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明
1
“今年春游去的地方是蘆潮港?!卑嘀魅翁绽蠋熯呎f邊往黑板上寫下那三個大字,我抬頭朝黑板上瞄了一眼,趕緊低頭。而我們班那些同學一聽春游,個個像打了雞血,興奮異常。
春游,讓我討厭。我們家不同于其他同學家,孩子特多,一連串。從我上小學起,清楚記得,學費、書費都由國家出的,每次開學,看到同學們上繳學費時的那種昂然勁,我恨不得鉆入地洞。我總想,父母為何生那么多孩子?
父母親并不知道我內心深處的羞愧感,在我記憶里,他們時常為家里有那么多的孩子而興高采烈。記得母親生下最后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弟阿六頭時,區(qū)政府的領導特地為我母親戴上大紅花,表彰她是光榮媽媽。可就在表彰母親那一天快下課時,我們陶老師在班里念著考試成績,念到我時,陶老師盯著我看了半天,當著全班同學語重心長地說:“王禾子啊王禾子,你要清楚地記牢:你的學費、書費都是國家出的,你考出這么差的成績,對得起培養(yǎng)你的國家、學校、老師嗎?”
那次考試,我都考了90分以上,只有化學考了79分,確實不怎么,但比我考得爛得多的同學比比皆是,為何陶老師不說他們,單單挑我說事呢?我想,原因在于我們家繳不出學費與書費啊。
我正想著時,陶老師微微一笑,環(huán)顧四周,又說:“這次春游原則上不能請假,除非生病?!?/p>
我把頭埋得更低了,我感到陶老師那雙銳利的眼睛已經盯上我了。果然他點了我的名:“王禾子,我記得你去年沒參加春游,今年你不會又不參加了是吧?”
我沒回答。
“說話呀?!?/p>
我小聲地回答:“我得回去問我爸媽?!?/p>
同學們哄笑起來:“春游還要問父母啊,干脆,回家吃奶去吧。”
陶老師笑笑說:“好的,問一下也是應該的。只是希望你要多多參加集體活動,不要老是讓你父親寫上什么因家中有事,不能參加活動等等請假條。”
回家后,我悶悶不樂,父親嚴厲地看了我一眼問:“怎么啦?”我膽怯地看了眼高大粗壯的父親,小聲說:“陶老師說了,要春游了,不能請假?!备赣H大聲問:“怎么又要春游了?”我沒說話。母親長嘆一聲:“春游春游,不就討債嗎?”我說:“陶老師沒說要付費。”母親說:“再怎么不付費,總得準備干糧吧,總得讓你帶上三五毛吧,這,不是費用?”我不吭聲。父親又問:“去哪兒春游?!蔽艺f:“陶老師說了,要去南匯縣海邊的葫蘆巷。”父親一聽愣了,問:“南匯縣有葫蘆巷嗎?”我說:“陶老師說的?!备赣H說:“我怎么沒聽說過南匯縣有什么葫蘆巷呢?我只知道南匯縣有蘆潮港。”父親這么一說,我猛地想起陶老師在黑板上寫的那好像是蘆潮港。我忙說:“爸,我記錯了,是蘆潮港。”父親一聽眼睛一瞪說:“小赤佬,你怎么會把蘆潮港念成葫蘆巷了呢?你是怎么讀書的?”
