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夜已經(jīng)很深很深了,瓦脊上猛地響了一聲雷,嵌在這回春巷深處的祖屋仿佛重重地?fù)u晃了一下,接著疏疏密密的雨便如約而至,清明時節(jié)總是有一片雨聲相伴,總是會被淋漓的雨水濡得透濕。
我們感到了春寒的料峭,這祖屋太空曠了,也太古舊了,寒氣似乎毫無阻隔地涌來涌去。而在我和弟弟所住的樓房里,門窗緊閉,自是一個溫馨的小世界,即使在三九隆冬,冰封雪凍,只要打開空調(diào),只穿一件薄薄的羊毛衫便足以御寒。
可是年近九十的母親卻愿意廝守在這棟祖屋里,不管你如何勸說,她固執(zhí)己意,決不為花言巧語所動。她是這棟祖屋的忠誠守衛(wèi)者。
母親臥室的外間,燃著一盆木炭火。炭盆是純銅的,邊緣長著星星點點的綠銹,看得出上了年歲;矮矮的可以踏腳的盆架,是整塊的樟木雕鑿而成的,炭盆懸空嵌在上面,四周的花紋雖已模糊,但確實有一種古董的意味。
我和弟弟陪著母親烤火、聊天,火光在她依舊光潔的臉上一閃一閃,而銀發(fā)的邊緣染幾抹猩紅,如綴上的珠花,我突然感覺到母親還非常年輕。年近九十的人,卻照樣絲絲入扣地料理著自己,這是一個奇跡。
父親過世二十多年了,她執(zhí)意要一個人住在祖屋里,她說:“我住在這里舒坦,這天井,這廳堂,這臥室,這曬樓,還有后面小小的園子,熟悉得像自己的親人。不像你們住的樓房,懸在半空中,連地氣都沾不到。住在這里,我會活得健旺,無病無災(zāi)?!?/p>
不管怎么說,現(xiàn)代生活的節(jié)奏實在太緊張了,弟弟在一家外資企業(yè)當(dāng)技術(shù)總監(jiān),我在報社當(dāng)記者,但母親不肯和我們同住,我們只好隔三差五地來噓寒問暖,或者到這里來住上一晚兩晚,要不旁人會說閑話的。
我們的妻子兒女可以來探看,卻決不肯在此留宿,他們住不慣,沒有空調(diào),沒有熱水器,沒有噴了香水的衛(wèi)生間。我和弟弟卻是不可造次,住下來還得表現(xiàn)出高高興興,總得找出祖屋的種種好處來說與母親聽。
其實,走進這深長的小巷,走進這祖屋,我們總有一種壓迫感,這種古玩似的東西和現(xiàn)代生活畢竟相距甚遠(yuǎn)。
我們苦于想不出什么辦法,讓母親離開這里。
“老大,老二,你們品品這茶,這是谷雨茶,最鮮嫩沁人?!?/p>
她指了指桌上的兩只有著托架的杏黃色的小蓋碗,對我們說。
“家里還有這種好茶具?上面有‘光緒年間’的字哩?!蔽艺f。
母親矜持地笑了笑:“是你們祖上傳下來的。若論好東西,家里還多著哩?!?/p>
她端起一只精致的白色小茶盅,細(xì)細(xì)地啜了一口,那個動作那個神態(tài)非常優(yōu)雅?;鸸馊驹谒w長的手指上,呈現(xiàn)出一種瑪瑙的顏色。
我忽然覺得我并不了解母親。自小及長,母親在我的眼中,不過是一個不識字的家庭婦女,她沒有參加過一天工作,在解放后漫長的日子里,全家靠著父親當(dāng)中醫(yī)菲薄的工資生活。但她在街坊鄰居中人緣極好,和善、大方、愛幫助人。一解放,她便讓幾家暫時找不到房住的貧寒人家,搬進了這棟祖屋,而且不收租金,條件只一個:不要損壞祖屋中的任何東西。
我小時候,看到她經(jīng)常在后面的園子里侍弄各種花草,她特別喜歡采擷春夏時節(jié)的鳳仙花花瓣,搗出紫紅的汁水,盛在一個小瓶子里,然后招來鄰居的小女孩,為她們?nèi)局讣祝稽c一點細(xì)細(xì)地涂。染過的指甲是那樣的好看,母親欣賞著,眼睛亮亮的。我和弟弟都后悔自己不是女孩子,否則,母親定會給我們?nèi)局讣椎摹?/p>
更讓人吃驚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午后,我們從學(xué)校回到家里,母親揚著一張從街上買回的報紙,對我們說:“江青他們完了?!?/p>
我問:“你原來認(rèn)識字啊?”
母親一愣,不作聲了。
記得好多年前,弟弟和鄰居家的小女孩,不知為什么事爭吵起來了,弟弟說:“你們住在我家,不知羞,滾出去?!?/p>
母親聞訊而來,狠狠地給了弟弟一個耳光,然后親自去鄰家道歉,稱孩子說話無上沒下的,萬望原諒,你們住在這里,熱熱鬧鬧的,我都很感激呢。
那家的女主人連忙說:“李嬸,快別這樣說,我們白住您的房子,還不要租金,您是高看我們了,小孩子鬧別扭,常有的事,過一下子又玩到一塊去了。”
可是到了“文革”結(jié)束,世道真的清平了,母親便很直接地和鄰居交談,說是兩個兒子一天天大了,將來要成家,希望他們能夠搬出去。
鄰居們很順從地一家一家搬走了,祖屋變得空蕩蕩的。她請來泥木匠,把各處修繕一番。在夜里,她和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祖屋還是從前那個樣子?!?/p>
母親又往炭盆中添了幾塊木炭,火星子噼啦叭啦地爆響。
母親說:“今天你們?nèi)ソo你父親掃墓,下著雨哩。香燭點燃了嗎?錢紙燒盡了嗎?鞭炮放得響嗎?墳?zāi)股祥L草了嗎?”
