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筆者曾采訪過中部某省一起市委書記腐敗窩案,因為該案涉及的受賄人較多,行賄者更是眾多,為了鼓勵這些行賄者出來揭發(fā)受賄者,上面便發(fā)話說:對行賄5萬元以下的人都不追究。實際上,在辦案過程中,向這位前市委書記行賄的人一個沒抓,一個沒判。到底都有哪些人給市委書記送錢了?局外人一概不知,一頭霧水,他們只知道當?shù)毓铝懔愕爻隽艘粋€貪官,堪稱是“沒有行賄者的受賄”,簡直不可思議。雖說不可思議,但這種情況在全國各地出現(xiàn)過很多。原因何在?
“人情往來不是罪”
中國是個人情社會,人情往來少不了。官場上的人情往來,金額動輒成千上萬元,逢年過節(jié)、子女結婚、本人住院、父母去世等,均可成為一些人以“人情往來”為名行賄的借口。有些法律學者也認為“人情往來”不算是行賄,構不成犯罪。
凡主動向官員行賄的商人,無不深諳中國式的生意之道:“先做朋友,再談生意?!彼麄円糟y彈夾裹著感情向官員進攻,雙方很快就會變成親密無間的朋友。通常來說,官員會拒絕陌生人突如其來的行賄,但對于“朋友”的“幫助”則不妨笑納,特別是他急需大筆錢財支付超出正常生活水平的開銷時。有經(jīng)驗的行賄者并不希望官員只注意到他所行賄的金錢,而更希望對方感受到他的贊美、愛戴、體貼和關懷,因為后者滿足的是人類天性中最強烈的欲望,是每一個人在襁褓中就能享受但很多人長大后仍在渴望卻已不可得的東西。
對于手握實權的官員,各色各樣的行賄者對其形成了全方位的包圍,不管愿不愿意,每一天他都要與行賄者“親密接觸”——這已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的職務行為的每個環(huán)節(jié),甚至舉手投足間,都可能成為被人行賄的理由、自己受賄的缺口。居然有的錢,他根本不知道是誰送的,他想退,都不知道該退給誰,事發(fā)后自然也無法對行賄者追究責任。
那種認為給官員送了禮,就一定帶有直接“錢權交易”企圖的觀點,是把官場看得過于簡單化了?!肮賵觥奔仁恰皥觥?,它是需要建立、維護和鞏固的,它是需要官員之間不斷互動的,而不可能像商人那樣一筆一筆地做生意,做完生意就一拍兩散。
官場是個“場”,當然少不了人情來往。在上文提到的前市委書記腐敗窩案中,眾多涉案官員認為,他們收了別人的禮,將來還要還禮,因此不能算作受賄。有一位官員向某局長行賄1萬元的案例中,其后某局長也借此官員兒子結婚的機會,還了幾千元禮金。但法院依然認定了某局長的受賄行為,且并未將還掉的幾千元錢從其受賄金額中扣除。法官認為,只要有人送,有人收,這個“行賄—受賄”過程就完成了;至于以后受禮者是不是還了禮,或干脆退了禮,都另當別論。
很多官員認為,只有為他人謀取利益才算是犯罪;我收了錢,不給他辦事,就不算受賄。“貪贓枉法”是一回事,“貪贓不枉法”是另一回事。一位經(jīng)辦過多起官員受賄案的律師說,“禮尚往來”不能硬性地劃一個金額限度,如果雙方都是企業(yè)職工,“禮尚往來”一次,可能100塊錢就夠了,下崗職工50塊錢就夠了。那些做工程的大老板,可能覺得1000塊都拿不出手,像市領導這樣級別的官員,你給他定個四五百元以下才算“禮尚往來”,似乎不太合適吧?
