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愛強
內(nèi)容摘要:陳自仁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白烏鴉》選取“涎水溝”這樣一個類似于“世外桃源”的地方作為故事敘述的地點,同時將“白烏鴉”、“逃難者”、“麻風人”此三者“弱勢群體”對象作為敘述的主角,讓作為讀者的我們在感受到來自于苦難的切膚疼痛時,也感受到來自于作者內(nèi)心深處對小說人物所充滿著的愛和悲憫的思想。本文從“白烏鴉”的象征意義入手,然后從涎水溝對逃難者的收留、麻風人對紅綢及其孩子的收留以及費仁在紅綢墳前的長跪和逃離幾方面對作品作出了分析和解讀,最后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和看法。
關(guān)鍵詞:《白烏鴉》 苦難 悲憫 象征藝術(shù)
學者武礪興在專著《中國西部文化精神論稿》開篇這樣寫道:“西部絕不是風景。西部人幾乎自古以來就生活在艱難之中。而這種艱難就構(gòu)成了一種特殊的西部意味:西部人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使得西部人的生活或生存顯得比較艱難。然而,能在這艱難中生存下來,這本身所包含的就是一種強者意味。只因為,西部的人生境況與自然境況都是艱難的?!贝笪鞅?,作為西部最龐大的一部分,其命道關(guān)系自然密不可分,它似乎從來就與貧瘠、荒涼、苦難相關(guān),而西北人,也從來就與淳厚、樸實、善良相關(guān)??梢哉f,正是這種獨特的地域文化孕育著獨特的入文情懷,才使得度過那些艱難、困苦、荒寒的歲月不至于如茫茫黑夜漫游。
《白烏鴉》講述的是發(fā)生在大西北大山深處的一個世外桃源般地方的故事。和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一樣,這里也是塊風水寶地,是供逃難者棲身的好地方,與世隔絕,居住其中的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令人惋惜的是,這個地方卻叫做“涎水溝”,因村里多呆傻人,常年將涎水掛在胸前而得名。這里的閑散和寂靜也因為一個人的闖入首先被打破了,這個人就是落難的阿蓮——西路軍女軍醫(yī)吳華君。緊接著,匪軍官馬古拜、老地主柴瀚儒和他的女兒柴玉梅、大學教授楚寒星都先后逃難至此?!八麄兪潜簧鐣髁鲯仐壍娜巳海撬麄儏s以博大的胸懷接納著一切外來人,凡是從麻風村出去的,無一例外都要遭受重創(chuàng)——心理的或者肉體的,最終涎水溝又成了他們最后的棲息家園?!庇谑?,便有了這“大西北世外桃源的驚險傳奇,人性本能的愛恨激情演繹”,有了這苦難大地上的一曲凄愴的悲憫之歌。
據(jù)相關(guān)資料顯示,在《中國上古史演義》《史記·周本紀》《醒世恒言》等典籍中就有“白烏鴉”的記載,而法國著名詩人繆塞也曾在《白烏鴉的故事》中借此動物表達過社會的不公和自己的理想。而陳自仁選取白烏鴉這樣一種很少見的動物作為題目,無疑也是蘊含著深意的,是寄予著自已的理想和矛盾的。對于作者選取“白烏鴉”作為牽引故事發(fā)展的繩索,剛杰·索木東認為,“‘白烏鴉恰恰就是一種‘病態(tài)的象征和意向。一個病態(tài)的時代、一個病態(tài)的場景、一群病態(tài)的人,在一個病態(tài)的意向里,造就的必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病態(tài)故事!”許維認為,“白烏鴉是一種隱喻,作者借烏鴉的黑白顛倒隱喻人世間的是非顛倒、真假奠辯和命運無常?!边@兩種說法固然有其合理的成分,但并不全面。他們只注意到了“惡”的一面,而忽略了“善”的一面。因為,白烏鴉是涎水溝人眼中的神靈,它長期與人為伴,能懂得人的心思,就連阿蓮這樣不信鬼神的人,也對白烏鴉懷著一種特殊的敬畏心理。更何況,白烏鴉作為溝里和溝外信息的傳達者,并不只是嗚叫禍端,它更多地扮演者一個預(yù)言者和警覺者的角色。所以,它才會禍也啼叫,福也啼叫,喜也啼叫,悲也啼叫。正因為如此,才使得人們分辨不清它的喜怒無常。
也正是基于這一點,才使得王瓊的觀點善意而又中肯:“白烏鴉是貫穿全篇的線索和靈魂,是整個小說世界的象征符號。那只引領(lǐng)苗阿蓮和她的女兒紅綢走進涎水溝的白烏鴉,那些不時鳴叫著、盤旋在涎水溝人頭頂,被人們當成神靈的自烏鴉,從來就不是一種獨立自由的存在,它所依賴的存在境遇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在這樣的對照、區(qū)別和分割下,白烏鴉成了病態(tài)的弱勢群體,白化病、近視眼,食人剩湯飯,自烏鴉是黑烏鴉眼里的非烏鴉,像麻風病人一樣被囚禁在荒僻的涎水溝,任其自生自滅?!?/p>
