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新華
一
上課鈴驟然響了。
“大牙”和“狗熊”一幫臭小子本擠在窗前探頭探腦地向樓下張望,忽然一齊驚叫起來:“來了,來了,申禿子來了!”于是,一個個慌不擇路地奔回座位,撞得課桌、方凳“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有被踢翻的,也有差點被撞倒的……
但也就那么一會兒,教室里忽然又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斂聲屏氣,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教室右前方的大門口。
我在這忽然安靜下來的當兒,迅速扭過頭,朝剛在最后一排坐下來的“大牙”和“狗熊”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們還在不住地喘著氣,似乎有些驚魂未定,卻又都有些莫名其妙地興奮,很像是就要逮著一只期待已久的野鴨?!按笱馈鄙踔吝€從抽屜里摸出他那支用橡皮筋做成的彈弓槍朝我討好地晃了晃,那意思是只要我打一個響指,或者使一個眼神,他就會用草稿紙折成的紙彈彈無虛發(fā)地射向講臺上的新目標。“狗熊”沒有“大牙”伶俐,課間用紙彈弓偷偷彈女生,如果瞄的是頭,十有八九會彈在屁股上。但他很胖,有蠻力,又會搞笑,尤其學動物叫最拿手。他這時看到我朝他瞪眼,就輕輕“哞”地學了一聲老牛叫,算是對我的臣服和心領(lǐng)神會。
我于是掉轉(zhuǎn)過頭來,兩眼也緊盯著教室的前門。過一會兒,新來代課的地理老師申禿子就將從門外的樓梯口冒出來。我們早就聽說他是剛剛特赦的戰(zhàn)犯,做過國民黨騎兵師的少將師長,一把大刀片曾砍翻過幾十個日本鬼子,被公認為“抗日英雄”,可輪到和共產(chǎn)黨打仗,就蔫了,成了個大熊包。
“戰(zhàn)犯?為什么要找一個戰(zhàn)犯來給我們代課?再缺老師也不能給我們找戰(zhàn)犯啊……”
初聽到他要來給我們代課的消息,教室里頓時炸開了鍋。“大牙”更是義憤填膺:“媽的,太欺負人了!就算咱班都是差生,喜歡搗蛋、打架,也不能弄個戰(zhàn)犯來代課??!”“狗熊”則一旁嘟嘟噥噥地附和:“真沒意思,這學真不能上了!還不如河里摸魚,山上打鳥去!”
所以,他倆一直以來都在慫恿我?guī)ь^給這個“戰(zhàn)犯”老師難堪,或者拿他“尋尋開心”,讓他知難而退。
我開始時也覺得這未嘗不可——你不就是個騎兵頭兒嘛,又不能騎著馬,拎著大刀片上講臺,到時候可就全在我們彈弓的射程之內(nèi),看你還有什么能耐!
但我后來卻漸漸改變了主意。因為我忽然想起姥姥曾說過,我的外公也是一個抗日英雄——盡管他同時還是一個很有名的土匪司令……
嗨,想想真是窩心……如果外公只做抗日英雄不做土匪該多好??!
我從未見過外公的面,因為他脾氣特別暴躁,聽說剛滿二十八歲就死在貼身保鏢的槍下??蓮奈议_始記事起,外公就似乎總陰魂不散,一直和我們?nèi)胰?,和我們的生活糾纏在一起。文化大革命時就更不用說了,一家人跟著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家在別人眼里說穿了就是個“土匪窩”:姥姥是“土匪婆”,媽媽是“土匪女兒”,爸爸是“土匪女婿”(盡管他同時也是共產(chǎn)黨的下放干部),我和哥哥、姐姐們則是“小土匪崽子”……
開始時,我心里挺恨外公,他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的麻煩實在太多太多了。我每天上學去的路上,總有人在背后指指畫畫,罵我是“壞蛋”;生產(chǎn)隊長那個“大卵泡”,還常常找借口克扣我們家的口糧。但自從我知道外公還是一個“抗日英雄”時,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卻漸漸改變了,而且一天天高大起來。尤其我從村上的老人嘴里得知,外公還是一個神槍手,一把勃朗寧手槍指哪打哪,曾經(jīng)撂倒過十幾個小日本和二鬼子,我對他就更加只有崇拜的份了。
我從那時起,也開始學著外公的樣兒習武,練倒立,打沙袋……我還刻了一把仿勃朗寧的木頭手槍,上學時藏在書包里,放學了別在腰間。只要有人敢對我外公不敬,或者敢叫我“土匪崽子”,我一定會先用鐵拳將他打趴下,然后再用手槍頂著他的腦袋要他磕頭求饒。當然,我也有打不過別人的時候,但即便是頭破血流,我也從沒有認過輸。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漸漸地,我也就成了遠近聞名的“打架王”。當然,我心里也清楚,這一來,我在許多人的心目中,就更坐實了是一個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小土匪崽子”了……
“抗日英雄……?”我心里想著外公,嘴里默念著這個詞兒,忽然對這位新來的代課老師充滿好奇。
“他會是個貨真價實的主兒嗎?”我望著大門口想。
“橐、橐、橐……”一陣緩慢而有力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叩擊在樓道間破敗不堪的木板樓梯上,每一步踏下去都像是板上釘釘那樣扎實,也像是石臼舂米那樣沉穩(wěn)。它使我想象起一頭獅子或大象的腳步聲。學校里有許多其他的老師,比如語文老師、數(shù)學老師、物理老師,還有生化老師,他們中有男有女,有年輕的也有年紀大的,有大學生也有碩士生,但他們的腳步聲通常都很細碎、雜亂,或者躁急,以至于木樓梯上的樓板一經(jīng)他們踩踏,多半都會像個娘們?nèi)鰦伤频倪筮笸嵬岬睾呓袀€不停。所以,那些腳步聲始終只能讓你聯(lián)想起一些狐貍或野兔之類的動物在鼠竄,甚至連一只狼狗的腳步聲也算不上??墒牵@申禿子的腳步聲卻不同,很像一頭獅子。對,就是一頭獅子,沒錯!
