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越驊

[浙江大學，杭州 310028]

一、問題的緣起、演變及爭論

近年來中文學界也對這個問題多有討論，主要意見是把Hypostasis譯為“本體”，并認為這是普羅提諾的本體論標志。趙敦華教授認為，“柏羅丁[普羅提諾]的理論體系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種本體論”，普羅提諾“使用了hypostasis這一專門術(shù)語來表示自己哲學最基本的范疇”。[1](P23)趙敦華教授首倡把它翻譯為“本體”(為示區(qū)別，substance譯為“實體”)。隨后的研究者大都采用這一理解和翻譯，“普羅提諾的三本體論”也幾乎成了固定說法?！断ＥD哲學史》(第四卷)一書注意到了西方學界的觀點差異，但認為這僅是翻譯的問題，仍采用“本體”的翻譯。[2](P1150,1175)

值得肯定的是，西方學界也非常看重hypostasis在新柏拉圖主義形而上學中的地位。Peters(1967)在《希臘哲學術(shù)語：歷史詞典》中總結(jié)的“三本體論”很有代表性。他解釋Hypostasis為：“站在……下面，因此也是實體(substance)”；真正的存在(real being)，常用于與表象(appearance)相對。他解釋說，在柏拉圖的系統(tǒng)中，eide(型相)都是hypostases(本體)，因為它們“是真正的真實[存在]”(they are really real，ontos on)，只不過柏拉圖沒用這個詞。Peters把這個詞的最初出現(xiàn)追溯到新畢達哥拉斯主義對柏拉圖的數(shù)字化解釋。他認為，這個詞是個“綜合”(syncretism)，包括(1)曲解了的《巴門尼德篇》的“一”，(2)《蒂邁歐篇》的創(chuàng)世神和亞里士多德的心靈(nous)的混合體，(3)柏拉圖的世界靈魂。這三者是“三個存在的最高本原”(three supreme archai of being)，先是出現(xiàn)在柏拉圖主義者Albinus和Numenius的著作中，而普羅提諾才把它們整合到一起，并被普羅克洛(Proclus)用辯證法推演出來。[3](P92-93)

另一個造成對普羅提諾hypostasis“基督教化”理解的重要文本源頭是英譯本。第一個英文全集(完成于1930)的譯者MacKenna在前言里就聲明，普羅提諾最高的神圣者是有層級的三者(a graded Triad)，里面包括三個神圣的Hypostases，并解釋說“用現(xiàn)代的宗教術(shù)語，就是‘位格’(Persons)”。[11](Pxxiii)他的譯本使用了首字母大寫的“Hypostasis”更暗示讀者這是一個專門術(shù)語。譯者后加的翻譯和詮釋強烈影響了譯文。然而，“Person”的譯詞其實是后來基督教哲學原因造成的。[1](P28-29)

隨著學界研究深入到文本詮釋階段，上述傳統(tǒng)看法也逐漸受到質(zhì)疑。例如，學術(shù)性較強的Armstrong譯本在前言中就更謹慎一些，稱三者為“本原”，[12](Pxi)而且在很多地方把正文hypostasis譯為“實體性存在”(substantial existence)(例如VI.1.6.1*即《九章集》第六卷，第1篇，第6段，第1行。下同。)，而不是作為專門術(shù)語。在腳注中，他仍然會在做哲學史比較時習慣地按次序稱它們?yōu)閔ypostasis。[13](P118,162)如果我們深入分析《九章集》文本，并采取從希臘哲學源頭往晚期希臘思想推進的進路，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對普羅提諾的hypostasis的傳統(tǒng)理解存在“時代錯誤”。

二、對普羅提諾的文本分析

格爾森不是第一個糾正這個誤解的人，他之前已經(jīng)有多個學者撰文討論。格爾森的論證、實例主要是轉(zhuǎn)述Oosthout并綜合另外兩位學者D?rrie和Paoli的成果。[14](P3，n2)H. D?rrie早在1955年就撰文指出推動hypostasis成為一個專門術(shù)語的人是《九章集》編撰者、普羅提諾的學生波菲利而不是普羅提諾本人。[15](P55)Atkinson同意D?rrie的看法，也認為hypostasis不是一個專門的術(shù)語，所以他自己也避免使用這個詞描述三者。[15](P55-56)Oosthout更認為hypostasis乃是現(xiàn)代學者的術(shù)語，而不是在《九章集》中就具有特別地位，普羅提諾本人并不用它指涉一套固定的實體以構(gòu)成自己的形而上學系統(tǒng)。[16](P17-19)

