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西藏墨脫那種旮旯地界兒,讓你說不出心里是一種什么疙疙瘩瘩的滋味,說緊張不是緊張說激動不是激動,興奮有余擔(dān)心有余,茫然還夾雜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悲涼。
從北京出發(fā)的時間是1994年的6月8日。但觸發(fā)此行的契機點,卻是1989年的冬季。
記憶中,1989年的冬日,雪霽,地上一層薄白。我搭乘林芝軍分區(qū)的直升機,第一次進(jìn)入墨脫。飛機落在一塊收割后的稻田上,引擎沒有熄掉。飛機卸著東西,我和兩三個軍人在縣政府大院吃了一頓中飯,午后便返航。
在我的大腦里,這次航程異常地短暫而且模糊。短暫模糊得讓我對自己的大腦產(chǎn)生了懷疑,是否真的去過墨脫?說有,可我沒有在飛機上俯瞰東喜馬拉雅雪峰、南迦巴瓦銀嶺“旗云”的一絲印象;沒有雅魯藏布江大拐彎蔚為大觀的馬蹄形概念。以至后來在拉薩,在曾經(jīng)擔(dān)任林芝軍分區(qū)參謀長的巴桑羅布家,看到了他航拍的錄像片,我也沒有找回那種感覺。
這一段不清不白的記憶,一直在煎熬折磨著我。這種折磨人的記憶消失的時候,已過四年之久,我和我的難友們,正攀爬在去墨脫的山路上。
這里太陌生了,這里太新鮮了!我不可能來過。
沒有,絕對沒有,即便來過,也一定是在尼洋河畔,那個寒夜的夢里。夢里一個低低的但穿透力極強的老者聲音:地球最高的山峰、地球最美的河流、地球最深的峽谷,都在你的腳邊,你卻如此貪睡。我就轟然勇氣倍增,走進(jìn)了那個濤聲震耳欲聾的澗谷。
還是夢!
但1994年7月1日,我們一行四人,疲憊不堪地到達(dá)了墨脫縣政府大院。這里的副縣長乃堆和縣辦公室主任索朗·曲杰,讓我大吃一驚。他二位都說見過我,說是1989年歲末的中午,那架黑鷹直升機是在坡下稻田里落下來的。說我是第二個走下機艙的,沒走出兩步就被土坎垃絆了個大跟頭。這讓我想起來一點,那架大飛機叫黑鷹,并且1989年的新年前后,我的確飄落到此地,在冬日的尼洋河畔徘徊。
把酒,他二位說。
如夢,黑鷹在翔。
其實,此時此刻再回憶墨脫之路,誰又能說那不是夢之行呢?
二
人員是四個,曹華波、我、高嶺、邊群。這個順序是按年齡,由大到小排列的。
到了派區(qū),路就分成兩岔。一條是東上4000多米的多雄拉隘口,翻過東喜馬拉雅山,去墨脫白馬崗;另一條是北順雅魯藏布江過格嘎,經(jīng)南迦巴瓦山腳走大拐彎峽谷。
中國雅魯藏布江大拐彎峽谷,被全球地理界稱為:20世紀(jì)末一次重大的地理發(fā)現(xiàn)。并由我國著名的地理學(xué)專家,論證為世界第一大峽谷。專家們在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時候,我們這四個猛爺們,懵懵懂懂磕磕碰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攀緣在他們繪制的地圖中的山路上。
我們在林芝的墨脫辦事處門口,定下了三個四川腳夫。高嶺在街上買了二十來米塑料布,做了四件雨衣。雨衣是透明白塑料布,裁縫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上下連體套頭,袖口、褲腳處均有尼龍搭扣,搭上便很嚴(yán)實。邊群命名為:御蟥衫。進(jìn)墨脫的路上,螞蟥極多。
還有一些要置辦的:我們四個大煙鬼的煙食得備足,又趕緊上街,買了二十條美國“福”字牌香煙。再備上大自己腳四號的鞋,因為這個季節(jié),墨脫雨水大,一天幾場雨常見,道路上成天濕淋淋的,腳很容易泡發(fā)起來。又買了四雙回力牌運動鞋,我平時就穿44號的,而這是最大號,只得將就。
在松林口,我們收起帳篷,每人修砍一條拐杖,在雨中向多雄拉山口進(jìn)發(fā)。紅彤彤盛開的杜鵑花瓣上,跳動著晶瑩的水珠。偶爾可見一兩棵盛開白色花朵的杜鵑樹,不敢多看,有些冷。
今天的行程是必須翻過多雄拉山口,到達(dá)原始森林邊的廢棄兵站——拉給。據(jù)說只有幾堵殘墻斷壁了,荒涼得很。但在方圓百公里的無人區(qū),能有那樣的住處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轉(zhuǎn)過一條山道,抬頭往上看時,我心里一陣亂顫,傻眼了。面前被陽光融化的山坡,整個是一塊45度的玻璃鏡片。這怎么能上去?此時偷看了仨同伴緊張蒼白的面孔,想我臉色一定與之無二。我心懷悔意,來得太早了,冰大阪還沒開化。
四川腳夫已經(jīng)上爬了。
我著實發(fā)怵,但還是帶頭向上試著腳步,他們能上我們?yōu)槭裁床荒埽?/p>
雖然是這么說,這種冰大阪還是難走。好在它的表面不很堅硬,可以踢出腳窩。這樣的進(jìn)展太慢,但中午一定要翻過山口,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因為下午山上天氣多變,也許風(fēng)暴也許雨雪,我們趕上哪種都要完蛋。再后來我就嘗試著利用回力鞋的直角側(cè)沿,拄著棍子輔助著往上跑,加快了速度反倒不往下滑。
終于爬上了一塊冰板。我取出攝影機,調(diào)調(diào)焦距拍了幾秒鐘。下面的人喊,把大繩放下來!裝大繩的包,已經(jīng)被腳夫背到上邊第二道冰板下。我飛跑著取回繩子,心里卻嘀咕,才剛剛開始??!
