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苗族。1976年出生于重慶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小說和詩歌作品見《詩刊》《星星》《民族文學》《陽光》《邊疆文學》《芳草》《短篇小說》《綠風》《新世紀文學選刊》《紅巖》《重慶文學》等數(shù)十家報刊。參加過2009年全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創(chuàng)作研討班。出版有詩集《郁水謠》《摩圍》。
百里寒霜,都在喊太陽開門,云泥山的清晨,清爽而豐富,但它們都是屬于倪瞎子夫婦的。阿秀今天很奇怪,躺在床上不愿意起來,眼看有一縷陽光越過了紅椿木雕刻的窗花,漏進屋子來,像一朵黃花,恰好盛開在女人的脖頸上。倪瞎子說你狗日的婆娘今天還要睡回籠覺啊,說著除去了花內(nèi)褲。女人說你狗日的瞎子又不是真瞎,看不到老子今天氣色不好嗎?倪瞎子嘿嘿地笑幾聲,尷尬地穿上花內(nèi)褲,就要起身。女人突然逮住他的腳踝,說道:“莫忙,昨晚上我們商量的事情,你去辦不?”倪瞎子沉聲道:“要,這就去?!迸诵α耍骸澳呛?。我們的柴火完了,三十的火,十五的燈,過年柴火得準備了?!蹦呦棺右贿叞押窈竦拿澫蜓硖?,一邊答道:“叫夜老鼠去蘭草溝砍幾捆?!?/p>
云泥山腳下的棣棠河,仿佛是云泥山和火石堡之間的一根直腸子,生生把一座山脈分成了兩半,初冬的水有些冰涼,倪瞎子朝自己的臉上澆了幾把水,有些沁骨。他回頭朝云泥山看了看,頂上的幾處小山峰露出了清晰的輪廓。倪瞎子揉了揉自己不爭氣的眼睛,經(jīng)過冷水的激靈,自己的眼翳似乎少了些,他看到夜老鼠的身影在霞光中游動,似乎正在朝自家走去。倪瞎子在心里罵道:龜兒子,夜老鼠,老子有機會整死你個狗日的。自家女人或許還在屋里躺著,夜老鼠就已經(jīng)翻過了山梁,難道是早就謀好的?倪瞎子便想殺個回馬槍,悄悄回去看看。那個挨千刀的夜老鼠,那個抽筋剝皮的阿秀,老子,老子……倪瞎子越想越氣憤,不一會兒變成了悲哀,眼睛水就滑出來了。但是轉(zhuǎn)念一想:有什么法子呢?有什么用呢?這幾十年都這么過來了,我就再抓住一次奸,還能把夜老鼠怎么樣?還能把阿秀怎么樣?
倪瞎子走在新平整的公路上,朝施工的挖車師傅嚷嚷:“狗日的些,老子們是用皮尺印過的,你們挖的石塊塊要是多占了我的一點點土,老子要按照每畝四萬來算。”挖車師傅也不回話,倪瞎子天天來吵,天天來罵,都已經(jīng)麻木了。棣棠河上修電站,就好像是給倪瞎子一個人修的,云泥山腳下到處都有他那破響篙聲音。不回話并不意味著沒反應(yīng),挖車師傅把挖車微微變了個角度,履帶下的石子“噼啪”一聲逼出來,彈在倪瞎子的腳邊。這還不是故意的,挖車師傅把車臂調(diào)過來,車斗斗一伸,便把倪瞎子擠下了冬水田。倪瞎子從冬水田里爬起來,褲腿盡濕,三五三九膠鞋里滿是泥水。他勃然大怒,一股火氣朝天沖,心一橫,吊在挖車斗斗的鐵釘“牙齒”上,不再讓開。挖車師傅說:“龜兒子,讓不讓?”“不讓。”挖車師傅輕輕按動身邊的按鈕,慢慢將倪瞎子吊到空中。倪瞎子感覺身體一沉,陡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離地,有些心虛,這時候,云泥山上的晨光照耀過來,晃得他幾乎脫了手。
還好電站項目部的付經(jīng)理跑過來,大聲呵斥挖車師傅,才把倪瞎子放了下來。倪瞎子睡在挖車的履帶旁:“龜兒子,在云泥山,還沒哪個敢碰老子一下,你狗日的今天有本事從我身上開過去,不敢開過去你就是姑娘生的私娃?!蓖谲噹煾的局槻徽f話。付經(jīng)理過來把倪瞎子拉了幾把,涎著臉說:“倪表叔,你是我表叔噠嘛?莫給我穿丁丁鞋哦?!蹦呦棺诱f:“老子是倪表叔不假,征地的時候你沒見給我算四萬一畝?你龜兒子不打天良,開頭還到處宣傳我們的土地每畝只值得到九千。老子曉得縣頭的公示了,現(xiàn)在就是農(nóng)轉(zhuǎn)非,每畝也要補助九千。你狗日的是想用這筆錢來糊弄我們,撿耙活?!闭f完哼哼地,不理付經(jīng)理。付經(jīng)理笑道:“看表叔你說的,哪來的事情?不會,不會的,再說,我們不是按照國家標準給你們算清楚了么?”倪瞎子大聲吼道:“少來,蘭草溝的事情,還沒有說清楚呢!”