現(xiàn)在,這獅子的腳步聲終于越來越近了,就像天邊滾動著的越來越近的沉雷。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些膽顫,甚至有些害怕。這很不符合我的性格,因為我生來還沒有怕過任何人。可我這時就是有些發(fā)怵,倒不是怕他曾經(jīng)揮舞大刀的手臂,怒發(fā)沖冠時會將我一掌劈倒,而是擔心他會和其他老師一樣,也戴了有色眼鏡來看我們這個班級,連同我這個“打架王”。
在許多人眼里,這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班級,沒有一個人肯認真讀書,老師們不抱希望,學校不抱希望,甚至連我們自己也不抱希望?!肮沸堋鄙险n時會惦記著窗外樹上的鳥,“大牙”的心思則總在籃球上,我呢,畫畫則是我消磨課堂上難耐的四十五分鐘的唯一法寶。以至于我所有的學業(yè)都在及格線上下徘徊,唯有圖畫卻在全校首屈一指,……然而,雖然我們看上去都有些自甘墮落,但就我來說,心里還是很希望能有老師賞識自己,比如除了畫畫出色外,我還很勇敢,不怕死,有英雄氣概……可是,千里馬常常有,伯樂卻似乎都死光了。因此,誰也不能保證這申禿子會是一個例外,會有一雙不同于常人的慧眼……。于是,我不知不覺地,又將準備惡作劇用的粉筆頭從抽屜里摸出來捏在手中。真的,如果申禿子和其他老師一樣,都是一丘之貉的話,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就在我這樣想著的當兒,那天外來客般的腳步聲忽然在門前戛然而止,教室里剛剛彌漫起來的一點嘰嘰喳喳的竊竊私語,一時也隨風而散。
我個頭小,一直坐在前排靠中間的位置,此時,抑制不住好奇心伸長脖子朝大門口望去。乖乖,一看他那個勁頭——梗著脖子,聳著肩,就知道是一頭獅子!而且是一頭犟頭倔腦的雄獅!所以確定他是一頭獅子而不是一頭大象,是因為他遠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高大和粗壯,甚至還有些清瘦,但他像一棵松樹一樣突然戳在教室門口時,還是給人一種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氣勢。
他略事停留,目光也勒馬收韁,探照燈一樣從我們頭頂一閃一閃地掃過,似乎很有些遺憾,這么個破教室,很可能就是他終老的場所了……;又像一個老練的獵手,在彎弓搭箭前正對獵場作仔細的勘察,看有沒有值得一展身手的必要。
但他肯定沒有想到,他在我們眼里也成了“獵物”。
這“獵物”的頭部是全然沒有毛的,印證了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不折不扣的禿子。他的臉龐很方正,雙眉眉頭至眉梢都開高走低,很有些“囧”狀。但在眉心位置,卻懸著一顆山棗樣的褐色的肉瘤,粗看上去,很像是“第三只眼”。他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裝,右肩打了補丁,褲子有些短,于是突出了腳踝和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已很陳舊和落伍的圓頭皮鞋。但他最大的特點則是在一個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里,還將中山裝的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
他的目光再次掠過教室,忽然像聽到虛空中有指揮官大聲發(fā)出“齊步走”的口令,他一陣風似的大踏步卷進教室。然后,他在講課桌前稍事停留,笨手笨腳地放下手中的課本和講義,忽然原地“啪”地一個立正,右手舉至眉間,向我們行了一個軍禮。然后,他用一種底氣十足的鐘磬一般的聲音字字千鈞地自我介紹道:“我是你們新來的地理老師,我姓申,三令五申的申,名剛,剛強的剛,字勇,勇敢的勇?!?/p>
教室里一時安靜得可以聽到橡皮掉在地上的聲音,所有人都豎起雙耳凝神靜聽。我相信即便油嘴滑舌的“大牙”,此刻就是要放屁,也會死死地憋住。
“我曾是個將軍,將軍不能不懂地理。將軍如果不懂地理,戰(zhàn)場上就可能遭敵人埋伏,就可能全軍覆沒。我也曾是個騎兵,騎兵不能不懂地理。騎兵如果不懂地理,就會望見青山跑死馬……。你們當中許多人,將來也可能參軍,成為一名中國軍人。作為中國軍人,更不能不懂中國地理。所以,我們今天就來講中國地理的第一課……”他說著,忽然像是在戰(zhàn)場上猛勒馬韁似的勒住話頭,轉(zhuǎn)過身去,從黑板下方的槽槽里,捏起一支粉筆頭,高高舉過頭頂上方,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剛勁有力的仿宋體大字“中國地理”。
然后,他回過頭來,輕聲問:“你們都有書嗎?”
