話,他并不是具體地要聽她說什么,他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掛下電話后,帕斯捷爾納克覺得自己的心格外疼痛也格外通透,許多決定就在那一刻下了。他腳步堅定地走向郵局,給瑞典文學院拍了份電報:“鑒于我所從屬的社會對這種榮譽所作的解釋,我必須拒絕這份授予我的,我根本不配領(lǐng)取的獎金。望勿以我自愿拒絕而不快。”同時,他給蘇共中央發(fā)了份電報:“恢復(fù)伊文斯卡婭的工作,我已拒領(lǐng)諾貝爾文學獎。”
諾貝爾文學獎激起的風波并未就此平息,你無法想象,一個并不帶有過多政治色彩的獎項,在特殊年代特殊的國度會有那么大的誤讀。在偉大而專制的蘇聯(lián),人們更深信諾貝爾獎是西方世界投來的一顆碩大無比的糖衣炮彈,帕斯捷爾納克并不是頭戴桂冠的詩人,而是國家的公敵,是收取30個銀幣的猶大。
一撥又一撥憤怒的人群沖向帕斯捷爾納克的住宅,他們卸掉門前的木籬笆,用石頭砸碎窗戶,用棍棒敲掉走廊的扶手……他們呼喊著要將帕斯捷爾納克逐出俄羅斯。
帕斯捷爾納克永無寧日,他承受著隨時被暴怒的人群撕裂的危險,他忍受著無盡的謾罵和惡毒的詛咒,他的心臟病時不時發(fā)作,他持續(xù)地失眠,胸悶,胃疼,關(guān)節(jié)發(fā)炎……他無窮無盡地抑郁……他也想過流亡海外,像許多為了接近內(nèi)心的真實而無家可歸的人那樣。但他一遍遍問自己,你放得下這片土地嗎?放得下這月光般俊朗的白樺林嗎?放得下伏爾加河的濤聲嗎?放得下這托起你一生苦難和希望的俄羅斯嗎?每當這么問過自己,帕斯捷爾納克都會陷入深切的沉默中去。
后來,有越來越多墻外的人開始關(guān)注帕斯捷爾的遭際,也有越來越多政治首腦們過問帕斯捷爾納克的安危,印度總理尼赫魯甚至親自致電給赫魯曉夫,說自己愿意擔任保衛(wèi)帕斯捷爾納克委員會主席。如此種種,帕斯捷爾納克才擺脫被驅(qū)逐出境的命運,得以在孤獨的作家村度過最后的孤獨時光。
而伊文斯卡婭則在帕斯捷爾納克去世后再次入獄,罪名是向國外傳送反動手稿并領(lǐng)取巨額稿費,給蘇聯(lián)在國際社會的美好聲譽造成了極壞影響。伊文斯卡婭注定要為帕斯捷爾納克背負一生的苦難,她又在獄中度過了四年光陰。
帕斯捷爾納克用他的苦難成就了一部巨著,伊文斯卡婭則用她的愛情成就了帕斯捷爾納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