我沒吭聲。
父親嘴里罵罵咧咧道:“操那,春游春游,啥地方不可以去啊,為何要跑那么遠的地方呢?從你們學校坐車到蘆潮港,沒有三個小時到不了?!?/p>
2
正如父親所料,坐上陶老師從公交公司借來的大客車,到達蘆潮港已經是正午時分了。車子開到蘆潮港碼頭邊的一塊空地停下。
車門打開,一股魚腥味撲面而來。我記得班里同學從車上下來,就像一群小獸嗷叫著撲向近在咫尺的大海。好幾個同學撿起地上的石卵子拼命往大海里扔,那碼頭頓時被我們這五十來個同學活生生地弄成了一個游樂場。
陶老師看了看手表大叫著:“先吃飯,然后再集中聯歡?!?/p>
李南他們幾個班干部在地上鋪上一層塑料布,與陶老師還有司機席地而坐。我看到李南從她的旅行包里拿出了好多好多東西,這些東西就像食品店:蛋糕、松糕、夾肉面包、果餡餅、午餐肉罐頭、汽水,當然還有各式各樣的花式面包。其中有一種我在食品店里看到過,但從來沒有吃過的那種黃黃的雞心狀蛋糕。我看到李南輕輕剝開蛋糕上面一層薄薄的油紙,遞給陶老師。陶老師推辭著,但終究拿了過去,輕輕咬了一口,含在嘴里,輕輕咀嚼著。我看著,仿佛看到陶老師滿嘴噴出滿口雞蛋香味,溢滿了整個蘆潮港上空。
估計楚小軍看到我的饞樣后,走到我跟前,用肩膀輕輕撞了我一下,說了句:“你怎么這樣沒出息呀?!闭f完,徑直往海邊一塊大石頭處走去。
我臉上一陣潮熱,邁著雙腳跟在楚小軍身后。
果然,近在咫尺的海水確如楚小軍所言,完全是一片碩大無比的黃湯水,蔚藍色的海水只是胡說八道而已。再看那天,不見藍色,沒有一絲云彩,而是一片死白的顏色,宛如一襲棺衣垂掛在空中。
我剛剛走動,被李南叫住了,我裝著沒聽到她叫我,還是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就在我走到大石頭背面時,突然出現爛冬瓜他們幾個李南的死黨,他們攔住我,說:“你現在頭皮硬了是吧,李南的話都不聽了,而寧肯聽那個資本家的狗崽子的話是不?”我沒理他們,沒料到爛冬瓜突然像一發(fā)炮彈,朝我呼嘯著撲來,我猝不及防,被他撲倒在地,我包里裝有大餅油條的塑料袋一下露了出來。爛冬瓜一把抓起塑料袋哈哈大笑起來:“看啊,王禾子這個小癟三,春游帶大餅油條,真正笑死人了?!闭f著,他來了個360度的旋轉,像扔鐵餅一樣把我那個裝有食物的塑料袋拋進了大海。
我傻掉了。
楚小軍從大石頭后面走了出來,走到爛冬瓜跟前,輕聲說:“你怎么能這樣欺負人?”爛冬瓜眼睛一瞪,撩起手掌就是一個耳光:“滾你媽的一邊去,你他媽的算什么東西?”我看到楚小軍嘴角流下絲絲血跡,在春日海邊陽光下,鮮艷奪目。
楚小軍嘴角在哆嗦。
楚小軍再次走到爛冬瓜跟前,依舊輕聲緩語說:“有種打死我?!?/p>
爛冬瓜冷笑一聲,說:“好,那我就成全你。”
爛冬瓜開始對楚小軍拳腳相加。
楚小軍一次次地被打倒在地,一次次地頑強地站了起來??晌艺娴臎]用,除了嚇得直想逃,沒有其他念頭。
爛冬瓜打累了,與一幫像看西洋鏡一樣的同學呼嘯離去。
看著傷痕累累的楚小軍,我的眼淚都快掉了下來:“對不起小軍,都是我不好,可是你為何不反抗呢,憑你的身體素質,可以踩扁兩個爛冬瓜?!?/p>
楚小軍苦笑著說:“不行的。你不知道他是李南一伙的嗎?”
我說:“那有什么?”
楚小軍說:“我若出手,最終倒霉的必定會是我父母親?!?/p>
楚小軍說著,朝我一擺頭,我跟了過去。
在大石頭后,楚小軍拿出鋁制飯盒,隨即打開。我聞到一股肉香,接著看到滿滿的飯盒里裝著一塊紅燒大排與兩只獅子頭,一只荷包蛋,還有一些蔬菜。楚小軍說:“我媽給我做的。我吃不了,我倆一人一半。”我忙往后退著。我知道楚小軍是真心實意請我吃的,但是我牢牢記住了父親說過的話:“不要平白無故接受任何人的好處?!碑斎灰舶ǔ≤?。
楚小軍說:“讓你吃,你就吃吧,再不吃要冷了,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搖搖頭,說:“我得找陶老師評理?!?/p>
楚小軍說:“評理又怎么樣呢?已經扔到海里去了。”
我一想也對,不過想起父親的話,我還是搖搖頭。
楚小軍慢慢吃著,吃過一半,放下飯盒,說:“吃不吃,你自己看著辦,我走走?!?/p>
3
楚小軍沿著海邊走著,在我的視線中,很快他成了一個點。
陽光下,春天的海邊,風,刮在身上有些冷。我覺得胃內深處有什么東西,猶如面前大海的浪潮,一陣一陣,不緊不慢地撲向我。我知道那是饑餓。我禁不住捧起陽光下那個閃閃發(fā)亮的鋁制飯盒。鋁制飯盒里有大米飯,青菜,還有一只獅子頭和荷包蛋。我看看四周,一片寂靜,我真的很想一口吞了,然而父親高大強壯的身影與嚴厲的話音倏地凸現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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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了飯盒。
我解下背在身上的那個綠色水壺喝起了水。
水,真涼。
我看著眼皮底下的大海,大海的潮水在春日的陽光下,緩慢卻又沉重地一陣又一陣地撲向岸邊。這是我活了15歲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著大海。我在想,蘆潮港的大海為何不是湛藍湛藍的,而是像黃泥湯一樣呢?