付經(jīng)理不敢生氣,笑得臉上的肌肉都僵了。他說:“表叔,你在這里等著,我到你家去幫你把換的衣服褲子和鞋子拿來,你看,全濕了,那個莽漢不講理,回頭我收拾他,扣他的工資?”說完,就要朝云泥山上走。倪瞎子一驚,連忙站起來,說:“不要你狗日的去拿,我自己回去?!彼缴贤送?,沒有看到阿秀和夜老鼠的影子,心里暗暗不安,這個時候,不能讓外人往自家走。
倪瞎子躡手躡腳走進屋,沒有見到夜老鼠。阿秀已經(jīng)在灶頭旁做飯。見到丈夫回來,阿秀很是詫異。她嗔道:“狗日死鬼,囊個回來了,叫你去說蘭草溝土地和柴山的事情呢,不去了?”倪瞎子吃了挖車師傅的暗虧,沒得好氣,陰著臉說:“要去……難不成你巴不得我走?”阿秀曉得丈夫的意思,漲紅了臉,低聲說:“你一輩子就這個事情放不下。也不想想當初你是怎么對待我的?夜老鼠給我們家做活路這么多年,也夠了,憑你那眼睛和身板,做得出我家的二十畝田土?”阿秀反擊的聲音很微弱,但是在倪瞎子聽來,不啻于驚雷。這二十年來,在這個事情上,阿秀從來沒有膽敢反駁過,也沒有那個底氣。倪瞎子轉(zhuǎn)過身,盯著阿秀,好一陣,才緩緩說:“夠了?下輩子吧。除非我瞎子真成了瞎子,眼不見心不煩?!卑⑿悴桓以僬f話,默默走到水缸前,舀了一葫蘆瓢水,倒進甑子下的鍋底,然后取出甑子蓋,從里面捋出一個紅苕,一陣水氣上來,瞬間浸濕了臉龐,阿秀假裝用圍巾揩水氣,順便一把將眼角的淚水擦去。
倪瞎子絮絮道:“你還反了,反了。那時候,老子在水泥廠拼命做事,養(yǎng)活你們?nèi)锬福嗷一乙牧宋业难劬?,你狗日不打天良,背著我給我戴帽子,老子這一輩子死得下去嗎?嗯?”阿秀不敢抬頭。倪瞎子嘆口氣,說:“還好我的眼睛沒完全瞎,要不,我囊個看得到你和夜老鼠的下場?”說完,他便不停地捶胸,好一陣沒有緩過來。停了一陣,倪瞎子突然說:“要說夜老鼠那身板,瘦骨叮當?shù)?,和我比?我不就是眼睛不好,哪里不比他強?那個龜兒子,就是一條只會舔黃屎巴兒的爛狗。老子今天叫你看看,我的身板怎樣,老子好久沒有教訓過你了,你狗日的身上皮子癢。”倪瞎子一邊說,一邊除掉阿秀的衣服。阿秀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任憑懨茄子一樣垂掛著的乳房暴露出來,在火塘柴火的映照下紅一陣白一陣,上面的青筋異常明顯地凸了出來。倪瞎子打開后門,把阿秀向后院的柴房里拉。阿秀說:“青光白日,要哪樣?”倪瞎子不說話,拉起阿秀進了柴房,一把將她推進稻草堆里,幾下除去褲子就干。他全身直冒冷汗,哼哧哼哧喘氣,一邊干一邊說:“賤東西,草堆堆頭就那么安逸?安逸?”阿秀低聲道:“求你了,莫說了。就那一次,我宰過雞腦殼的。”endprint
倪瞎子此時的面前滿是一些迷離的霞光,一縷一縷滲進來,柴房里有些走樣。他眼前浮現(xiàn)出夜老鼠的身子,彷佛跪在他的面前,說:“倪哥,我錯了,你要是覺得我的東西賤,把它割去,我不找你報仇,不起訴你,???”