“還沒有?!庇邪霐?shù)的同學搖著頭。
“那,我就多寫一些,你們抄一抄?!彼Z帶歉意地說,轉(zhuǎn)過身去,重又在黑板上寫起來。
我這時才注意到,他后腦勺的正中央原來也長了一小撮贅肉。那贅肉四邊高中間低,呈細葉花瓣狀,很像是開在荒漠里的一朵野菊。而他在黑板上寫字的那只右手的中指也很明顯地少了一截……
我的思想忽然開了小差,思緒在他那映著天光般的禿禿的頭頂放肆奔跑……一會兒,那兒變成了羅布泊,一會兒,似乎又變成了撒哈拉……而他那雄獅一樣威風八面的身影,倏忽間卻又幻化成一頭在大漠上艱難跋行的駱駝……
正想著,申禿子忽然停止了在黑板上的書寫,將手中用剩的一點點粉筆頭用力一捏,捻成一小團白灰撒向黑板下方的小槽槽里。然后,他兩手輕輕拍打了幾下,擰了一下脖子,回轉(zhuǎn)過身。
我忙低下頭,握起筆,裝著認真抄寫的樣子。但我的兩耳卻全神貫注地注意著申禿子接下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他一定看到大家都在埋頭抄寫黑板上的內(nèi)容,所以約略停頓了一會兒,便輕手輕腳地走下講臺。然而,他的皮鞋后跟是釘了掌的,走下講臺時還是發(fā)出一聲清晰的金屬擊打水泥地的“叮——”的聲音。他遲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邁出了第二步……
他的腳步聲很輕,但我依然可以感覺到他已經(jīng)一步步走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大致就站在“狗熊”的課桌前。我可以想象得出現(xiàn)在的“狗熊”在他威嚴的注視下,手心一定全是汗,抽屜里藏著的彈弓也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狗熊”不能緊張,一緊張手心就會有無數(shù)的泉眼往外“突突”冒水。
然而,他只在“狗熊”的課桌前略事停留,便又踅轉(zhuǎn)身朝講臺方向走過來。我本以為他會徑直走回講臺上去的,不想他卻在我身邊站住了。
“壞了!”我心里一緊,趕緊埋下頭。
說實話,我的全部注意力從他一進門開始,就一直留在他身上,所以,他寫在黑板上的那些玩意兒,我壓根就沒有去好好看過,更別提用筆抄寫了。只是出于習慣,我手里也握著筆,面前也鋪展著筆記本,并下意識地在上面胡畫——粗粗的線條漸漸勾勒出一個禿禿的腦袋,禿腦袋的后腦勺上盛開著一朵“野菊”……
“你就是石勇?”他忽然問。聲音雖然很輕,甚至還很和藹,我聽著卻如遭了雷擊,一顆心也從云端“嗖”地落下來,“撲通”一聲沉進水底。——奶奶的,肯定他來之前就已經(jīng)暗訪過了,要不然,怎么會從一屋子的人里面一下子就認出我,并叫出我這個全?!暗谝惶枆牡啊钡拇竺兀堪“?,原來還以為他會和那些狐貍、草雞、兔子什么的不一樣,更不會狗眼看人低的,想不到……
我于是抬起頭挑釁地瞪了他一眼,并梗起脖子,學著他剛才自我介紹時的腔調(diào)一字一頓地說:“是的。本人就是石勇?!币贿呎f,一邊有意將手從筆記本上挪開一條縫,以便他能多少窺視到一點我胡畫的內(nèi)容。
然而,他顯然不是有意要檢查我有沒有好好記筆記,甚至連瞟都沒有瞟一眼我的筆記本,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我的臉,就像是審視著一張作戰(zhàn)地圖。
“聽說你的畫畫得很好……”他又說。
我一愣,剛剛沉到水底的心“呼啦”一下子又冒出水面。
“我也喜歡畫,還搜集了不少,都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你課后有空可以到我宿舍去看看。”他說,似乎怕我不相信,還笑了笑,并伸出他大大粗粗的手掌在我頭上摸了摸。
我一時受寵若驚,忙不住地點頭。進而想到剛才誤解了他的好意,還對他怒目而視,真是無地自容……
——啊,多少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從一個老師的嘴里聽到他欣賞我的畫,并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他也喜歡我這個人……
我就想說點什么,然而,嘴張著,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到后來,眼睛忽然一熱,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怎么啦?”申老師關(guān)切地問。