這樣的大海又有何美可言?
我看到岸邊泥沙與腳下鵝卵石里,爬出成群結隊的小蟹,四處亂竄著,我的眼睛亮了。
記得在家里,我媽時常從西康路菜場買來腳下這些不值錢的小蟹,然后活生生地浸在老酒甏里,等小蟹醉過后,我爸再從老酒甏里一個個地夾出來,放上醋,就開始喝著五加皮,慢慢地吃了起來。我爸說:“這叫醉蟹?!?/p>
想著時,突然看到大石頭邊淤泥里不斷跳出好多手指般細長的小魚兒。它們跳到鵝卵石上,停頓一下,一雙雙細小的眼睛往四周察看,隨后又跳回海里,來來回回忙碌著,那情景很像嬉笑鬧著玩。這是什么魚?我凝視著半晌,發(fā)現這小魚兒很像一種叫做龍頭殼的小魚兒。這樣的小魚兒有錢人家是不吃的,但是我們家時常吃的。常見的是我媽買來這些小魚兒后,先是狠狠地給它沾上鹽。在鹽進入魚兒身體后,然后放在太陽下面曬干,再油煎。這樣沾上鹽的龍頭殼,可是我們家吃早飯時最好的菜肴了。
不過仔細看看,這些會跳的小魚兒好像并不是龍頭殼,只是像而已。
我叫不出這些魚兒的真正名字,但是它們會跳,于是我就叫它跳跳魚。
我想著時,雙手開始在海邊的沙子里快速動了起來。我的雙手成了一把鏟子,不停地在沙子里挖著坑。蘆潮港的沙子并不細膩,很粗糙,但我根本管不住了。很快一個胳膊般長的小坑挖好了,這才發(fā)現我的手指火辣辣地疼。我看見陽光下,我的一雙手上的指甲處滲出了血。我顧不得了。我的雙眼死死盯著大海。不一會兒,陽光下銀光一閃,一條我稱為跳跳魚的小魚兒跳到沙地上了,我一把捏住它,往小坑里一扔,接著我再盯著海邊,我驚喜地發(fā)現,在我的眼皮底下,這些跳跳魚兒,一條一條地往沙地上跳,傻乎乎地像是在比賽似的,我自己毫不客氣地一條條地逮住了它們,很快,我發(fā)現我挖好的那個坑里,在陽光下,里面的跳跳魚重重疊疊,銀光四射。
接著我開始捉起那些在我腳下四處亂竄的小蟹。別看這些蟹小,但是他們爬起來非常靈巧,你若不是眼明手快,要捉它們還是有些難度的。不過,我很快捉住了二十來只小蟹。我靜靜地坐在我挖的沙坑邊。
除了不遠處有同學的嬉鬧聲,四周一片寂靜。
剛才那種像潮水拍打堤岸的感覺,又在我的胃里出現了。
我拿起水壺狠狠地灌了一口,隨后從沙坑里捉起一條滑膩膩的跳跳魚往嘴里一塞。那跳跳魚兒似乎在我口腔里折騰了幾下,不動了,我一下吞了下去。一股魚腥味從胃里直沖我的鼻腔。我感到胃蠕動了一下。我再喝上一口水,一手捉起兩三條跳跳魚,塞進了嘴里。我聽到嘴里的牙齒發(fā)出輕微的咔嗒聲,我知道跳跳魚的脊梁骨被我咬斷了。
一只小蟹從沙坑里爬了出來,我輕輕地抓起了它小小的殼,我把它放在眼皮底下。我看到那雙小小的漆黑一團的猶如芝麻大小的眼睛朝外鼓著。它開始張牙舞爪地揮動著八只小小的帶有細毛的蟹腳。我用另一只手輕輕觸動著那些細小的腳,沒想到它突然動起一對小小的嫩嫩的螯子,想鉗我手指,只是它的力量太小了,鉗不動。這時,我就想到了剛才爛冬瓜毆打楚小軍的場景。我二話沒說,就把那只小蟹往嘴里一塞,“咔嚓、咔嚓”咀嚼起來。
我沒想到楚小軍就站在我身后,我更沒想到楚小軍站在我身后的同時,李南與爛冬瓜他們站在楚小軍的背后。