某些著名書畫家的作品作為“高級禮品”,經(jīng)常被用來行賄。有的行賄者買不起真貨,只好去買假貨,受賄的人一般也不會懂。某些熱門名家因“水流得太快”,還默許弟子造假,自己題款蓋印完事。某些官員下臺后,拿出一大堆假畫賣,被揭穿了也不敢聲張。有的受賄官員“東窗事發(fā)”后,紀檢機關對其進行查處時,先要對這些書畫進行鑒定估價,按實際價格定性——如果他受賄的書畫是假的,就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受賄罪構成要件,不但受賄者將會“因禍得?!保匈V者更可以安然逃脫法律制裁了。
“法不責眾”
中部某省曾有三任交通廳長“前腐后繼”地相繼落馬,四年后,又一任省交通廳長因涉嫌貪腐被紀檢部門“雙規(guī)”。而在這之前,還有更為惡劣的情況發(fā)生:省交通廳高速公路建設管理局局長,副廳級干部童言白攜款外逃,在澳大利亞過上了奢華的生活,不久之后,省交通廳副廳長李占朝又因犯有受賄罪,被判有期徒刑13年。
當初,前兩任交通廳長落馬,已然暴露出該省交通工程建設中腐敗滋生的體制、機制根源。既然有這個根源,就不會只是兩個廳長有問題,但有關方面為了“穩(wěn)定”和顧及影響,嚴格限制查究范圍,兩次都是只換了一個廳長,其他人毫發(fā)無損。交通廳有人私下形容這是“只打老虎,不拍蒼蠅”,“只抓一點,不及其余”。
某省一位貪官,在任縣委書記期間,任免干部達650多人次,以至該縣干部超編50%。全縣科、處級干部除其本人外,幾乎無一人不向他行賄。該縣委書記落馬后,絕大部分涉案人員都未被處理,有人說:“涉案的行賄者面積太大,一處理,全縣機關就癱瘓了,工作不好開展了……”因為這位貪官拒不承認受賄事實,其受賄的大部分贓款、贓物未能找到,已找到的部分贓款、贓物也未能查清來源,致使其大量涉嫌犯罪事實未能查證,只能根據(jù)已有確鑿證據(jù)的部分起訴。此前,已向專案組交代過行賄事實的涉案人員,得知此位貪官竟然是“零口供”,以及其大部分涉嫌犯罪事實未被查證的情況后,都后悔不已,又紛紛翻供。結果是:絕大多數(shù)向其行賄買官的干部毫發(fā)未損,有的還提拔了。
上文提到的那起前市委書記腐敗窩案中,因前市委書記在口供中交代了一些向他行賄的官員,當?shù)毓賵錾虾芏嗳肆R他是“甫志高”,而夸贊另一位被捕的女性官員是“江姐”,因為她夠堅定,沒在法庭上“亂咬”別人。
“兩廂情愿”
腐敗是一種“兩廂情愿”的罪行。因為一次腐敗交易總要涉及兩方,所以如果法律能夠成功地威懾其中至少一方的話,腐敗交易就不會發(fā)生,而腐敗行為往往只有同謀犯,而沒有目擊者來作證。由于行賄者和受賄者都能通過交易獲利,所以調查起來會非常困難。成功地偵破腐敗交易,取決于內部知情者是否愿意舉報不法行為,這經(jīng)常需要反腐官員對腐敗活動的某一參與者予以寬大處理。
按照法律規(guī)定,行賄罪和受賄罪是兩個不同的罪:(1)因被勒索給予財物,沒有獲得不正當利益的,不是行賄;但國家工作人員的行為仍然是索取賄賂。(2)為了謀取正當利益而給予國家工作人員以財物的,不是行賄;但國家工作人員接受財物的行為成立受賄罪。(3)為了謀取不正當利益而給予國家工作人員以財物的,構成行賄罪;但國家工作人員沒有接受賄賂的故意,立即將財物送交有關部門處理的,不構成受賄罪。兩罪在量刑上差別較大,受賄罪的量刑標準要重于行賄罪。
