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加宏
龔自珍是嘉道之際的大詩人,是放言論政開一代風氣之先的啟蒙思想家,他的創(chuàng)作與思想標志著古代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束和近代社會開端?!都汉ルs詩》是龔自珍的代表作品之一。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年4月23日),龔自珍被迫辭官,只身南歸,往返期間創(chuàng)作了大型組詩《己亥雜詩》。龔自珍在與其好友吳虹生的書信中這樣寫道:“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詩戒,每作詩一首,以逆旅雞毛筆書于賬簿紙,投一破篦中,往返九千里,至臘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別墅,發(fā)篦數(shù)之,得紙團三百十五枚,蓋作詩三百十五首也。中有留別京國之詩,有關(guān)津乞食之詩,有憶虹生之詩,有過袁浦紀奇遇之詩,刻無抄胥,然必欲抄一全分寄君讀之,則別來十閱月之心跡,乃至一坐臥,一飲食,歷歷如繪”[1]。《己亥雜詩》是龔自珍平生最后一組詩歌,也是其有意識地回顧自己一生的作品,對于了解龔自珍一生的經(jīng)歷、思想、人格、主張、著作等極其重要。
一
龔自珍生于世宦之家,家學深厚,其母段馴是清朝樸學大師段玉裁之女。母親對龔自珍寵愛有加,在其六七歲時就教授他念吳偉業(yè)詩、方舟文和宋大樽文。外祖父段玉裁對龔自珍的教育也是無微不至。龔自珍自十二歲起,隨段玉裁學《說文解字》,開始受到傳統(tǒng)文字訓詁學的嚴格訓練,學習文字學“以經(jīng)說字,以字說經(jīng)”[2],鋪墊下厚實的漢學功底。龔自珍對外祖父非常尊重,晚年,在《己亥雜詩》中,龔自珍寫道:“張杜西京說外家,斯文吾述段金沙。導河積石歸東海,一字源流奠萬嘩?!盵3]雖然龔自珍自小深受乾嘉樸學的影響,但龔自珍批判社會的思想來源主要還是今文經(jīng)學。28歲時龔自珍師從今文經(jīng)學大師劉逢祿學習《公羊春秋》,思想受到極大的震動,一時間找到了理論武器,“昨日相逢劉禮部,高言大句快無加。從君燒盡蟲魚學,甘作東京賣餅家。”“今文經(jīng)學善于論述,變化靈活,常出現(xiàn)一些古典儒家沒有論述過的論題。《公羊春秋》中多‘非常異議可怪之論如‘張三世、‘通三統(tǒng)、‘絀周王魯、‘受命改制等理論,震撼人心。今文經(jīng)學微言大義的辯論方法,和不受局限無限擴大外延的思維方式,對龔自珍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盵4]龔自珍正是利用今文經(jīng)學微言大義的方法譏切時政、倡言變法的。當然,龔自珍對今文經(jīng)學也不是無條件全部接受的。龔自珍首先接受了今文經(jīng)學的三世循環(huán)論,宣揚“張三世”“通三統(tǒng)”,由此,龔自珍發(fā)展出自己對社會發(fā)展的認識,并對當時社會做出了“衰世”的判斷。除了今文經(jīng)學,龔自珍的思想來源極其駁雜,可謂雜取百家,為我所用而不為其所困,在晚年教子的詩歌中,龔自珍告誡自己的兒子:“五經(jīng)熟爛家常飯,莫似而翁歠九流”正從反面說明龔自珍思想來源的多元化。作為“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學”[5]的實踐者,龔自珍既汲取古文經(jīng)學實事求是、以復古為解放的學術(shù)精髓,又融合今文經(jīng)學中“張三世”“通三統(tǒng)”“微言大義”“托古改制”思想要義,不尊師法,不守繩墨,譏切時政,倡言變革。
二
“據(jù)《清史稿》記載,雍正十二年(1734)中國人口為二億六千四百多萬;到乾隆六十年(1795),人口增至二億九千六百多萬,到嘉慶、道光之后,人口一直在三億以上,并不斷增加。人口的增加,對社會財富,既能促進,更能分解,當人口增加到社會承受能力所不及時,社會矛盾便激化了。”[6]統(tǒng)治集團縱欲無度,奢侈腐化,大地主、大商人聚集財富,一擲千金,而廣大的勞動人民越來越貧困。社會矛盾激化,兩極分化的結(jié)果,必然是民變。號稱“十全老人”的乾隆,剛逝世不久,農(nóng)民起義就不斷發(fā)生,所謂的“十全武功”,不過是個紙糊的燈籠。