弟弟說:“雨不大,我們舉著傘,一切都好好的。”
她點點頭,又說:“你父親是經(jīng)?;氐竭@里來的,我經(jīng)常在夢里見到他。他說:‘你不要離開這里,離開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們默默地聽著,這難道是母親不愿離開祖屋的原因?不是的,至少不是主要的。
這些年來,當(dāng)祖屋真正回到我們家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她閨閣時代的許多生活形態(tài),正在一一復(fù)蘇,或者說她讓祖屋迅速營造出一種久已消逝的氣氛。
在江西的老家,外祖父曾是一個有名的紳士,母親曾在一種典雅而富足的環(huán)境中度過她的少女時代,她讀過私塾,練過書畫,學(xué)過女紅,也會品賞花草和茶。
遠(yuǎn)嫁到湘潭的李家時,這個歷代名醫(yī)之家,很快消泯了她離家的憂慮,這個祖屋使她覺得如此熟識,她在一種閑適和溫馨中度過幾年值得回憶的時光,然后就解放了。
這個中醫(yī)門弟,劃不進剝削階級的行列,但她卻在父親的安排下,安安心心當(dāng)一名家庭婦女。家中除醫(yī)書之外的所有書籍都不見了,她決不會當(dāng)著人去看一張報紙,她說她一字不識。她把多余的房屋讓給別人住,盡管經(jīng)濟并不寬裕,但分文不取房租。她和其她婦女一樣,煮飯、買菜、洗衣服,不和人說長道短,沒有人相信她曾出身于一個顯赫的家庭。除了栽種花草之外,她可以喝最差的茶葉泡出的茶,甚至喝白開水。
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不同尋常,是在1978年秋天的一個傍晚。
她說要做一頓最好的飯菜讓我們開開眼。
父親坐在天井旁的一張梨花木小椅上,笑瞇瞇地說:“老大,老二,你母親的‘四作魚’是做得最好的,還有荷葉粥?!?/p>
母親從一個木盆里撈起一條很大的金鯉魚,然后往石階上一摔,魚就不動彈了,再拿到廚房里去洗凈和烹制。不久,祖屋里便飄裊起誘人的香氣。待桌上擺滿了菜肴,我們四個人分四方坐下,母親說:“這‘四作魚’,就是一條魚做出四種菜來:紅燒魚頭、糖醋瓦塊、醬汁中段、糟溜魚片。魚頭干燒,要鮮而不腥;瓦塊即方形魚片,先炸后燒,味兼咸甜;中段是魚身上肉最厚的地方,烹燒時上淋甜醬濃汁;糟溜魚片,要做到一色純白,又鮮又嫩。你們外祖父最喜歡吃這樣菜,專門請人教我。后來到了你們家,你祖父你父親都是極愛吃的。來,老大,老二,你們還從沒吃過哩。”
我們一吃,果然味道好極了。
荷葉粥也是我們第一次品嘗。
母親說這粥用上好的大米熬成,然后用整張的洗凈的鮮荷葉往鍋上一蓋,趁著熱粥的熱氣,把荷葉的色、香全吸進粥里去。
淺綠的粥色,像一汪春水。
還有黃燜大蝦、清蒸蟹、童子甲魚……
后來,家里不斷地有著新鮮的變化。
有了一間古色古香的書房,新做的樟木大書柜,里面放了不少線裝書。那些書上或?qū)懼娓傅拿?,或鈐著父親的印章,也不知是從什么地方拱出來的。
堂屋的墻上,掛著曾祖父、祖父的手跡,還有一些名人贈給曾祖父和祖父的字畫。
臥室里添置了一些紅木家具。
小園子里多了一些名貴的花草。
母親在閑時,還會坐在小園子里吹著一支古銅色的洞簫。
……
我們勸她添幾件家用電器,比如電視機、冰箱、空調(diào)之類東西,她搖搖頭,說祖屋過去是沒有這些東西的。但她訂了一份市報和一份《美術(shù)報》。
雨漸漸地大了起來。
我忽然說:“母親,您聽說了嗎?這些巷子都要陸續(xù)拆遷哩,準(zhǔn)備建樓房,您可以去和我們一起住了,這祖屋國家要收購哩?!?/p>
母親似乎沒有聽見,她說:“別說話了,這祖屋的雨聲多好聽,在你們樓房里是聽不到這樣的雨聲的?!?/p>
我們尖起耳朵聽起來。
久居鬧市的水泥鋼筋大廈,一回家便窗門緊閉,若是雨天,小雨似若無聞,大雨不過是一片灰白色的單調(diào)聲響。而這祖屋的雨聲,卻有一種古典的韻味,我的心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老大,老二,你們聽,雨點擊在鏡瓦上的聲音,叮叮當(dāng)當(dāng),清亮清亮的,如獨奏的古箏;落在青瓦上的雨聲,如琵琶的合奏;檐板上的雨聲,好像輕敲檀板;木枧里的水聲轟轟流動,與鼓聲何異?還有,后面園子里,雨打在花葉上,沙沙啦啦,沙沙啦啦……”
母親不搬出祖屋,難道是為了這雨聲?