這時最后的一位,小臉煞白的高嶺也上來了。大家坐在裹著灰綠雜黃苔蘚的石頭上休息了一陣,準(zhǔn)備再沖擊第二道冰板。腳夫說,上邊的道路全是冰大阪。我仰望著被迷霧遮掩的山巔,心里沒底。再看看大家,都靜悄悄地相互望著。
快到頂峰時,雪越來越厚,有的地方一二尺深,但路不太陡好走多了。
最高的山口能看到時,腳下出現(xiàn)了很陡的鯉魚背似的路,這時候海拔的高度讓諸位呼喘得像一個大風(fēng)箱。我就抖出經(jīng)驗:摳一團干凈的雪吞下。真的很靈驗。諸位也效仿,腳步真的快了許多。
鑲著金牙的腳夫小柳咧開大嘴告訴我,我們的腳下曾經(jīng)有一架黑鷹直升機墜毀。仔細(xì)看時,果然皚皚的白雪中突兀著飛機的金屬殘骸。
在鯉魚背似的山脊上,風(fēng)刮得我搖晃了幾下,看看西側(cè)深有數(shù)百米的陡坡,驚得一身冷汗。接住高嶺伸過來的手,站定喘息了一下,各自又掏了幾把雪塞在口里,再咬咬牙,多雄拉山口終于到了。
我很后悔沒帶海拔計,因為多雄拉山口的海拔說多高的都有,我們的腳夫老吳說是4800米,我還聽到4300和4600的說法。
邊群有些頭痛,他拄著棍子,呆站在雪山上,鼻涕、眼淚、口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只一會兒在胡須上就結(jié)凍成冰茬,我心里緊縮了一陣,腦袋里出現(xiàn)了一種久留此地會危險的念頭,便趕緊讓大家學(xué)著藏族人的樣子,口中高喊著“唆——唆——唆”請山神保佑,順時針過瑪尼石堆,然后催促著各位速速下山。隨著海拔的降低,寒冷以及高原反應(yīng),會緩和或減少,這是毋庸置疑的。
下山很有意思,在大雪坡上蹦跳滾爬著向下跑,一會兒就下來一大截,回頭望望山口,心中痛快至極。
從多雄拉山口下來,像下大樓梯,一個又一個全是大雪坡臺,厚厚的潔白一片,幾乎看不到石頭。一個坡臺要走一小時左右,我想這里要搞個滑雪場一定不錯。大概是第五個坡臺,開始發(fā)現(xiàn)有很大很大的雪融洞,直上直下的冰墻雪壁上,泛著湛藍(lán)冷麗的幽光。離它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就打住腳,不敢近前。
第七個坡臺的冰雪壓不住春天的氣息,已經(jīng)和山體土層拉開了空間距離,并且這種空間距離,隨著溫暖升高會越來越大,在陡崖處形成一個又一個懸探的巨大冰舌和一個又一個飛瀉的銀亮瀑布,好像一個個長嘴巨獸,張著大嘴流著口水,好爽麗的景致。心里正在感嘆,南坡上一塊大概有五六平方米的冰舌頭齊根崩潰,掉在下邊的融水里,然后飛身躥躍進(jìn)傾注的瀑布。
驚心動魄,道路危艱,思慮過多,影響心情。扭回頭時,卻見邊群也看到這一景觀,禁不住相互唏噓一番。
走著走著,腳夫們也慢了下來。有峭壁之上小路窄窄不過半尺,需雙手緊扒巖縫,屏住呼吸,腳腳相持,步步為營。腳下,霧氣縹緲,萬丈深淵。
其實,此時此刻已經(jīng)沒了膽怯,倒是精神高度集中,這多少讓我悟到一點什么叫遇事不驚。雖然手腳還是有些顫抖,但那不是嚇的,而是一種疲勞。
我走過這段懸路,屁股蛋子頂在土坡上歇了一會兒。等待著,卻不見后繼有人。記起后邊該是高嶺,便順原路返回,看見他在崖口上猶豫不決。我喊住他,讓他把肥肥大大的雨衣脫掉,走這樣的險路需要身上利索。在我接住他雨衣的同時,告誡他,跟著我走,不要向四外亂看。因為我知道目睹腳下煙霧彌漫的深淵,心理上要承受很大的壓力。
前邊的腳夫突然駐足,行李一個個架在石頭上。我跑到唉聲嘆氣的小柳身邊,他一個勁兒地說:“完嘍完嘍沒路了,這下子全完嘍!”
面前是一道看不見底的瀑布的瀑頂,五六米寬兩三尺深清澈的融水,從黑洞洞的冰雪下流淌出來,拐了個彎,匯合前邊另一個冰舌下的融水,增加了洶涌的氣勢滾下崖口形成飛瀑。
我們要想通過,只有眼前這條唯一的路,涉過融水,爬過冰舌頭,前后加起來不過50米。而這50米的路卻錘打似的教訓(xùn)著我,你把握得了水中的路,你把握得了隨時坍塌的冰舌頭嗎?我考慮過,把大繩拉起來??衫鸫罄K也要有人過去呀,而且這么長的時間,面對如此恐怖的險境,我們的心理是否能夠承受得住?不如趁大家還沒有弄清楚、心理上還比較穩(wěn)定之前,迅速通過。穩(wěn)定的心理,是做好諸多事情的前提。
我和老吳嘀咕了一下,他抽出柴刀,蹚過水流,爬上對面圓滑斜坡的冰舌。他用柴刀在距冰舌尖一米多遠(yuǎn)處,砍挖出一溜腳窩。我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冰花飛濺中的這位爺們,真怕他用力過度,再把一米多厚的冰舌砍挖透,我們就真的完蛋了。還好,他終于步履維艱地過去了。我怕人多分量重,冰舌經(jīng)受不住,便沖后邊大喊了一聲:“別急,一個個來?!比缓笮Х吕蠀?,踏進(jìn)水中。
水不僅冰冷刺骨,并且湍急得令我站不住腳,在這種時刻我也顧不了腕子上戴著的手表,雙手扶著水中的卵石穩(wěn)住身體。爬上冰舌時,我覺得兩只腳發(fā)軟,似乎蹬不住雪窩,就又用上雙手。十指用力可以摳進(jìn)雪里,穩(wěn)妥多了,但要加快速度。過去后,我大喊著告訴華波讓高嶺先過,否則沒人斷后他會慌亂。
當(dāng)我接住高嶺伸過來的手的剎那間,我倆兩條僵硬冰冷的胳膊,也許是因為攥得太死的緣故,居然劇烈地?zé)o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一個又一個,全過來了,我眼前一陣發(fā)黑,那條冰舌轟然坍塌變成了飛瀑,銀光四迸。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慌,我說:“原地休息,抽根煙?!本鸵黄ü勺跐竦厣?。
半截?zé)煶橄?,我們猛然想起,過冰舌頭的情景,誰也沒有拍下。繼而邊群問我:“曾哲,中央電視臺要給五萬塊錢,讓你再走一遍冰舌頭,你走嗎?”
我看看其他幾位,他們都搖頭,我說:“我連搖頭的氣力都沒啦,要錢還有什么用!”
