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蠟燭

何德銘經.

有人敲門，富長生從貓眼往外一看，是個四十多歲的陌生女人，就隔著門問：“請問你找誰？”

門外的女人說：“我叫趙素萍，是社區(qū)工作人員，你們剛搬來，我代表社區(qū)來看看你們?！?/p>

富長生說：“對不起，我們不想見任何人，你走吧?！遍T外靜了一會兒。富長生想，這個叫趙素萍的社工肯定會因為自己的不近人情而離開。可沒想到趙素萍又敲了敲門說：“不想見人也沒關系，可是社區(qū)要給每個新業(yè)主送一份小禮物，你們總該收下吧?！边@樣，富長生就不得不開門了，但他也只是把門開了一條縫，等趙素萍從門縫里把禮物遞進來后又立刻關上了，就好像門外站著的不是社區(qū)工作者，而是一個要人室行竊的盜賊。

其實富長生和他的老伴原來并不是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變化源于一年前，他們的獨生愛子富林因病去世了，這個打擊幾乎將二位老人擊垮。此后，他們最怕聽到的就是別人問起一些他們不愿意面對的問題，比如你家孩子多大了？在哪里工作??？之類的。為此，他們隔絕了與外界的任何聯(lián)系，還搬了家，為的是能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把自己封閉起來?，F(xiàn)在他們不愿意讓趙素萍進來，也是怕她提起孩子的事，再次喚起他們內心的悲痛。

當然，要完全封閉是不可能的，他們要生存，就要吃飯，所以每周就要去幾趟農貿市場。這天早上，富長生去農貿市場買菜，在途經一個小公園時，聽到里面有人在吹葫蘆絲。富長生是個吹葫蘆絲的高手，退休前單位里每年的年會，他的葫蘆絲演奏都是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F(xiàn)在雖然已經很久不吹了，但聽到后仍不免有些心動，腳步也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吹葫蘆絲的是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老頭，說實話，吹得并不怎么樣，但他卻興致勃勃地吹了一曲又一曲，完全沉浸在吹奏的快樂之中。富長生幾次想要指點他一二，但最終還是黯然地離開了，他覺得這人一定是生活幸福家庭和美，才會吹得這么高興和投入，他去摻和什么？

這以后富長生每次路過小公園，幾乎都能聽到葫蘆絲的吹奏聲，好幾次忍不住過去看了。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小公園里除了那個吹葫蘆絲的老頭，又多了兩個唱歌的老太太。這兩個老太太輪流唱，由吹葫蘆絲的老頭給她們伴奏，一開始還玩得好好的，后來就起了爭執(zhí)。原因很簡單，一個老太太在唱到一首歌中間的花腔時，葫蘆絲卻沒有跟著吹出來。老太太就說：“老沈你吹錯了，這里應該有個花腔，不然就不好聽?！?/p>

老沈就漲紅了臉：“花腔有什么好聽的，我覺得還是這樣好聽?！倍藸幜藥拙洌咸蛯α硪粋€老太太說：“你說說，這里是不是應該有個花腔？”那個老太太笑而不答，可能也搞不清楚究竟誰對誰錯。唱花腔的老太太就急了，似乎急于找個同盟，她一眼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富長生，也不管認不認識，走過來求救似的對他說：“這位老哥，你說句公道話，這里是不是應該吹出個花腔來？”其實富長生心里很清楚，老沈并不是有意這么固執(zhí)，而是不會花腔的吹奏技巧，只不過不愿意承認罷了?，F(xiàn)在人家既然已經求助于他了，他一時技癢，就拿過葫蘆絲為老太太伴奏了一曲。富長生的花腔自然是吹得很純熟的，一曲唱罷，老太太得意地對老沈說：“聽到了吧？人家這才是高手，這里用了花腔就好聽多了。”

這時富長生有些后悔，他怕老沈面子上下不來，可是沒想到，老沈非但一點沒生氣，反而高興地向他挑起了大拇指，還一定要他把花腔的吹奏技法傳授給自己。更讓富長生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去買菜時，老沈居然在小公園的門口等著他呢，這以后幾乎天天如此。那兩個唱歌的老太太也經常來，不過她們不讓老沈伴奏了，而是認定了富長生，只要富長生肯伴奏，她們就快樂得像個孩子一樣。富長生盛情難卻，并且也受了他們的感染，漸漸地，到小公園去吹奏葫蘆絲成了他每天的習慣，心情也逐漸開朗了起來。