我卻一埋頭,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起來。
我心里明白:那是感激的哭,委屈的哭,也是從人生無邊的陰霾里猛然看到一隙天光后激動的哭……
我已經(jīng)回憶不出那天我是如何止住自己的哭聲的,仿佛把我從娘胎里生出來以后沒有哭過的哭聲都一股腦兒地哭光了,哭得驚天動地,哭得心尖發(fā)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哭聲也哭得全班同學都不知所措,更哭得“狗熊”和“大牙”莫名其妙,還以為是老師說了什么話侮辱和傷害了我,因為他們壓根就從沒看到過我流淚,就更不要提哭了。我于是聽到教室后排叮叮咣咣一陣響,他倆很快就沖到我身邊,一邊一個護住我,拉著我的肩膀,緊張地問:“頭兒,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什么也不肯說,推開他倆,霍地站起身,跑出教室……
二
打從那天起,別人都說我變了一個人,惡作劇少了,上課時也比較用心聽講了,還特別喜歡唱一首紅歌——“半夜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是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嶺上開遍喲,映山紅……”唱著唱著,我常常在不知不覺中也就將歌詞中的“紅軍”唱成了“申老師”……
我與申老師的個別接觸越來越多,經(jīng)常會在他的單人宿舍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我會在那兒復(fù)習功課、做作業(yè),也會幫他生爐子、燒開水。家里桃樹上的桃子熟了,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摘下來給申老師送去?!肮沸堋焙汀按笱馈蹦兀渤3⑷思覙渖系臈棸?,梨啊,蘋果啊什么的,順手牽羊到自己的書包里,然后再進貢給我,而我,一轉(zhuǎn)手又送到了申老師宿舍里去。
有一個階段,一有機會,我就會追隨在申老師的身后,想象著我就是他當年的衛(wèi)士或副官,而“狗熊”和“大牙”則是我率領(lǐng)的貼身“衛(wèi)隊”。申老師呢,總是用同樣的軍人的節(jié)奏,同樣的軍人的步伐,在辦公室、教室和宿舍間三點成一線地日復(fù)一日地走著。他走得那樣從容,那樣心無旁騖,那樣著裝整潔,那樣腰板挺直,讓人覺得即便天塌下來了,他一定也不會有任何的驚慌,依舊會那樣平靜而堅定地走著。
然而,只要他在路上看到我,總會喊住我,或者從上衣口袋里摸一把炒蠶豆,或者從褲子口袋里摸出幾片奶油餅干悄悄塞給我。我也經(jīng)常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靜靜地凝望著他專心致志地坐在窗前批改作業(yè)的身影。這時,我發(fā)覺他那禿禿的頭頂上總是放射著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幽幽的亮光。唉唉,古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申老師也就是我的“仲尼”,沒有他,我的生命豈止是“長如夜”,一定還會“暗無天日”……
申老師真是一個有心人,他收集了很多剪報,大部分都是畫作的照片,有油畫也有國畫。我第一次去他宿舍時,他曾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他的這些收藏:“這是畫青海湖的,這是畫西藏雪山的,這是徐悲鴻的奔馬,這是‘雄鷹展翅圖……”
我們很熟稔了以后,我和“狗熊”以及“大牙”曾纏著他給我們講打仗的故事。開始時,他很有顧慮,總說:“不是我不肯給你們講,你們都是聽革命故事長大的,可我……很多故事可都是反革命的呀,講了對你們不好……”
“那你就講打日本鬼子的還不行嗎?很多人都說,你曾用一把大刀片,砍死過三十幾個小鬼子和二鬼子……”我望著他那只殘了一截的手指說。
“啊啊……這你也聽說過?”他忽然定睛望望我,轉(zhuǎn)而又笑了,搖搖頭道,“不行,還是不行。你們讀的書里都說國民黨消極抗日,日本鬼子是靠八路軍、新四軍的小米加步槍趕出去的。我怎么能給你們講我的騎兵部隊讓鬼子聞風喪膽的故事呢?不行,這絕對不行!”