冰舌坍塌時壯觀、恐懼的美,時常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那是我見到的任何的美都無法與之媲比的。我經(jīng)常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中心驚肉跳地醒來,輾轉(zhuǎn)反側(cè)地反復(fù)品味,直至東窗泛白。
那天我們爬過終生難忘的冰舌頭,再往下走就沒什么險路了,但大家的疲勞使我們的速度銳減,行進(jìn)得很慢,本來正常情況應(yīng)該是下午兩點到達(dá)拉給兵站,可我們卻是晚七點左右才到。一座山,二十多公里,我們將近十二個小時才翻越過來。
三
翻過東喜馬拉雅山,坡根兒和原始森林之間,有廢棄的兵站。走進(jìn)看看,抬頭是天,徒有四壁,殘垣斷墻都算上是四間房。這地界兒軍用地圖上標(biāo):拉給(LAGYIN),拉給在珞巴語中是“指甲”的意思,其實這地方狹窄得像指甲縫。
靠北尚存半個屋頂?shù)牡谝婚g,已經(jīng)有了主兒了。那是兩個粗壯赤膊、荷槍實彈的門巴獵人和途經(jīng)這里要出山去的兩個門巴女子。門巴語管年青的姑娘稱烏姬,管已婚的少婦稱亞米。
烏姬、亞米和獵手正圍在火塘邊燒茶烤火閑嗑,架在附近干樹杈上的解放鞋、綁腿……怪異的氣味順著半截子隔斷墻,游弋過來。
我們在第二間沒屋頂?shù)奈堇镏饚づ?,烏姬、亞米悄沒聲息地過來幫我們把篝火點燃,這是很重要的。屋子很潮濕,空氣潮濕,木柴潮濕,沒有火是不行的,點火又真真的是一門藝術(shù),你看濕剌剌的木柴,愣被她倆搞出騰騰亂跳的火苗子。
烏姬又端來一壺?zé)岵?,就著茶水,我們一人吃了一塊壓縮餅干。我送過去兩個打火機幾盒香煙,再和獵人聊了聊天,問問狩獵的收獲。他們說,難,看到的不敢打,敢打的看不到。我跟著一起搖搖頭,才回到帳篷睡下。許是因為累了,雖是潮陰寒涼卻也困得香甜。這夜,是我一生少有的輕松睡眠,無夢。
翌日,覺晚,天大亮,身下一片薄薄清水。
拔寨,吃早點,喝茶很是重要。謝過獵人、女人,十點整,進(jìn)發(fā)原始林海深處。
上午的森林,白霧煙云浸沒了樹梢,彌彌漫漫殘存的天空,偶爾閃露像藍(lán)藍(lán)的眸子,肺腑里投進(jìn)幾縷濕潤清爽的光芒,腿腳越發(fā)地愉快。寂靜中三兩怪怪的鳥鳴,從翠綠的悠遠(yuǎn)處傳來,像愛唱歌的小姑娘在清理著嗓音。
開始的森林之路還好,大家輪流背著四五公斤重的十六毫米攝影機,偶爾拍一點什么,但慢慢地路就變成狹窄的小道,并且時時被橫七豎八躺倒的朽樹攔截。攝影機成了天大的累贅,便放進(jìn)大宗行李交給了腳夫。再往后更加艱難,路成了水槽或叫硬邦邦的道溝,里邊蓄滿了腐葉和水,一只腳下去水沒過綁腿不說,還窄窄巴巴得幾乎被卡住。此時此刻,就是一張紙你都懶得去拿。
除了這樣的路之外,還要過幾條溝壑,兩片大操場寬堅硬的雪川。前人在溝壑上橫架一棵濕剌剌滑溜溜的原木,溝雖不深掉下去即便死不了,也要斷傷胳膊腿的。雪川的危險在于它化開的雪洞,掉下去絕對沒命。
這對我們走過冰舌頭(我叫它死亡之舌)的人來說,算是小菜。但諸位極認(rèn)真,誰也沒把它不當(dāng)菜,顫顫巍巍就過來了。
太陽好熱,我們在一片林蔭下的卵石上休息。
在喜馬拉雅北麓談及色變,令我等頭皮發(fā)麻的旱螞蟥,被大家遺忘多時的此刻,突然出現(xiàn)了。奇特的是它第一個青睞的,恰恰正是最害怕這種軟體小家伙的高嶺。
旱螞蟥這種東西,形狀類似稻田里我們叫螞蹩的水蛭,只不過個頭小下許多,沒喝血時是條癟癟囊囊軟綿溜滑的腔腸小蟲,兩頭各有一吸盤,待鉆進(jìn)你的皮肉喝足鮮血,飽滿的它就像一根七八公分長的筷子頭。自打進(jìn)入你的身體到吮夠掉下來,自始至終神不知鬼不覺。過后那個傷口眼會血流如注,少則一二分鐘多則十幾分鐘。不僅如此,還很不講道理地不能診治堵塞處理,因為這妖蟲在吸嗜你血的同時,它要分泌一種帶毒的螞蟥素,以此稀釋黏稠血液便于它攝汲。此蟲分金黃、暗綠兩種,身上均有縱向條紋,前者黢黑后者銀白,前趨后趨,一弓一張,不緊不慢,不慌不忙。被它咬過的傷口,往往是大汗淌過或是雨水淋漓,你才會稍許有感微癢,看時血液已厚厚趴在腿肚上,像條蚯蚓。
第一條螞蟥出現(xiàn)時,我們一點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可能是進(jìn)來之前說得太多的緣故。那時我們正在林中的一塊石壁前的空地上休息,背包行李卸了一大片,人們也東一個西一個地坐下抽煙搗氣。
我剛剛把一泡濁水沖著茂密的原始森林排射,突然聽見高嶺在歇腳處,尖聲怪調(diào)又急急促促地呼叫:“曾曾曾……哲?!逼渚o湊和快速的節(jié)律,讓我感到壓抑和喘不過氣來。我提拉上褲子邊系邊往回跑,就見高嶺扎著雙手仰著恐僵的臉不停地喊叫,腦門上血溜子淌下,里邊還有條活物在蠕動。
螞蟥。
我腦殼里映出兩字,雞皮疙瘩就起滿一身,只幾秒鐘的事兒。掰著他的下巴去揪扯那廝,不知是它滑還是我手軟,揪了幾下才把它揪出,急急甩進(jìn)草叢。這個過程我努力表現(xiàn)得遇事不驚,輕松自如,小事一樁的感覺,因為我不能驚慌失措。我自認(rèn)為我是這個隊伍里最有經(jīng)驗的(事實也如此),我的舉措對軍心是產(chǎn)生直接影響。可以說我做到了,但那個軟不溜秋的小家伙,讓我的心理別扭了好一陣子。
我盤坐在一塊石頭上,偷偷安靜自己??匆娺吶?、華波正忙著給高嶺擦血,我說道:“各位兄弟,從現(xiàn)在開始,這些螞蟥將陪伴著我們走過墨脫?!比缓笥诸~外地加重語氣說,“我們索性就放開來讓它們吃,躲是躲不過的,據(jù)說螞蟥是多方位多角度地立體交叉襲擊人,甚至你咳嗽一聲或吐口痰,都會招致它們從樹葉上飛落下來。”
大家翻出了“御蟥服”,又把綁腿重新打緊,有口的地方用膠布纏好,包括男人褲子上常用的天窗,那小家伙可是無孔不入啊。
隊伍開拔。小柳把背包扛在背上待我走近,指指我剛才撒尿的地方說:“我忘記告訴你們了,去年有一個過路的人死在那里?!?/p>
“怎么死的?”
“累死的!”
