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帥利
(河北省衡水市桃城區(qū))
讓我們考察一下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文革。
文革中的紅衛(wèi)兵以嗓門大胳膊粗為美,可以對看押犯人隨意謾罵,急了還動手打人,其威猛程度絕不亞于粗魯?shù)哪行?對舞蹈家孫麗坤的摧殘就是最好的例證。文革之前,她是藝術和美的化身,這從她舞蹈的受歡迎程度和所獲獎項以及徐群珊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驚嘆可以看出來。但是當她淪為一個階下囚的時候,身體由于長時間的缺少鍛煉而發(fā)胖走形,三伏天“孫麗坤就穿著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筑工嗑瓜子,就也給她些瓜子嗑;他們抽煙,她便也向他們討來抽?!?/p>
對于物質(zhì)美的摧殘是最表象化的,深層的悲劇是人性美的喪失。徐群山曾對孫麗坤說牢里的她“像只豬一樣”,“是精神上像”。的確,從一個萬人矚目的藝術家到一個失去尊嚴和人格的階下囚,是可以讓一個“從小沒受過什么文化教育”,意志力薄弱的人輕易放棄人生的目標和生而為人的基本尊嚴,變成一個粗俗的潑婦,對與調(diào)笑她的工地建筑工擺出一副老娘架勢對罵“啥子好看,跟我說,我也跟你們一塊兒看……我有的你老娘都有!”潑辣的言辭使我們已經(jīng)再難看出當年優(yōu)雅的藝術家形象了。
可是另一方面,沒有這樣一個“黑白顛倒”的時代背景,也不會催生徐群珊和孫麗坤之間不被世俗允許的愛情。首先分析一下兩者在文章情節(jié)上的關聯(lián)性,如果沒有文革,徐就沒有機會接近孫。從文本可以看出,徐是有意利用了這個契機并做了充分準備的,在這之前,她把“白蛇”的劇照帶在身上帶了十年時間,可見如果沒有這個契機,徐一定還會把這份情愫一直隱藏下去。而身為著名舞蹈演員的孫還是會艷遇連連,根本不會注意到“假小子”一樣的徐。正是因為物是人非的變遷,才使徐成為“照進孫麗坤晦暗生活中的惟一一束陽光”??梢娪蓵r代導致的身份的錯位進而使雙方的心理距離一下子被拉近了,才使得雙方之間的愛情成了可能。
文革在其中的作用是雙重性的,一方面摧毀了藝術和美,另一方面也促成了這絕望和錯亂的愛情,但是這種愛情畢竟只是柏拉圖的精神之戀,缺乏現(xiàn)實的土壤,永遠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也正因為它的純精神性,卻成就了最純粹的愛情,下面我們對愛情本身做一個分析。
作品以“白蛇”命名,并不僅僅是因為主角孫麗坤是演白蛇的著名舞蹈演員,而是有其深層原因的。
其實除去由三個不同視角(“官方”“民間”和“不為人知”)構成的三個版本的故事外,還有一個版本是隱藏于故事的敘述之中的,就是“白蛇傳”的神話傳說。關于它的敘述是零散出現(xiàn)的,總起來一共出現(xiàn)在了兩個地方。第一是在徐群姍的日記中,“臺上正演到青蛇和白蛇開仗。青蛇向白蛇求婚,兩人定好比一場武,青蛇勝了,他就娶白蛇;白蛇勝了,青蛇就變成女的,一輩子服侍白蛇。青蛇敗了,舞臺上燈一黑,再亮的時候,青蛇已經(jīng)變成了個女的。”《白蛇》一文就是對這以神話傳說的現(xiàn)代版演繹:青蛇化作女兒身是迫不得已,心中對白蛇的愛慕從未因為身份的變化而改變:徐群珊偽裝成一個中央特派員,高干子弟也是迫不得已,她換回女兒身后對孫麗坤的愛慕依舊如初見。
