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向陽
《赤壁賦》是蘇軾被貶黃州時的作品,這一時期,他的思想錯綜復雜,內心深處充滿了苦痛與失落,這些復雜的情感熔鑄到作品里,自然引起后人眾說紛紜的解讀。然而,有很多解讀脫離文本,主題先行,逐漸把蘇軾刻畫成一個公式化的人物?!冻啾谫x》中,出現(xiàn)了“茫然”、“嗚嗚然”、“愀然”,雖然僅僅3個詞7個字,然而每個詞都是極有分量的,其一寫景,其二繪聲,其三抒情,如果我們以這幾個“然”為點進行發(fā)散,細細咀嚼,進而帶動對文本更多的深入剖析,對我們厘清文章脈絡,體悟真實情感是很有幫助的。
一、萬頃“茫然”:似樂實悲之沉重
《赤壁賦》一開始,就將“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的江景,巧妙地組成一幅生動優(yōu)美的赤壁秋夜圖。一般人都認為:作者全身心投入了大自然的懷抱,盡情領略其間的美景,因美景而生樂情,可謂物我兩忘!其實不然。
試看“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中的“茫然”,從字面看,其固然有浩蕩渺遠之意,但也有“失意”之意,小舟微似一葉之渺小,大江闊有萬頃之廣袤,個體何其渺小,人類何其卑微,大江何其廣闊,自然何其浩瀚?!人處世間,不正像小舟一樣漂泊無依渺小至極嗎?!此外,“遺世獨立”“羽化登仙”表面上是說游覽美景的愉悅之感,實際上也是在說:我多想脫離塵世!如果能夠離開現(xiàn)在的這個世界,我寧愿自己的人生之舟“不知其所止”,這其實已經是作者的個人主觀情感的濃烈抒發(fā)與淋漓吶喊:我厭惡這個黑暗的世界!
因此,看到蘇軾寫了“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這樣開闊的美景,就說作者“心胸開闊、舒暢”;看到蘇軾寫了“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羽化而登仙”這樣充滿想象的句子,就說他“無拘無束”、有著“灑脫的胸懷”,而忽略“茫然”的暗示,明顯是先入為主和主題先行的做派。
況且,樂景未必對應樂情,縱觀古今文人,大凡寄情山水,把大自然描寫得無比美好者,很多恰恰是寄托哀情,或者是寄托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正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因此,作者把赤壁月夜江景寫得這么美,是因為這樣可以使自己沉浸在大自然的美麗景物里,從而忘卻白天的煩惱、塵世的郁悶。
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主客二人夜游赤壁,當他們踏上那一葉扁舟,蘇軾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但是高明的作者卻沒將它輕易外露,而是將這顆沉重、抑郁的心深藏在由寂靜的夜空、浩渺的江面、彌漫的霧氣、習習的晚風、凌空的皓月組成的江天水月奇景之中,因而獲得了暫時的歡樂;可是無法回避的沉重現(xiàn)實、不可抑制的郁悶心境卻又如影隨形,始終在眼前那“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的水月奇景中涌動浮現(xiàn)??梢哉f,景越是美,就越是觸景傷懷,哀從中來;情越是樂,就越是樂極生悲,悲由樂起。
二、聲“嗚嗚然”:樂難掩悲之痛苦
要想分析“嗚嗚然”,就要先弄清聲音的來源。如前所述,赤壁的水月奇景讓蘇軾嘆為觀止,但是美景并不能消解內心的悲傷。雖托詞“飲酒樂甚”,也不過是借酒澆愁,試圖以“樂甚”掩飾自己的真實心情,然而,悲傷的情緒又如何能夠掩飾呢?也許是無意識的,也許有意識的,作者內心深處的積怨化為歌詞: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我們試著這樣來理解:我有著桂樹做的棹蘭木做的槳,為什么不能操縱自己命運的扁舟,而流落在這大江上漂泊無定?我的情懷悠遠又迷茫,思念美人卻天各一方!這四句騷體詩不僅分別模擬或襲用了屈原《九歌·湘君》中的“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及《九章·思美人》中的“思美人兮,攬?zhí)槎鴣许簟钡染渥踊蛟~語,而且由襲貌進為取神,以神為潛臺詞,傳達出來的完全是《離騷》中的“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一樣的“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怨憤與痛苦。