《己亥雜詩》創(chuàng)作于1839年,這一年正是中英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一年。這個時候的大清王朝可以說是內(nèi)外交困,日薄西山,正如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所寫:“卿籌爛熟我籌之,我有忠言質(zhì)幻師:觀理自難觀勢易,彈丸累到十枚時?!边@首贈給“道旁鬻戲術(shù)者”[7]的詩反映了龔自珍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清醒認識。彈丸累到十枚,技藝雖然高超,但也預示著危機的形勢。清王朝經(jīng)歷康雍乾盛世之后迅速跌落下來,回光返照般的封建社會最后的繁榮一去不復返。龔自珍認識到,他所面對的已經(jīng)根本不是什么盛世,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封建“衰世”。“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8]“衰世”只是類似“治世”而已,龔自珍的祖、父兩代經(jīng)歷了清王朝最強盛的時代,即后人所津津樂道的“乾嘉盛世”。甚至龔自珍自己也說過“國家治定功成日,文士關(guān)門養(yǎng)氣時”“家家飯熟書還熟,羨煞承平好秀才”。可惜這個“治世”過去了,眼前的“衰世”是一個“日之將西,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引暮氣,與夢為鄰”[9]的社會。這個社會“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10]。這個社會非但不會培養(yǎng)人才,甚至“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11]。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當中,龔自珍感受到的是“履霜之屩,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飄搖;痹癆之疾,殆于癰疽;將萎之華,慘于槁木”[12]。龔自珍面對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大聲疾呼,批判社會,倡言變革,以其犀利的的詩歌對當時社會的各方面做出了無情的解剖,開一代風氣之先。
三
作為一位憂國憂民的啟蒙思想家,龔自珍時刻關(guān)注百姓之疾苦?!跋㈤e憑曲藝看,考工文字太叢殘。五都黍尺無人校,搶攘廛間一飽難。”經(jīng)過肆市,看到市場上升斗尺秤長短大小不一,官府又不加以校正,導致市場混亂,百姓謀生困難,甚至到了謀求一頓飽飯都困難的地步?!皾M擬新桑遍冀州,重來不見綠云稠。書生挾策成何濟?付與維南織女愁?!弊鳛橐粋€閑曹小官,龔自珍沒有辦法親自實行自己的政治理想,只能不斷地提出建議。但是建議往往不被采納,甚至正是因為自己這種不合俗流、關(guān)心國家、同情百姓的行為導致了自己一再被官場惡勢力打壓,“書生挾策”最終是或淹沒無聞,或束之高閣,“維南織女”負擔仍然無法減輕,只能哀愁依舊。