“哪里的人?”
“搞不清!可能是河南的,要不就是天津的!”
下面的路越走越慢。螞蟥驟然增多是我們始料不及的,頭上、脖子、胸口、鞋窠兒里——從鞋舌頭的邊縫、從鞋內(nèi)側(cè)的氣眼、再擠開襪子的纖維,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開始還走走停停,找個河灘石板解鞋脫襪,或相互收拾一下,但這樣做減慢了行進(jìn)速度,就不歇了,憑它吃咬。我們當(dāng)天必須走過這片三十多里地的原始森林無人區(qū),晚上一定要到達(dá)只有兩個戰(zhàn)士駐守著的汗密兵站。
顧不上它,反倒不在乎了。由著它性子吃吧,只是令人發(fā)指令人憤怒的是它太浪費了,吃的比浪費的多得多。華波估算,它浪費的是它吃掉的十倍之多。邊群說差不多,高嶺卻不以為然地說,它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它愛浪費多少就浪費多少,只要別讓我看見。
高嶺不僅有恐高癥,還有恐血癥。在家時,一次他帶兒子去看病,驗完耳血后,棉簽沒有按住,血流了他一手。兒子的病沒看完,他先暈了過去。
天空是一會兒雨一會兒晴,身上是一會兒濕一會兒潮。我索性不穿雨衣,用它蓋在行李上,這樣一來我行走利索不說,就連螞蟥也粘得少了許多。
林中的氣氛始終是陌生而又神秘的,長長的不知何物的根須和過山龍的藤,纏纏繞繞在布滿青苔的樹身上,幾棵含著苞蕾的寄生蘭,在樹干的杈椏或疤癤處,冒出幾絲嫩綠。還有一些紗幔狀的綠色雨林蘚蔓植物,懸掛出一幅怪異和陰森。突然出現(xiàn)的一二株鮮艷刺目的孢菌,為這博大精深人跡罕至的大森林,平添了幾分恐怖和悠遠(yuǎn)的久違的莫名的生疏。
林中越來越昏暗,路越來越難走,一棵橫倒在彎曲小路上的大樹,其茂密的枝葉能遮蓋住方圓百米,從中鉆攀過去已是暈頭暈?zāi)X,再去尋找小路真是難解難分。
我最擔(dān)心的發(fā)生了。
我們的體力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終于在夜幕徹底降臨的時刻消耗殆盡。這時的我們每人手中早已多出了一根竹拐杖,多了一個支撐點也無濟于事。我們歪歪斜斜磕磕碰碰地走到林中的一片空地,估計有足球場大小。
突然邊群倒下了,沒有任何商量地倒下了,隨之隊伍像是誰下了休息的命令一樣,倏忽全部就地坐臥,失了章法。
我跑到邊群跟前,他已經(jīng)睡死一樣昏厥過去。墊起他的頭,喊叫著滿處找東西打水,華波和高嶺雙手捧來的水所剩無幾。眾人多恨手頭竟無盛水的家伙。猛地似乎有位神人在指點,大家不約而同想起了手中的竹拐杖,一截截一尺來長的竹筒恰是盛水的器皿,幾位就呼啦啦舉著撲向溪邊。
水灌下,邊群終于蘇醒。老吳艱難地背起行李說:“這樣的晴夜,野獸最容易出來溜達(dá),大家要抓緊時間趕路?!?/p>
我們再一次進(jìn)入原始森林,黑暗再一次籠罩住我們。我們帶的多節(jié)手電筒,只有一個放出光明,好在老吳還備有一個。這樣一來隊前一個,隊尾一個,開路一個,腳下一個。但光線太暗,路又坎坷泥滑。經(jīng)常是這個摔倒那個爬起,時不時夾雜著驚叫聲。
不知何時,片片銀光閃爍,飄飄灑灑,如是繁星簇簇從空中降落,疑是幻覺。我把眼睛一揉再揉,才敢確定是螢火蟲在頭頂上飛舞。
“??!簡直是一個個小精靈?!?/p>
華波對此有生動記錄:“眼前有四五只小燈籠般的螢火蟲在黑絨幕似的背景上緩緩飛舞,輕盈明亮,令人驚喜。定睛再往深處看,星星點點,夢幻般漂浮著一層層,漸隱在黑絨幕中。令人頓生神秘的童話之美?!?/p>
隊伍再一次停下,是因為邊群又倒下了,倒在了泥濘之中,手電下他緊閉雙眼的臉龐蒼白,濃密的胡須中流出幾道螞蟥咬出的鮮血。我摘下他的眼鏡,再把螞蟥揪出來,然后搖晃呼喊著他,邊群、邊群……他不能躺在這里,我們沒能力背著他走,邊群、邊群……他像死了一樣,腦袋身體松松垮垮,邊群、邊群……喊叫聲被森林高頻擴音轉(zhuǎn)換回蕩,似乎山地也有了一種震顫。我把臉貼到他的鼻尖,有感微微一絲鼻息,有呼吸,我繼續(xù)搖晃,再用力扇打他的臉頰,他終于慢慢睜開眼睛。
“咬咬牙,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蔽液啊?/p>
“馬上到了,馬上到了!”高嶺喊。
“拐個彎就是!拐個彎就是!”華波喊。
他掙扎了幾下,最終還是癱軟在地。諸君焦急萬分,又萬般無奈。
邊群身高一米八二,體重八十公斤,誰弄得動他?
三個腳夫也跟著一起著急,慌忙之中老吳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從自己的包中取出了半盒擠壓得歪歪扭扭的“蜂王漿”說,試試!我說好老吳,管事給你記頭功,便砸碎瓶口給邊群連續(xù)灌下三支,眨眼工夫奇跡發(fā)生,邊群居然張著兩手坐了起來。
再上路,邊群還是軟綿綿的,華波去攙挎著,真難為他。
我和老吳在前邊探路,問他還有多遠(yuǎn)?想他回答又是老話:快了!
