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大雪冬日,有一道菜是極好的:冬筍煨咸肉。
然而必須在大山深處吃,才算好。開門見漫山遍野白雪皚皚,萬物凝止,萬籟俱寂。茅廬之內(nèi),是紅泥小火爐,煮著一缽冬筍咸肉,炭火“劈剝”,喝一碗山家自釀的米酒,其逍乎遙哉!紛繁塵事,郁結不快,連同那霧霾一起,都是遙遠的,都在另一個世界了。此時,倘若還有愛人在側,則庶幾可以美到哭了。
此時冬筍,是黃泥下未冒尖的冬筍,挖來新煮,肥嫩而鮮。咸肉也要好,必須是土豬肉,抹了鹽,在滴水成冰的屋檐下沐了整月的山風。這樣的冬筍與土豬肉,是鐘表界的瑞士機械表,是包包界的驢牌,衣服界的香奈兒,而且比這些奢侈品還要奢侈,它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就仿佛,買得到大山卻買不到大雪覆山,買得到美人卻買不到愛人在側。
就讓它是個夢吧,何況現(xiàn)在也流行說夢。
冬筍,春筍,都只有在當季吃。過季了,也就不叫冬筍、春筍了。春筍切了極薄的片,用雪菜和臘肉炒了,很是鮮美?!渡郊仪骞愤@本書里,寫到一樣時鮮菜:“傍林鮮”。趁竹林里的筍長得最盛的時候,就在林子邊上挖一個土灶,把剛挖的筍用爐子煮。水是山泉水;燃料,不是戶外用品店里賣的罐裝瓦斯,而是竹林落葉,純天然的。這樣煮筍吃午飯,叫“傍林鮮”。
想來,這“傍林鮮”和釣魚人的思路是一致的,剛挖的筍,剛采的蕨,剛釣的魚,都還帶著露水,魂靈都還在的;立刻煮起來,味道當然最為鮮美。去魚館吃魚,講究一點,都是當面現(xiàn)殺的。你眼瞅著,剛還在水里暢游的魚,“啪嘰”一摔,立即去鱗剖腹下鍋。殺豬肉也是如此。吃過殺豬肉嗎?山里人殺豬,這邊整頭豬還在案板上料理,主人家就割了熱乎乎的肉去下鍋爆炒了,取的也就是一個生猛海鮮的意思。
釣魚的人,若像“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樣,才出水的魚在舟上煮了吃,絕對是“傍江鮮”。然而,現(xiàn)在的江,被化工廠家傾倒農(nóng)藥廢水,江里已經(jīng)無魚,若是有魚,也已經(jīng)呆若木魚。這樣的魚釣上來,“傍江鮮”一煮,立馬便可以嘗出今天是哪一家工廠的排放日。
鮮筍過季,就只能制成明筍了。鮮筍,不加鹽煮熟,晾干,可以久藏。要吃了,把明筍干放入冷水中浸泡一周,每天換水,撈出后用竹竿夾緊,用“一字刨”刨出極薄的片。別的刨不行,只有“一字刨”才能刨得薄。這樣的薄筍片,再用水泡發(fā)三四天,隨吃隨取。明筍往年在鄉(xiāng)村酒席中,是最常用的打底菜。大碗肥肉,上面是肥油膩色的大塊肉,下面大半碗都是明筍。雞肉鴨肉,下面也多是明筍。概因往年,肉類并不豐裕,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來撐門面了。
然而明筍一旦吸取了肉味、雞汁,本身就鮮美,此時也就變得更為鮮美。時至今日,明筍好吃,人更貴之。鄉(xiāng)下過年,有雞鴨魚肉,也有明筍,明筍總是先吃完。
然而,明筍為什么叫“明筍”,我卻不知。后來聽說,也可以寫作“閩筍”,大概是因為福建菜中多此做法,明筍作為閩菜的特色食材,有“八閩山珍”的稱譽。
筍是好食材,杭幫菜里,竹筍是極常用的配料。杭州最具特色的面食“片兒川”,澆頭里就一定要有鮮筍片。到了杭州,明筍則似乎已不多見了。現(xiàn)在的館子里,偶爾也能吃到腌筍、罐頭筍,但那味道,與鮮筍、明筍都已不可同日而語。
蘇東坡愛吃肉,也愛吃筍。他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這樣的話,已經(jīng)盡人皆知,“要想不俗也不瘦,餐餐就要筍燒肉”。然而在我看來,頓頓筍燒肉,也未免落俗了。
或問:“若想不俗,當如何?”
曰:“再盼一場雪來?!?/p>
雪來,我來。你,來不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