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楊

一

他的兩眼不時地眨動著，模糊的視線里，什么也看不真切了。更多的時候，靠的是一種感覺?？梢哉f，感覺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都說，關(guān)閉一處窗戶，便會開啟一扇心門。他的心靈之門，就是撫慰與陽光，就是慈仁與真愛。

幾十年來，他唯一的生計(jì)便是靠撿破爛度日。無論是破銅爛鐵還是廢紙塑膠，只要能賣的，他都撿了，換成錢，買米買面，養(yǎng)家糊口。

每次隨著那悠長而低沉的聲音在街巷里傳來，人們就會想到一個叫喻長富的漢子、一個近乎失明的好人！

破爛——收——破爛嘍——

他一路蹣跚著、吆喝著，隨著獨(dú)輪車“咯吱咯吱”的呻吟，他的心仿佛正被一點(diǎn)點(diǎn)地碾碎，和著歲月的風(fēng)塵，和著日子的艱辛，在泣血，在落淚，在嗚咽……

聽著那熟悉的聲音，街坊鄰里總會將一些舊報紙、廢紙箱、啤酒瓶等等，翻來找去拿給他，他便摸索著，覷著雙眼，將破爛一點(diǎn)點(diǎn)地整理好，用一桿老秤提著、量著、計(jì)算著，然后，從脖子上挎著的包包里將皺巴巴的票票摸出來，小心地數(shù)著，遞給賣主。好心的人們就說：“不用哩，不用哩。你全都拿上吧。送你了，供娃念書不容易哩?！?/p>

那一刻，他的兩眼濕潤了。

謝謝大娘嬸子，謝謝大叔大爺哩……他囁嚅著。

不用謝哩。

看著他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鄰里鄉(xiāng)人不免長長地哀嘆著：難哪！人這輩子真是不容易哩。

破爛——收——破爛嘍——

那悠長而低沉的聲調(diào)依舊回蕩著，縈繞著，他從一個村莊走進(jìn)另一個村莊，從一條小街走進(jìn)另一條小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來來往往，走過四季，走過黃昏，和著鳥兒歸巢的啁啾，和著蜿蜒綿長的小徑，和著酷雨凄冷的抽打，和著嚴(yán)寒凜冽的風(fēng)雪，踉蹌著、躑躅著，將疲憊的身影拖得好長好長……

由于視力微弱，他不便走得太遠(yuǎn)。一旦走遠(yuǎn)了，就會迷失方向。最多三四里的范圍，幾乎成了他唯一的生存空間。

在他的生命中，或許沒有太多的追求和奢望，更不敢想象什么燦爛和輝煌，也不渴望歲月的恩賜與憐憫。然而，他卻看到了一抹希望，一縷曙光。恍惚間，仿佛聽到了嬰兒的啼哭。那么嘹亮，又是那么高亢。

這啼哭聲，注定成了他的寄托，也成他一生的牽掛……

二

回憶，總是那樣的漫長而心酸。

二十年前，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一個初春的日子，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年邁的父親哮喘病情日漸加重。在彌留之際，將兒子叫到了身邊。

“長富啊，爹怕熬不過今夜了。爹這輩子沒有什么留給你的，只有這艱難的日子啦。爹走后，你要照顧好你娘，還有你哥……”

“哎?！彼箘诺攸c(diǎn)點(diǎn)頭，摸著父親那嶙峋的瘦骨，還有那枯梗如藤的雙手，禁不住哽咽了，落淚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后，年邁的父親再也經(jīng)不住病變的折磨。嘴角粘著一絲黑血，兩眼努力地睜著、睜著，竟然無法閉合了……

病重的父親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時刻?；蛟S，還有好多的話，沒來得及嚀囑，便帶走了太多的遺憾，也帶走了太多的惦念。

半年后，瘦弱的母親相繼而去，只丟下了他和弱智的哥哥。兄弟倆哭成了淚人。驀然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和悲涼。模糊的視線里，只見弱智的哥哥伏倒在母親的棺木前，嗚咽著，用頭不時地磕著那棺木，直磕得血殷血殷的，似乎再也不肯起來了。

唯一的親人就是這弱智的哥哥了。

很小的時候，哥哥患上了腦癱，終日癡癡呆呆的，很少有過微笑，只是木訥著，像在自言自語，卻又含糊不清?；臼チ俗岳砟芰ΑＵ嬲闪四欠N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木偶”了。