他卻說:“怪了,早該到了,怎么還沒到?……”
我捂住他的嘴,怕后邊人聽到,心里慌慌亂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狠狠腿腳,豁出體力向前邁步。
進(jìn)入一片可以看見星星的空地。老吳站住了,尋覓了再三,突然喊道:“到了,到了,這就是汗密,這就是汗密兵站?!?/p>
朦朧中,我看到一幢木屋,終于松下口氣。讀表已是第二天零點過八分。我們真可稱得上為蝸牛趕路、腳掌丈量了十幾公里,我們用去了十幾個小時。一公里一小時,日夜艱難。
從我們四個人的體質(zhì)來看,除了華波好點就屬高嶺了。自從邊群倒下,我的心里就沒了底,這可是剛剛開始??!如果再倒下一個,我們索性打道回府。還真不錯,高嶺經(jīng)過高、險、蟲、血的折磨,腿腳愣一點兒沒受妨礙,磕磕絆絆搗得還蠻輕松。
大家心里會不會有些后悔了?后悔莫及。
后邊的人們聽到我們的呼喊,像特種部隊登陸似的速度,呼啦全上來了。
我和老吳來到漆黑一團的木屋下,一邊呼叫一邊用拐杖敲打木門。
“干什么的?”右面的大石后有人嚇問。
老吳把手電光往那邊挪了挪,我看見一名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端著沖鋒槍正對著我們。老吳說了話,那人就不見了。一會兒,木屋的門開了。
我們攀梯蜂擁而進(jìn)。
在汗密兵站接待我們住下的是一間大屋,大概有百十平方米。床是一張能睡十幾個人的大通鋪,幾團棉絮一樣的黑被子。這一切都是我后來觀察的,剛一進(jìn)屋時我們幾位根本顧不上,只是可著勁兒趕緊脫雨衣、鞋、綁腿、褲子……半分鐘脫凈,然后是擇螞蟥。擇之前先把香煙點著,拽不下來的,用煙頭一燙,螞蟥就掉下來了,然后扔到床下的木地板上,問題馬上就來了。你一條我一條,一會兒扔多了,那家伙又開始亂爬,有的爬上墻,有的竟爬到鋪上來。這東西捏、掐、拽、拍一般弄不死。我們正不知如何是好,駐防這里的戰(zhàn)士小徐拿來一個鹽罐,說把它們?nèi)拥嚼镞呉粫壕退赖簟?/p>
我們每個人身上有幾十個小洞,甩掉的螞蟥估計總得有上千條。高嶺有血衣(白背心)為證。那夜,他的胸頸有十幾條螞蟥同時大吃大喝,高嶺也因此被冊封為首席飼養(yǎng)員。
稀飯熟了,我們一人吃了兩碗。我的精神倒來了,燭光中披裹著破棉絮和兩位當(dāng)兵的聊起天,華波也參加進(jìn)來。歪斜的邊群、高嶺,早已打出了呼嚕。
凌晨三點多,夜涼涼,睡下,伸展腰肢,每個關(guān)節(jié)所傳達(dá)給大腦皮層的都是愜意,真是舒服透頂。享受,明天再好好休息一天。汗密兵站,說它是六星級賓館都不為過。
早晨醒來,他們仨橫七豎八無聲無息,像幾具尸體,寂靜和陌生的環(huán)境讓我有些暈眩,以至好長時間沒搞明白我是在哪里?
陽光從木門縫隙中擠進(jìn)來,老天保佑今日是個大晴天。
看設(shè)備:溫度12,濕度74。濕度一高我就含糊,今晨膝關(guān)節(jié)就好一些。昨天我還在路上瞎琢磨,這腿如此劇痛,大概離癱瘓的日子不遠(yuǎn)了。
腳腕、膝蓋疼痛之外,腳丫子也被泡得腫腫脹脹,過了一宿好了點兒。昨夜剛脫下時活脫泡發(fā)的富強粉饅頭。有些被螞蟥鉆的眼,開始感染化膿。好在我們藥品帶得比較齊全,消過炎后,再貼上創(chuàng)可貼就沒事了。上路不可能,還得繼續(xù)休息。
又一天。外面晴晴朗朗,濕度卻直線飆升,91,還沒停下,直沖濕度計的極限——100。棉被絮濕濕剌剌,似乎一把能攥出水來。
可駐守在這里的徐、董兩位軍人卻說,是你們給我們帶來了福氣,已經(jīng)三四個月沒這么晴啦。
這是一個能住幾十人的大屋頂木房子,像西南地區(qū)的吊腳樓一樣,離地一米多高,建立在山林中的空地上。方圓幾十公里沒有人跡,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人區(qū)。在這里設(shè)置兵站是為了開山季節(jié)(七~九月),方便邊境獨立營運輸給養(yǎng),也是一個中轉(zhuǎn)站。每一次開山季節(jié)過后,更換兩名戰(zhàn)士,這兩名戰(zhàn)士就一直堅守到來年。
第二天,我看大家的精神狀態(tài)更糟,就決定再住上一天,這還得和腳夫商量,因為他們的報酬是按天記的。聽腳夫說這里的食宿價格相當(dāng)?shù)馁F,每人每天三十五元,加上他們一共七個人,一天是二百多。
在大木屋門外的北面墻上,有歪歪扭扭幾個字:孤島賓館;青春獻(xiàn)邊疆;一生為祖國站崗放哨以及一些葷話菜譜:紅燒螞蟥、滑溜白云、青燉冰雪、素?zé)颓屣L(fēng)。也有楹聯(lián):有煙抽煙沒煙卷綠樹葉,有酒喝酒沒酒灌白開水。
我思謀著,明天要到背崩,必須經(jīng)過最后一道關(guān)卡——解放大橋,而這個橫跨雅魯藏布江不到兩米寬、二百米長的鋼纜吊橋正中間,蓋著一個只能鉆進(jìn)一個人的小棚子,有一名戰(zhàn)士二十四小時端著全自動沖鋒槍守衛(wèi),檢查過往的行人。外來人沒有軍分區(qū)開的通行證件,不予放行,我們是不具備手續(xù)的,萬一在大橋受阻,再退回去可就慘啦!而這里駐守的戰(zhàn)士和大橋駐守的戰(zhàn)士,應(yīng)該是一個營、一個連或一個排的,他們一定認(rèn)識,通過他們的私人關(guān)系是否可以?……
我在伙房外找到老兵小徐,漫不經(jīng)心又心懷鬼胎地和他搭訕,最后把話題引到解放大橋上。他說守橋的是他老鄉(xiāng),我就順勢請他幫個忙給他老鄉(xiāng)寫張便條。然后接過謝過,小心翼翼地塞在羊皮腰包里,這樣一來,心中的石頭落地了。
四
凌晨四點起床,一個個懶散的樣子,好像還沒歇過來,外面又是大雨傾盆,同伴幾道商討的目光注視過來,我躲閃開。老吳他們已經(jīng)在煮飯了,我昨天對他們說的,今天早六點準(zhǔn)時出發(fā)。他們不愿在這里多耗,時間對于他們也是金錢,抓緊嘍,山里山外可以多跑兩趟。
出發(fā)時天剛亮,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但比剛才小多了。這也是我至今不解的問題,為什么我們一上路就下雨,一歇息就晴天?
高嶺渾身上下涂了幾盒清涼油,像給軸承抹潤滑劑,以至清涼之氣飄然一路。他這方法果然奏效,身上的螞蟥減半,卻也熏得我腦仁疼。
上山下坡,過河蹚水。再下邊的路更加難走,森林更加茂盛,雨水更加頻繁,螞蟥更加密集。因為我們是一路下坡,海拔越來越低,直至熱帶雨林地區(qū),竹林竹藤大葉植物,芭蕉過了又是香蕉林。老天也是有意思,一會兒晴一會兒雨,一會兒我們大汗淋淋一會兒老天大雨淋淋,多變的頻率也在加快。這時候我被絆了一跤,原本是平平淡淡的事,但不幸的是右膝蓋磕在石頭上,并且奇怪地引發(fā)了雙腿關(guān)節(jié)的疼痛。這時候剛剛上路一個多小時,我擔(dān)心下邊的路如何堅持下來?