老沈和富長生在葫蘆絲的技藝切磋中成了朋友。這天，老沈定要拉著富長生到他家里去做客。其實，老沈之前也邀請過他幾次，富長生都借故推辭了，他怕他們問起他的孩子，勾起他的傷心回憶。這一次老沈可發(fā)了倔脾氣，非拉他去做客不可，富長生這才不得不去。到了老沈家，老沈的老伴也很熱情，又是沏茶又是遞煙，將富長生當作貴客款待。富長生卻被墻上掛著的一幅照片吸引住了眼球。這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青春靚麗，笑容可掬，但是照片卻鑲嵌在一個黑邊的鏡框里。老沈見富長生在看照片，還沒等他問就說：“這是我的女兒，兩年前因病去世了。”

富長生一驚，說：“那你們還有別的孩子嗎？”

老沈搖搖頭：“沒有了，她是我們唯一的孩子?！备婚L生的心靈頓時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原來老沈夫婦也是失獨家庭，但他對待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卻是自己難以望其項背的。他激動地站起身，握住老沈的手說：“老沈，你能完全從巨大的悲痛中走出來，比我強多了。請問你是怎么做到的？”老沈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說有一群天使，在天堂里各自捧著一根蠟燭，玩得很開心。但有個天使手里的蠟燭總是熄滅，他說，蠟燭是被人間的爸爸媽媽的眼淚澆滅的。講到這里，老沈動情地說：“我們的孩子已經去了天堂，我們過得不開心。他們也會難過，所以我們做爸爸媽媽的一定要快樂起來。”

富長生感慨地說：“講得真好，謝謝你，我知道以后該怎么做了。”

老沈卻說：“你不用謝我。其實剛失去女兒時，我們也和你們一樣，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是趙素萍給我們講了這個故事，又幫助我們逐漸從悲痛中走了出來?！痹瓉碓谒麄冞@個社區(qū)里，共有七個失獨家庭。作為社區(qū)工作者的趙素萍知道，這些家庭中的老人是最需要溫暖和慰藉的，她就成立了一個互助會，讓大家互相慰藉互相勉勵，攜手從巨大的悲痛中走出來。老沈和兩位唱歌的老太太都是互助會的成員，三個人在小公園里吹葫蘆絲、唱歌都是趙素萍有意安排的。趙素萍預先了解到富長生是個吹葫蘆絲的高手，就用這個辦法將他逐步引入他們這個大家庭。

富長生知道真相后，想起當初曾讓一片好心的趙素萍吃了閉門羹，覺得很不好意思，就當即要求和老伴一起加入互助會。這天，趙素萍和互助會的成員準備歡迎富長生夫婦入會，可是到了約定的時間，卻沒見富長生夫婦出現(xiàn)。老沈忍不住了，自告奮勇去上門動員。他敲開富長生家的門，發(fā)現(xiàn)他們夫婦根本沒有要出門的樣子，就說：“老富，大家都等著你們，你怎么忘了？”

富長生苦笑著說：“我老伴說了，趙素萍并不是來自失獨家庭，她這么做只是在同情我們，而面對同情和憐憫，更會勾起我們對傷心往事的回憶?！币宦犜瓉硎沁@么回事，老沈笑了笑說：“老富，不知你記不記得一年前，電視上報道的那個為救落水兒童犧牲的大學生譚舟？”這個人富長生當然記得，因為他看到這個報道時，他們的兒子剛好去世不久，就說：“我記得，怎么了？”

老沈說：“譚舟就是趙素萍的獨子。”富長生愣住了，良久，才像醒悟過來似的對老伴說：“你看人家那境界，真讓人既感動又慚愧，我們還猶豫什么，趕快去參加互助會吧?！彼麄冋鲩T，趙素萍卻帶著互助會的其他人來了。他們決定將歡迎會移到富長生的家里來開。頓時屋子里充滿熱烈的氣氛。富長生突然感受到，他們的小家庭雖然破碎了，卻又有了一個溫馨快樂的大家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