“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穈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詩人南下經(jīng)過淮浦,看到纖夫喊著號子辛苦地拉著北上的漕船,想到自己在京師做官時也曾經(jīng)吃過太倉的糧食,詩人不禁淚流滿面?!安徽擕}鐵不籌河,獨倚東南涕淚多。國賦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勝栽禾?”東南財富重地,糧食供應京師,百姓相對富裕,但是“國賦三升民一斗”,雖然國家的賦稅定的是三升,但老百姓真正要交的可能不止一斗,層層盤剝,賦稅之重不堪承受,乃至東南百姓都得屠牛棄田。不但繳納沉重的賦稅,漕糧北運還得“一纜十夫多,千艘渡此河”,沉重的苦役,更是給百姓帶來極大的痛苦。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屠牛棄耕就變成了流民,這就是社會動蕩的因素。百姓不堪重負又無法謀生只能鋌而走險,距離龔自珍寫下“屠牛那不勝栽禾”的詩句才十二年,洪秀全就帶領(lǐng)無法生存下去的農(nóng)民發(fā)動了金田起義,兩年時間就定都天京,占據(jù)了大清朝的長江中下游的賦稅重地。
百姓不但要面對朝廷沉重的賦稅,還要面臨著外國資本主義入侵帶來的負擔轉(zhuǎn)移。隨著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對我國大量走私、傾銷鴉片,貿(mào)易入超,白銀大量流出中國?!皳?jù)湯成烈《治賦四篇》所載:‘乾嘉之際,號為富庶,其時銀不甚貴,民以千錢完一兩之賦,官代易銀解正供,裕如也。嘉慶末年,銀始貴,然完賦一兩,千二三百文耳,道光以來,番舶銷售鴉片煙,盡收中國之銀而去,銀價大昂,自一千五百文,未幾而二千文,未幾而二千二百數(shù)十文,民間完一正一耗,需錢二千五百余文。所出倍昔不止?!盵13]銀貴錢賤,但是清政府征收賦稅要求百姓以銀繳納而不是以錢繳納,這樣,銀價日貴,錢價日賤,百姓的負擔日重。龔自珍面對銀貴錢賤的社會現(xiàn)實,在《己亥雜詩》中寫道:“瓊林何不積緡錢,物自低昂人自便。我與徐公籌到此,朱提山竭異無權(quán)。”雖然初衷是好的,但是真正實行起來恐怕不具有可行性,銀貴錢賤的負擔仍然深深地壓在百姓的肩上。再加上連年不斷的自然災害,水災、旱災、蝗災等等,百姓的生計問題更加雪上加霜。在《己亥雜詩》第二百三十二首,龔自珍寫道:“詩讖吾生信有之,預憐夜雨閉門時。三更忽軫哀鴻思,九月無襦淮水湄?!饼徸哉渫榘傩占部?,看到夜雨不停,想到“今秋自淮以南,千里苦雨”[14],百姓的日子又難過了,心中不免傷痛。
四
龔自珍切身體會當時的官場,對封建社會的官場進行了猛烈的抨擊?!邦革L力大簸春魂,虎豹沈沈臥九閽”,那些沒有真才實學的大官僚、大貴族壟斷著朝廷的權(quán)力,并阻止一切可能的力量替代他們的權(quán)力與利益,整個官場一片死氣沉沉,因循守舊,無所作為。龔自珍在二十三歲時寫下一組政論文《明良論》,在其中,龔自珍對循資用人的官僚體制進行了更為直接的批判:“今之士進身之日,或年二十至四十不等,依中計之,以三十為斷。翰林至榮之選也,然自庶吉士至尚書,大抵需三十或三十五年;至大學士又十年而弱。非翰林出身,例不得至大學士。凡滿洲、漢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極速亦三十年。賢智者終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以馴而到。此今日用人論資格之大略也?!盵15]循年資晉升,不問賢愚,這樣就導致沒有真才實學的人也能位居高位,而身懷利器、有心報國的人卻可能因為年齡得不到重用,最終朝廷被一群庸碌之輩占據(jù),他們只知道明哲保身而不敢有所作為。在《己亥雜詩》中,有一首憶北方獅子貓,“繾綣依人慧有余,長安俊物最推渠。故侯門第歌鐘歇,猶辦晨餐二寸魚。”“繾綣依人”,正是這樣的官場大員的生動寫照,如皇家豢養(yǎng)的寵物一般,只知道討主人歡心。庸碌無為的官僚充斥國家機構(gòu),只知道“積俸以俟時,安靜以守之”[16],都不愿意損害自己的利益而為國犧牲,“前車轍淺后車縮,兩車勒馬讓先躍”。都等著他人出頭冒險,這樣最終只會導致所有士大夫“盡奄然而無有生氣”[17],以至于“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師傅之風,匪但目未睹,耳未聞,夢寐亦未之及”[18]。