就在我伸出一雙臟兮兮的手,再次從沙坑里捉起一只小蟹,輕輕咬下小蟹的小腿,“吱溜”吸出一條極細的白肉時,我聽到了呼吸聲。
我回頭一看,先是見到楚小軍吃驚得張大著嘴,呆呆地看著我。接著我看到李南帶著一雙厭惡的目光,慢慢地向我走來。
李南的雙眼瞪得大大的,像是一口要把我給吞了。李南的手伸了出來。就在李南要抽我耳光時,楚小軍沖了上來,五個手指像鉗子一樣死死地握住了李南的手腕。
李南臉變白了,氣急敗壞地說:“狗崽子,我命令你松手?!?/p>
楚小軍沒有松手。
爛冬瓜他們呼啦沖了上來。
李南沖著爛冬瓜斷吼一聲:“滾回去?!?/p>
爛冬瓜他們住腳。
李南這才死盯著著楚小軍說:“你那對臭不可聞的父母親,就是這樣教育你的嗎?”
我明顯看到楚小軍的五指慢慢收緊了。
李南額角上的汗珠流了下來。
李南咬牙切齒地說:“有種你就折斷我的手腕?!?/p>
我就看到陶老師從遠處跑了過來。
陶老師大聲叫道:“你們在這里干嗎?還得表演節(jié)目呢。”
李南低聲說:“我說話算數,回市區(qū),我會讓你父母親像狗一樣爬在我面前搖尾乞憐。”
這時,只聽到爛冬瓜對陶老師說:“陶老師,你看看王禾子啊,真他媽的惡心啊?!?/p>
陶老師問:“怎么啦?”
爛冬瓜說:“他在吃臭魚爛蟹?!?/p>
陶老師走上前,先是看看我的嘴角,再看看一邊的沙坑,一聲不吭,死死盯著我。
半晌陶老師說:“你吃這些了?”
我沒說話。
陶老師接著長嘆一聲說:“王禾子啊王禾子,我總算知道你為何每次春游總想逃避,那是因為你家里窮,沒法給你帶干糧。窮,并不可怕,只要跟老師或者同學說一下就行。我可以說,大家隨便喂你一口,也能撐死你呀,可你為何不說?你為何不把自己當成人,而非要當成個牲口呢?”
我剛想說些什么,只見陶老師背后的爛冬瓜朝我晃晃精瘦的拳頭,我什么話也不敢說了。
4
陶老師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天,大聲說:“時間不早了,趕緊找個地方,聯歡表演?!?/p>
陶老師說完,徑直往海邊蘆潮港售票口前面的空地走去。聽到聯歡表演,李南似乎來了興趣,高聲說:“走吧,有本事的,等會兒就表演吧?!币蝗和瑢W嚷嚷著簇擁在李南身前身后,跟著陶老師往前走去。
我沒動彈。楚小軍掏出手絹遞給我說:“擦擦嘴吧?!蔽覜]要那手絹。楚小軍說:“我留給你的飯菜為何不吃呢?難道你也像他們一樣看不起我嗎?”
我慌忙說:“沒有沒有,我只是……”
楚小軍說:“沒有?那么我媽做的飯菜有毒?”
我低下頭說:“你知道我爸,他說過的,我們王家的人再窮再苦,絕對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如果讓他知道了,拿了人家的,要送回,吃了人家的,再吐出?!?/p>
楚小軍一聽,說:“像你這樣的父親現在很少了?!?/p>
楚小軍說完,一把抓起飯盒子,把剩余的飯菜一咕嚕地全都倒進了海里。
楚小軍說:“走吧?!?/p>
我說:“你過去吧,我不會表演,不想過去?!?/p>
楚小軍這時眼睛一瞪:“不會表演,那看看不行嗎?”
我搖搖頭說:“我看到他們就惡心?!?/p>
楚小軍說:“那你看到我會惡心嗎?”
