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崇達(dá)
請一定來看我
◎ 蔡崇達(dá)
我那個活到99歲的阿太(我外婆的母親,即曾祖母)是個很牛的人。外婆五十多歲突然撒手,阿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親戚怕她想不開,輪流看著。她卻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憤怒,嘴里罵罵咧咧,一個人跑來跑去。一會掀開棺材看看外婆的樣子,一會到廚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走到大廳,聽見有人殺一只雞沒割中動脈,那只雞灑著血到處跳,阿太小跑出來,一把抓住那只雞,狠狠往地上一摔。
雞的腳掙扎了一下,終于停歇了?!斑@不結(jié)了——別讓這肉體再折騰它的魂靈?!卑⑻皇莻€文化人,但她是個神婆,所以講話偶爾文縐縐,眾人都很信服。
那場葬禮,阿太一聲都沒哭。即使看著外婆的軀體即將進(jìn)入焚化爐,她也只是乜斜著眼,像是對其他嚎哭的人的不屑,又似乎是在平靜地打盹。
那年,我剛上小學(xué),很不理解阿太冰冷的無情。有幾次,我走過去問她,阿太你怎么不難過。阿太滿是壽斑的臉竟輕微舒展開來,笑著對我說:“因?yàn)槲疑岬??!?/p>
這句話我在后來的生活中很經(jīng)常聽到。外婆去世后,阿太經(jīng)常到我家來住,她說,外婆臨死前交代,黑狗達(dá)(我的乳名)沒爺爺奶奶,父母也都在忙,你要幫著照顧。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謂的“舍得”。阿太是個很“狠”的人,連切青菜都要像切排骨那樣用力。有一次,廚房里很冷靜地傳來了“哎呀”一聲喊,在廳里的我大聲問,阿太怎么了?“沒事,就是手指頭切斷了。”接下來,慌亂的是全家人,而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阿太曾經(jīng)把年紀(jì)尚小、不會游泳的舅公扔到海里,讓他學(xué)游泳,結(jié)果舅公差點(diǎn)溺死。所有鄰居都罵她沒良心,她卻冷冷地說:“肉體就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
等阿太出院,我終于還是沒忍住,問她這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說:“當(dāng)然是真的?。∪绻皇钦焖藕蚰愕钠つ?,那你不會有出息的,只有會用肉體的人才能成才。”說實(shí)話,我當(dāng)時沒怎么聽懂。
因此我總覺得阿太像塊石頭,堅(jiān)硬到什么都傷不了她。
然而我還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92歲的時候,她攀到屋頂要補(bǔ)一個窟窿,一不小心摔下來了,躺在家里動不了。我去探望她,她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了,還沒進(jìn)門,她就哭著喊:“我的乖曾孫,阿太動不了了,阿太被困住了?!彪m然第二周她就倔強(qiáng)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沒走幾步又摔倒了。她哭著叮囑我,要我常過來看她。從此,她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撐,慢慢挪到門口,坐在那等我的身影,一等就是一整天。我也時常往阿太家跑,特別是在遇到事情的時候,總覺得和她坐在一起就有種說不出的安寧和踏實(shí)。
后來我上大學(xué)了,再后來到外地工作,見她的時間越來越少。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總是請假往老家跑——去和阿太坐一個下午。雖然我說的苦惱她不一定聽得懂,甚至不一定聽得到,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開那歲月雕刻出的層層疊疊的皺紋,我就莫名其妙地釋然了許多。
阿太離世是在一個很平常的早上。那天,母親打電話給我,說阿太走了,然后兩邊的人抱著電話一起哭。母親說,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話給我:“黑狗達(dá)不準(zhǔn)哭。死不就是腳一蹬的事情嗎,要是誠心想念我,我自然會來看你。因?yàn)閺拇艘院?,我已?jīng)沒有皮囊這個包袱,來去多方便?!?/p>
那一刻,我才明白阿太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觀:我們的生命本來多輕盈,都是被這肉體和各種欲望的污濁給拖住了。阿太,我記住了: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請一定來看望我。
(摘自《東方·文化周刊》2013年第47期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