父親是在這樣一個雨天過世的。
那時他退休了,我們也早已參加工作。他和母親在一個下雨的午后,坐在天井邊的檐下聽雨,也看著雨一點一點地打濕階邊的青苔,兩三個小時候就這么過去了。后來,父親說:“我想去躺一會兒?!辈坏饶赣H回答,他就徑直去了臥室。這一覺睡去就再沒有醒來。
窗外依舊是雨聲潺潺,那雨聲定然濡濕了他夢的一角!
母親忽然亮亮地望著我們,口氣變得很嚴(yán)厲:“要拆祖屋了,你們高興了是不是?你們可以不要來看我了,可以省了許多麻煩,是不是?”
我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也許,你們奇怪,你們給的錢雖然不少,但要恢復(fù)祖屋的舊貌,又算得了什么?你祖父你父親確實留下不少錢,我都好好地藏著。以前不敢用,現(xiàn)在敢用了,我把一些金器換成了錢,維修房子,添置一些東西,光這些紅木家具就是七八萬。你父親生前對我說:‘這是李家的祖產(chǎn),你要好好守著?!揖土?xí)慣這祖屋里的生活,它讓我想起在娘家做女兒時的氣氛。我不是想做人上人,而是想品咂那種久已失去的生活的韻味,這不是有錢就學(xué)得來的。那些個體戶有不有錢?可他們?nèi)钡木褪沁@個!他們可以大吃大喝,可就不懂得怎么吃才是一種享受;他們可以買上千塊錢一盆的蘭草,可就不懂得欣賞每一片葉子的優(yōu)美姿態(tài);他們可以買美國的先鋒音響,可就不知道黃昏里吹簫是一種什么心境。再說,在樓房里吹簫,那是一種荒唐,簫聲就要響在這樣的祖屋里,才有味道。你們懂不懂?”
母親起身離座,從一個雕花小柜里取出一本線裝的小書,遞給我,說:“你看看。”
我接過小書,封皮上用楷書寫著“回春居李氏吟詠集”幾個字。
是母親的詩集,當(dāng)然不是公開出版物,是由裁好的宣紙裝訂而成的,紙色有些發(fā)黃。翻開來,我細(xì)細(xì)地看下去。第一首是寫給父親的,題目是《呈回春堂主人》:
青瓦頻敲雨似琴,
悠長古巷又清明。
賴君醫(yī)世回春手,
捧卷難眠夜柝深。
細(xì)看年月,竟是1948年的清明節(jié)。
可以想見在那個深深的雨夜,父親在捧讀著醫(yī)書,母親坐在旁邊陪伴著,而屋脊上雨聲叮當(dāng),小巷已人聲靜寂。母親忽然有了靈感,便寫下了這首絕句。
再看下去,有一首《園中晨采鳳仙花》,也是很有意思的:
曉露濡紅濕葉芽,
慵蜂懶蝶未離家。
鬧市蔻丹隨處買,
再沒人摘指甲花。
這分明有些憤世嫉俗的意思了。時間是1978年5月。
母親說:“你們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你們就寫不了這個,我卻行。你祖父、外祖父、父親都行。這些詩就寫在這棟祖屋里。在你們的眼中,幾十年來,我做飯、補衣服、買菜,和別人沒什么區(qū)別,甚至都以為我不識字??稍谀銈兯螅液湍愀赣H談醫(yī)談詩談畫,有時還哼幾句京劇,下幾盤圍棋,我們需要這個,只是不為外人所知罷了。那個時代,我們要活得和別人一個樣子,否則就會有災(zāi)禍,你們懂不懂?”
弟弟低聲說:“可您為什么在解放后還招些人家住進祖屋呢?若無外人,你們不是更自由嗎,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它春夏與冬秋?!?/p>
母親自矜地笑了一下,又啜了一口茶,說:“我和你父親何嘗不這樣想,可那是不行的,一棟這么大的屋,就住四口人,這不是讓人眼熱嗎?那時,運動一個接一個,弄不好,這屋就沒收了,或者政府動員人搬進來,他要怎么改裝房子你管得了嗎?要保住這棟祖屋,最好的辦法是請一些出身貧苦的人家住進來,不收租金。這樣,既讓人家贊揚,又可以約束住戶愛護房子。事實證明,這個方法是極好的,我們的住房和人家基本一樣,都說我們無產(chǎn)階級感情深,能全力幫助人。反過來,這些根紅苗正的人也保護了我們,‘文革’中,紅衛(wèi)兵、造反派就沒進過這個院子,祖屋幾十年無恙,你們說是不是?”