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日子，只能由他扛著，那么的沉重，那樣的漫長，又是那般的艱辛。是迷茫的前路，是失落的苦痛，更是無奈的困窘。

就在母親下葬那天，一抹陰云憂傷地飄忽著，好像飄來了絲絲的雨星，也飄來了落葉的紛飛。他和哥哥伏倒在父母的墳前，哭了一天一夜，直到哭累了，哭啞了。然后，和著墳塋邊萋萋的蒿草，和著那烏鴉的哀鳴，和著那焚燒的紙錢，昏昏沉沉，竟然睡在了墳丘旁。睡夢中，慈祥的父母好像還在喃喃著，似在嚀囑，又似在哀嘆。

一陣飗飗的旋風(fēng)吹來，盤繞著，久久不肯散去。不知何時，他從朦朧中醒來，抬頭望一眼深邃的天幕，望著那不時爍閃的星星。剎那間，他好像覓到了屬于父母的那顆星星，那么的微弱，那么的孤寂。倏忽間，一劃而過，消失在了天際……

爹——娘——

他悲愴地呼喊著。其實(shí)，他什么也看不見，依然是那樣的模糊。模糊的視線里，唯有淚光在閃。

一陣涼風(fēng)吹過，吹著那墳前的幡竿，瑟瑟地?fù)u曳著，將那白花花的碎紙，一條條地吹落，也一條條地吹散了……

三

一天又一天，日子就像老牛殘喘似的煎熬著，盼不到盡頭，也沒有了指望。看著角落里傻傻的哥哥，看著那空空的屋子，還有那清冷冷的鍋灶以及斑駁脫落的墻壁、掛滿屋隅的灰塵和蛛網(wǎng)，他的心在一次次地撕裂，一次次地破碎，一次次地泣血。

日子不能就這么垮了。

于是，他推著獨(dú)輪車，隨著那“咯吱咯吱”的呻吟，再度走進(jìn)了周圍的村子，開始撿起了破爛。一次，在馬路邊撿拾一只紙箱時，不慎摔倒了?！皣W啦”一下，連人帶車，一塊兒滾到了馬路邊的溝里，就差一點(diǎn)兒，獨(dú)輪車砸在他的腦門上。當(dāng)他爬起來的時候，手臂蹭破了，膝蓋也蹭破。他忍著疼，沒有吭一聲，硬是將獨(dú)輪車扶起來，撿著那撒落的破爛，終于從溝里，踉蹌著走了出來。

這樣的磕磕碰碰再平常不過了。

那一次，不知誰家的一條柴狗從他的背后“呼”地一下躥出來，狂吠著，將他的一條褲腳牢牢地叼著。好在他手里攥著一根木棍兒，趕忙揮打著。這時，正好有路人遇見了，趕過來將狗打跑了。他的腿腕被咬出了一排青紫色的牙痕。路人擔(dān)心地叮囑著，一定要小心哩，萬一再遇上這樣的事情，真的就麻煩了。

哎，謝謝大兄弟啊！要不是及時相助，后果真不敢想象呀！說著，他一瘸一拐地再度上路了。

還有一次，天正下著雪，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他推著獨(dú)輪車趕往廢品店的時候，車輪打滑，車身一歪，車上的廢品稀里嘩啦撒在了馬路上。這時，身后正好開來一輛半大的汽車。司機(jī)似乎來不及剎車，“呼”地一下沖過去了，從車窗里伸出一顆腦袋，狠狠地罵一句：“找死呀！”剎那間，他被掀起的風(fēng)雪重重地慣倒了。額頭上碰出了桃核似的血包，手掌也蹭破了。他掙扎著爬起來，忙著撿起了撒落在路上的破爛……

那天，在他趕回家的路上，在路邊的一棵枯樹下，傳來了一陣嬰兒的哭聲。他好奇地停下了車子，側(cè)耳細(xì)聽，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弱了。他趕忙循著哭聲找過去，發(fā)現(xiàn)了一團(tuán)包裹。小心地打開，只見一個嬰兒，抱著拳頭，拼命地吮吸著、嚎哭著，兩條小腿兒無力地蹬著、蹬著……