倪瞎子今天也不知哪來的虛勁兒,三下五除二就把阿秀放翻了。然后回到灶房,狠狠地抽了幾口葉子土煙。阿秀把身上的稻草灰撣去,穿好衣服進來,輕聲問倪瞎子:“吃飯了再去?”倪瞎子恍惚說:“不吃了?!闭f完便要出門。阿秀追出來,朝倪瞎子手頭塞了一個紅苕。
聽到倪瞎子那破響篙聲音,岳鄉(xiāng)長就蹙緊了眉頭。“那雞摸眼又來了?!痹类l(xiāng)長在辦公室里自語。他主動迎了出來,在廊道里笑呵呵地對倪瞎子說:“龜兒子雞摸眼,諢名叫瞎子,其實你狗日的眼睛雪亮得很,這回老子不躲你,曉得躲得過三十躲不過初一,索性把你當貴賓吧,怎樣?規(guī)格還算可以撒?”
倪瞎子嘿嘿地笑:“岳鄉(xiāng)長,岳老漢,鄉(xiāng)長老漢,你是我們的父母官,就是我倪瞎子的老漢。”岳鄉(xiāng)長遞了一個木凳過來,示意倪瞎子坐下,說:“這話我聽起都冒汗水,你們云泥山那個土堆堆里有一架姓倪的白骨,才是你的老漢?!蹦呦棺诱f:“少來岔我,我長話短說。”岳鄉(xiāng)長嘻嘻道:“這幾年,你總是不讓我閑一會兒。前年是和隔壁爭邊界,去年是找蔡家搶河沙,今年已經(jīng)鬧過一回了,找電站項目部要青苗補助,明明是公告都出了你才搶栽的幾百棵橘子秧秧,你都鼓搗找電站要了補助,還要怎樣?”倪瞎子嚴肅地說:“鄉(xiāng)長這話就是老漢不愛護幺兒,倒拐子朝外,當初,那幾百根橘子秧秧不是你們林業(yè)站發(fā)動我們栽的嗎?”岳鄉(xiāng)長說:“快放屁,少斗嘴皮子,我曉得云泥山全是你家的,還想開疆拓土到別處去?”倪瞎子仍舊嘻嘻地笑:“要說你鄉(xiāng)長喊我雞摸眼也好,瞎子也好,我都無話可說,誰叫我就是雞摸眼呢,誰叫你是鄉(xiāng)長老漢呢。不過,前頭有一個人,平白無故認我做表叔,又平白無故喊我瞎子,哼哼,既然我是他表叔,為何膽敢叫我瞎子?社會真亂套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就不講天地君親師了,就亂了輩分了?老子今天就要你給我解決解決這個問題?!?/p>
岳鄉(xiāng)長不耐煩了,說:“這個問題不是問題,你有屁就快點放,我一會兒要開會。”倪瞎子說:“好好,鄉(xiāng)長爽快,我就不拖泥帶水。你曉得蘭草溝這個地方撒?就是我侄兒找到金邊蘭那里,你曉得,那籠金邊蘭賣到重慶管了三萬,你說,那是不是個好地方?我爺爺生前就曉得那是個好地方。棣棠河兩岸那么多好土,他都沒有買,偏偏買下了那條夾皮溝,我老漢懂點風水,從小就說蘭草溝是女人的東西,夾得越緊越逗人?!痹类l(xiāng)長笑了,說:“這也只有云泥山那堆姓倪的白骨,才說得出來。怎么了?你真要開疆拓土?那塊地,早就賣給電站項目部了哦。賣了好多錢,你曉得不?”倪瞎子說:“十萬,付了兩萬,石灰塘那幾戶,每戶已經(jīng)分了兩萬?!蹦呦棺油蝗煌弁劭蘖似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那是我家的老業(yè)啊,我是敗家子啊,老業(yè)都歸別個了啊,我這是不孝啊,老漢啊?!?/p>
岳鄉(xiāng)長把桌子一捶,啪的一聲,他說:“好了好了,莫裝了。自從你狗日雞摸眼進了水泥廠,你就不是農(nóng)民了,你家那點地盤,都是你媳婦在耕種。你當工人都已經(jīng)幾十年了,后頭又壞了眼睛,光線不足就摸摸索索的,你又沒有種過地,你還記得你爺爺?shù)睦蠘I(yè)?再說,土改后,原先的就不算數(shù)了,后來,土地承包權(quán)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還能是你家的?原來你不僅想開疆拓土,還想蛇吞象啊,那十萬讓你眼睛紅了啊?!?/p>
倪瞎子問道:“老子這幾聲老漢白喊了?鄉(xiāng)長,你聽我說,那條夾皮溝,從來沒有人去辦過土,都荒蕪著的,好像還是我爺爺那時候辦過。現(xiàn)在,突然變成了石灰塘那幾戶的,憑什么?雖然距離他們那邊近點,但是從來就沒有哪個領(lǐng)導(dǎo)曉得是他們的,也沒得哪個社員曉得是他們的。來修電站了,他們就去把那里的亂草割了幾刀,土就是他們的了?十萬就是他們的了?”