作為弱勢群體的白烏鴉,它的啼叫或許并不自知,或許只是對外界聲音的闖入感到驚懼而發(fā)出的一種驚叫,但是,這種啼叫卻在無意之中成為了另外一個弱勢群體的發(fā)音,或者說,自烏鴉的哀鳴不過是潛藏在涎水溝的苦命人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壓抑已久的渴望發(fā)出的悲苦的聲音。所以,當麻婆婆殺了欺侮她的幾個男人后逃進涎水溝時,它鳴叫;當天罡殺了糟踐他媳婦的馬家軍士兵后逃進涎水溝時,它鳴叫:當老蔫看護的東家的十幾匹馬被馬家軍搶走后,出于愧疚而自殺,后被天罡救下帶入涎水溝時,它鳴叫;當老地主柴瀚儒因為受不了游街和批斗逃入涎水溝時,它嗚叫;當殺人如麻的馬家軍軍官馬古拜(費仁)全身是血暈倒在涎水溝入口處時,它嗚叫;當被打為右派的大學教授楚寒星從勞教農(nóng)場逃走來到涎水溝時,它嗚叫;當阿蓮帶著女兒紅綢為了躲避國民黨和馬家軍的追捕逃入涎水溝時,它鳴叫;當紅綢和老蔫的兒子秦生從城里逃回來時,它嗚叫……每一聲都那么凄厲。
可以看出,白烏鴉與涎水溝、逃難者之間的命運是如此相通。我們已經(jīng)知道,涎水溝之所以得名,是因為這里多呆傻人,常年將涎水掛于胸前。在這里,經(jīng)??梢砸姷降氖前诪貘f、麻風人、呆傻人和大骨節(jié)人。烏鴉變白,是因為得了白化病,是體內(nèi)缺少黑色素,而烏鴉和人得病正是因為這里的水土里缺少了某種成分。但是,涎水溝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得病。它分為上、下溝,上溝住的都是逃難者,下溝才是麻風人,麻風人是被上溝的人趕到下溝的。在王瓊的文章里提到的一點,也是我之前所注意到的,那就是在小說中對于世界的劃分:“以麻風村為界,小說中被分割為溝外、上溝和下溝三個相互割裂的世界,且這種分割呈現(xiàn)為層級式價值秩序,即溝外代表著健康、正常、完整、高貴、合理、美好的一極,下溝代表著疾病、反常、殘缺、低賤、不合理、丑惡的另一極,上溝居中過度?!辈贿^,這三者之間看似是相互獨立、完全斷裂的,實際上是有著這樣一種聯(lián)系的:溝外——上溝——下溝——溝外??梢哉f,在這之中,是時常發(fā)生著“沖突”的,并且因著這些“沖突”才呈現(xiàn)出一種循環(huán)往復(fù)的態(tài)勢,使得小說所描述的世界完整起來,成為一個整體。這些“沖突”具體表現(xiàn)為:逃難者是從溝外闖入上溝的;上溝人對下溝的麻風人持有高度的警惕性,禁止他們踏入上溝一步,并且,下溝人也正是上溝人趕走的;下溝人對溝外望而卻步,他們只能待在下溝等待著身體潰爛,等待著自生自滅,同樣,對于上溝,他們也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他們會擔心一個輕易的動作即招來喪身之禍。endprint
然而,整部作品中,關(guān)于麻風人的描寫并不多,很多時候,他們都處于失語和缺席的狀態(tài)中。但是當麻風人一出場,便將整部小說的敘事推向了高潮。下溝人幾乎是以巨人般地楔人了整個世界的眼中,讓我們看到了那些卑微的生命擁有著迥異于“正常人”的偉岸的身軀和高貴的靈魂。他們的所作所為就令人震驚,讓作為無病無災(zāi)的上溝的正常人(如天罡等),也包括作為讀者的我們(至少是我)感到慚愧。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句話是這么說的,每一個人都是有病的,認為自己沒病本身就是一種疾病,而那些疾病纏身的人往往是最接近于健康的人。這里的“健康”,不僅僅是指身體上的,更多地包含著靈魂上的??梢哉f,《白烏鴉》恰恰體現(xiàn)了這一點,涎水溝下溝的這些病人膏肓的麻風人,他們什么也不怕,他們是何等地崇高、無私和偉大,所謂的那些“健康人”和“正常人”在他們面前顯得是多么地卑俗。