我不解地看看楚小軍。
楚小軍說:“我表演得再好,沒人會鼓掌,所以你要去。你一去就得為我鼓掌。”
我覺得有些奇怪。楚小軍能表演什么呢?我從來沒有見過楚小軍有什么文藝細胞呀,說實話,倒是我們班長,“假小子”李南有文藝才能。其他不說,單是唱歌拉手風琴,不要說我們班,就是整個學校她都拔得頭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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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小軍見我一臉奇異,有些不高興了,轉身就走。
我這才慢慢地跟了過去。
我想知道,楚小軍究竟有何表演天賦。
這時,我感到海風刮了起來,海風中還夾著一絲雨絲。
剛才還是晴好的天氣,現在成了烏云密布。
到了蘆潮港售票口門前,整個是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我正想著陶老師與同學們都跑到哪兒去了時,只聽到一邊的候船大廳里響起了歌聲。
我與楚小軍走了進去。只見李南在打著拍子,唱著歌,而好多同學圍成一個大圈,坐在地上在玩丟手絹。李南的歌聲只要一停,手絹落到誰身后,那么這個同學無論怎么五音不全都得唱歌。
陶老師一見我與楚小軍走了進來,只當沒看見我。我就這樣站在靠窗口地方,猶如在班里立壁角。
楚小軍對我輕聲說:“你站著別動,我馬上回來?!?/p>
楚小軍一轉身,沒了人影。
看著同學們歡聲笑語,我只能呆呆地注視著窗外。窗外的雨點開始大了,打在窗戶上,發(fā)出啪啪啪的響聲,那海風在窗外不停地怪叫著,讓我心里著實害怕不已。我在想,這個春游是同學們的春游,像我這樣窮人的孩子憑什么要來春游啊。這個春游,他媽的給我?guī)硎裁??帶來的只是恥辱。
丟手絹的游戲玩好后,爛冬瓜竟然玩起了魔術。只見他手里拿著一副撲克牌,撲克牌一抖,牌里出現了一只小蟹。那只小蟹在他手臂上慢慢爬著。接著他再次抖動撲克牌,里面竟然跳出了兩條活蹦亂跳的蘆潮港特產,我稱之為的跳跳魚。
沒想到一個爛冬瓜都會玩上這一手,可我呢?啥都不會,不就是一塊廢鐵嗎?
在同學們的鼓掌聲中,爛冬瓜高聲叫道:“我這個魔術只是小兒科,現在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王禾子同學,為我們表演絕技:生吞小蟹與小魚,大家歡迎?!?/p>
這下整個班里的同學哄笑起來。
爛冬瓜手里拿著小魚小蟹一步一步地走到我跟前,遞到我嘴邊。我嘴唇在哆嗦,人在顫抖。這時陶老師大聲說:“回來,怎么能這樣對待同學?!?/p>
站在我面前的爛冬瓜這才說:“小子好好聽著,若不是看在陶老師份兒上,我他媽的必定讓你吃下。”
這時陶老師又大聲叫道:“現在讓班長李南為我們做最后的壓軸表演手風琴獨奏:《打虎上山》?!?/p>
李南從一邊拿起了手風琴,隨即背上,試著拉了幾個音節(jié),隨后微微一笑說:“這是《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是名曲?!?/p>
李南說完,頭一昂,那個手風琴嘩地展開,一陣流水行云般的音樂頓時從大大的音響里響了起來。
李南氣宇軒昂地像男人般地拉著她的手風琴。這時我卻從窗外“噼噼啪啪”的雨聲中,聽到了一陣細微的音樂響起,我從窗里朝外一看,驚訝地看到楚小軍席地坐在雨中,手里拿著一把吉他,那十根我從未注意到的手指頭,竟然靈巧得像十條小蛇似的在彈奏著音樂。
我從來沒有見過楚小軍玩過吉他呀。
他怎么會玩吉他呢?
他彈奏的又是什么音樂呢?