岳鄉(xiāng)長說:“這話有點道理,那里是集體的土地不假,但并非就是石灰塘那幾戶的啊——不對,他們有土地證?!蹦呦棺于s緊接過來說:“我曉得,那是土地確權(quán)辦證時新填上去的,時間不過才幾個月,那是巧取豪奪啊,我的老漢啊,我是敗家子啊。”說完又開始哇哇哭了起來。岳鄉(xiāng)長說:“那我沒有法子,既然是你家的,你為何不在確權(quán)辦證時去爭取?哦,對了,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即使那塊土是你們云泥山這邊的,也不是你媳婦一個人的,是云泥山十來家人的,要分錢,也是你們大家分哦,落下來,也不過每家?guī)浊г?,算了,瞎子,莫去爭了?!?/p>
倪瞎子嘆了口氣,想想吧,岳鄉(xiāng)長的話也有道理,自己莫不是爭寒幫氣,累死自己,撐死隔壁那幾戶龜兒子。但是放棄吧,好歹也有幾千塊錢,自從給孫子醫(yī)治小兒麻痹癥以來,欠農(nóng)商行的貸款都還有三萬,抵點算點吧,就當給死去的孫兒爭口氣吧。想到這里,他又有了勁,說:“雖然是碗碗蓋到的事情,結(jié)果不曉得,但沒準就是大天牌。這土地,我要定了,鄉(xiāng)長,你說怎么辦?”說完朝岳鄉(xiāng)長湊了過來。岳鄉(xiāng)長雙手一攤:“人家有硬火,我能怎地,勸你一句,莫去爭了,這官司,你打不贏的?!?/p>
倪瞎子不再說話,從木凳上站起來,走進鄉(xiāng)長辦公室的內(nèi)間。內(nèi)間有一架用棕繩繃成的軟床,倪瞎子不由分說睡了上去,說:“老子今天不走了?!痹类l(xiāng)長說:“歡迎倪瞎子陪我,我家屬在城頭上班,我在這里寂寞得很,正好,正好?!蹦呦棺訌椓似饋?,說:“臭熏熏的,老子才不喜歡睡你這破床。”岳鄉(xiāng)長哈哈笑了。
倪瞎子說:“莫高興得太早。我還記得,去年我躺在縣委門口接待室的沙發(fā)上的時候,好像還是老漢你去接的我吧。”岳鄉(xiāng)長一怔,連忙堆了笑臉,說:“老倪,狗日的雞摸眼,去年你要黑了都不走,硬要見縣委書記,還摸摸索索地打壞了信訪辦主任的茶杯,我還不記得?算了,你才是老漢——真要去縣里?”倪瞎子說:“真的,熟路?!痹类l(xiāng)長說:“好吧,老漢,這個問題你交給我解決,怎樣?”