不遠(yuǎn)處，幾條野狗尋覓著什么，不時吐出長長的舌頭，一點(diǎn)點(diǎn)地向著嬰兒逼近。

天哪！

這是誰家的孩子呀！他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小心地將嬰兒抱在了懷里。

“誰家的孩子呀，誰家的孩子掉路上啦？”他在呼喚著。

四周，死一般的靜寂。風(fēng)雪，依舊飗飗地吹過。他禁不住打著冷顫，難道是誰故意把孩子拋棄嗎？天下真有這么狠心的父母??！他不敢想象，這樣的天氣，將孩子丟在路邊，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

他一手推著小車，一手摟著嬰兒，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趕著，一路上，不時地呵著團(tuán)團(tuán)的冷氣，白茫茫地罩在眼前。這讓他的視線越加的模糊。

身后，那一串串的腳印隨著彎彎的車轍，在風(fēng)雪中似隱似現(xiàn)，令人心酸。

四

他趕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六七點(diǎn)鐘了。冬天黑得太快，就像一口碩大的鐵鍋，黑魆魆地倒扣下來。瑟瑟的一陣摸索之后，他到底將屋里的油燈點(diǎn)燃了。將嬰兒小心地放到了炕頭上。接著，他給角落里傻傻的哥哥大聲說一句：哥，俺回來了。你看俺抱著啥呀！哥哥只是癡癡地瞅著他，又瞅著放在炕上的嬰兒，憨憨地傻笑著。這時，他才真切地看清，襁褓里裹著的竟然是個女嬰。這時候，嬰兒忽然發(fā)出了嘹亮的啼哭。

想必是餓了吧！這可怎辦呀？他急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驀然間，終于想起了什么，將罐里的小米抓了兩把，在水盆里淘幾下，便傾到了鍋里，熬起了米湯……

他一邊拉著風(fēng)箱，一邊摟著孩子，還要往灶子里填干柴。不一會兒，一縷米湯的清香和著那裊裊的熱氣從鍋口邊彌漫開來，甚至伴著一股異臭。再看，憨笑中的哥哥不知何時竟然尿濕了褲子。褲襠里早已涂滿了糞便。

“哥呀，你什么時候能學(xué)會自理呀？”說著，他將懷里的孩子放在了炕上。然后，幫著哥哥清理起了臟物。

嬰兒的啼哭聲依舊那么嘹亮，仿佛瞬間劃破了夜幕，讓那閃爍的星光顫抖著，不忍看一眼多災(zāi)多難的人間……

“不哭，不哭啊，一定餓了吧，米湯馬上就會熬好的……噢噢……不哭了，不哭啦……”嬰兒好像聽懂了他的安慰，果真就不再那么啼哭了。

他將哥哥的臟污清理干凈了。找來一條褲子幫著哥哥穿好了，并不住地叨念著：以后不準(zhǔn)這樣了。咱家有小寶寶了，會笑話你的。你可是做伯伯的人啦，要有伯伯的樣子呢！

哥哥依舊憨憨地傻笑著，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一會兒，他將熬好的米湯盛到碗里，晾著。不時地吹拂著，將那米湯端到嬰兒的嘴邊，小心地喂著。孩子緊抿的小嘴似乎嚅動了一下，米湯只是濕了一下嘴唇，便順著嘴角淌下來了。

嬰兒哪會喝什么米湯呀！

這可怎么辦呀？

他找來一把小勺子，將米湯舀了，小心地喂著，仍舊流淌著。

“咹咹……”嬰兒像受了委屈，依舊在啼哭。

他急得滿頭是汗。

怎么辦？他似乎沒了主意。

后來，到底喚來了鄰家的嬸子。

鄰家的嬸子一見，禁不住哀嘆著，說：“長富哪，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孩子你就不該收留呢！拿什么喂養(yǎng)啊……”

“再難，俺也要撫養(yǎng)！咋說也是一條生命呢！如今，父母拋棄了孩子，已經(jīng)夠可憐啦。俺不能也把孩子拋棄吧！那樣，還是人嗎？”說著，他從柜子里翻出了幾張一元或五角或一角毛票。小心地卷著、捻著，攥在了手里。他給鄰家的嬸子說，“嬸子，辛苦你，幫我照看一下孩子，俺買袋奶粉就回來?！闭f著，他便急急地沖出了屋子。由于心急，一不小心，撞在了門框上。鼻子頓時火辣辣的，一股腥熱躥出來，用手一摸，淌著血。這才知道，自己原本什么也看不見哪！看不見也得想辦法給孩子喂奶??！