我只有一個選擇,每隔三小時,吞吃幾?!胺冶氐谩?。吃過藥后,上坡的路還好,下坡的路照舊極其艱難,幾乎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我不無道理地想,此刻便是讓我知道什么叫堅韌的時候了。
一邊走一邊汗水或雨水往下流,一邊走一邊感到身體的某個部位,有東西在蠕動,我知道我身上如此,大家就更甭提了。因為一般來說,我每每都是走在隊伍最前邊的,在驚動螞蟥翹起吸盤的瞬間就已經(jīng)過去了,后邊的人粘了一個瓷實,所以理論上講他們身上的螞蟥比我多。然而我灌滿雨水的白回力鞋,在每一步踩在地面時,都會有鮮紅的血水從鞋帶眼里擠出。在過了一個極險的塌崖小道上的一座吊橋后,我宣布隊伍在干凈的木橋面上休息,清理身體。
我迅速脫鞋,脫下線襪子。右腳面上一塊二分硬幣大小的地方,血泊中蠕動著一些螞蟥,我一條一條地數(shù),一條一條地拽,有的已經(jīng)飽血,有的還癟癟囊囊,有的已收獲過半,好家伙一共十一條。
萬丈深淵不敢說,幾百米一定是有的。這就是開鑿在懸崖峭壁上的老虎嘴。加之峽谷中朦朧霏霏的淫雨,窄窄的一尺多寬的小路上亦步亦趨,難免讓人驚心動魄。許多地方還得摳著水淋淋的石頭才能過去,手指尖兒僵硬得沒了知覺。倘若對面來了馱隊就砸嘍,路窄巴得沒法錯過。老吳講以前還真碰到過這事兒,雙方商量著貨物卸下把騾馬推下去。你方一頭,我方一匹,……直到可以通過為止,聽著真夠殘酷的。
老虎嘴平安無事,再下邊的路就好走多了,很快一路大坡走下,我們到達(dá)了一座大橋橋頭,這就是我日思夜想憂心忡忡怕見又想見又不能不見又非見不可的必經(jīng)之處——解放大橋。這地方要是卡住不許通過,沒說的,我們就只好打道回府了。
三十年前,人民解放軍某團團長宣布了軍區(qū)黨委“在墨脫雅魯藏布江上架一座鋼索大橋”的決定,要結(jié)束當(dāng)?shù)赝寥肆锼髌さ臍v史。
二百五十米長,直徑十公分的主鋼索八根,重達(dá)幾十噸,用人拉、用肩膀扛,扛過我們剛剛翻越的山、剛剛走完的路。
有文字記載:八根主鋼繩扛到了,難題又冒出來了。背進(jìn)來的鋼繩靠什么從北岸送到南岸?于是,一門60迫擊炮架起來了,摘去了引信的彈頭上牽著鋼繩。手托炮彈的炮手,心在顫抖,230的跨度,……迫擊炮一聲巨響之后,彈頭引著鋼繩,準(zhǔn)確地落在對岸。
再往上溯,門巴人也是此法,用竹箭將引繩射過去,架藤網(wǎng)橋。
我讓大家在橋頭休息,一個人上橋和橋當(dāng)央手端沖鋒槍的警衛(wèi)戰(zhàn)士交涉。把汗密兵站小徐的短信交給他,大橋雖然顫顫抖抖,但此時的我卻異常的心情平和。也許是我堅定了百折不回的信念,也許是我無所謂一個人的把守,現(xiàn)在看來說夸張了,可當(dāng)時真的就是那樣。
順利,極其順利。
那名戰(zhàn)士把我的身份證鄭重還給我,立正敬禮說:“辛苦啦。”當(dāng)我站在悠晃的橋中看著我們的隊伍走過;當(dāng)我俯視滾滾東去的江水,一種動心的暖流,搞酸了我的眼眶,幾滴熱淚跌落進(jìn)翻卷的浪花。
為我們背行李的老吳叫吳大成,家住在背崩鄉(xiāng)壩子下,東鄰邊防營駐地,西和南是山林田野。石墻、柵欄、木房子,圍出一片天地一片凈土。二十幾歲的門巴族媳婦,已經(jīng)給老吳生了二女一男。聽說我們還沒吃晚飯,便撒手娃娃去忙,我們急急攔阻,她卻依舊。再讓老吳勸,才停了手腳。我說,太晚啦吃口剩的就行,沒有就算啦。那媳婦不太好意思的樣子,端出來大半鍋稠稠糊糊的綠豆稀飯。
我們盤坐在院中,一人兩碗,像喝瓊漿一樣,吸吮出清清香香歡歡亮亮的動靜,把飯鍋打掃得干干凈凈。美食佳肴!各個交口稱贊。其實這時候才算喘過口氣來,尤其是我,過了雅魯藏布江解放大橋,就是過了最后一道軍戒關(guān)卡。以后不用擔(dān)心阻撓了,再往下就是我們自己的工作如何做,自己的路如何走罷了。
老吳家小院的環(huán)境很幽雅,竹林、稻禾、螢火蟲飛舞,門巴媳婦在燭火中奶孩子,哼著悠悠的催眠謠。
找到鄉(xiāng)政府招待所時,天空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敲門時我盡量把聲音和節(jié)奏搞得輕緩些,這其中夾雜著七分歉意三分怯意。如此深更半夜還來打攪,真是很難為情。
招待所就一間北開門的房子,屋中除了一條貫通南北坑坑洼洼的大竹鋪,沒任何東西。從雨中進(jìn)了屋里剛有了點滿足,管理員又拿來棉被、熱水、蠟燭,這讓我們感到無比奢侈。
鋪好墊好,沒怎么耽誤,就都睡下,半夜無話。
還是怪怪的,一住下天就大晴。各位累得夠瞧的,太陽光已經(jīng)照進(jìn)屋,一個個還如同死豬一般。起得很晚,吃午飯時已是下午,米飯、炒辣子和豆角。
華波身上開始燙熱,不知是何原因。他老兄若發(fā)起燒來,這路就更加難走了。華波說襠下不舒服,就尋,便一脫到底,八只眼睛一起搜查。都看到他左大腿根兒上粘著的創(chuàng)可貼,他老兄那地方被螞蟥鉆了個洞,小白褲衩下半截染得鮮紅。揭開創(chuàng)可貼看,傷口已經(jīng)無所謂了,倒是那地方起了一個雞蛋大的疙瘩,按按還挺硬,細(xì)瞧把我嚇了一跳,那疙瘩往上一道紅線過了肚臍眼,往下一條紅線到了腿肚子,據(jù)說不管紅線到了哪個“心”(腳心、心臟)都會一命嗚呼。