在李南手風琴的高亢音樂中,細微的吉他聲,早被湮沒,但是我沒料到雨中的楚小軍竟然放開歌喉邊彈邊唱了起來:“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窗外的歌聲越來越響亮,同學們掉轉腦袋直往窗外看著。
陶老師脫口而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庇盅a充一句,“黃色音樂?!?/p>
陶老師沖到窗口處,當他看到雨中彈奏吉他的是楚小軍的時候,他徹底傻眼了。
陶老師傻眼的當口,好多同學也不管李南在拉著《打虎上山》,紛紛撲到窗口處,朝外看著。同學們與陶老師一樣傻掉了。他們根本不會相信,那是因為他們與我一樣從未看見過楚小軍撥弄吉他,更不知道他的歌喉是如此的出色。
見到陶老師與同學們都擁到窗前,無人聽她拉手風琴的李南,氣得把手風琴往椅子上一撂,“噔噔噔”地也沖到窗前,當她看到吸引老師與同學們的竟然是狗崽子楚小軍在邊彈邊唱歌時,氣得她小胸脯一上一下不停地喘氣。
只見她一不做二不休,撥開眾人,拉住窗欞,一骨碌地爬上窗子,跳到了窗外。
李南來到楚小軍面前,厲聲說:“死不改悔的灰孫子,你在彈什么曲子?!?/p>
雨中的楚小軍微閉著雙眼,像是視而不聽,視而不見。李南怒不可遏,一把搶過楚小軍手中的吉他,沖著眾多站在窗內的同學(包括陶老師),冷笑道:“這是什么?這是吉他;我拉的是什么?是手風琴。吉他是什么?是一條小溪;手風琴又是什么?是一條大河;吉他只是弦,而手風琴則是鍵。弦,一碰就斷,鍵呢,它的力量比弦要大多了,小溪能與大河相比嗎?”
沒人回答李南。
我呢,根本沒注意李南說什么,只是緊緊盯著她那雙手。我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果然,李南高高舉起吉他,厲聲說:“讓這條臭小溪連同這個狗崽子一同去見鬼吧?!?/p>
那把吉他呼地被狠狠地砸在地上,在雨中,頓時成了一塊塊碎片……
楚小軍呼啦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那雙粗壯有力的拳頭舉了起來。楚小軍雙眼噴著火。
誰都沒有出聲。
慢慢地我看到那雙拳頭松弛了;慢慢地我看到那團怒火,一點點黯淡了,漸漸熄滅了。
5
夜,海邊的雨點停了,天空除了幾滴眼淚一般大小的星星外,海風在強烈地刮著。我又饑又渴地緊縮在大客車一角,黑暗中,我看見陶老師嘴角邊的煙頭一閃一閃。
坐在駕駛座上的司機在罵山門:“陶老師,這算怎么回事,到底幾點鐘回市區(qū)?媽的,再不回來,老子開車走啦?!?/p>
陶老師猛地把煙頭往地上一扔,沖著爛冬瓜他們叫道:“就這么巴掌大的地方,我就不信找不到他們??烊フ?,找不到就別回來?!?/p>
爛冬瓜說:“他倆會不會被大海吃掉了?!?/p>
陶老師怒吼一聲:“就是吃掉了,也得把尸體找回來?!避嚿系乃心型瑢W再次沖下大客車,往四面八方開始尋找起來??粗嚧巴馄岷谝粓F的天地,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楚小軍與李南在大客車準備返回市區(qū)時,突然雙雙沒了影兒了。他們是釘頭碰鐵頭,絕對不可能在一起,可偏偏卻是這兩個最不該在一起的人卻好像一下私奔了。見我還龜縮在大客車一角,陶老師走上車,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說:“楚小軍不是與你最好嗎?你怎么不去找?”
我的耳朵撕裂般的疼。我沒辦法,只得下了車。我往海邊走去,邊走邊叫:“楚小軍,你在哪里?快快回來吧,我要回家,我肚子餓死啦。”至于李南,我管不著了,只要能找到楚小軍就是了。
我沿著沙灘漫無目標地亂走一氣。漆黑一團的大海,一陣一陣,低沉而又有力地撲打著海灘上的沙子,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讓我覺得四周寂靜得可怕。我感覺楚小軍就在我身邊??墒巧磉吅翁幠??
突然,我想到了那塊大石頭。
我加快腳步往那里走去。
近來,越來越近了。
我聽到楚小軍粗重的呼吸聲。
我來到大石頭的背后,一下看到一黑一白兩團影子,我嚇了一大跳,猛地退后一步,狂叫起來:“來人呀,來人呀。”我看到遠處的同學沿著海邊的沙子,啪啪地狂奔過來。
一個身影高大,像是陶老師的男子也奔跑過來。
那團黑影動了起來。
我聽到楚小軍漠然的聲音:“你亂叫什么?”我倒退一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楚小軍,你,你在干什么?”
楚小軍指了指跪在大石頭邊不停哆嗦著的一堆白肉,咬牙切齒地說:“她想讓我父母成為狗,我就先讓她嘗嘗做狗的滋味,而且還是一條被我剝光了的赤裸裸的小母狗?!?/p>
原載《大家》2014年第3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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