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虹
那些曾經(jīng)的過往不應該被忘記。上世紀60年代文化史中的悲劇人物,花開花落,各有終結。
《吳宓日記》是一面見微知著的鏡子,照出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學人的心靈史之外,更反映人性深層的優(yōu)長和弱點。不過在上世紀60年代以后,這位國學大師文字中的調(diào)子逐漸沉郁,他顯得凄苦無助,似乎被陰霾壓得喘不過氣來。
吳宓本性浪漫,不過為舊禮教道德所拘系,感情不得舒發(fā),積久而瀕于破裂。陳寅恪說他“猶壺水受熱而沸騰,揭蓋以出汽,比之任壺炸裂,殊為勝過”。吳宓曾經(jīng)這樣總結分析自己:“一,我之多情而熱心,忠厚誠摯,做事負責任,能犧牲,善為人謀,而不顧自己之權利、幸福、安樂——在所有之中國人中,未見有如我者。二,我之用力多而成功少。三,我但有工作而無享受,但有義務而無權利,但有勤勞而無快樂。四,我決不負人,而人常負我,于大小公私事皆然?!?/p>
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踉踉蹌蹌。尚未準備好的時候,政治風潮來了。吳宓在1965年日子顯然越發(fā)不好過。他感慨年夜飯的冷清。他常遇一群兒童,被罵“吳宓老狗,我要砸碎你的腦殼”。他被抄家搬家。他76歲時被架上高臺示眾,頭暈眼花,被推下來跌斷左腿。
他所遭遇的殘酷是零零碎碎地顯現(xiàn)的。如,他在日記中說,“運動座談會,命再作交代。而某某、某某等發(fā)言,集矢于宓?!薄绾巍凹赣阱怠蹦??“命宓與父、碧柳、蘭芳割斷關系。眾逼問宓與張宗芳關系……又揭發(fā)曾宛鳳常捧花來,為宓插瓶中。某某則述某女助教,在宓外室考試時,宓奉茶,供醪糟……”甚至,某某補充說,“宓某晚發(fā)言有云‘打倒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橫掃,即,打倒那些要橫掃牛鬼蛇神的人。即是反對此運動,足見罪大!”吳宓虎落平陽,繼而完全跌入深淵。
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人,也有獲得尊重的權利。如果說,一種好的社會秩序會為懦弱之人提供制度保障,一種好的道德規(guī)范會成為嗜血族類的內(nèi)在束縛,那么吳宓的處境一定不那么壞。但是歷史沒有如果。1977年,吳宓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終回到陜西老家,成為一個沒有人知道名字的普通農(nóng)人,消逝而遠去。
上個世紀中葉,“民國最后的閨秀”張充和的生活風花雪月,海棠結社,閱盡繁華。她的近一個世紀的生活里,沒有大的波瀾和驚險,也沒有被改造和異化。她的天性——藝術感,本身就是人性中最本真的部分——保存完好,而常人的藝術知覺早已在粗糙生活或者自我修整中磨滅,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然而上世紀60年代,她終于“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猶如一棵臨淵的靜樹,旁邊是深潭的水,深不見底。
而她《曲人鴻爪》筆下的主角們,正在淵里掙扎和沉落——她的昆曲老師沈尹默那時候住在上海,靠賣字為生?!拔母铩遍_始時,他撕毀了所有的作品,所藏的碑帖、明清卷軸,那些都是他認為值得保存的佳作。他把那些碎片浸泡在水中,直到化為紙漿。他受了五年的迫害,直到他去世為止。
楊憲益,被稱“翻譯了整個中國”。然而在上世紀60年代,一個人的才華、旅居海外的浪漫生活經(jīng)歷、對政治風向的遲鈍以及良善單純的本性,正是多舛命運的根源。楊曾描述遭受批斗的過程:“三張飯桌摞在一起,一張上面架著一張,像雜技團翻跟頭使用的道具。他們頗為客氣地幫我爬上最高的桌子。群眾聚合在四周揮拳聲討。”他形容他的“噴氣式”感受:“我胳膊的肌肉很靈活,有彈性,所以我能輕而易舉地做出這種姿勢?!彼矚g用小說的方式回述那些慘烈的細節(jié)。
當時,楊憲益已開始出現(xiàn)輕微的精神分裂征兆。他常有幻聽、幻覺,并產(chǎn)生迫害妄想。這個癥狀持續(xù)兩年才有所緩解。他的兒子楊燁也是從這個時候起,開始精神分裂,后來慘烈地自殺。這件事成為楊憲益一生最錐心的痛。
當美遇到惡,世間最原始的叢林法則便會開始作用?,F(xiàn)代文明是保證眾生和諧、相生相伴的終極宗教——但是,這文明又是否可靠呢?或者這些被褻瀆的生命,正在揭露和控訴那個一去不返的年代所發(fā)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