“怎么解決?”倪瞎子這時陡然有了新時期農(nóng)民的優(yōu)越感,仿佛自己是脫產(chǎn)干部一般。岳鄉(xiāng)長說:“好吧,倪瞎子,我要嚴肅地處理這件事情。兩條原則:一是不準上訪,把矛盾上交;二是不準找項目部胡攪蠻纏,那可是縣里廖副縣長分管的工程。答應(yīng)這兩點,我就來解決這個事情。”倪瞎子朝鄉(xiāng)長一舉手,說:“老子致以革命的敬禮,保證辦到?!眅ndprint
岳鄉(xiāng)長走到電腦邊,敲擊著鍵盤,然后在一張A4上打印了出來。倪瞎子取過來,從身上取出一個放大鏡,貼著紙張,摸索著看了下去,上面寫著:“縣檔案館:茲有我鄉(xiāng)云泥村五組村民倪中,因邊界糾紛問題需要來貴館查閱‘四固定檔案,望予接洽。云泥鄉(xiāng)人民政府。2011年1月4日?!痹类l(xiāng)長說:“瞎子,你自己去縣檔案館查查1964年的四固定材料,那里有各村各組的邊界,這是你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如果查出來,蘭草溝那時候是你們云泥山的,毫無疑問,我將敦促石灰塘退還賠付,并責成電站業(yè)主向你們賠付,同時宣布改填兩處的國土證?!蹦呦棺有呛堑卣f:“好,看不出你狗日還有些高招?!痹类l(xiāng)長說:“這就是為什么我能當你的老漢的原因。”
夜老鼠老早就被阿秀一個電話喊醒,便提起鐵砂刀,匆匆地趕往蘭草溝。對于替倪瞎子家做砍柴、犁土、背腳、挑糞這樣的事情,是夜老鼠二十年來的一個習慣,以至于讓他忘掉了痛苦和屈辱。上午的太陽不屬于夜老鼠,他是一個在峽谷里孤獨趕路的人。鳥聲洗過棣棠河兩岸,氤氳著的霧氣又綢緞一般從河面熨過。夜老鼠來不及欣賞一切清新而美好的事物,他微微惺忪的眼皮下,仿佛藏掖著大夢不醒的兩百里山川。他把鐵砂刀別在腰帶上,攀石壁,爬荊叢。這條羊腸小道,原本是夜老鼠小時候砍柴玩耍的熟路,最近幾年突然變得陌生起來,荒草淹沒了黃土,刺蔓擋住了前行的路。夜老鼠一邊披荊斬棘前進,一邊悲涼地想:幾十年前,這里曾經(jīng)是樂土,現(xiàn)在,這里的每一個竹雞都已經(jīng)不再認識他;原來,到處是撂荒的土地,現(xiàn)在電站一修,黃土立馬變成了黃金,好像新農(nóng)村一下子就建起來了啊,每畝三萬多,還買養(yǎng)老保險,好啊,可惜,自家在火石堡,該死的棣棠河,把我們火石堡和云泥山分開,造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說是不同的世界吧,也不對,自從阿秀嫁給倪瞎子,云泥山就和我的火石堡連在一起了。夜老鼠一邊想,一邊呵呵地笑了起來,繼而瘋子一樣哼起他自己都不會唱的歌曲,林子里的竹雞撲棱撲棱飛出來,鉆進對岸的樅樹林里。夜老鼠知道,那一片林子里藏著蘭草花,香了整條棣棠河的蘭草花。它的香氣和影子都和阿秀年輕時一樣,時而遠時而近,說不出的感覺。沒有讀幾年書的夜老鼠呵呵地傻笑,最終沒有能形容出蘭草溝的蘭草到底有多香,也沒有形容出阿秀年輕時有多迷人。他不敢想了,因為,不知不覺間,一個稻草堆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么溫暖,那么銷魂,旋即,一個跪在倪瞎子面前的年輕人出現(xiàn)了,流著淚,哀求倪瞎子殺了他,廢了他。
出乎夜老鼠的意料,蘭草溝的最里面一段,居然不再是安靜的獨立王國。挖掘機正在那里作業(yè),電站施工建設(shè)的工人正在那里鉆石取土,一派繁忙。夜老鼠感覺自己是個被整個世界孤立的人,對于眼前的一切,他感到既新鮮,又難以接受,甚至覺得操縱機械的人不是人,也不是神,總之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石灰塘金家?guī)仔值茉谀沁吙礋狒[,看到夜老鼠手握鐵砂刀進來,便隔遠喊道:“耗兒,你來砍柴???灰灰都沒有了,全變成了紅椿皮和青蛙皮?!?/p>