聽著饑餓中的啼哭，他的心猶如刀割。踉踉蹌蹌，他終于抹黑找到了村里的小賣部。根本沒有什么奶粉！這可咋辦呀？小賣部的人說，到鎮(zhèn)里看看吧，鎮(zhèn)里應(yīng)該有。那就到鎮(zhèn)里吧！十多里的夜路，他從未走過。沒有走過也得走哇！

于是，他獨(dú)自上路了。

鄰家的嬸子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心說，不會出啥事兒吧！于是，就將孩子抱回家，讓家人看著，自己出來找人。到小賣部問，說他早走了。

走了？會到哪里呢？鄰家的大嬸尋思著，一頭的霧水。幾乎找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溝溝坎坎，生怕有個閃失。

村里的人都說：“長富會不會想不開呀？”

“不可能哩。他還想著給孩子買奶粉哩！”

“那咋找不見呢？”村里的人們驚異著。

這時，鄰家的大嬸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說道：“會不會到鎮(zhèn)里買奶粉呀？”

“不可能吧！黑燈瞎火的，長富那眼神兒，大白天還走不出村子呢，哪能跑到鎮(zhèn)里呀，絕不可能哩……”

“那會到哪兒呢？”人們依舊驚異著，然后就分頭找起來了。找來找去，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干脆就有人跑到鄰家的大嬸家看孩子了。都說，這孩子怪可憐呢。于是，就找來了村里有奶的小媳婦，將孩子攬?jiān)趹牙?，飽飽地喂一頓。孩子拼命地吮吸著。

不一會兒，孩子便甜甜地睡著了。

十多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四五個小時。趕到鎮(zhèn)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門市部的主人早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他輕輕地拍打著門店的窗戶，不時地喚著店里的主人。店里的主人被驚醒了。

“誰呀？大半夜的！”店主人斷喝一聲。

他趕忙說道：“俺是張莊村的。喻長富。俺想買袋兒奶粉哩?！?/p>

“大半夜的，買什么奶粉呀？明天再說吧！”店主人沒好氣地丟一句。

“求求老哥了，急著用哩。孩子還等著吃奶呢……”

“真是，哪有大半夜買奶粉的呀！”

“反正你被俺吵醒了，就賣俺一袋兒吧！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哪！”

“有那么嚴(yán)重嗎？”

“不然俺哪會大半夜趕來呀！”

“好好……”店主人打開了一扇窗戶，將一袋兒奶粉遞出來。然后，收了錢，竟然還差三角。他跟店主人懇求著，說明了情況。

店主人看著他滿頭大汗，相信了他的坦誠。然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對他說：“你的視力不太好吧？這么長的夜路，怎么趕來的？”

“俺也不知道哩?！闭f著，他如釋重負(fù)地拭一把汗水。

店主人看著他，很是感動。心想，真是不容易哩，自己都是殘疾人啦，還撿回一個孩子撫養(yǎng)！于是，就另加了一袋兒。這袋兒奶粉送你了。

“這……這……讓俺怎么感謝老哥呀……過陣兒，等俺撿了破爛，攢了錢，一準(zhǔn)補(bǔ)上！”

“不用啦。就憑你這份愛心，大家也該支持！下次買奶粉，你就來我這里?！?/p>

“哎！謝謝老哥哩?！彼屑さ貞?yīng)著，眼里噙滿了淚水。

看著他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看著那黑魆魆的夜色，店主人的兩眼禁不住發(fā)熱，鼻子酸酸的，就有淚花涌出來了。喃喃著，世上難得有這樣的好人哪！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五點(diǎn)多鐘了。冬日的早晨依然一片漆黑。一路上，他心急如焚。一頭闖進(jìn)屋子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鄰家的嬸子不在了，孩子也不見了，只有酣睡中的傻哥哥歪歪斜斜地蜷縮在土炕上，好像永遠(yuǎn)也睡不醒。他趕忙來到了鄰家，急切地問詢著，孩子還好嗎？鄰家的嬸子說：“放心吧，孩子不會有事兒哩。嬸子幫你照看著呢。已經(jīng)找人喂過奶了……大半夜的，你跑哪兒去啦，村里人好找哩?！?/p>

