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俠
杜甫的 州
陜北是個缺乏書香的地方,迥異于江南。
在江南,很多名勝古跡沉浸在濃郁的書香里,比如岳陽樓、滕王閣、杭州西湖。只要你站在那里,森然強大的氣場使你明白,為什么江南才子遍地,而陜北多出造反的英雄。
當(dāng)然,事情總是有例外的。這些例外,使得世界更加有趣和豐富。江南也會有英雄,而陜北,也會皴染幾筆書香,為粗糲生澀的朔方添一點秀色。
我說的是富縣。
我覺得它的舊稱更好聽:鄜州?!班~”這個字是專門為這方水土所造。如今,這個高度約略的時代,一切都被簡化,語言學(xué)家大概覺得沒必要為一個小地方專門造個字,太浪費。于是,鄜州簡化為富縣。我想,富縣人會為這個新名字感到難為情的,典型的名不副實。
沿著葫蘆河上溯,是江南水鄉(xiāng)般的風(fēng)景,兩岸郁郁蔥蔥的綠樹,似乎把空氣都染綠了。伸出手,手是綠的,一笑,牙齒都是綠的。稻田里,嫩綠的秧苗好像被一把梳子梳過,規(guī)規(guī)矩矩排列成陣。水田里倒映著藍天白云,一派田園氣息。
如果說壺口瀑布代表陜北的豪邁,那么鄜州則象征著陜北的書香。原因是杜甫曾經(jīng)來過。
羌村,鄜州一個小小的村落,安史之亂期間,杜甫曾經(jīng)帶著一家老小逃難流落至此。寬厚的陜北收留了他們,因為遠離繁華,躲過了胡人的刀兵。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鬢濕,玉臂清輝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闌干?!?/p>
當(dāng)我們翻開唐詩,鄜州的月亮仿佛從那時起,就一直照著,照著破碎的人間,照著思念的妻子,照著遠行的丈夫。這片月色充滿了深情與真摯。千百年來,深深打動著人們的心。今天讀來,仍然為之掩卷長思。
關(guān)于月亮的詩篇很多。幾乎每一個詩人都有自己的月亮。月光下,有人看見家國之痛,有人看見故鄉(xiāng),有人看見愛人。月光是一個人心上最潔白的白,思念是一個人心上最沉重的重。直到今天,陜北人讀到這首《月夜》,仍然能夠感覺到一種貼膚的親切。在鄜州,那銀色的月光下,陜北鋪滿了溫暖的情意,詩歌的芳香浸潤著人們的心靈,仿佛杜甫從未離開。
其實他的生活卻沒有這份詩意。每次想起杜甫,總覺得從異鄉(xiāng)到異鄉(xiāng)的奔波中,他始終是拖兒帶女,步履沉重,從來沒有詩人的灑脫與輕捷。
李白的詩里,今日歌詠燕山雪,明日舉杯邀明月。到處有朋友,到處有美酒,到處有寵愛,到處有夸贊。他的感情不會寂寞,他不會為家庭和子女所羈絆。居無定所,萍蹤漂泊,才是詩仙的風(fēng)度。一篇又一篇的詩歌被世人爭相傳閱,從市井到宮廷都有關(guān)于他的傳說,他是一個有趣的話題,豐富的談資,連皇家也對他充滿了興趣。總之,他卓然出塵,沒有絲毫的人間煙火氣息。
而在杜甫的詩歌里,總有放不下的人間拖累。在很多詩篇里都有家人的影子:“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家人是他甜蜜的負擔(dān)。曾經(jīng)有禪師勸其遁入空門。但他在一首詩中給出明確的答復(fù):參禪悟法之后,自己鐘愛的詩歌可以放下,不再吟詠;一生嗜好的酒也可以放棄,不再貪杯。但是割舍妻子兒女,卻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他在拖兒帶女的生活里,勞累并享受。
拖累,會讓有的人陷入生活的泥淖,逐漸被淹沒??墒牵脑姼枨∷茝哪嗄字虚_出的蓮花,飽滿生動。即使隔了一千多年,仍然能聞到詩歌中的香氣,那是人間歡樂的情味。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杜甫覺得,危難時刻理應(yīng)報效朝廷。兼濟天下,是他自小的志向。作為一個儒家知識分子,這是內(nèi)心的自覺,也是必然的選擇。于是,將家人安頓在鄜州的羌村之后,北上效忠皇上。
可是,遠不是想象中的那樣。在朝廷里雖然謀得一個八品小官,但他很快遇到了麻煩。因救援房琯,與皇上的意見發(fā)生齟齬,又不懂得圓融通達,乖巧地轉(zhuǎn)彎,結(jié)果遭到了皇上的討厭。他是那種笨拙的人,和這個世界的周旋中,左右都不逢源。無奈,被人家打發(fā)出來,只好灰溜溜回家。