“可您后來又把他們趕走了?!钡艿苷f。
“不是趕,是請他們搬出去,他們愿意去住新樓房。免費讓他們住了幾十年,還不是仁至義盡嗎?”母親急急地說。
“假若不是世道開明了……”
母親打斷弟弟的話,說:“我還會讓他們住下去的。”
雨聲還在響著,下得這么有耐性。
盡管烤著火,我脊背后依然覺得冷氣森森。我說不明白是那個時代教會了他們生存的本領(lǐng),還是他們原本就具有應(yīng)對現(xiàn)實的潛質(zhì)。幾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他們和祖屋都平平安安地過來了,這很不容易。母親是個家庭婦女,與社會疏離著,沒有什么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生存相對容易些。而父親呢,作為一個名醫(yī),身在紅塵中,卻有一種超然世外的灑脫,遵循著一個“少說話,多做事”的原則,避開了許多的麻煩,實在是一種了不得的睿智所致。
我聽母親說過,“反右”時,倡導(dǎo)知識分子講真話,父親可以整天地坐在會場里一言不發(fā),支楞著耳朵,聽別人的發(fā)言,虔誠而認(rèn)真?!八那濉睍r,號召醫(yī)務(wù)人員下鄉(xiāng)去為貧下中農(nóng)服務(wù),父親向中醫(yī)院領(lǐng)導(dǎo)要求去了離城三十里外的一個鄉(xiāng)醫(yī)院,一干就是十幾年,只有星期天才乘班車回來休息一下,在鄉(xiāng)下救人多矣,口碑極好。直到粉碎“四人幫”了,他才重回中醫(yī)院。再過幾年,他就退休回到祖屋里。
在這個夜晚,我驚詫的是父親和母親,可以過兩種截然相反的生活,在眾人眼中,他們和一般的勞動人民毫無二致,而在祖屋的小小空間里,他們保持著他們高貴的生活形態(tài),決不肯認(rèn)同于蕓蕓眾生,他們有他們的精神世界。
母親說:“我剛嫁到李家時,你祖父和你父親坐在前面的廳堂里診脈,每天來看病的人真不少。這回春巷窄,車馬進不來,不管多體面的人也得走著進來,他們說名醫(yī)就得有這種身份。你祖父是解放前夕病死的,一得病,他便對你父親說,你不必開方子下藥了,我知道我的壽限到了,非藥石可醫(yī)。出殯時,送葬的人有一里路長,他一生救過多少人的命啊?!?/p>
我一歲時祖父過世,應(yīng)該說我是見過他的,但我太小太小,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廳堂里卻懸著他的一副對聯(lián),也不知道父母親是怎么把它保存下來的。寫的是草書,極狂肆飛揚,可以看出他十分爽朗桀驁的性格。聯(lián)語也很有氣魄:“一回酒渴思吞海;幾度詩狂欲上天?!?/p>
聽著母親的敘說,聯(lián)綴起往日的回憶,此刻我對祖屋有了一種眷戀之情??上В膲勖矊⒌綐O限了,古城的許多巷子都拆掉了,因為它太占地方,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座高大的宿舍樓,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母親說:“我知道你有些喜歡這棟祖屋了,你嘆氣是惋惜它會被拆掉,不會的!我可以把它的產(chǎn)權(quán)捐給國家,但決不讓它被拆掉,我有辦法的。我可以告訴你們,這棟祖屋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許多故事,與許多名人相關(guān),我有證據(jù),說不定將來這里會成為一個旅游景點的!”
炭盆里的火漸漸弱了。
我和弟弟說:“您先歇著,我們也回房去休息,明天還得上班哩。”
母親點點頭,似乎有些遺憾,她還有許多話要說,嘴唇動了動,說:“園子旁邊那間房早收拾好了,是請鐘點工收拾的,你們——好好地聽聽園子里的雨聲,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和落在葡萄架上的聲音是不同的!”
我們確實困了,可又怎么也睡不著,我們相對坐在床上,聽著小園子里的雨聲。
弟弟忽然說:“母親說這棟祖屋發(fā)生過許多故事,還有過與名人的交往,可以讓祖屋保存下去?”
我說:“那又怎么樣?多少著名的古建筑都拆了,現(xiàn)代化的進程有時是以犧牲文化作為代價的,何況這樣一棟只對母親他們起著心靈慰藉作用的祖屋!”
雨聲瀟瀟。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又是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回春巷巷口已排滿了各種拆遷的機械設(shè)備,挖掘機巨大的挖斗,肆無忌憚地朝一堵堵墻伸過去,轟轟隆隆的響聲驚天動地。
母親正坐在廳堂里,指點著堆放在八仙桌上的一些古香古色的東西。曾祖父的《行醫(yī)秘錄》,祖父的《回春堂日記》,父親的《醫(yī)案舉要》,以及一些字畫、古瓷器和玉雕。
“你曾祖父的《行醫(yī)秘錄》里記載著1853年農(nóng)歷4月,占領(lǐng)湘潭的太平軍首領(lǐng)林紹璋到這里來請他診過病,而且一劑見效。你祖父的日記里,記載著曾為辛亥革命黨人捐過款。你父親的醫(yī)案中記下那年省委書記接他去看一個怪病,居然被他治愈。我去找過市里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他們說:“這些史料很重要,但是并不能以此而使祖屋不拆遷,這是一項全市的整體工程,必須如期完成。我就不懂,報上說在新加坡,凡超過一百年的房子都屬重點文物,決不允許拆毀,可我們這里……”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臉色很抑郁。在這一刻,我發(fā)現(xiàn)母親變得相當(dāng)?shù)乃ダ稀?/p>
“您就著手搬家吧,我和弟弟兩家,您隨便住?!?/p>
“不!”母親站起來,說,“我已托人到鄉(xiāng)下看好了一棟老屋,那里——暫時還很安靜,我住不慣你們的樓房!”