“俺……”聽說村里人都為自己著急，他好感動，兩眼禁不住潮潮的?！鞍车芥?zhèn)里給孩子買奶粉啦。”

“?。　编徏业拇髬鹬鴮?shí)吃了一驚，“你果真到鎮(zhèn)上了？村里人說啥都不敢信哩。你那眼神兒，黑天半夜的，是咋找的到呀？”

“俺也不知道哩。”他給鄰家的大嬸說著，這才感到下巴隱隱的有些疼，用手一摸，竟然腫脹著，不知何時蹭破了。膝蓋也有些隱隱的疼。這才想起，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渾身早已是青一塊紫一塊了。還從一條冰冷的小河蹚過，這時，渾身瑟瑟的，兩條褲腿濕漉漉的結(jié)了硬硬的冰……

他把孩子抱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當(dāng)孩子再次從饑餓中哭醒的時候，他將奶粉用開水沖了盛到碗里，輕輕地吹著，直到溫度適中了。然后將孩子抱在懷中，小心地喂起來。孩子依舊不會喝，兩眼無神地睜著，脖子細(xì)細(xì)軟軟地支撐著碩大的頭顱，晃一下，又晃一下，就像火柴棍上插著一顆土豆，令人十分的憂慮。奶水順著孩子的脖子淌下來。這可咋辦呀！驀然間，他想起忘記買奶瓶了。于是，再次將孩子托付給了鄰家的大嬸?！鞍惩I奶瓶了。沒有奶瓶，孩子原來不會吃奶哩。俺還得去趟鎮(zhèn)里呢……”說著，他再次上路了。走到半路上，忽然想起身無分文。趕忙返回來，找人借了錢，又匆匆地上路了。

奶瓶買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正午了。隨后，他把奶粉沖好了，灌到奶瓶里，不住地?fù)u晃著、涼著，小心地試著溫度，生怕燙著孩子。

看著孩子吮著那奶嘴兒，咕嘟咕嘟地吞咽著。他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孩子睡熟的時候，他便推著獨(dú)輪車，磕磕絆絆地忙著撿破爛去了……

五

忙碌著，快樂著，也在幸福著，那種欣喜溢于言表。每每撿著破爛，惦記著睡夢中的孩子，生怕凍著餓著。每隔一兩個小時，總要趕回家里看看，時而換洗尿布，時而又要喂奶，還要照看弱智的哥哥。尤其洗著那尿布，便會感到由衷的甜蜜。甚至哼起了鄉(xiāng)間古老的小曲：小蝸牛呀小蝸牛，慢慢長呀慢慢走，幸福的日子在招手……

哼著哼著，手里的活兒很快就做完了。然后，將孩子抱在懷里，親昵地瞅著，總也瞅不夠。接著，便又想起什么似的，在孩子的臉上小心地親吻一下，自言自語著，決定要給孩子起個動聽的名字了。叫啥好呢？叫路撿吧！寓意路上撿的。可又一想，不太動聽呢，干脆叫撿撿吧，這樣又容易讓人叫成姐姐，仍不合適。那就叫小路吧，小路邊撿的，小路路。哈哈！就這么定了！他頓時興奮起來，不住地給孩子說著，你有名字啦，就叫小路路。小路路，你懂嗎？孩子好像聽懂了似的，嘴巴半張著，雙手抱著小拳頭，在臉上不住地蹭著，好像在說謝謝呢。他將孩子的小手輕輕地放在襁褓里。這時，發(fā)現(xiàn)孩子的尿布又濕了，還有金燦燦的大便。他趕忙找來了尿布換上，還在那嫩嫩的兩腿間小心翼翼地?fù)渲矸?。這是左鄰右舍的大娘嬸子們送來的，并且再三地叮囑著，撲了粉，孩子的兩腿就不會被尿液浸著了。那一塊塊的尿布換了洗，洗了換。多是一些棉布或秋衣之類的塊塊，即舒適又軟乎。晾曬在窗臺上，陽光照射著，暖暖的。那時候，他好感動。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兩眼淚潸潸的……