夜老鼠茫然問:“紅椿皮和青蛙皮啊?這里沒得紅椿,只有樅樹、柏香和巖柴?!币粋€挖車師傅探頭出來,笑道:“真是傻兒,紅椿皮是百元鈔票,青蛙皮是五十元鈔票?!币估鲜鬂q紅著臉,說:“你們把土賣了?”金家老幺金思源說:“是撒,這是我們的老業(yè)?!币估鲜笸蝗幌肫鸢⑿阏f過:蘭草溝的蘭草和地皮都是云泥山倪家的,那一年,倪瞎子的侄兒在這里找到過金邊蘭,賣了好價錢,倪瞎子說那是應(yīng)該的,該是倪家的就永遠是倪家的,就連野草草都是倪家的。夜老鼠便向金思源說道:“我好像聽說這塊地是云泥山倪家的哦?!苯鹚荚葱Φ溃骸肮?,笑人得很,這里從來就是我們金家放牛砍柴的地方,再說,土地證上寫的清楚?!?/p>
夜老鼠想了想,一剎那像是開竅了,說:“金家?guī)椎苄?,你們莫不是讓那在縣里當局長的隔房弟弟幫忙做的假證哦?!边@話可把金家兄弟刺激了,老大說:“媽的,你狗日耗兒老鼠孔鉆多了,恍惚了嗎?這里就是我家的。聽說,倪家那個雞摸眼還想告我們,想搶我們的地盤?”金思源嘻嘻地朝一群施工的工人說:“你們是外來人,不曉得,這個狗日的夜老鼠,是倪瞎子家的長年,自己娶不到媳婦,天天想打阿秀的主意。那個龜兒子倪瞎子,還以為自家媳婦招財進寶呢,不曉得戴綠帽子的滋味好受不,倪瞎子這輩子夠倒霉了,攤上個騷貨,引來個白眼狼?!北娙舜笮ΑR估鲜蟠缶?,又急又氣,從腰帶上取下鐵砂刀,吼道:“狗日金老幺,你再亂說,老子砍死你個狗日的?!苯鹄乡劾^續(xù)嘻嘻地說:“我好怕你,還記得到不,小的時候你老給我當馬騎,想不到啊,你長大后一樣那出息,騎不到新媳婦,就去搞過婚嫂。聽說你遭倪瞎子割過雞兒,現(xiàn)在怕是只有當長年的命,一輩子再干不成安逸事了哦?!?/p>
夜老鼠沒有再說話,他把鐵砂刀取出來,爬到巖壁上砍柴去了。阿秀交代的事情,必須要做完。他把黑榙子、水青岡等巖柴一根根砍到地上,削掉枝椏,一根根地放進棣棠河中。夜老鼠耳朵邊傳來一陣陣笑聲,似乎還在說倪瞎子和他之間的恩怨,他假裝沒有聽見,把木柴像放筏子一般放出去,水面上的木柴一根接著一根,陣仗頗為壯觀。他便跟著木柴出來,看到有在石縫里卡殼的和被藤蔓纏住的,便用木棍攪出來,吆豬趕羊一般。夜老鼠要砍的柴火,可不是一兩捆,而是數(shù)十捆,到了中午,云泥山下棣棠河口便齊刷刷地排起了長龍。
看到柴火弄好了,夜老鼠便坐在蘭草溝休息,看著施工的挖車發(fā)呆。坐了一陣,他站起來,走到金思源的身邊,輕聲說:“崽兒,我給你說,老子不是娶不到媳婦,老子就是喜歡阿秀,我就搞了倪瞎子的媳婦了,怎樣?”金思源說:“咦,你狗日還來起了。沒有哪樣咯,我就是擔心你那鳥鳥不見了咯?!币估鲜笈e起鐵砂刀,朝金思源小腿砍了一刀,然后說:“老子放了你的腳筋,你這一輩子沒得機會再騎我的馬了?!苯鹚荚粹Р患胺?,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眾人驚呼起來,金家?guī)仔值苤挥欣隙€在,抄起一條鐵棍,跑了過來。夜老鼠撒腿便跑,金老二緊追不舍。夜老鼠一邊逃跑,一邊吼道:“狗日的,修電站的些,蘭草溝是阿秀家的?!?/p>