母親的話語和祖屋的雨聲,被不時傳來的機械聲切割得零零碎碎。
我和弟弟走出祖屋,站在門口,往巷口眺望,在疏疏的雨中,凸現(xiàn)著斷壁殘垣灰色的線條,很濃的磚瓦灰塵的氣味撲面而來,回春巷即將在這清明的雨中走向它的終結(jié)。
我的心上涌起一種難言的惆悵……
在古城湘潭,羅長鳴和包世臣是極相契的摯友,往上溯,他們的父輩和祖輩亦交誼甚篤,故可稱之為世交。
包世臣出身梨園世家,從曾祖父開始專攻凈行,也就是俗語所說的花臉。
花臉一行中,又分銅錘花臉、黑頭、老臉、架子花、武花、摔打花臉、油花,包家主攻黑頭,當(dāng)然也兼及其它。
黑頭所以特別成為一種類型,一是唱工繁難;二是不像銅錘臉多掛“白滿”,體現(xiàn)出老邁龍鐘之態(tài)。黑頭以包拯作典范,正當(dāng)盛年,掛“黑滿髯”,行腔氣盛神足,如斬釘截鐵,而動作則須踔厲風(fēng)發(fā);三是在臉譜上要具備“鐵面無私”的韻致,和其它勾黑臉的角色大相徑庭。
包家之所以熱衷于唱黑頭戲,據(jù)稱與姓“包”有關(guān),包姓后人能不唱唱包公的功德嗎?一是律己(盡管不在官場),二是警世。
包世臣很小的時候就坐科學(xué)戲了,嚴(yán)師督教,家學(xué)溫馨,十幾歲就被人稱作“活包公”。他會的戲很多:《奇冤報》、《鍘判官》、《打鑾駕》、《鍘包勉》、《赤桑鎮(zhèn)》、《秦香蓮》、《遇皇后》、《打龍袍》、《血手印》、《探陰山》……到解放時,包世臣二十五歲,在古城已經(jīng)紅得不得了。1959年進京匯報演出,轟動了北京城。
載譽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下大紅帖子請羅長鳴來赴家宴,羅長鳴為他特意設(shè)計、打造的虎音鑼功不可沒!
羅長鳴年長包世臣兩歲,出身于一個專門制作銅鑼的手藝人之家。他家過去有個小作坊,置著熔銅的爐子、鑄鑼的模子以及錘、鑿、鏨、刀、石等工具。門邊掛一塊招牌,招牌設(shè)計得很奇特,是一面金黃色的木鑼,由一位梨園老前輩用紅漆題寫兩個隸字:羅鑼。到公私合營時,羅長鳴便到古城民樂廠當(dāng)了一名制鑼技師,他把那塊招牌用麻布包扎好,收藏起來,每年到了父親的祭日才供在案頭,禮拜一番。
制琴瑟簫笛,人說那是難活。而制鑼有什么奇巧呢?結(jié)構(gòu)那么簡單,無非是一個個大小不一,有邊框的銅盤而已。此言謬矣!
鑼的種類很多,光戲劇常用的鑼就有兩大類,一類是清脆文雅,聽起來和諧悅耳的小鑼,也叫手鑼,常用于比較輕松歡快的喜劇場面;另一類是渾厚高亮的大鑼,多用于花臉、老生戲或緊張激烈的大戲場面。大鑼又分為虎音鑼、片鑼、蘇鑼和武鑼四種。不同品種的鑼,由于大小、厚薄、深淺或坡度不同,便會發(fā)出不同音色的聲響。
羅家會打制各種類型的鑼,尤以虎音鑼最為世人稱道?;⒁翳屖潜婅屩?,敲起來聲音高昂如猛虎長嘯,渾厚如山回谷應(yīng)。羅家的虎音鑼響起來如一頭活虎,臺上的角兒威武莊肅,看戲的人熱血沸騰,觀眾都要叫出一聲“好”!
羅長鳴自小聰明靈泛,又讀過幾年私塾,然后便隨著父親在小作坊里磨練,到二十歲出頭,已是一個相當(dāng)有本事的制鑼里手了。進了民樂廠后,很是露過幾手,一時間名聲赫赫。
有一年北京來了一個樂團,聞名要訂購一面D調(diào)銅鑼。鑼從來沒“調(diào)門”一說的,這難不倒羅長鳴,他把百十面大大小小的鑼掃視一遍,隨手提出一面來,說:“就是它了!”一敲,果然是D調(diào)鑼。
一面音色不好的鑼,他閉著眼聽人敲一陣,便能診出毛病,或鑼臍大了,或周邊厚了,他拿來鑿一鑿,磨一磨,立刻就好了,這功夫了不得。
羅長鳴業(yè)余最大的愛好是看京戲,尤其是看包世臣的黑頭戲和銅錘花臉戲。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票友,能看出其中的奧妙,不瞎起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叫“好”往往叫在節(jié)骨眼上,是真正的有光彩的地方,是不由自主從心底里叫出的贊美,讓人心服口服。
有一回包世臣演《戰(zhàn)宛城》中的曹操,在“馬踏青苗”一場中的走馬、勒韁、鳩起馬驚的大趟馬,幾個轉(zhuǎn)身,幾次馬鞭打靴尖,人物刻畫得非常精彩。羅長鳴禁不住在臺側(cè)高喊一聲“好”,聲震全場,觀眾又為他的叫“好”而爆出一片叫“好”聲!