我們就都很失望。
“那你就講講怎么剿匪的還不行嗎?”“大牙”于是說。
被我們實在纏不過,他這才指指幾幅畫有青藏高原風景的剪報,敷衍我們道:“……當時,我還很年輕,也就二十多歲吧,是個騎兵連長,有一天接到命令,要我們趕到三百里以外去剿滅一批土匪……。途中,馬兒渴得不行,我們就在湖水中飲馬,不提防中了敵人的埋伏……,我們后來好不容易才殺出重圍,不料想在草原上又遇到另一隊土匪,結(jié)果整整廝殺了一天一夜,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后,全連一百多號人只剩下二十幾個人還活著,能夠騎的戰(zhàn)馬也只剩下七八匹……不過,說了你們也許不信,仗盡管打得很殘酷,但歇下來看到青藏高原那樣壯闊和美麗,忍不住就會想:唉,人啊,真要死在這樣美的地方也值了!天是那樣低,星星是那樣亮,幾乎觸手可及;湖水又是那樣深,那樣藍,就像是明鏡倒懸;草原又是那樣廣闊,你就是騎上最好的戰(zhàn)馬,策馬揚鞭奔跑一整天,還是望不到邊……”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關(guān)青藏高原的描述,從此它就像輕紗般的夢境一樣經(jīng)常纏繞在我的心頭。
申老師的老家好像沒什么人了,因此,他成年累月都是住在學校里。因為是代課的,他的宿舍被分配在學校平房區(qū)緊貼西邊圍墻的一間,和他緊鄰著的是學校總務(wù)科的勤雜人員。校長、教導(dǎo)主任、正式教師們大多都已經(jīng)搬進新蓋的六層大樓。
因為是最西邊的一間,宿舍西山墻與圍墻之間就留下了一小塊空地。申老師于是決定將它開墾出來,種一些韭菜、蔥,還有青菜什么的。我于是發(fā)動了“狗熊”“大牙”還有其他幾個同學星期天一起來幫忙。我們拔草的拔草,挖土的挖土,澆水的澆水,忙活了一整天,到傍晚的時候,才算大功告成。其他人都累了,急著要回家去,我因為總想和申老師多呆一會兒,就仍舊拿著一把鐵鍬,在菜園里東挖挖,西拍拍的。申老師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就留我一起吃晚飯。晚飯是他親自掌勺做的梅菜扣肉加白米飯,我吃得特別香。晚飯過后,申老師說他要沖個澡,讓我?guī)退麖拈T前的一個小水井里用水桶打水,然后拎到西山墻根下去。那里不大有人走動,比較雅觀些。
我很高興地遵命而行,彎腰從水井里打出第一桶水,興沖沖地拎過去,倒在他那盆底印著大大的牡丹花的搪瓷臉盆里。
其時,他正準備脫背心,見到我,忽然有些遲疑,道:“喂,我這后背很難看的,所以,我從不去公共場所洗澡,怕嚇著別人。你呢,只管幫我打水,也別看,好不好?”
我點點頭,但等他脫去白色的背心,彎下腰去在臉盆里洗臉時,我還是熬不住拿眼去瞅他的后背。還不及細看,我早已倒吸一口冷氣,還差點叫出聲來——這哪里是一個人的后背??!簡直就是一片溝溝坎坎、坑坑洼洼的黃土高坡!那些槍傷和刀痕全都斑斑點點、深深淺淺、縱橫交錯……有隆起的,有塌下去的,有白色的,有紫色的,也有……
我后來曾經(jīng)詢問過申老師那些刀疤和槍傷的來歷。我相信那每一個槍傷和刀疤后面都有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但他只是和善地望著我,什么也不肯說。問得多了,他才說一兩句讓人聽了莫測高深的話:“大地也有一個后背,那后背上的創(chuàng)傷可比我多多了?!庇袝r,他也會嘆一口氣,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領(lǐng)口,道:“一將功成萬骨枯,能活下來就很幸運了……”
只有心情比較好的時候,他才會伸出手臂去摸摸肩胛上幾處比較明顯的傷疤告訴我:“這都是打日本鬼子時留下的……”
“那你后腦勺上這塊呢?”我指指那塊菊花樣的肉瘤問。
“唔。是彈片崩的。”
“也是打日本鬼子嗎?”
“不?!?/p>
“剿匪?”
“對?!?他說,忽又緊張地搖搖頭,“哦,不!是‘徐蚌會戰(zhàn)?!币娢覀冇行┿露?,方又補充道,“也就是你們書上說的‘淮海戰(zhàn)役?!?/p>
……
我后來才漸漸明白,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將軍,申老師其實已經(jīng)很不情愿回憶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戰(zhàn)爭了,因為這會讓他回想起許多埋骨青山的戰(zhàn)友……而我們書中經(jīng)常讀到的彪炳史冊的解放戰(zhàn)爭,對于他來說更是不堪回首。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他作為一個戰(zhàn)犯是在這場戰(zhàn)爭中被俘虜?shù)?,這很有損于他作為一個職業(yè)軍人的榮譽,更重要的還是,這場戰(zhàn)爭似乎摧毀了他內(nèi)心的某種執(zhí)著和堅持,并讓他真正親歷了人生某種幻滅感。
三
“老師,你認識一個叫祝大頭的人嗎?”有一次,在申老師那里做完作業(yè),我跟他一起到學校后面的山林里散步時問他。
“祝大頭?”他愣了一會兒,搖搖頭。
“他是個老紅軍。我們村里從前有十幾個老紅軍呢,現(xiàn)在就剩下他一個了。他是個戰(zhàn)斗英雄,以前經(jīng)常到學校給我們作報告。他還說……”我欲言又止。
“說什么?”
“他說他曾經(jīng)親手抓到你,你是被他俘虜?shù)??!?/p>
“有這事?”
我點點頭。
“笑話?!鄙昀蠋煵灰詾槿坏負u搖頭,但又問,“他還說過什么?”