為了當(dāng)官,杜甫曾蝸居長安,多次向皇帝獻賦,為貴人寫詩。這個官來的不容易,可是,很快就丟了。十年所花費的心思頓時歸零。事實上,那些歸隱山水的,哪個不曾在名利場中紅頭熱眼地搏過?比如王維、陸龜蒙等等,只是沒有贏。杜甫也是一個輸家。
那么,只有回家。只有家人是不會厭棄失敗者的。回家的路途遙遠,他向別人借馬,人家不給,只好步行??恐p腳的丈量,一步步從長安向北,走了好長時間才回來。甫一見面,家人驚怪:你怎么還活著?亂世的重逢讓人有一種荒誕感,原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
雖然在陜北居住時間并不長,僅僅一個月??墒牵詮乃碾p腳踏入陜北,很多事情便有了變化。在羌村,他寫下著名的《羌村三首》,自此,陜北便與詩人有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不再與詩歌絕緣。直到今天,陜北人提起杜甫仍覺得親切,因為他來過,他寫過。這里有他的呼吸,他的腳印。延安的杜甫川因他而命名。每次路過,我就覺得他還在那里,一千年前的雨還下著,他還在那個石崖下避雨。
從對長安繁華世界的熱望追逐,到成都浣花溪旁的寄情山水。他似乎一步一步向后退,退至自己的家里,退至自己的內(nèi)心。既然兼濟天下的夢想難以實現(xiàn),寫詩就成了安頓內(nèi)心的方式。杜甫有詩:語不驚人死不休。在我看來,苦吟的背后是快樂。寫詩的快樂,隱藏在艱難里面。失意漂泊的一生,是詩歌照亮了他,滿足了他,也快樂了他。
每次翻閱杜甫的詩卷,總能體味到他的真摯,柔軟的心腸使他不僅關(guān)注家人、朋友,更關(guān)注天下蒼生。為他者的痛苦而痛苦,仿佛天下的苦痛都與他有關(guān)。而那些詩歌,讀來令人眼眶發(fā)熱,喉頭發(fā)緊。一千多年的大浪淘沙,這個養(yǎng)不活兒女,仕途上處處碰壁的人,他的名字卻留下來了,成為歷史的天空里一顆恒星。
小小的羌村,因了杜甫的《羌村三首》,它的名字便鑲嵌在唐詩里,成為一個詩意的村莊,一個堅硬的存在。每年,總會有一些人,來到這里,追尋他的蹤跡,追尋詩人撒播的遺香。而陜北,也因為他,散發(fā)著歲月之后的書香。
張載的云巖
很久以來,喜歡著一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逼淦髯R與宏愿,讀來令人神遠。我是一個平凡的人,但并不妨礙對那份高遠襟懷的向往。所以,我把那句話作為手機屏保,每天清晨開機的時候,看著養(yǎng)養(yǎng)眼、養(yǎng)養(yǎng)心。
說這句話的人是張載,北宋哲學(xué)家。
一直毫無原因地喜歡北宋,有時候胡思亂想,如果讓我選擇,我愿意穿越到北宋。為《清明上河圖》里那份繁華與富裕,還有微微的“亂”。不是天下大亂,亂世之人不如狗。只是微微的、適度的一種“亂”,亂中含有自由的意思,人可以有很多選擇,不必整齊劃一。
很多時候,過于整齊劃一的價值取向令人窒息。明清時期,讀書人要搏個功名回來,必須的。不然對不起老婆孩子。半輩子書白念了不算,還要遭受家人鄰里的白眼。
而北宋,讀書人似乎活的很滋潤,想考取功名,當(dāng)個官也可以。不想官場混的,做做學(xué)問也可以,比如張載,一不留神成了大儒。最不濟的,優(yōu)游人間,柳永那樣的狀態(tài)也不錯,號稱白衣卿相,煙花巷里的錦繡文章照樣可以傳世。
繁華與自由,使得這個時代人才輩出,張載便是其一,同時代的還有歐陽修、三蘇、二程、王安石、朱熹等等。如果我生在北宋,選擇讓我遇見誰,我喜歡他們所有的人。從愛吃愛玩的蘇軾到板著面孔的朱熹。
而張載,我是必然會遇見的,因為他來過陜北,當(dāng)過陜北云巖的縣令。
云巖只是陜北宜川縣的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很多次路過。舊舊的房舍,稀稀的路人,毫不起眼。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好聽,與陜北眾多略顯笨拙的地名相比,似乎多了一份靈巧,讓人無端地聯(lián)想到“云無心以出岫”的詩句。