凡有包世臣的戲,包世臣必盛情邀請羅長鳴來看。他會在側(cè)幕邊設(shè)一椅一幾,幾上泡一杯好茶,讓羅長嗚邊飲茶邊看戲。候戲的時候,包世臣全身穿戴齊整,站在羅長鳴身邊聊幾句天。
“羅兄,上場戲我是不是演得有點‘瘟’?”
“不,不。世臣,恰到好處,就這么演?!?/p>
“有你坐在這里,我可放心多了,你在‘架’著我哩!”
“過獎了,過獎了?!?/p>
羅長鳴愛看戲,更多的心思卻花在鑼上。他聽各種流派各個行當(dāng)演員的唱腔,看他們的一招一式,想著在什么樣的場合敲打什么樣的鑼,這種鑼又該具備什么樣的力度和韻味,想到會意處,竟會一個人傻傻地笑。
羅長鳴真還為包世臣“救”過“場”。
那次演《秦香蓮》,戲剛一半,休息十分鐘。包世臣和羅長鳴正聊著戲,司鑼的老馬急匆匆提著面鑼跑過來,說:“包老板這虎音鑼怎么突然啞了?又沒有備用的,急死人了?!?/p>
包世臣可真愁了。這鑼還是羅長鳴的父親打制的,用了好些年了,聲音真是高亢洪亮,敲起來滿臺子的威風(fēng)凜凜,怎么一下子啞了?
羅長鳴接過鑼,用手指在不同的部位彈擊了幾下,又用手掌在周邊拍打了幾下,驀地站起來,說:“拿大鑼棰來,我給它扎扎‘穴位’,怎么說,它也不該和包老板開這樣的玩笑。”
鑼棰拿來了。
羅長鳴說:“這里有清靜地方嗎?一敲鑼震天響的,觀眾不知出什么事了?!?/p>
“沒有?!卑莱颊f。
“臺后面有廁所吧?關(guān)緊門,聲音也就關(guān)住了?!?/p>
包世臣領(lǐng)著羅長鳴進了臺后面的廁所,把門緊閉,一屋子的尿騷屎臭,嗆得人睜不開眼來。
羅長鳴一手提鑼,一手握棰,然后在鑼臍處猛擊三棰,再或輕或重在鑼臍周圍敲了幾下,然后說:“行了。”
“行了?”包世臣一臉疑惑。
“世臣,你放心上臺,虎音鑼絕對不會誤事,你還不相信我?”
包世臣一聲驚呼:“你簡直是鑼神仙了。”
下半場戲果然順順當(dāng)當(dāng)演過來了。
包世臣和羅長鳴,不但形象、體魄迥異,性格也各有不同。
包世臣是大臉盤,濃眉,高鼻,闊嘴,身架子高高大大,但性格卻是溫和謙遜,不與人爭短長;而羅長鳴生得瘦瘦小小,性子卻如一團烈火,直話直說,不拐彎,常給領(lǐng)導(dǎo)挑點兒“刺”,但心眼很純正,一門心思是為別人好。羅長鳴上班琢磨制鑼的事,下班唯一的愛好是看戲,到三十好幾了,還是一條光棍。包世臣倒是早有一兒一女了,他為這事不知勸過羅長鳴多少回,大道理小道理講得透透徹徹,最終是“你不能讓羅家的手藝就這么丟了,得傳下去”的話打動了羅長嗚。
京劇團正好有個離了婚的唱青衣的女演員,三十出頭了,長得很俊俏,唱工自然是很不錯的。包世臣把羅長鳴的情況一說,她同意了。見了面(其實是早見過面的,只是沒有打交道而已),說起話來也很投機,羅長鳴說她在《武家坡》中演王寶釧,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還差點“火候”;又說起劇團政治學(xué)習(xí)太多演員沒時間練功,會把人才“憋”壞、“憋”蔫。
女演員問:“你怎么知道的?”
他說:“我常到劇團來,我親眼看見的。”
女演員說:“你這人……會出事的。”說完就走了。
這樁“愛情”就這么很干脆地閉幕了。
但不久的“反右”中,女演員把羅長鳴說的話寫成揭發(fā)材料寄給了民樂廠的負(fù)責(zé)人,羅長嗚幸而出身好,沒有被打成“右派”,但檔案里卻記了一筆,只是他不知道。他被叫到廠辦公室讓他承認(rèn)錯誤,說這是對黨不滿。他說:“我沒有錯誤。黨胸懷寬大,難道容不得我一個制鑼的小老百姓說幾句話?”
他依舊制他的鑼,純銅的鑼亮錚錚的,敲起來又響又炸,從不想隱瞞什么,而且越敲越亮堂。堂堂正正,做人就要像一面虎音鑼。
包世臣為這事感到很內(nèi)疚,說:“羅兄,世上還有這樣心黑的女人,誰敢找?”