倪瞎子坐在長安車里,有些走神。他坐的是副駕駛,長安車的師傅是熟人。兩個人擺了一陣家長里短,漸漸地只有師傅一個人在端著方向盤說話了。倪瞎子在思考要不要把去縣里翻閱檔案的事情告訴表弟吳四。他想:自己連檔案館在哪里都不知道,再說一個農(nóng)民去查檔案,人家管理員會買賬嗎?雖說有鄉(xiāng)長的介紹信,還加蓋了鄉(xiāng)政府的公章,但畢竟不是鄉(xiāng)長親自出馬,難保別個不為難自己,不叫自己坐冷板凳;如果給吳四說了,請他帶起去,或許好些,吳四好歹也是公安局的科長;但是,去年孫兒病重,曾經(jīng)找過吳四幫忙,叫他喊幾個記者來報道一下,看能否得點捐助,把只有一歲多的孫兒從閻王手頭拉回來,吳四終究沒有能幫上忙。不久,孫兒走了。自己好久沒有給吳四打過電話,似乎生分了。endprint
倪瞎子正在盤算,突然聽到前面咣當一聲,一個摩托車連車帶人橫躺在公路上,恰好在長安車的前方,而對面左邊迎面駛來一輛中巴車。長安車司機想要躲過摩托車,必然要向左打盤子,那么就要撞上中巴車,不打吧,馬上就要撞到地上的摩托車了。長安車司機沒得選擇,連忙緊急剎車,方向向右一打,撞到邊溝邊的土坎上,車身后面部分像表演特技一般,一下橫了過去。倪瞎子身子一震,頭陡然前傾,撞到擋風玻璃上,嘣,額頭上瞬間起了一個青包。乘客們下車來,驚魂未定,倪瞎子嚎道:“天,要老子的命嗎?”長安車保險杠撞彎,車頭已經(jīng)變形,白漆掉下來,露出難看的黑鐵殼殼。長安車司機打了交警的電話,等候交警前來解決。
倪瞎子本想找司機說說額頭上青包的事情,看到他一臉焦急,不斷打電話,沒有好意思開口,只好等了一陣,招呼了一輛前往縣城的中巴車走了。他坐在車里問自己:險些出大事,難道此行不順?要不要叫上吳四呢?還是叫上吧,免得自己在縣城里找不到東南西北。要說孫兒的事情吧,也不怪吳四,孫兒長期驚風,還有小兒麻痹,即使活下來也是受罪。再說,跑遍重慶的大醫(yī)院,沒有哪一家說是有把握治好。吳四說的也有道理:記者也不是救世主,記者們說了,像這樣患病的小兒,醫(yī)院里到處都是,找不到特別的新聞點,不可能得到報道,就是報道了,有什么意義?哎,吳四,其實是個好老表。那年和隔壁扯皮,他還給派出所和鄉(xiāng)長打過招呼,也算幫了不少忙。但是,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查出那個“四固定”的事情,得到點錢,至少能將醫(yī)治孫兒的貸款利息還了,雖說不曉得“四固定”是什么玩意,但是肯定是能證明蘭草溝屬于誰的玩意。那么,給吳四打個電話吧。
倪瞎子望了望窗外,一片蔬菜大棚,白得有些耀眼;再看看自己身邊的乘客,一個個著裝艷麗,正襟危坐。倪瞎子捏到手里的電話沒有敢打,慢慢放進兜里去了。哎,這里不是云泥山,想怎么吼鬧都行,自己偏偏是個破響篙聲音,打電話像是放奇怪的老舊留聲機,這個倪瞎子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再說,這些事情也不好當著外人說啊。倪瞎子只好憋著,一直到了縣城老車站,下了車,他才取出電話,給吳四撥了過去。“喂,老四啊,我是你大表哥啊?!薄拔視缘门?,存的有你的電話。在哪哈?有事情?”“我現(xiàn)在縣城老車站,準備去檔案館查檔案呢?!薄鞍?,在彭水啊,囊個不早說,我來接你撒??h委你曉得不?曉得啊,那你在那里等到,我馬上過來,帶你到檔案館去?!蹦呦棺訉τ诳h城不熟悉,但是縣委縣政府他是輕車熟路,上訪來過幾次了,還見到過政法委書記。倪瞎子一路小跑,沿著老車站下彎彎曲曲的滑石板路,幾分鐘就到了縣委。他抬頭看看,那縣委辦公樓上的標語寫著:踐行科學發(fā)展觀,建設(shè)五個西彭。倪瞎子笑了笑,自語道:把憐只有一個西彭縣,哪來五個西彭縣哦,去年都是寫的解放思想與時俱進呢,現(xiàn)在換成了這個,看來我真是跟不上形勢了?這時候,門衛(wèi)室里有一個門衛(wèi)探頭出來,朝他笑了笑:“咦,又來了?”倪瞎子也笑了:“今天不進你那里來,老子有事。你認得我?”“呵呵,認識,名人,打壞龍主任的茶杯那個人就是你撒。害得我們遭批評的哦?!薄皩Σ蛔×?,說不定真還要來,不過年前不來了,有事請年后來找你們啊?!?/p>
