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餡餃子

荊方

弟弟在俄羅斯常駐，感觸最深的就是對味蕾的歉疚。俄羅斯地處寒帶，食物大多重葷重油，這對于吃慣葷素搭配菜肴的中國人來說未免太油膩，而且花椒大料蔥姜蒜這些去腥、解膩的調(diào)料一概不用，烹調(diào)簡單粗暴，無論豬牛羊肉都是一個燉，頂多煎一下，還放大量黃油，做出來的菜還沒吃就能聞到濃郁的腥膻味，難以入口。那些年在俄羅斯淘金的中國人，對家鄉(xiāng)的各種思念里最直接、最難以忍受的就是對食物的刻骨思念。弟弟說，每次回國時，國際列車一進滿洲里，車上的中國人蜂擁而下，將滿洲里小站商店的食物搶購一空，大到午餐肉罐頭、方便面，小到榨菜、黃豆醬，什么都不會留下，列車過后的商店就像蝗蟲過后的田野。實在連豆醬都搶不到的人，就搶一包五香瓜子，因為那里面有中國獨有的五香味兒。

俄羅斯有中餐館嗎？有，但貴得離譜。

俄羅斯還叫蘇聯(lián)的時候，兩美元換一盧布，物價極其穩(wěn)定，一些吃飯用的瓷盤子底部有“2盧布”的字樣，像盤子本身的圖案一樣是燒制上去的，當?shù)厝私忉屨f這盤子當年就賣兩盧布，物價幾十年不變，所以可以直接燒在盤子上，免得進入市場后弄錯。而到邊貿(mào)開放的時候，物價飛漲，一美元能換幾百盧布，民不聊生。當時莫斯科最貴的餐館基本都是中餐館，一盤魚香肉絲十五美金，合當時的人民幣一百多塊，夠在北京買幾十盤的。但中國餐館就餐的人并不少，都是發(fā)了橫財?shù)闹袊範?，他們一擲千金，一桌子菜花上百美金眼睛都不眨一下。

弟弟他們?nèi)ゲ黄鹬胁宛^，實在饞得不行了就自己嘗試著做，一群在家里不會做飯的小伙子，在異國他鄉(xiāng)反而都開始學習烹調(diào)家鄉(xiāng)菜。首先嘗試的是西紅柿炒雞蛋，因為市場上這兩樣東西非常普遍，但買完西紅柿和雞蛋后才發(fā)現(xiàn)，沒有花生油，只有黃油和奶油。黃油就黃油吧，也沒有炒鍋，都是電燉鍋，黃油入鍋后咕嘟咕嘟冒泡，起濃煙，但雞蛋液倒進去后并不凝結(jié)，反而跟著黃油混成一片黃色的稠糊，一起咕嘟咕嘟冒泡，西紅柿炒雞蛋宣告失敗。后來他們在市場發(fā)現(xiàn)了六必居的固體醬油，愛吃而又聰明的中國人，總是能想出各種巧妙的辦法滿足味蕾的需要，這固體醬油就是專門為海外華人生產(chǎn)的方便食品。類似于東北大醬，買回來弄下一塊加入開水，就變成了褐色的醬油。這簡單的褐色液體解決了多少游子的思鄉(xiāng)之苦啊，弟弟他們燉肉時候加一點，做湯時候也加一點，中國味就找到了。跟弟弟他們做鄰居的是溫州人，都說溫州人是中國人最聰明、最能適應環(huán)境的，一點不假。當?shù)艿芩麄儙讉€中原小伙還在摸索西紅柿炒蛋的時候，溫州人已經(jīng)用固體醬油鹵制醬豬蹄了。俄羅斯像其他外族一樣不吃動物內(nèi)臟，豬肉市場上的豬頭、豬蹄、豬肝、豬肚之類基本是半賣半扔，溫州人以極低的價格買回來豬下水，用固體醬油和糖、鹽、酒鹵制出來，跟北京的天福、蘇州的陸稿薦不相上下。

在平常日子里餃子并不是稀奇物，甚至有些中國人根本不愛吃餃子。但到了特殊時間、特殊地點，最能表達中國情懷、安慰中國胃的，非餃子莫屬，餃子餡又非韭菜莫屬。有一年春節(jié)弟弟沒有回家，在莫斯科過節(jié)，除夕年夜飯，大家懷著悲壯的心情一致決定：再難也要吃頓餃子。

弟弟所住的樓層住著三個地方的中國人，江浙人，中原人，東北人。別看都在俄羅斯混事兒，平時這仨地方的中國人并不團結(jié)，春節(jié)到了，仨地方的人都沒回國，共同的味蕾讓這一小撮來自五湖四海的中國人走到一起來了。大家商議一起過除夕，一起做年夜飯。

江浙人自告奮勇提供鹵肉，東北人貢獻出了自家腌制的朝鮮泡菜，別看泡菜不值錢，但在到處是黃油和牛排的地方，這加了大蒜、辣椒和醋腌制出來的朝鮮泡菜，就是珍饈美味。輪到弟弟這幾個中原小伙，他們承攬了年菜里的重頭戲——餃子，還必須是韭菜餡滴。

餃子餡的肉好解決，醬油也有，面粉也能買到，剩下最關(guān)鍵的就是韭菜了。俄羅斯人也吃韭菜，但他們對待韭菜就像我們對待芫荽，是用來調(diào)味的，一鍋濃湯煮好了，放幾根韭菜進去，既好看又調(diào)味。整個莫斯科也沒有大批賣韭菜的，都是在地鐵口的一些老太太，胳膊挎著小籃子，里面放著捆成一小捆兒一小捆兒的韭菜，每捆大概拇指粗細，有十幾根，每個籃子里只放十來捆兒，賣完就走。

除夕那天一早，幾個中原小伙起了個大早，拿出莫斯科地鐵圖，分配區(qū)域、制定買韭菜路線。他們兵分三路，挑選三條繁華地鐵線，每一路直撲一條！為避免在蛛網(wǎng)般復雜的地鐵里迷路，每組人都將自己的線路在地圖上標注出來，寫上漢語。并約定好，不出站，只在站口找到賣韭菜的老太太，買完韭菜原路返回地鐵，繼續(xù)下一站。就這樣，弟弟和幾個同事跑了一個上午，大約經(jīng)過了幾十個地鐵站，小半個莫斯科，買了無數(shù)個老太太的韭菜，這才買夠了包餃子的份量。

除夕晚上的大餐，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準備，終于端上餐桌，濃香四溢的醬豬蹄、豬大腸，開胃爽口的辣白菜，口味清淡的蔬菜沙拉，烤面包。午夜時分，最隆重的大菜——餃子上桌了，熱騰騰的餃子一端出來，氣氛就達到了高潮。韭菜餡餃子的鮮香，頓時彌漫這棟異國他鄉(xiāng)的小樓。一個小伙子吃了幾個餃子之后，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眾人驚問他怎么了？小伙子嘴里含著餃子，眼里含著淚，嗚咽地說：我想我媽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