“嗯……”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實話實說,“他說——他當時第一個沖進你的指揮部,見你正換了士兵的衣服打算逃跑,于是大喝一聲‘繳槍不殺!,你嚇得渾身一哆嗦,就順勢跪在地上投降了……”
“啊哈,這倒很像是電影里的鏡頭……”申老師忽然笑了,接著瞇起眼睛問我,“你相信?”
我搖搖頭。因為照我現(xiàn)在對申老師的了解,他肯定不是一個在戰(zhàn)場上會輕易地投降的人??墒?,我又有些費解:“祝大頭是老紅軍,他難道會講假話?”
“這個祝大頭現(xiàn)在還活著?”走過一處緩緩的下山的斜坡后,申老師又問我。
我點點頭,同時補充說:“他是個殘廢人,兩條腿都被炸沒了。轉(zhuǎn)業(yè)后上面為他找了個媳婦,是我們村的一個小寡婦。他父母早就不在了,于是戶口就跟著她從幾十里外遷到我們村了??墒?,后來他媳婦又跑掉了,他就一直一個人過。現(xiàn)在可以說就是個老農(nóng)民了,常看到他在地里干活,還會插秧。不過,他和村里許多人不同,有殘廢金,看病也不花錢,逢年過節(jié)上面還有人來看他……”
“他的頭是不是很大?”申老師用手比劃著問。
“是的?!蔽以俅吸c點頭。
“左腮幫上有一顆很大的黑痣?”
我就有些驚訝了,“是的,你也認得他?”
“唔。也許吧?!鄙昀蠋熣f。兩眼忽然瞟向遠方,仿佛陷入沉思,直到我跟他說要分手回家時,他才拍拍我的頭,對我說:“找個時間帶我去看看那個‘祝大頭,好嗎?”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申老師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戴一副墨鏡來到我們村。
我家住村西頭,離公路很近。他還在向別人打聽我家住哪里時,我就從窗口看到了他,于是忙跑出去迎接。他那車是26型的,他高大的身軀壓上去,腿顯得特別長,兩腳支在地上輕輕一點,車便剎住了?!翱焐蟻戆桑 彼隽朔鲅坨R,拍拍自行車后座讓我跳上去。
祝大頭的家是新蓋的三間瓦房,青瓦紅墻,坐落在村東頭的池塘邊。我們到的時候,見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一打聽鄰居,才知道他去自家新分的責任田里插秧去了。我們就將自行車在門口的棗樹下一放,去大田會他。
太陽被霧霾包裹著,朦朦朧朧地掛在天上,田野里到處可以感覺到一陣陣發(fā)燙的暑氣。
他那塊責任田就分在山腳下,離他們家不很遠,我們一出村,遠遠地就望見那片白白的、亮亮的水田。田間有幾個人影,正俯身在約略現(xiàn)出些綠色的水面上,就像幾把弓,一張一弛地移動著。近旁,另有一個小墳包似的物件,浮動在水面上。我于是指指那“小墳包”上大大的“墳頭”對申老師說:“看,那就是祝大頭!”
申老師忍不住摘了眼鏡,瞇起眼睛仔細瞧了瞧,道:“怎么?他坐在一個汽車輪胎上?”
“不,那是個拖拉機輪胎?!蔽艺f,又補充道,“他平時喜歡搗鼓個自行車什么的?!?/p>
說著話,我們已經(jīng)來到堆著一捆捆秧苗的田埂上。我于是扯開嗓子喊:“祝大頭!有人看你來了!”
那“墳頭”本來像雞啄米似的在水面上一上一下地聳動著,聽到我的喊聲,住了手中的活兒,一手握秧苗,一手在水中略略一劃,悠悠地旋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們。見是我,他立馬丟了手中的秧苗,兩手一發(fā)力,像一艘小汽艇似的,一眨眼便“嗖”地沖到我面前,濺起的水浪差點弄濕了我的新球鞋。
“小兔崽子,我祝大頭也是你隨便可以喊的嗎?”他故作惱怒地圓睜著雙眼對我吼道。
“哈哈。我怕你耳朵聾,聽不清的。”我和他耍貧嘴。
“說說看,怎么想起我來了?該不是你小子被學校開除了吧?!?/p>
“哼!你就別做你的大頭夢了!喏,這是我們申老師,他是從城里專程來看你的?!?/p>
祝大頭剛剛和我斗嘴玩時,曾稍稍瞟了瞟站在我身邊的這位陌生人,這時聽了我的介紹,才仰起頭,仔細打量起今天穿了一身灰色中山裝,鼻梁上多了一副墨鏡的申老師。
“您——是?”他抬起一只沾著泥漿的手在頭上撓了撓,似乎想起什么,但又不敢確定。
“真認不出了?”申老師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平靜地說。
“聽聲音有些熟,可是,嗨——”祝大頭將臉轉(zhuǎn)朝我。
我見狀,嘴動了動,想作點解釋,申老師卻朝我搖搖頭,我就忙將嘴閉上,裝聾作啞了。
他們又四目相對了好一會兒,申老師才清了清嗓子,湊過頭去輕聲細語地告訴他:“我就是你所說的那個曾向你投降的國民黨戰(zhàn)犯!”