在司法實踐中,大多數(shù)行賄者都是為了謀取不正當利益,都應該受到追究,但實際追究行賄人刑事責任的案件也確實較少,由于行賄、受賄的社會危害性不同,辦案部門主要追究受賄人的責任,只要行賄人能如實交代行賄事實,一般都不予立案處罰。2012年底,最高法、最高檢發(fā)布《關于辦理行賄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明確要求追究相關案件中行賄人的法律責任,但在司法實踐中,由于受賄案的證據(jù)多為行賄、受賄雙方的言辭證據(jù),行賄人不作證,案件就無法偵查。為了讓受賄者得到追究,辦案部門也只好向行賄者妥協(xié),這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原因。
對于行賄者來說,賄賂官員的目的,是為了減輕自己辦事的成本。這些成本往往是國家提供的稀缺資源,或者政府以征收和管制等方式向其施加的成本。
有時,投資者只是為了逃避無效率的規(guī)則和稅負才去行賄,有的干部只是為了得到正常的提拔機會才去行賄,有一定的“被逼”性質,甚至有些腐敗案的線索,來自于行賄者花了錢卻未達目的之后的憤然揭發(fā)。案發(fā)后,他們通常會受到一定程度的諒解。
“要堵住所有的洞穴,才能防止螞蟻爬進廚房”
國家的經(jīng)濟和政治轉型過程常伴隨有一種日益嚴重的病痛,那就是新產(chǎn)生的腐敗機會。這些腐敗機會降低了改革的合法性和公平性,甚至會斷送本來大有希望的改革事業(yè)。
腐敗極少局限于對掌握實權官員的一次性賄賂。相反,為了保護其利益,行賄者會比其他人更情愿與掌握實權的上上下下官員拉關系,套近乎。那些本來準備提供給符合條件者的服務或資源,卻會最終落到那些最愿意行賄的人們的頭上。比如,當土地供給存在著兩種價格,即真正的市場拍賣價和地方政府領導掌握的較低的政府定價,在這種情況下,投資者就會通過行賄當?shù)卣I導,來得到低于市場價的政府供給。
美國和歐洲的企業(yè),一般不會處心積慮地通過行賄來繞過國家在環(huán)境、健康、安全、稅收等方面法規(guī),或者是同罪犯勾結起來規(guī)避法律。相反,這些企業(yè)會竭盡全力地去改變法律,他們向競選活動者提供合法捐贈,組團游說政府部門,或是干脆對現(xiàn)行的法律、法規(guī)提出修改,以期作出有利于自己的改變。也許有人會抱怨財富和大企業(yè)在發(fā)達國家的政治生活中發(fā)揮著太大的作用,但是從維護民主法治的角度來看,光明正大的游說和捐贈行為,顯然要比暗地里的腐敗交易強得多。
人們不能奢望企業(yè)和公民只是為了逃避無效率的規(guī)則和稅負才去行賄。相反,有些行賄者會企圖減輕國家施加給他們的所有負擔,而并不管其正當與否。同樣道理,有志于受賄的官員,也往往力圖把稀缺的資源搞得更稀缺,把應該提供的免費服務搞成收費服務,就好像那是他的私有財產(chǎn)。
根除腐敗的最簡單方式是鼓勵更加合理、高效的管理,即同時重視成本和收益,而并不意味著要單純減少管制。如果某些賄賂確實具有配置資源的正當功效,那么就應當把這些賄賂合法化,并將有關的費用標準公之于眾,以避免相關資源只能私下提供給行賄者,而不是那些耐心等候的老實人的情況出現(xiàn)。
腐敗也常常植根于官僚機構的等級結構中。常見的情形是:下層官員受賄后,拿出一部分來給上司“進貢”,以報答對方給予自己這份工作,并且希望有機會“更上一層樓”。上級官員則有可能營造一個腐敗系統(tǒng),或對之進行有利于維持這個局面的改革,以避免眾多下級官員因爭奪賄賂而造成內耗,之后上級官員就可以安心和下屬一道瓜分腐敗果實,或指使下級為其做些跑腿、轉移資金等易于暴露的危險工作;如果下級因受賄行為暴露而被紀檢部門追查,上級官員還會想方設法地保其“過關”,以免牽涉到自身安危。如此一來,就使得“行賄-受賄”這個周而復始的過程日漸系統(tǒng)化、普遍化、成熟化,反腐敗工作則會變得非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