他想呀想，等孩子長大了，該叫自己啥合適呢？叫叔叔還是叫伯伯還是叫爸爸？他很茫然。叫叔叔或伯伯吧？孩子一旦長大了，問起媽媽和爸爸，怎么回答呀！叫爸爸吧，一旦問起媽媽在哪里，又該怎么回答呀！到時就說媽媽出遠(yuǎn)門了。這樣的謊言怎么瞞得過孩子呀。罷罷罷，等孩子長大再告訴她真實(shí)遭遇吧?，F(xiàn)在，就叫爸爸吧！爸爸親，爸爸愛，爸爸就是女兒的守護(hù)神，就是女兒的新天地！

忽然有一天，路路高燒了，感冒了，渾身就像火烤似的，這下可把爸爸急壞了。他找來了毛巾，浸了溫開水，擰干了在路路的身上小心地拭著、敷著，一遍又一遍。漸漸地，不再那么高燒了。他長長地舒一口氣，路路不再啼哭了。然后，將那被褥裹緊了，把路路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搖著……噢噢……咱家的路路不哭了……噢噢……不哭了……

不一會兒，路路睡著了。這時，天色也暗了。天邊的云彩絲絲縷縷地擰著結(jié)，顯得好愁苦、好憂傷?？粗堑某钤?，忽然間，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其實(shí)，他根本看不見遠(yuǎn)天的浮云，也看不見近處的鳥兒，只是強(qiáng)烈地感覺著……

半夜的時候，孩子忽然又高燒了。他又浸了那毛巾，用溫開水給孩子擦拭著身子。這可咋辦呀？他抱著孩子，借著那滿天的星光，踉蹌著去找醫(yī)生。村子里沒醫(yī)生，只能趕往鄰村去找。鄰村少說也有三五里，就是十里八里也得趕。顧不了太多，他抱著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走著。噗通一聲，摔倒了，偏巧摔在了冰面上。本能地翻一下身，生怕傷著孩子。然后，小心地爬起來，摸一把孩子灼熱的小臉，便又心急如焚地趔趄著繼續(xù)往前走。這時才知道，走在了一條冰凍的溪面上。就這樣，慢慢地挪著、移著、蹭著，好像又穿過了一片樹林，爬過了一道崎嶇的坡梁。磕磕絆絆，終于趕到鄰村，已經(jīng)是燈火闌珊了。好不容易敲開一戶家門，問了村醫(yī)的住處，找到后，村醫(yī)早已睡熟了。

“醫(yī)生，快救救俺家的孩子吧，求求您啦……”街門外，他一邊呼救著，一邊不住地敲著門。村醫(yī)終于從睡夢中慌亂地爬起來，將他接進(jìn)了屋里?？粗鴳驯У暮⒆樱蛑跏鞯碾p眼，醫(yī)生忽然認(rèn)出他是張莊村撿破爛的，不由得吃了一驚。心說，大半夜的，怎么找到的路呀？村醫(yī)趕忙取出體溫表，夾在了孩子的胳肢窩里。然后，用聽診器靜靜地聽著，聽著……村醫(yī)說：“很可能是肺炎哩，打吊針吧。”

再看溫度表，高燒四十多度。好在及時趕來了。不然，很可能發(fā)生昏迷和抽搐了。

村醫(yī)將針劑配好了，小心地將那細(xì)細(xì)的針頭緩緩地刺入孩子的手背。瞅著那針尖，他的心一縮一縮的好疼。恨不能替孩子將液體輸過。然而，幾次試針，均不成功，只好用剃刀在孩子的額前小心地刮過。終于將針頭刺入那細(xì)細(xì)的血管里。

嘀嗒——嘀嗒——

瞅著液體緩緩地淌入孩子的體內(nèi)，他長長地舒一口氣。

這一夜，他就那么抱著孩子，一直抱著，不時地摸著孩子的體溫。一顆心懸懸的，沉沉的，再也平靜不下來了……

兩天后，孩子的高燒總是反反復(fù)復(fù)，時高時低。村醫(yī)建議，還是到鎮(zhèn)里的醫(yī)院吧！

趕到鎮(zhèn)里的醫(yī)院，醫(yī)生看過后搖搖頭，只說：“最好到縣醫(yī)院！”他聽了，頓時就蒙了。呆了，木了，許久，想起什么似的，一頭跪倒在地上：求求醫(yī)生，一定要想辦法救救孩子啊！