羅長鳴說:“散得早,是好事,成了家就麻煩了。世臣,我想提醒你一句,那個司鑼的老馬,心邪,那次鑼啞了,是他平常亂敲亂打造成的,他想看你的笑話。所以,你每次演戲我都去了,我在他不敢,侍候好一面鑼我還有辦法。”
包世臣說:“他老在團里鬧別扭,說名角也是人,他卻工資太低了,是不平等?!闭f完嘆了一口氣。
包世臣常請羅長鳴到他家去喝酒吃飯,好像要彌補沒有當(dāng)成紅娘的遺憾。包世臣的夫人在團里任著“撿箱”的工作——給出場的人物準(zhǔn)備各種戲衣,把下臺時換下的戲衣折疊人箱。她很賢慧,每次羅長鳴來,都要炒幾個可口的下酒菜。羅長鳴每次去,必帶一瓶“湘潭汾酒”,給孩子們買些好吃的點心,以表謝意。
他們邊喝酒邊聊天,聊的最多的還是京戲,這是他們數(shù)年來永不生厭的話題。
“世臣,你的包公演得莊嚴(yán)、果敢,威震四座,我想如果進一步發(fā)揮你的長處,把表演的速度放慢,同時又穩(wěn)健又板眼分明(行話叫收長腿),會更好些的。”
“對,對,我也這么想,但是這面虎音鑼聲音雖好,尾音卻不悠長。長鳴,你可否替我打制一面鑼,一錘敲下去,得讓我有邁出去一步,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下腳的時間。別讓我邁出步去,半路上斷了鑼聲,收住的腿放不下來。”
羅長鳴說:“你放心,我一定打制出來,讓包大人八面威風(fēng)?!?/p>
一年后,羅長鳴經(jīng)過反復(fù)試驗,打制出一面調(diào)門高亢,韻味濃重,尾音悠長的虎音鑼。有專家測定,一棰下去,聲音能持續(xù)五秒鐘以上。他自個兒掏錢買下來,作為禮物送給了包世臣,說:“每次演出前交給老馬,平常自己收著。”
包世臣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文化大革命突然來臨了。
京劇團首當(dāng)其沖,戲也不演了,功也不練了,鬧得沸沸揚揚。包世臣作為一個名角,自然難逃此劫,批判他的大字報貼得滿墻都是,大會小會的批斗令他膽戰(zhàn)心驚。工資也減下來了,和一個勤雜工一樣多。司鑼的老馬當(dāng)上了造反派的頭頭,工資是他堅持要減下來的。老馬在一次抄家中,當(dāng)眾把那面虎音鑼砸成幾塊。包世臣捧著殘片嚎啕痛哭:“羅兄,羅兄,我對不起你呀——”
羅長鳴是工人階級,不怕什么,隔三差五他會拎一瓶酒帶一包豬頭肉去看望包世臣,常悄悄地送給羅夫人一些錢,叫她別餓著了孩子,孩子正當(dāng)長身體的時候。
他們喝著酒,小聲地說著話。羅長鳴告訴包世臣:“那面虎音鑼砸爛了,制鑼人還在,我還會給你制的,你不用傷心。除非我也不在了……”然后,羅長鳴掏出一截皮尺,在包世臣的胸前左量右量。
“羅兄,你這是做什么?”
“以后你就明白了。你記住,你要挺住,京劇不能就這么沒有了,得有人傳下去?!?/p>
包世臣說:“我會好好活著,你放心?!?/p>
正說著,老馬進來了。
羅長鳴黑下一張臉,說:“老馬,監(jiān)視我來了?你別忘了我是工人階級,比你這個打鑼的底子硬!只容許你們‘教育’世臣,就不讓我來‘幫助’他?
“哪里的話,羅師傅多心了。我來是想跟你商量個事,后天,我們要把團里的牛鬼蛇神拉去游街,明天,我想到貴廠買幾面虎音鑼,讓他們敲起來?!崩像R邊說,邊冷冷地瞥著包世臣,包世臣一張臉頓時白了。
“哦,那是好事情。團里不是有幾面虎音鑼嗎?還有世臣自己也有一面,何必再買。”
“都他媽的砸了。反正,我明天來買鑼,我跟貴廠的造反派負(fù)責(zé)人已通過電話了?!?/p>
老馬“嗖”地一下走了。
“世臣,我們喝酒,愁什么,天不會塌下來!”
第二天,老馬一伙人到了制鑼車間選虎音鑼。
羅長鳴說:“你們選吧。”
老馬諂笑著,說:“還是請羅師傅選,選出來的鑼一定又響又脆,能把老遠(yuǎn)的人招引過來哩?!?/p>
羅長鳴嘴角浮出一絲冷笑,很隨意地挑出六面虎音鑼。
“老馬,我來試一下,你們也聽聽聲音怎么樣?”
“那再好不過了?!崩像R說。
羅長鳴握起一個大鑼棰,提起面鑼,稍稍端詳一下,似無用心地在上面或輕或重地敲打一陣,問:“行不?”
“行,行。”
再提起面鑼,又在不同的位置敲打幾下。
“怎么樣?”
“響亮?!?/p>
六面鑼都試敲過了,老馬一伙人興沖沖地提了回去。
羅長鳴望著他們的背影,“呸”地吐了口痰。他向車間請了病假,說是要回家去躺一躺。
當(dāng)天晚上,羅長鳴去了包世臣家。
他交給包世臣一副用薄銅片做的護胸,并讓包世臣脫下外衣和毛衣,把護胸系扣在內(nèi)衣上。這是他用大半天工夫做成的。
“世臣,你天天戴著它,棍棒打來可以抵擋的。我走了。”
包世臣撫著又輕又薄的護胸,半晌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上午,羅長鳴早早地守候在京劇團前面一條大街上。
因頭天貼出了游街示眾的告示,所以街道上已有了稀稀落落的人群。
十點來鐘,京劇團的大門猛地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大隊人馬。老馬戴著紅袖章,拿著話筒,高喊:“把京劇團的牛鬼蛇神拉出來示眾!打倒資產(chǎn)階級文藝黑線!”