入世的士人普遍喪失了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意識,不仕的文人學士“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糧謀”,以至于“內(nèi)外大小之臣,具思全軀保室家,不復有所作為”[19]。官僚集團因循守舊,明哲保身,打擊敢言之士,勾結(jié)傾軋,趁機撈取個人利益,“河干勞問又江干,恩怨他時邸報看。怪道烏臺牙放早,幾人怒馬出長安”。窺一斑而知全豹,豈止是這一位御史如此,整個官場無非如此,龔自珍這樣正直的大臣就成了遭人記恨的破壞游戲規(guī)矩者了。這樣的官僚不但無所作為、尸位素餐,一旦有非常之輩關(guān)心國家社稷、百姓疾苦的人振臂高呼,他們倒是能夠團結(jié)一致進行打擊報復,難怪龔自珍南返的途中憤怒地寫道:“促柱危弦太覺孤,琴邊倦眼眄平蕪。香蘭自判前因誤,生不當門也被鋤?!?/p>
五
在龔自珍對社會的批判中,對人才困厄的悲悼占有突出的地位。這與當時的黑暗現(xiàn)實有關(guān),也與他自己懷才不遇的心態(tài)直接相聯(lián)??婆e是封建社會培養(yǎng)人才、選拔官吏的主要途徑,因此,腐朽的官僚體系必然和僵化的科舉制度息息相關(guān)。龔自珍對科舉制度給予了嚴厲抨擊。清代科舉承襲明制,三年一科,以八股取士。對此,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寫道:“誰肯栽培木一章?黃泥亭子白茅堂。新蒲新柳三年大,便與兒孫作屋梁。”封建科舉制經(jīng)隋唐而至明清,到了龔自珍的時代,已經(jīng)徹底腐朽、僵化。三年一科的科舉考試選拔不出國家的棟梁人才,選拔出來的頂多不過是只能支撐“黃泥亭子白茅堂”的屋梁。龔自珍曾熱心科舉但不得志,直到三十八歲才中進士。“華年心力九分殫,淚漬蟫魚死不干。此事千秋無我席,毅然一炬為歸安。”功令文浪費了龔自珍大量的時間,在被歸安姚學塽批評“我文著墨不著筆,汝文筆墨兼用”[20]后,龔自珍毅然將兩千多篇功令文付之一炬,可見他對八股取士痛恨之深。
龔自珍曾寫《干祿新書》以嬉笑怒罵的筆調(diào)對科舉制度的虛偽荒唐予以嘲諷。龔自珍從自己的深切感受中認識到科舉制度并不能選拔出真正有用的人才?!八怃J地揭示出八股科舉的兩大禍害:其一是‘萬喙相因,毫無創(chuàng)造力。……其二是‘疲精神耗日力于無用之學?!盵21]在《己亥雜詩》中,龔自珍對八股取士的科舉極盡諷刺,“從今誓學六朝書,不肄山陰肄隱居。萬古焦山一痕石,飛升有數(shù)此權(quán)輿”。原來所謂的國家掄才大典,不過是僅僅依據(jù)書法之優(yōu)劣而已,對于有沒有真才實學倒不是最主要的,書法中程與否倒成了取士的主要標準,可見科舉取士內(nèi)容之荒唐可笑。這樣的科舉無怪乎龔自珍嘆道“科以人重科益重,人以科傳人可知”,人并不因為中舉而顯示出多么有才能、有學識,反倒是科舉因為錄取了本身有才能的人而顯得科舉榮光了。
綜上所述,龔自珍以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精神在萬馬齊喑的社會中放言論政,其社會批判思想影響了近代中國隨后的改革者、革命者,是近代中國的啟蒙先驅(qū)。由于時代、階級的局限,他的思想中也有保守、落后的地方。但總體來說,瑕不掩瑜,龔自珍的社會批判思想在其生活的封建社會末期、近代中國的早期可謂熠熠閃光。
注釋:
[1][8]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2][4][6]陳銘:《龔自珍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3][7][13][14][15][20]劉逸生:《龔自珍己亥雜詩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
[5][9][10][11][12][16][17][18][19]康沛竹:《尊隱—龔自珍集》,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21]向梅林:《不拘一格降人才——論龔自珍的人才學思想》,長沙:船山學刊,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