聲音很輕,卻像是炸雷,我很清晰地看到祝大頭的身體抖了抖。
申老師于是摘下眼鏡來平靜地望著他。
祝大頭這才緩過神來,囁嚅著嘴唇道:“啊,真是你——表哥?你還活著?——真的,你這眼鏡一戴,我還真認不出了。”
“可你就是扒了皮,我也會認出你來?!鄙昀蠋熀φf,彎下腰在祝大頭的肩膀上拍了拍,又在臉上摸了摸。
“真沒想到!你那個性子,我還以為你早不在人間了呢?!弊4箢^也很激動,眼圈紅紅的。
“我也沒想到,以為你早就見閻王爺去了呢?!?/p>
“這么說,你是七五年最后一批特赦的了?”
“不錯。我先分在縣化肥廠傳達室工作了兩年,這不——”申老師指指我,“他們學校缺教師,又找我去代課?!?/p>
“啊啊,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咱們——家里去坐坐。”祝大頭忙道,又轉(zhuǎn)對我有些興奮地說,“小兔崽子,你先領(lǐng)著你老師前面走,我隨后就來!”
“那怎么行,你是老紅軍,得你帶隊呢!”我說,于是喊來田里幫工的人,一起七手八腳地將他從拖拉機輪胎上抬到停放在地頭的一輛手搖三輪車上。
……
那天,祝大頭留申老師吃過午飯后又留他吃晚飯。
我因為媽媽找人來叫我回家打豬草,所以吃過午飯后就匆匆離開了。但走前,我已從申老師的口中得知:他和祝大頭是嫡親的表兄弟。只因申老師家富有,祝大頭家貧窮,表兄弟之間從小就有了隔膜和嫌隙,以至于后來當祝大頭聽說申剛軍校畢業(yè)后在國民黨軍隊當了官后,小小的年紀便也決定離家出走,要到他的對頭那兒去當紅軍……
然而,等我晚上再回到祝大頭那兒去的時候,發(fā)覺這兩個昔日分屬不同陣營的勢不兩立的死對頭,如今不僅已經(jīng)“相逢一笑泯恩仇”,甚至還成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酒友,不僅喝得昏天黑地,還不住地說著一大堆語無倫次的醉語和瘋話。
“……我——真的,你別嚇我,我真的以為你——早死了呢!”祝大頭又說。
“姥姥的,我怎么能死呢?死了就不能還我清白了。你可以有信仰,我就不能為黨國盡忠?從小打架,你就知道我脾氣,‘投降和‘求饒這兩個字在我的字典里是絕對找不到的!尤其——哼,向你小子投降!”申老師雖然舌頭有些打結(jié),頭也不住地晃著,但還是努力將身子挺得筆直。
“啊哈,你說那些有什么用?天下現(xiàn)在反正是我們的了……”祝大頭身子蜷縮在一張高腳椅子里,頭幾乎已經(jīng)抬不起來了,但還是咧著厚厚的嘴唇,不無得意地說。
“可是——你總不能昧著良心——說我投降你了!你這是對我——最大的侮辱!舅媽說得好,‘從小看到老,你呀——活到八十歲——都是個小混蛋!”
“好吧。這事我承認,我有些虛榮,得罪你了,是我不好——我向你賠罪……還不行嗎?——來——喝——咱們一、一醉方休……可是,我就一直沒搞明白,我都已經(jīng)——沖到你指揮所了,怎么突然就——?”
申老師沒有馬上回答他的話,而是放下酒杯,看看我,才又轉(zhuǎn)對祝大頭道:“你既然這樣問,我今天就當著石勇——這孩子——給你交個底吧。蒼天作證……”他舉起一只手,作宣誓狀,“當時,我已經(jīng)決定——殺身成仁,剩下的手榴彈——都讓副官捆到了一塊兒……沒想到你忽然沖進來……舅媽就你——一個獨苗,我才搶先一步——將你推開,沒想到,我的后腦勺也被——彈片崩著了……”
“——原來——這樣……?”祝大頭像是挨了一悶棍,半晌說不出話來。
申老師于是又道:“有件事我必須問你——告訴我老實話,我爸媽——到底怎么死的,還有你表嫂,你都清楚嗎?”