“牛鬼蛇神”一律戴著紙做的高帽子,一手提鑼,一手握鑼棰,一共六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包世臣,胸前掛著塊黑牌子,上寫“打倒封建社會的黑包公”。兩邊走著拿棍棒的造反戰(zhàn)士,一個個鐵青著臉。
老馬又喊道:“牛鬼蛇神敲鑼——”
羅長鳴看見包世臣抖著握棰的手,使勁地敲鑼,其他的人紛紛效法。但鑼聲是啞的,如同敲擊銹鐵。
老馬怒吼道:“用力敲!用力敲!”
但鑼聲依舊喑啞,凄凄切切,如哭泣。
街道兩旁的人哄笑起來。
老馬沖到包世臣面前,用鐵皮話筒戳向他的胸口,包世臣踉踉蹌蹌后退了幾步。
羅長鳴心一緊,如果世臣沒有那銅片護胸,可就夠他受的了。
老馬把話筒交給旁邊的一個人,搶過包世臣的鑼和棰,猛力敲了幾下,鑼聲仍然悶濕悶濕。
四周笑聲更響了。
老馬一揮手,說:“回去!有人破壞這次革命行動,我們要追查到底?!?/p>
老馬在一霎時想起了羅長鳴試鑼的情景,他明白這些鑼被“扎穴位”了,響鑼變成了啞鑼!
羅長鳴在幾天后被揪了出來,罪名很大: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京劇團和民樂廠的造反派聯(lián)手搞一次大的革命行動一一由羅長鳴鳴鑼開道,以包世臣為首的“牛鬼蛇神”緊跟其后,在古城的十里長街游斗。
羅長鳴一點都不沮喪,也不心怯。他怕什么,無家室兒女,人一個命一條。同時,心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慰藉:自己打制的虎音鑼,自己來敲,得敲出虎音鑼的威風(fēng),羅家的手藝不是吹的!
那天,羅長鳴穿戴得很齊整,黑牌子上的字并不使他反感,寫的是“反動鑼王”。太陽出來了,光有些薄,但透明,使他想起銅鑼上的光彩。秋風(fēng)涼涼的,梧桐葉依然綠得濃稠。他突然記起爹在教他造鑼時說過的話:“做人要正,鑼聲才亮。鑼越打磨越亮,人也一樣?!彼挥勺灾鞯赝χ鄙碜樱缓蠡剡^頭,望了包世臣一眼,還坦然地笑了一下。
隊伍一直走到最熱鬧的大街時,老馬才說:“羅長鳴,敲鑼!”
羅長鳴用京白說:“得令——”
虎音鑼敲響了,想不到如此的高昂宏重,如一只猛虎踞巖長嘯,街道如峽谷里回聲隆隆,一排排的高樓大廈發(fā)出強烈的震動。
觀眾中發(fā)出一陣陣“呵——呵”的聲音。
那是沒有贊揚詞語的贊揚。
羅長鳴聽見身后包世臣的腳步聲由細(xì)碎遲疑而變得方正從容,便敲出《赤桑鎮(zhèn)》中包公出場時的鑼譜,“哐——哐——哐……”一下一下,沉緩穩(wěn)健,而又透出一派莊嚴(yán)。
包世臣什么都忘記了,街道、樓房不見了,紅袖章、長棍棒不見了,所有的人都成了劇場的觀眾,他身著蟒袍,頭戴官帽,正氣凜然地從“九龍口”走出來,一步邁出去,收腿,再從從容容落下腳,然后“亮相”、“叫板”……“那是活包公!”
“那是鑼王造的虎音鑼!”
“……”
“……”
老馬歇斯底里地又吼又叫,一伙戴紅袖章的人沖過來,把羅長鳴推倒在地,然后亂棍齊下。羅長鳴匍匐在虎音鑼上,棍子打在他背上,身子震動著,鑼發(fā)出悶悶的郁憤的聲音。
包世臣也被掀翻在地上,一些棍子戮向他的胸口。
旁邊有人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
一聲起,萬聲和,如浪如潮。
羅長鳴頭部淌著血,被廠里的人架了回去。他的手上緊緊地提著那面鑼。太陽光在鑼上一閃一閃。
一個月后,羅長鳴死了。
臨死前,他把那面鑼交給他的徒弟,囑咐好好收藏在廠里的倉庫中,將來……交給包世臣,他不能沒有虎音鑼,那是包公的威風(fēng)所在……
歲月如流,文化大革命壽終正寢。
包世臣重新登臺時,用的是羅長鳴留下的那面虎音鑼。他照例在側(cè)幕邊設(shè)一椅一幾,幾上擱一杯新泡的濃茶。他相信羅長鳴還在看他的戲。他隨著鑼聲邁步臺上,眼眶總是濕濕的。每當(dāng)他念“把那虎頭鍘抬上來”時,心中的一腔怒火噴濺而出,震得滿場子晃了幾晃,觀眾便報以暴風(fēng)驟雨般的掌聲。
他又聽見羅長鳴的叫“好”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