麻風人的出場是與紅綢緊密相關(guān)的。也正是紅綢的悲慘命運,讓我們看到了麻風人的崇高和偉大。當阿蓮逃難時,正是白烏鴉將她帶入一個可以避難的地方。出于同病相憐的緣故,阿蓮特別同情白烏鴉,并囑咐紅綢每日給白烏鴉食物吃。紅綢由于長期的喂養(yǎng)白烏鴉,漸漸地就和白烏鴉有了感情,而白烏鴉也對紅綢有了依賴。隨著弟弟秦生的出生,阿蓮和老蔫幾乎將全部的心思放在了秦生的身上,而紅綢則被冷落,這使得她的性格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時常做些極端的事情試圖引起父母的注意,加之夯爺獸性發(fā)作時對她的欺侮,她不得不選擇自縊的方式企圖得到解脫,還好被及時地搶救了過來。不過,最后她還是跨出了危險的、不該跨出的一步,表面叛逆實則希望得到理解的她懷上了親生父親費仁(馬古拜)的孩子。面對所有人的不理解,她選擇了在一個夜晚悄然地離開了村莊,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去了哪兒。
直到第二年盛夏,來自下溝的紅綢抱著瘦弱的嬰孩出現(xiàn)在上溝的村口,跪求著想要見爸媽一面,想要爸媽看一眼她的孩子,想要得到爸媽的原諒。可憐的是,上溝人都拒絕她進入村子,并且在最后被費仁開槍打死。而紅綢那無望的乞求和哭喊則充滿空氣中,久散不去,整個場面令人悲痛不已。而在這期間發(fā)生的事,更是令上溝人慚愧不已,甚至無地自容?!罢嫦氩坏?,一群被麻風病放倒的人,一群天天等死的人,心地竟然這么善良,這么寬廣。當上溝容不下紅綢的時候,是他們收留了紅綢。人說人怕的麻風人家,競成了紅綢的落腳處。如今紅綢死了,他們又收留了紅綢的娃。上溝人怕紅綢,怕紅綢的娃,麻風人啥都不怕。不管是誰,麻風人都敢收留。涎水溝是收留落難人的地方,可真正收留落難人的地方,是涎水溝的下溝,是那讓人想起就害怕的麻風人家。他們收留了紅綢的娃。這一點,上溝人永遠做不到。天罡心里,對麻風人充滿了由衷的敬意。別看那些麻風人,有的容貌毀壞了,有的四肢殘缺了,走路都很艱難,在天罡看來,他們個個無比高大,頂天立地。”
紅綢的悲劇可以說是多種因素綜合影響下造成的,而費仁則是紅綢的死的直接兇手。但是,當昔日殘忍的劊子手費仁(馬古拜)得知紅綢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時,他首先是選擇了逃離。但是,最終他還是在那一絲僅存的良知的牽引之下,朝著紅綢的墳前緩緩走去,接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兩股混濁的眼淚,流出了費仁的眼窩,順著干癟的兩腮,流進了焦黃雜亂的胡子。費仁不知道自己為啥要流淚。幾十年來,他生生死死,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再也不會流淚了,可看著紅綢的墳頭,還是流淚了。這是傷心的淚,是痛苦的淚,是懺悔的淚,還是贖罪的淚,他不知道,也說不清楚。他默默地跪著,讓那混濁的淚,靜靜地流,靜靜地流……”很快,費仁的蹤跡被涎水溝上溝的人發(fā)現(xiàn)了,于是,他只有逃向遠處的森林。對于這個結(jié)局,我和剛杰·索木東的觀點是一樣的,贊同作者給予費仁的出路。
四
畢竟,即便是昔日的殺人魔王,在人倫和親情的最后的底線面前,他的人性還未完全泯滅,還有一絲殘留。畢竟,作者所接受的是在儒、道、佛綜合影響下的文化,而非東正教影響下的俄羅斯文化,所以,作者不會成為托爾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無法創(chuàng)造出《復(fù)活》中聶赫留朵夫和《罪與罰》中拉斯科爾尼科夫那樣主動承擔罪責并走向監(jiān)獄的人物形象,況且在《白烏鴉》那個瘋癲的、非理性的年代里,已經(jīng)處處是監(jiān)獄了。稍感幸運的是,博愛和寬恕從來都是宗教思想的最核心部分。博愛和寬恕是不分宗教的,正如文學的精神是不分國界的。所以,在這一點上,作者和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共通的。其實,當陳自仁老師的作品選取了“逃難者”和“麻風人”這樣一個特殊的、弱勢群體作為敘述的視角進行傾心書寫,這種寫作行為的本身就已經(jīng)具有著博愛和寬恕的情懷。更何況,作者作為“一個具有豐富內(nèi)心世界與精神生活的作家,必然時刻關(guān)注著這個世界隱秘的精神圖景,并且能夠在經(jīng)驗與記憶、個人與世界、宏大與細微、想象與虛構(gòu)、存在與遺忘等復(fù)雜關(guān)系中精心琢磨”。所以,作者還是讓費仁逃進森林深處,讓森林,大地,再次用她那浩茫無際的博大胸懷接納了費仁,收留了費仁,給了費仁一個最后的棲身之所,讓以他自己的方式度過余生,懺悔也罷,飲恨也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