“啊……表嫂,聽說是投河的,兩個老人——被綁著游街……后來也……”祝大頭說,難過地低下頭。
“你不是老紅軍嗎,就沒幫幫他們?”申老師氣恨恨地瞪了祝大頭一眼。
“老紅軍頂個屁呀!他們那時還說我是逃兵,是階級異己分子呢!”祝大頭也恨恨地一拍桌子。
……
四
那晚,祝大頭要留申老師住一晚再走,但申老師不肯,說第二天上午還有課,還是一個人騎自行車回城了。
我送走申老師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摸上竹席床后,忽然覺得渾身燥熱,久久不能入睡,眼前總是有申老師和他身下自行車的影子在晃動。后來,我好不容易蒙眬睡去,清晨時分,卻又被一陣“■■”的“馬蹄聲”——后來才明白是人的腳步聲——驚醒,跟著便聽到一個小伙伴在我的窗根下大喊:“石勇,快起來!祝大頭淹死了,祝大頭掉池塘里淹死了……”
我大吃一驚,躍身下床,胡亂披一件衣服便沖出門外,與小伙伴一起往村東頭跑。
祝大頭已經(jīng)被人撈上岸,正靜靜地躺在他門前的棗樹下,身上遮了一條白白的床單。由棗樹至池塘邊的土場上,遺下一地的水跡。我忙問周圍的人怎么回事,大家都面面相覷,搖搖頭說“不知道”。過一會兒,才有人說:“聞聞一身的酒氣,可能半夜里出來納涼,不小心掉下去的吧?!钡灿腥朔磳Γf:“從沒聽說他有親戚,昨天卻來了個什么客人,會不會……”
我聽這話,心里一緊,也顧不上吃早飯,就向?qū)W校跑去。
申老師當時正在宿舍門前的水井旁洗衣服,聽了我的話也大吃一驚,一時呆若木雞,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不行,他也是孤身一人,我得去幫他料理后事。”申老師后來說,急急地站起身,就要去教務(wù)處請假。
“可是,老師,您上午還有課呢。”我忙提醒他。
“那——就下午再去吧。”他遲疑了一會兒,望望我說。
然而,我沒料到,這堂課卻是申老師的最后一課了。課間,教室大門忽然被人撞開,闖進兩個身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向申老師亮了亮一張證件樣的東西,然后道:“我們一個老紅軍死了,我們需要你協(xié)助調(diào)查?!?/p>
警察的話全班的同學都聽到了,教室里于是響起一片鬧哄哄的交頭接耳的聲音。
申老師于是揮了揮手,大聲但是很平靜地說:“同學們,安靜一下!”然后,他轉(zhuǎn)對那兩個警察道:“我可以配合你們調(diào)查,但我必須上完這節(jié)課。現(xiàn)在,請你們到門外等候!”
他的語氣沉著而堅定,像是下達一個戰(zhàn)斗命令,既不容置辯,也必須服從。那兩個警察互相看了看,只得退到門外。
申老師于是繼續(xù)說:“同學們,很遺憾,這也許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后一課了……。中國的地理和地形是世界上最復(fù)雜的,也是最美麗的。我們有世界上最高的山,有世界上最渾濁的河,也有世界上最廣闊的草原……。請大家記住,這些都是屬于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和民族的,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去守護它,建設(shè)它。你們中的許多人,將來也許會成為軍人,作為軍人,你們的職責將是守土,將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抗任何外來的侵略。但你們切切也要記住,對于自己的家園和國土,一定要加倍地去珍惜和愛護,而不能帶頭去破壞、踐踏和蹂躪……”
下課鈴響了,申老師平靜地從講課桌上抱起講義。就像初次踏進這個教室時一樣,他讓目光在教室里梭巡了一遍,然后,下意識地抬了抬手,似乎打算去整一整軍帽,但才舉到額角,才明白頭上空無一物,于是又順勢滑落到領(lǐng)口,理了理風紀扣。做完這一切,他才原地一個“向左轉(zhuǎn)”,昂首挺胸走下講臺,朝教室門口大踏步走去。
就在他將要跨出大門的當兒,我雖然不是班長,卻猛然大喊一聲“起立!”,就聽身后叮叮咣咣一陣亂響,所有人竟都齊刷刷地隨著我的口令站了起來。申老師于是收住腳步,回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我們,嘴角咧了咧,送給我們一個平靜的微笑……
那之后,我再沒有了申老師的音訊。聽說他作為嫌疑犯被拘留了,我曾試圖到看守所去看他,但不得其門而入。我也讓“大牙”和“狗熊”陪我一起去過公安局,如實告訴他們那一晚所發(fā)生的事情,以便證明祝大頭的死與申老師沒有任何聯(lián)系。他們開始時不肯采信我的話,固執(zhí)地認為這是一件“蓄意階級報復(fù)”的案子。后來,連報紙上也開始批判極“左”路線了,他們又說:“即便是自殺,他也脫不了干系。”這樣,聽說申老師后來還是被判了五年徒刑。但他究竟到哪里服刑去了,我卻沒有能夠打聽出來。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去外地讀藝術(shù)系,畢業(yè)后又去西藏任教,就再沒有申老師的消息了。
聽人說,他后來提前出獄了,但沒有回學校(當然,他當年只是代課,也沒有正式編制),而是一個人去了青海,去了西藏流浪,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名活佛……
我是很相信他會成為一個活佛的,因為他的禿頭很可能就是先天剃度留下的痕跡。
當然,老人們常說:“父子債,兄弟仇?!彼饺耸篱g來走一遭,很可能也是為了了卻和祝大頭的一段“兄弟仇”的因緣吧。
我現(xiàn)在到青藏高原是逢廟必進,逢佛必拜。
我相信,或許某一天,我和申老師還會猝然相遇。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