客聞弦歌而知雅意,于是適時吹簫,“其聲嗚嗚然”,非常切合主人的心理,堪稱知音?!皢鑶枞弧币辉~,明寫樂曲開端之嗚咽低回,暗傳作者內心之憂傷苦痛,借有聲之簫音,寫無聲之心理,令人讀來倍感神傷。這一點并不是孤立的分析,在后面的文本中還有印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這是“怨朝廷把他貶官,望朝廷能起用他,為貶官而哭泣,訴說自己的無罪”(周振甫語)。一代文壇巨星如今謫居黃州一隅,不就像潛伏在深淵的蛟龍?失去皇帝的信任,不就像婦女失去了丈夫的寵愛嗎?“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兩句,不單是從側面寫簫聲的凄絕,也是作者哀怨痛苦的真實寫照。
三、蘇子“愀然”:主客同悲之暗示
“愀然”一詞,古來分析者未多加注意。若從眾分析,開篇為樂景樂情,主賞樂景,客奏哀音,何不用“訝然”以顯主人之不解,或用“憤然”以顯主人之不滿?蘇軾獨獨選用“愀然”,其中大有深意。
客人的吹奏打動了蘇軾,深入了蘇軾的內心世界,撕去了他“飲酒樂甚”的偽裝,點明了“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政治遭遇:本是蛟龍,卻謫居黃州,身潛“幽壑”;本是學士,卻零落孤舟,恰似“嫠婦”。因此,蘇軾內心深處的貶謫之愁被完全引發(fā),于是“愀然”,憂愁頓生。其實,作者沒有選用其它詞語,這本身就是一種暗示,他是在告訴我們:客人吹奏的簫音,是反映了主人內心的悲苦的,或者說,主客二人的內心世界其實是一樣悲苦的。否則,何來“愀然”?同時,這種暗示,文中并非僅此一處。前面蘇軾寫“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用“和之”而沒有用“奏之”,更沒有用“鬧之”,說明主人對客人演奏的情感表達是認同的,他也認為客人完全聽懂了自己歌詞中的衷曲,簫聲傳達出了自己無法明說的“愀然”。
而對曹操這個形象,作者先以“一世之雄”譽之,繼而卻用“而今安在哉”形成一跌,文氣于是直轉而下,雖是“一世之雄”,但是肉體還是消失了,說明任何一個活躍于歷史舞臺的偉大人物總是要死的,點出人生無常這一人類的終極悲哀,因而產生了“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的超脫人世而求得永恒的想法。以上陳述,正是蘇軾在經歷“烏臺詩案”的沉重打擊之后,所產生的看破紅塵、消極遁世的思想感情的反映,表達了蘇軾情感的“愀然”和超脫人世飛升仙界的道教人生理想。友人簫聲哀怨的“嗚嗚然”,作者感情低潮的“愀然”,皆源出于此。
四、說理“儼然”:轉悲作喜之無奈
第四段中蘇軾先從“變與不變”的角度進行闡述,疏解客人“總想永恒”的困惑,然后又從“取與不取”的角度進行闡述,疏解客人“總想得到”的困惑。蘇軾說:你想開點,我們雖然不能“抱明月而長終”,但是只要我們立德立功立言,一樣可以不朽,一樣可以“物與我皆無盡也”;有些東西本來就不屬于我們這些人,我們又何必去追求呢?你且欣賞欣賞“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滿江風月不論錢”(《與潘三失解后飲酒》),這些自然美景“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我們就享受這些東西吧!這話乍聽起來的確是非常樂觀、非常曠達的,非常想得開的,但是,中國的文人歷來有個傳統(tǒng),那就是“王顧左右而言他”,越是口頭說不想的,在心底里往往越是舍棄不下。在此,我們不妨將這里的“想得開”與賈誼《鵩鳥賦》的“德人無累,知命不優(yōu)”等“齊生死等禍福”的思想并看:賈誼是越說想得開,越證明其想不開;越說應該想得開,越是證明其無法想得開。越說禍福不足掛齒,越見禍已大于丘山;越說死生應該齊觀,越見死的陰影已經威脅他的生存。而蘇軾也是曠達為表而悲憤為里,越說“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越見其在追求超越、曠達后面的憂患意識,越見其希望善終勝惡,形勢變得對他有利;越說“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來表示自己與往昔生活的決裂,越說明他對未取得的“物”是很在乎的,況且,若真的“非吾之所有”則不取,又何來后來的重返京城?!
所以,如果非要將這些視為蘇軾的曠達,那么也只能是“儼然”曠達,其實倒不如說是他“人生如夢”的內心虛空,也不如說是他百般無奈時的長歌當哭。也許,人生必愁情萬點而不能消,坎坷歷盡而不能得,方可大悟大徹,灑脫豁然。
在當時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中,蘇軾正是利用這種說理“儼然”的思想武器,來讓自己“儼然”獲得解脫。想開點吧,畢竟“滿江風月不論錢”,文章結尾的“喜而笑”,只能說無奈的安慰罷了;至于“洗盞更酌”,絕非豪情釋放的“暢然”,恰是悲痛宣泄的“憤然”。
至此,我們可以明白,作者不過是用其說理的“儼然”,來沖淡其境遇的“茫然”,消解其感官的“嗚嗚然”,忘卻其情感的“愀然”,然而,所有的麻醉藥,都是暫時的,當時空流轉,真切的痛苦并不能一去“杳然”,乃至在三個月后的《后赤壁賦》中,依然會“悄然而悲,肅然而恐”。
這就是蘇軾《赤壁賦》中的獨特的“然”。教學中,釋《赤壁賦》之“然”,也許可以讓我們“釋然”吧!
[作者通聯(lián):江蘇鹽城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