云巖自然無法與毗鄰的壺口瀑布相比。壺口是黃河的一段華彩樂章,風(fēng)采蓋住了云巖,甚至蓋住了整個陜北。就像晴朗的夜空里,月亮的清輝蓋住了星辰的光芒。
一次偶然閑聊,才知道哲學(xué)家張載曾經(jīng)在云巖當(dāng)過縣令。那一瞬間幾乎有些失語,無法將大名鼎鼎的他和陜北聯(lián)系在一起。
在很多人眼里,雖然陜北有民歌剪紙腰鼓等等。可是,你得承認,文化底蘊還是淺薄了一些。
陜北人說,這得怪孔子,當(dāng)年圣人布道此處偏遺漏。不知是偷懶還是忘了。不過,還好,我們有張載。
哲學(xué)家張載,我曾經(jīng)在西湖邊遇見過他。萬松書院旁邊是歷代大儒先賢的雕塑,好容易發(fā)現(xiàn)一個陜西人,心里產(chǎn)生一股子弱弱的激動,不便聲張,便坐在他腳下合影留念?;貋硪院笥X得不過癮,又去他的家鄉(xiāng)眉縣探訪。結(jié)果很失望,縣城里一片繁忙,比延安還擁擠。張載廣場人頭攢動,正在舉行一場公審大會。高音喇叭里,歷數(shù)犯人的罪狀。那一邊,張載的雕像孤零零地站著,望著人群,兩只手攤開,似乎有些無語。不知道該給鬧哄哄的人間說些什么。
眉縣,已經(jīng)把張載丟了。
也許,哲學(xué)是無用之用。并不能解決現(xiàn)實生活里的吃喝拉撒問題。于是,張載便被高高擱置起來,在生活之外。
可是,就在簡樸的陜北,張載卻留下的久遠的影響。為政云巖期間,他致力于傳播文明,刀耕火種的先民幸運地接受了儒家文化的熏陶,于是,崇尚禮儀,有了尊卑秩序;尊師重教,有了耕讀傳家。
我常常想,他實在不像個官,沒有醉心于官場的登龍術(shù)。整天忙于教化百姓,要說密切聯(lián)系群眾,他做的最扎實。據(jù)說,他在云巖的時候,每月初一必召集鄉(xiāng)里老人到縣衙聚會。常設(shè)酒食款待,席間詢問民間疾苦??h衙的規(guī)定和告示,每次都召集鄉(xiāng)間有威望的人,反復(fù)叮嚀,讓他們轉(zhuǎn)告鄉(xiāng)民。因此,他發(fā)出的告示,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今天的宜川一帶,婚喪嫁娶施行的還是他設(shè)計的那套“夫子禮”。在繁瑣的規(guī)程里,融入了儒家的教化之功,有了公序良俗,有了文雅禮道。真正將學(xué)問用于實際。將人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也將人們的內(nèi)心打理得安安妥妥。
張載先后三次出仕,均不順利。之后回家種地,閑暇之余寫寫文章,做做學(xué)問。因了他的這種生活方式,后世才有了“耕讀人家”一說。我覺得,這是一個人最好的生活方式。
我曾多次翻開關(guān)于張載的文字,想象他的生活,甚至覺得他也不像一個做學(xué)問的人,很多做學(xué)問的人生活在象牙塔內(nèi),而對熱氣騰騰的社會不怎么關(guān)注。而他不是,他關(guān)心社會,關(guān)注時事。21歲時,正是宋夏對峙期間,宋朝的軟弱退讓一度使得他幾欲從戎,一個人行至延安,拜見了鎮(zhèn)守邊城的范仲淹,要求當(dāng)兵打仗,保家衛(wèi)國。虧了范仲淹慧眼識人,幾番勸告,才使得歷史上多了一個哲學(xué)家,少了一個武將軍。
他在云巖待的時間不長,卻遺風(fēng)深遠,不僅僅影響云巖一帶,甚至宜川,甚至陜北。因了他的存在,陜北浸潤著文化,漸漸遠離了荒蠻,趨向著文明。今天,我們明顯地感覺到,宜川一帶人的行事風(fēng)格似乎與陜北很多地方不同,一種很模糊的不同,但肯定是存在的。少了粗豪,多了溫雅。幾個宜川人在一起,便會形成一個氣場,不張揚,不濃烈,笑容斯文,語氣柔和。他們是非典型性陜北人。
而教育,一直是宜川人的驕傲,本地人尊師重教,人才輩出。這與其他地方有明顯區(qū)別。宜川人羨慕別人有文化,家里的孩子念書爭氣,考了好大學(xué)。卻很少心紅眼熱誰家掙了幾套樓房,誰家出了個有錢人。
有句話說:歷史是由人民書寫的。我覺得這是一句正確的廢話。有很多時候,歷史是由某一個人書寫著,一個偉大的人會扭轉(zhuǎn)歷史的走向。國家可能因一個人而興亡,一個地域也可能因一個人而改變。
陜北遇見了張載,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