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昨天是我們去游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們歷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們的歷史一半寫于荒齋,一半寫于醫(yī)院,我希望將來便完成在這里。珠!你不要忘記我的囑托,并將一切經(jīng)過永遠記在心里。
我寫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問我:“碴掉嗎?”隨即提足準備去碴;我笑著但是十分勉強地說:“碴去吧!”雖然你并未曾真的將它碴掉,或者永遠不會有人去把它碴掉;可是在你問我之后,我覺著我寫的那“心珠”好像正開著的鮮花,忽然從枝頭落在地上,而且馬上變萎化了!我似乎親眼看見那兩個字于一分鐘內,由活體變成僵尸;當時由不得感到自己命運的悲慘,并有了一種送亡的心緒!所以到后來橘瓣落地,我利其一雙成對,故用手杖掘了一個小坑埋入地下,笑說:埋葬了我們罷!我當時實在是禱告埋葬了我那種悼亡的悲緒。我愿我不再那樣易感,那種悲緒的確是已像橘瓣一樣的埋葬了。
我從來都不信我是頂不成的,可是昨天發(fā)現(xiàn)有時你比我還不成,當我們過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時候,我發(fā)覺你有一種悲哀感觸,或者因為我當時那些話說的令人太傷心了!唉!想起了“我只合獨葬荒丘”的話來,我不由得低著頭嘆了一口氣,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來,笑著喚:“回來吧!”我轉眼看你,適才的悲緒已完全消失了。就是這些不知不覺的轉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為急風吹起,使我得以窺見我的宇宙的隱秘,我的內心顯著有些醉了。后來吃飯的時候,我不過輕微的咳嗽了兩下,你就那么著急起來;珠!你知道這些成就得一個世界是怎樣偉大么?你知道這些更使一個心貼伏在愛之淵底嗎?
在南下洼我持著線球,你織著繩衣,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太陽加倍放一些溫熱送回我們;我們都感謝那樣好的天氣,是特為我們出游布置的。吃飯前有一個時候,你低下頭織衣,我斜枕著手靜靜地望著你,那時候我腦際縈繞著一種綺思,我想和你說;但后來你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我沒有說什么,只拉著你的手腕緊緊握了一下。這些情形和蘇伊士夢境歸來一樣。我永遠永遠不忘他們。
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我們將它團成什么樣子,它就得成什么樣子;別人不會給我們命運,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前竹簽洞中瞎碰出的黃紙條兒。
我病現(xiàn)已算好,哪能會死呢!你不要常那樣想。
1925年1月6日
1924年底,高君宇隨孫中山北上,抵達北京,因勞累過度,又患上了咯血癥,入德國醫(yī)院治療。石評梅戴著高君宇送她的象牙戒指去醫(yī)院探視他。得到石評梅對愛的承認,高君宇的心情自然愉快,加上李大釗等黨的領導人的關心,他的病情很快好轉。1925年1月5日,高君宇和石評梅相約同游雪后的陶然亭。這是次日高君宇寫給石評梅的信。
這封信是高君宇對昨日與石評梅同游陶然亭后的一些感慨。陶然亭留下了他們心靈撞擊的感情火花,留下了竊竊私語的情話,也留下了繾綣眷戀的情意。在雪后的陶然亭,高君宇用手杖在雪地上寫下“心珠”二字?!靶闹椤笔鞘u梅的乳名,高君宇寫下這兩個字的時候,凝聚著他對評梅多么眷戀的情,多么深切親近的愛。
疾病將剛剛相聚的戀人無情拆散。1925年3月5日,高君宇因肺病在北京逝世,永遠地離開了沒有完成的事業(yè),也離開了正要攜手的愛人。根據(jù)高君宇的遺囑,他的遺體安葬于陶然亭湖畔,并樹立了漢白玉紀念碑。石評梅在墓碑上刻下高君宇生前最喜愛的詩:“我是寶劍,我是火花?!彼谠娕詫懙溃骸熬睿覠o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三年后,石評梅也因病離開了這個愛恨交加的世界。依照她的遺愿:“生前未能相依共生,愿死后并葬荒丘?!迸笥褌儗⑺嵩诹烁呔畹哪古?。
高君宇和石評梅的愛情是一種凄婉的美,也是遺憾的美。這種纏綿而綺麗的浪漫愛情,讓人無比的哀嘆。一對有情人,生未成婚,死而并葬,在當時已是人們傳誦的佳話。即使在今天,抑或將來,這段佳話也會被永遠傳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