某物需要具備某些條件才能夠是hypostasis。首先，作為本體性的事物(substantial realities)必須不同于它們所源自的東西(V.3.12.17ff)。也即是說，一個有本體性(hypostasis)的事物自身能夠分離、區(qū)別于其本原而存在(但仍與本原有依存關(guān)系)。(參考IV.7.8.26，V.4.1.37，2.34-36，V.6.3.11，V.9.5.46)[15](P56)例如，在V.1.3中，靈魂的hypostasis來自于理智，靈魂又派生自己的生命進入另一個hypostasis——感覺世界。其次，事物擁有本體性還要求另一個必要條件：“不能夠是單純的事物，它也不能夠擁有本體性?！?V.6.3.14)例如一個復合體，如果它的所有組成部分都只是彼此沒聯(lián)系的雜多，那么它就不能夠是“一個”，因此它也就不能夠擁有本體性，推論下去，那些部分也不能夠有本體性。所以“單純性”、“統(tǒng)一性”是它的必要條件。Ousager結(jié)合其他學者的成果認為hypostasis字面意義就是“一個沉積物”，最開始用于斯多亞哲學，經(jīng)過其他古代哲學家的著作才被普羅提諾所使用。[17](P88, n.125)

三、Hypostasis的哲學含義

我們?nèi)孕柽M一步追問，hypostasis在普羅提諾這里獲得了什么哲學意義上的特殊性。

筆者整理了LSJ希英大詞典的解釋如下：*分類序號為引者標注。

(一)作為一個動詞，它表示“站在……下面，支撐”，亞里士多德已經(jīng)使用過這個動詞，“象……前腳只能用來支撐軀體”(《論動物部分》659a24)；也表示“持續(xù)”、“埋伏”等。

(二)作為一個名詞，(1)指液體中的沉淀物(亞里士多德在《氣象學》382b14，382b14也用過)；(2)膿液、云氣等的堆積體；(3)比喻時間的“經(jīng)過的長度”；(4)生成物、源出物；(5)一座寺廟/建筑物的底座或者底部結(jié)構(gòu)；(6)比喻演說、詩歌的基礎(chǔ)、主題、論證；(7)計劃、目的；(8)士兵的自信、勇氣、決心、堅定性；(9)希望，對希望的事物的自信；(10)承諾；(11)作為一個修辭形象，表示一個想法的充分表達或者解釋；(12)財富、財產(chǎn)，生活物資；(13)復數(shù)表示契約，記錄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的文件。[22]

可見這個詞在生活口語中被廣泛使用，是個日常詞匯。動詞的意思基本是“在下面向上支撐”、“使站立”；名詞基本意思是“下層的東西”，“在下面支撐的東西”，“沉積下來的東西”，引申為在底下作為基礎(chǔ)的東西。

四、本原論傳統(tǒng)中的普羅提諾

總結(jié)前面的分析，我們看到普羅提諾增強了hypostasis表達抽象的“實體性”的含義，并用以解釋太一、理智、靈魂的次序性生成關(guān)系和它們各自相對獨立起作用的狀態(tài)。一物之為“本原”，表明可以用此物解釋由之生成的其他事物；而一物之為hypostasis，則表明這個本原自身相對更高的本原具有實體性。太一是最高本原、一切的終極原因，但是在它之后的存在層級中又有實體性的本原，它們可以看作是從更高者而來的“沉淀物”(hypostasis)。例如對于理念世界，直接解釋性的本原是理智，對于感覺世界的運動和生命，直接解釋性的本原是靈魂。這種運用仍然是在希臘哲學本原論的傳統(tǒng)中。他并沒有打算構(gòu)造一種“本體論”(theory of hypostasis)。他的本體論(ontology)是運用太一、理智、靈魂“三本原”對柏拉圖主義的理念世界和感覺世界的系統(tǒng)化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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