我們幾個男人慌亂起來,四處去找鄉(xiāng)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是鄉(xiāng)小學(xué)校長的夫人,一個瘦高膚色微黑的門巴女人,她給華波打完針,便帶我去了藥房。藥房很簡陋,藥品很零亂,各類藥也不少,但實用的少,過期的多。我從中選了一點高嶺用的皮膚藥,也許是這里潮濕的原因,他的某些隱蔽旮旯角落起了濕疹。
吃藥的吃藥,涂藥的涂藥,喘息抽煙,才發(fā)現(xiàn)香煙沒了,就呼著叫著喊著,無奈,老吳他們還沒送來行李,只好忍氣吞聲。
這時候,大門口出現(xiàn)一個軍官,他后邊跟著一名端著沖鋒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他們嚴(yán)肅的面孔讓我感到有點緊張,難道還要檢查?果然不出所料,我只好再一次把全部信、證拿出。當(dāng)軍官看過讓我收好時,我心中略微輕松下來便說:“非常抱歉,我們的行李還在下邊,沒有什么招待您的,煙也抽完了。”他面帶微笑告辭說:“你們休息,我呆會兒再來?!?/p>
我們幾位面面相覷,不知道這算不算檢查完畢?正心中忐忑,他又興沖沖回來了,進(jìn)門就扔在我們面前一條“烏江”牌香煙。我們就興高采烈噴云吐霧亂侃起來。
原來他是墨脫駐軍的最高指揮官,楊副營長。他個子雖不高,但很精干,四十來歲,河南人。說興奮時,他在鋪下的木地板上走來走去,腳步卻輕得沒有聲息。他的話題最多的是這里的戰(zhàn)士在艱苦環(huán)境下的默默奉獻(xiàn),寂寞無聊,沒書讀,適齡軍人找不到媳婦。
我突然想我們和戰(zhàn)士們一起聯(lián)歡一下,做一些我們力所能及的事,這應(yīng)該是一個好主意,果然一拍即合,諸位伙伴和楊營長非常高興。
楊營長走后,我們商議都能做什么,華波可以為他們唱歌、邊群為他們照相、我和高嶺一個編詞一個揮毫,為他們留下點兒字畫……
大家說夠了,時間已經(jīng)很晚,卻都沒睡意。突然各位的眼睛都一起睜大,緊張和恐怖趴在臉上,目光全集中在黑洞洞的北窗戶。只見那里伸進(jìn)一只大手在晃動摸索,然后又縮了回去,我們屏住呼吸。一會兒,大手又伸了進(jìn)來,不同的是手中提著一把壺,把壺放在窗臺上,手就消失了。一切都在靜悄悄中進(jìn)行。
華波把壺拎到炕上來,我一摸熱熱乎乎,打開蓋香甜甜,是一壺上好黃酒,門巴語叫“加米饈”。我們對此美酒大名早有所聞,也可以說如雷貫耳。但是我們誰也不敢喝一口,哪怕品嘗一下也不敢。這正是此酒名氣大的另外一個原因——門巴婦女有時在接待客人時,會在酒中下毒。毒分幾種,有致病的,有致殘的,有致死的。有的當(dāng)時一命嗚呼,有的兩三個月或半年一年后發(fā)作。
在八一鎮(zhèn)就聽桑木登講過許多這種事情。曾有一名軍人被毒死,政府派人來查,全村的婦女爭先恐后,都說是自己下的毒。無奈最后把一個老太婆繩之以法了,老太太高高興興去了。從此她的家庭和后代,在村里受到百般照顧和尊重。
我們越想越緊張,越想越恐怖。但我考慮要是把人家想錯了呢?人家過來拿壺時發(fā)現(xiàn)我們一口沒喝,多對不住人家,那時我們多尷尬!很快我們作出決定,把酒倒掉,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我們把酒壺又放回窗臺,鉆進(jìn)被窩,等待著那只手把它取走。終于我們的雙眼熬不住漆黑的寂靜,像燭火最后閃跳闔上黑夜的目光。
第二天我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看看那壺。那壺不見了,問誰誰也不清楚。但我們一直認(rèn)為,是那個胖胖的女管理員。
五
我們按計劃去了獨立營。營地在雅魯藏布江南岸的一個山凹里,聽說眼下與印度政府關(guān)系較溫和,這里的駐軍一減再減,營房內(nèi)外一派祥和。軍人們各個滿面春風(fēng)迎接我們,像迎接遠(yuǎn)道而來的親朋好友。我們準(zhǔn)備的節(jié)目都用上了,唱歌、書畫、寫字、拍照片、聊天,還給那些出外執(zhí)行任務(wù)未歸的戰(zhàn)士留下沒開封的彩卷。
中午,在部隊的食堂,我們像勝利凱旋的士兵,受到了至高無上的犒勞。豐盛的酒菜,讓我們大喜過望,這是十天來我們做夢都想的,但此時此刻我卻感到手中的筷子沉重?zé)o比。紅燒肉、米粉肉、紅燒牛肉、道口燒雞、東坡肘子、豆豉青魚……除去四季豆角、佛手瓜等蔬菜外,其余都是罐頭,可這些又都是靠戰(zhàn)士們的肩膀,從那條鬼蜮之路背進(jìn)來的。
楊副營長拿來一瓶自制的脆蛇酒,一雌一雄兩條活蛇塞進(jìn)葡萄糖瓶子,灌上白酒封月余即可飲用,祛風(fēng)濕極佳。聽說這種蛇名副其實,活著掉在地上會摔成幾段,脆弱得很,但也有的脆蛇在酒中可以活上半年。
飯后,我們還沒出食堂,操場上突然一陣騷亂。指導(dǎo)員告訴我們,從去年九月大雪封山至今,第一批運郵件的人終于到了,他們是隨著你們進(jìn)來的第二批山外人。我猛然想起巴桑羅布給我們講的,五名背運信件的戰(zhàn)士凍死在多雄拉山上的事情。指導(dǎo)員又告訴我,對于等待家書的戰(zhàn)士們來說,今天的日子不亞于過年。
他說:“在墨脫,官兵們談?wù)撟疃嗟氖切?,給他們帶來最大歡樂或最大痛苦的也是信……每每一封信到手,他們至少要高興二十天,而在二十天里,如果有什么任務(wù)你盡管吩咐,去背物資,去邊境巡邏,還是施工生產(chǎn),不論干什么,官兵們連眼皮都不眨?!?