吳四從出租車上下來,拉住倪瞎子的手,說:“大表哥,好久沒看到,你又多了些白頭發(fā)了。嫂子好撒?全家都好撒?”倪瞎子嘆道:“哎,好,就是孫兒的事情,是個心病?!眳撬倪駠u道:“表哥不要太在意,聽說侄兒和侄兒媳婦離婚后,在浙江新找了個?”“是啊,那個狗日的陳三,跟到坎腳下白家老二跑到涪陵去了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好,騰個位置出來,我兒立馬找了一個。前頭電話來,說是已經(jīng)懷起了?!薄昂檬潞檬?,你看,過去的事情就丟掉,孫兒又有得抱了?!薄昂呛?,難保是男孩?!薄澳泻⑴⒍家粯?,表哥,你看我,你侄女現(xiàn)在嫁到重慶,日子好過得很撒,喊我們過去,我兩口子不習慣,只要他們過的好就是了。過幾年,我也要退休了,最近身體也不大好,你看今天我警車都沒有開來,前頭醫(yī)生說我眼睛有散光,我在想,難不成要像你表哥那樣,成個雞摸眼?像你那樣還好,不用干活,坐享其成啊!”倪瞎子苦笑著說:“你不曉得我的苦?!?/p>
兄弟倆來到縣委辦公樓負一樓,進入檔案館。倪瞎子說:“有熟人沒?”吳四說:“有?!币姷絽撬倪M來,檔案管理員洪天云便問:“哥,有事?”吳四說:“兄弟,麻煩一下,我表哥來查檔案?!蹦呦棺舆B忙將鄉(xiāng)政府的介紹信遞過去。洪天云看了,說:“邊界糾紛我見多了,來這里查閱的也不少,不過,‘四固定 不一定查得到具體邊界哦,以前查出來的,都只是有土地的畝數(shù)?!蹦呦棺右宦牐臎隽税虢?,問:“還可以查別的什么不?”洪天云說:“‘四固定是一九六四年搞的,還可以查閱一九五九年的房產(chǎn)和土地登記?!眳撬膯枺骸啊墓潭ㄊ敲醋右馑??”洪天云說:“哥,你還不曉得?。俊墓潭ň褪歉鶕?jù)實際情況對農(nóng)村集體所有的土地、牲畜、農(nóng)具、勞動力進行統(tǒng)一調(diào)整和固定,這是較早的確定農(nóng)民權(quán)屬的措施,現(xiàn)在如有糾紛,可以用這個作為佐證,但是由于我縣當時的具體情況,很多地方都沒有把土地的邊界劃細,要么只有畝數(shù),要么只有地名?!蹦呦棺咏乖甑卣f:“那我們先翻翻一九五九年那個房產(chǎn)土地登記表如何?”洪天云說:“好吧,戶主名字是?”“倪中”洪天云便取出目錄,找到云泥鄉(xiāng)姓倪的那一欄,二十來個姓倪的唯獨沒有倪中的名字。洪天云說:“沒有戶主叫倪中的?!?/p>
倪瞎子愈發(fā)焦躁了,自己老遠來,還差點出車禍,可不能空手而歸啊。他說:“麻煩你,兄弟,再看看?!焙樘煸菩Φ溃骸皼]有就是沒有?!眳撬钠鹬割^算了算,突然說:“對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戶主怎么可能是倪中嘛,應(yīng)該是我舅舅的名字。天云,看看,看有倪華的名字沒有?”洪天云說:“也對,我還以為倪中就是老年人的名字個,早知是你,就不得麻煩了。”說完又把目錄重新翻閱起來。倪瞎子取出放大鏡,湊過來要看,洪天云說:“讓開點,莫擋到我視線。我們的檔案,是不能隨便讓人看的,更不能拿出去。對了,還有一點,查出結(jié)果后需要繳納查閱費、復(fù)印費、資料保護費,大概要兩三百塊哦?!蹦呦棺訃樍艘惶骸鞍?,那么多?”轉(zhuǎn)念一想,只要查得出,出血就出血吧,隨即笑著說:“呵呵,你們有規(guī)定,該繳納好多就繳納好多哈?!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