同性戀本身是對社會普遍道德的一種反叛。性的規(guī)范是和社會普遍的道德評判分不開的,而眾所周知,道德的形成最初又是政權擁有集團對社會不同群體的規(guī)范。基于封建社會的宗法制度,男女關系被規(guī)范為只有兩性的夫妻生活才是正當?shù)模戏ǖ?,而其他的一切關系,對于傳宗接代要么有阻礙作用(如婚前和婚外戀情),要么與之無關(如同性戀情)都被排除了,進而也被道德和日常話語排除了,所以同性戀作為和社會規(guī)范對立的角色出現(xiàn)的,放在以往任何時代都是這樣,當然,對于動蕩的文革時代更是如此。其次,同性戀情也是純精神的象征。在大多數(shù)國度內(nèi),同性戀是不和生殖以及婚姻相聯(lián)系的,因而與其相聯(lián)系的物質(zhì)關系也隨之去除了,這一方面成就了愛情本身的純粹性,另一方面由于其缺乏現(xiàn)實的土壤也就永遠沒有現(xiàn)實的保障,所以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虛幻的,讓人絕望的。作者正是利用了這種雙重性質(zhì)的愛情,完成了特定時代背景下對人性和美的救贖。
“美”對于徐群珊來說,幾乎是畢生的追求。
從她個人的愛好來講,從小愛好文藝,“舉辦過地下西洋音樂會,讀書會,把《安娜·卡列尼娜》包上《毛選》的外殼繼續(xù)看”。種種行為都變現(xiàn)出了她對文藝和美的追求。她對孫麗坤的美的仰慕更表現(xiàn)了這一點。正如她第一次見到孫時所感“她真漂亮。真奇怪,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一個人?!……她長長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樣的造型應該是石膏像!她的胸脯真美,像個受難的女英難,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看看是不是塑像?!笨梢?,孫就是美的象征,美的啟蒙。但是這種美又不只是單純的物質(zhì)和肉體上的欣賞和愛慕,是關乎一種情節(jié),一種精神的寄托。在孫變得粗俗不堪,身材走樣的時候,徐還是要費盡周折接近她,并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認出了你?!边@種對美的追求內(nèi)化為個人的氣質(zhì),就表現(xiàn)為“徐群山式”的儒雅,清俊,溫婉。甚至連咳嗽的動作都儒雅至極“他(徐群山)笑起來,微微咳嗽。她(孫麗坤)一下迷戀上他咳嗽的樣子:一只手握成空拳輕輕抵在嘴唇上。那種本質(zhì)中的羸弱和柔情遺露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經(jīng)想不起來,這年頭誰還會這樣清雅地咳嗽?!?/p>
這樣清俊儒雅的“男子”就這樣意外地出現(xiàn)在了孫麗坤殘破不堪的生命舞臺中,在她第一次見到女扮男裝高貴儒雅的徐的時候,第一感覺不是愛慕,是自卑:“轉(zhuǎn)身躲進了一個他目光所不能及的角落。”看到了美,也就意識到了自己的丑陋不堪,之后她開始努力練舞,努力恢復身形和舞技。在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她發(fā)了瘋,也正是因為這瘋,表明這次的愛情已經(jīng)不是以往任何一次逢場作戲的艷遇,而是生命和精神的寄托。之后,她并沒有疏遠已經(jīng)換回女裝的姍姍,而是兩個人不管流言蜚語地走在了一起。文革之后,兩個人雖然都過上了看似正常的生活,但是相互之間的愛慕實際上并沒有變,只不過兩者都把它深深隱藏了。
可以說,在那特殊的十年,孫麗坤經(jīng)歷了一個人性和美的淪喪和回歸,之前和之后的人生不論,陪伴她度過這十年的,是孫和兩人之間的愛情,這份情誼“雖然因為不同尋常而充滿灰塵,總歸有著真切的關懷和真實的暖意”,這種簡單而深刻的溫情正是相對于殘酷而動蕩的外在環(huán)境而存在的,也恰恰構成了作者想要表現(xiàn)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