“一封山,就收不到一封信,得八九個月?。 痹S多戰(zhàn)士這么跟我說。
墨脫真像有些人形容的孤島一般,但墨脫真的又翠竹漫山、煙云繚繞世外桃源一般;墨脫真的默默無聞偏遠(yuǎn)僻靜因為她連公路都沒有,但墨脫真的名揚四海:南迦巴瓦、加拉白壘、大拐彎峽谷。我越寫就越想引錄如下的文字:
1962年6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158團團長魯之東率軍駐扎墨脫,在門巴村寨的木樓頂上第一次升起了五星紅旗。興教育、辦學(xué)校;講衛(wèi)生、建醫(yī)院;促經(jīng)濟、開商場;送光明、蓋電站;通聯(lián)系、修馬道。
70年代,開荒種地,種樹養(yǎng)殖,減輕國家負(fù)擔(dān),調(diào)劑部隊生活。
80年代,開亂石灘種五十畝稻谷,當(dāng)年收一萬兩千公斤。
三十年來,這里的邊防官兵巡邏一次三五天回不來,有的要半個月。然而他們不僅完成了軍人的天職,還為當(dāng)?shù)匕傩赵谏a(chǎn)、教育、醫(yī)療等方面做了好事無數(shù)。
三十年來,雅魯藏布江畔的烈士陵園埋葬著二十八位年輕的生命,他們平均年齡只有二十歲。
和楊營長約好,由他帶著我們到墨脫西部的地東哨所看望一下那里的戰(zhàn)士。在軍營食堂吃了早餐,吃到了久違的大白饅頭。楊營長聽說我腿腳有病,送了我一根白竹藤拐杖。他說白竹藤只在陡峭的雅魯藏布江懸崖壁上生長,已經(jīng)很少見很稀罕,別丟掉,讓它好好為你服務(wù)。這柄拐杖,我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掛在我的書柜邊,看見它我想起的不是路,而是微笑的楊營長的臉。
楊營長一聲出發(fā),我們又開始了長途跋涉。
走著走著,嘴饞的華波發(fā)現(xiàn)路邊一些伸手可及的樹杈和巖石縫隙間,放有碗口粗尺來長的竹筒子,通訊員小胡說,是在山上干活的老鄉(xiāng)的水罐,像城里人出外旅游帶的礦泉水。
華波說可以喝點嗎?小胡說,隨意,任何一個從此經(jīng)過的人都可以喝,喝完放回原處就成。華波就取過一管,拔開玉米核塞,往嘴里倒了一口?!斑?!”他說,“不是水是酒?!薄皩κ蔷?,是門巴人自己釀的黃酒,他們叫‘加米饈?!睏顮I長接過話茬也接過酒筒喝了一口:“嗯,不錯,是上等貨色?!蔽译m然想著“放毒的加米饈”,但也喝了一大口,真不錯,甜香帶酸口齒生津。楊營長說,黃酒里下毒的事情現(xiàn)在還有,但已經(jīng)是極少數(shù)人、極少數(shù)家庭。這種制毒和下毒的方法,傳女不傳男。她是一種糊涂的宗教觀念在作怪,叫“殺人奪?!?,她們認(rèn)為你好,就殺掉你,讓你的福在我或我的后代身上延續(xù)。
地東哨所地理位置很重要,修建在一座矗立難攀,山頂面積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山疙瘩上。是墨脫西部邊境地區(qū)的最前哨,離印度占領(lǐng)區(qū)不遠(yuǎn)。這哨所常年只有兩個戰(zhàn)士,有點兒像汗密兵站。但這里比汗密更艱苦的是山上沒水源,所用的水靠天賜。哨所墻角有一口能站進(jìn)兩個人的大缸,屋頂上落下的雨水,匯合到屋檐的竹槽流入缸里。也有十天半月沒雨的時候,那戰(zhàn)士就只好下山去背。
晚上,我們住在一戶門巴人家,主人叫艾東。屋里的人很多,都坐在塘火邊喝酒,我們進(jìn)門搞得大伙兒一陣騷亂后再坐定,艾東拿出一瓶存放多時的上等藏白。我一碗你一碗,喝到很深的夜里。
木地板上鋪涼席,東倒西歪睡下。夜風(fēng)從頭前的窗戶吹進(jìn)來,還挺涼,我縮緊身子。
醒來,見艾東在做飯,擺了一地的菜肴很豐富:牦牛肉、牦牛肺、炒辣子、白米飯。
這是一戶安居樂業(yè)、祥和溫馨的普通百姓家庭,共十四口人,四畝水稻田,苞谷山地隨便開,誰開的就是誰的。苞谷地雖然還是刀耕火種,但因為這里土質(zhì)極好,產(chǎn)量相當(dāng)可觀。糧食是絕對不缺,政府還免去了他們的農(nóng)業(yè)稅。
艾東向我們展示了他狩獵的弓和帶劇毒的箭,我上去摸時被他攔住,看看我手上沒有破傷,才允。拿起看時黑黑鋒利的箭鏃沒覺出特別,只是聞到一股怪怪的味道。艾東說,別小看它,見血就死。
在背崩似乎呆得時間太久了,不能上路的原因很多,要不然是行李器材潮濕未干;要不然是背夫們昨夜在村里賭錢未起;要不然是天降大雨道路泥濘;要不然是我們有病或懶惰沒精神;要不然……有時住宿費都結(jié)算了,還沒走成,從北京出來二十多天啦,居然還沒到目的地,其實背崩鄉(xiāng)離墨脫縣城只有四十多里地,一咬牙用不了一天就到。
還是沒走成,這是一個很焦灼的字眼。明天必須走,我跟諸位說。
下午,我去了招待所女管理員夏拉林姆家。我連著喝下五碗“加米饈”,看著夏拉林姆熱情和藹的微笑,我感到那些猜測是對美好的一種褻瀆。我喊來另外三個伙伴,大家在夏拉林姆的小木屋開懷暢飲,聽她唱那些我們聽不懂的民謠。臨走前把住宿費交齊,告訴她我們明天上路。
從她那,我還知道了“加米饈”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雞爪谷酒,因為在釀造過程,必須加進(jìn)當(dāng)?shù)氐墓任锾禺a(chǎn)——雞爪谷。否則就不是地道的、門巴人的“加米饈”。
傍晚,我去廁所,在屋后的木樓拐角處又碰到夏拉林姆,她什么也沒說,塞給我一兜熱乎乎的雞蛋就走了。我拿回屋,一共八個雞蛋。他仨見了高興至極,華波一邊吃一邊夸,別看小得跟鴿子蛋似的,就是香。
從背崩到墨脫縣城的路,比我們之前走過的那段,真是天壤之別,大部分比較平坦而且是真的——路。
邊群把在背崩收集到的,在墨脫軍民中廣為流傳的《墨脫行》交給我,歌詞稍作刪補:
一條崎嶇的小路
一種沉默的情愫
讓歲月刻畫青春的永遠(yuǎn)
去回答親人無言的祝福
路啊路,路啊路,墨脫的路
曲曲折折,反反復(fù)復(fù)
噢——噢——
是路塑造了你,還是你創(chuàng)造了路
一條無盡的征途
一行無言的腳步
留下個背影給后人的眼睛
留下個路標(biāo)作人生的歸宿
路啊路,路啊路,墨脫的路
曲曲折折,反反復(fù)復(fù)
噢——噢——
是路塑造了你,還是你塑造了路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