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作家喬葉的短篇小說《良宵》中,兩個截然不同的女性向我們演繹出兩種不同色彩的良宵,這樣的截然不同人生色彩從何而來?
作家喬葉素來擅長深挖女性生存題材,在發(fā)表于2008年的短篇《良宵》中作者選取的是一個更為平凡的小人物——她敘述了一個搓澡女工的故事。人到中年,丈夫出軌,被迫離婚。身邊還有一個兒子要撫養(yǎng)。但是面對這樣的困境和孤獨,她別無選擇。于是她早晨做鐘點工,下午買菜做飯做家務,晚飯后去澡堂搓澡。在澡堂里,她見識了有生以來最多的人的身體:有黑有白,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美有丑。人生本已經(jīng)如此艱難,她的兒子還染上網(wǎng)癮、沉迷網(wǎng)吧。勉力支撐家庭重擔的她選擇了自殺,搶救過來之后年邁的母親安慰她要“想開些”,“想開些,想開些,誰不知道想開些?你們告訴我怎么想開些!”。
但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真的“想開些”了。她漸漸地從剛開始搓澡時候的悶悶不樂,慢慢變得開朗起來。她細心體察著每個客人的需要,看準時機推薦產(chǎn)品,同時也施展著高超的功夫,“一個又一個身體在她手下嫻熟地翻動,脖頸,肩胛,乳房,肋骨,后腰,大腿根兒,小腿背兒,腳指頭,手指縫兒。手到之處,泥垢滾滾而出,白花花的肉體前,她居高臨下,是技法超群的醫(yī)生,是手藝出眾的廚師,是胸有成竹的導演,是指點江山的統(tǒng)帥,是不可一世的君王?!甭卮暝枰泊瓿隽俗涛叮烦隽巳松?。這樣的日子里不乏來自外界的侮辱和來自生活本身的壓力,但卻使她能漸漸做到笑對很多事。每天的體力勞動使她忙碌又疲憊,和其他搓澡工之間嬉笑打鬧,每天下班后互相搓搓,沖個澡就能回家踏踏實實睡一場好覺。這樣的夜晚也就是屬于她自己的良宵了吧。
然而各人都有著自己的良宵。澡堂里來了一個被稱作“瓶”的女人:她皮膚光潔,身子舒展,乳房豐潤?!捌俊鄙磉呥€有女兒“水”,兩人身體充滿生命力,在她手下舒展著。當她無意間發(fā)現(xiàn)“瓶”正是搶走自己丈夫的女人時,“瓶”光潔白凈的身體好像一道刺眼的雷電將她擊倒在地。她審視著自己的身體,曾經(jīng)的自己也有過和“瓶”一樣小案板似的背,然而,現(xiàn)在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衰老,比“瓶”要差了十年?!捌俊痹谶@里搓了澡,回去等待著“瓶”的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良宵。和“瓶”的良宵比起來,自己苦中作樂時編織的“良宵”簡直像一個玩笑。
為什么同樣身為女人,等待著他們的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良宵呢?喬葉在這里并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但其睿智之處在于,將故事發(fā)生的地點選在了澡堂。這樣一個魚龍混雜,交匯著各種繁雜信息的地方為故事的發(fā)生提供了可能性。然而這樣一個公共的地點,卻匯集了只在私密領域出現(xiàn)的話題——身體。文中出現(xiàn)了大量女性的身體,她們呈現(xiàn)著不同的姿態(tài):有的青春光潔,有的布滿褶皺;有的洋溢著幸福甜蜜,有的散發(fā)著抹不去的陰沉;有的身體在機緣巧合下以一種與倫理對立的方式被異性占有;有的身體千瘡百孔、深受虐待卻依然能獲得快感;甚至,還有身體被當做交易的對象。無論身體之間存在多大差別,它們都不屬于自己?!肮偬薄ⅰ靶〖覌D人”、“老板娘”,盡管這些身體的主人在身份上千差萬別,但對他們的稱呼都以男性為本位。一個來搓澡的女客說,自己的丈夫小自己好多歲,每晚都要過性生活,哪怕是自己生理期也不放過,就這樣落下了婦科病。“不過這樣也好,省得他在外面瞎胡鬧?!保@樣輕描淡寫的一句就帶過了所有的委屈和痛楚。在性上不能完全滿足男性的需要就成為縱容對方的理由?這無非是基于男性社會里女性的物化地位。說到這里,我們不能不聯(lián)想到,女性的身體最大的功用便是繁衍后代和承載男性的性欲。長久以來,男性的名字烙印在女性的身體上,這幾乎構成了男性社會恒定的法則。男性的理性和女性的感性,男性對整體的把握和女性對細節(jié)的洞察,男性在雄性競爭方面的優(yōu)勢和女性對撫育子女的擅長本不應該成為矛盾。但男性社會的表現(xiàn)有時顯得“聰明”又殘忍:掌握著權利的男性群體往往傾向于將女性所擅長的方面定義為拙劣的、原始的甚至智力低下的范疇。女性感性的、瑣碎的、家庭內(nèi)的優(yōu)勢并沒有得到男性社會的認可和尊重。他們不承認女性的對家庭做出的貢獻和男性在物質(zhì)財富方面的付出具有同樣的重要性。在這樣制造出來的優(yōu)勢下,男性理所應當?shù)叵碛兄T多特殊的權力 (包括對女性身體的審視權)。在這樣大范圍、長時間、持續(xù)深入的認定下,女性自身甚至也傾向于承認自身的“低劣”。
小說選擇了澡堂這樣一個可以公開審視自己和他人身體的地方,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明顯的寓意。“水”是少女的身體,到處都是水靈靈的;“瓶”是少婦的身體,像花瓶一樣凹凸有致,柔韌又豐盈;“皺”是老年女性的身體,歲月的痕跡將褶皺鐫刻在他們身上。這是澡堂里搓澡工之間的行話,但是用身體將女性分類可不是女性的發(fā)明。小說主人公“她”在得知殘酷的事實之后,憤怒和屈辱交織在心頭?!斑@是她的身體,比那個女人衰老十年的身體?!弊约旱纳眢w是舊居,“瓶”的身體是新房。女人的身體是男人的居所,舊居之所以被厭棄正是因為新家更漂亮??墒切录視粫兂膳f居呢?十年后,新家衰老了,是不是也會讓家的所有者再一次厭棄呢?答案似乎不得而知。
“瓶”的良宵是兩個人的良宵,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良宵,良宵因身體的美麗而苦短。她的良宵是一個人良宵,是苦中作樂的良宵,良宵因獨自面對生活的勇氣而變得苦短。年輕女人用身體給與了自己重重一擊,她想道自己給“瓶”搓了一個昂貴的澡,回去等待他們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良宵,留給自己的只有聊以自慰的打了折扣的良宵?!八钡难壑校眢w真的有那么重要嗎?這毫無疑問。但“她”的夜晚不算是真正的良宵嗎?各人心目中自有答案。
(天津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