看著他近乎失明的雙眼，看著他懷抱的孩子，醫(yī)生無奈地將他扶起來?！昂⒆右欢ㄒ戎蔚?，只是延誤不得?。℃?zhèn)里的醫(yī)療條件比較差，縣里相對要好些?！?/p>

說著，醫(yī)護(hù)人員便忙著給孩子再次掛上了吊針。

院里的領(lǐng)導(dǎo)和醫(yī)生知道他的家境后，心里禁不住酸酸的。這日子難哪！于是，大家主動為孩子捐款捐物。他三十，你二十，她五十，你一百的，有的護(hù)士甚至從家里找來了孩子穿的小衣裳……

之后，孩子被護(hù)送著，趕往了縣醫(yī)院。

這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

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偸沁@么喃喃著，兩眼汪滿了淚水，說不出的感激。

六

生命就像幼苗似的，一天天地成長著。

每每看著女兒，他便感到由衷的欣慰。生活仿佛充滿著陽光，總覺得每一天都是那樣的清新，那么的愉悅。

轉(zhuǎn)眼間，五六個月過去了，女兒不但可以翻身，而且會爬了。這讓他越加的欣喜。于是，就用撿破爛攢下的零錢給女兒買來了五顏六色的氣球，一個個地吹鼓，用線扎緊了，懸在墻壁上，吊在屋頂，掛在窗欞上，放在枕頭旁，并且不時地吹拂著，或輕輕地拍打著，吸引著女兒的注意。還給女兒買回了一只撥浪鼓，搖呀搖的，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女兒聽著，瞅著，發(fā)出了“咯咯咯”的笑聲。

“噢……小路路……快來看呀，爸爸給你買好東西啦……哦……噢……”他欣喜地逗著女兒，不時地?fù)u動著撥浪鼓，吹拂著小氣球。這時，坐在角落里的哥哥憨憨地傻笑著，“噗”地一下，就將一只氣球弄爆了。他趕忙跟哥哥說：別嚇著路路呀……說著，將哥哥手里的一只氣球奪過來。哥哥搶著，玩兒著，快活地憨笑著。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忽然間，哥哥好像不那么傻了，眼神里似乎有了光澤。這讓他很吃驚。難道一只小小的氣球也能喚醒哥哥嗎？于是，他將另一只氣球遞給了哥哥。哥哥依舊憨憨地笑著，甚至發(fā)出了噢噢的叫聲，竟然是那樣的興奮，那樣的癡迷。倘若這小小的氣球能讓哥哥變得聰明起來，那該多好呀！他在默默祈禱著?；蛟S是因了他的呵護(hù)，或許是因了他的虔誠，弱智的哥哥從此便愛上了氣球。玩著玩著，便憨憨地笑了，笑的那么開心。甚至可以簡單地說出一兩句話，比如，小路路……我餓……回家……玩呀等等。有時，大小便也能自理了。

蒼天哪！他跟女兒欣喜地說著，小路路讓伯伯跟著學(xué)聰明了，真是爸爸的心肝寶貝??！

就這樣生活著，快樂著，也在向往著。

為了能多撿一些破爛，為了孩子的安全。每次，他走出家門時，都要將一條紅布帶小心地系在孩子的腰上，將布頭的一端拴在窗欞上，生怕孩子掉在地上。臨走時，還要給傻哥哥再三吩咐：看好路路，小心掉到地上……那時候，傻哥哥點(diǎn)點(diǎn)頭，或者是搖搖頭，似懂非懂地傻笑著。

他總是放心不下。

不承想，那一天差點(diǎn)兒就闖出了大禍，釀成了不幸。他的右眼皮不時地跳著、跳著，心說，左跳財，右跳災(zāi)呢。呸呸呸……俺就不信這個邪呢……然而，心里總是莫名地發(fā)著慌，好像要出啥事似的。真是怪了。于是，他推著獨(dú)輪車，“咯吱咯吱”地往家趕。就在進(jìn)入家門的那一刻。他驚呆了，只見傻哥哥手里拿著一把剪刀，將剪刀一張一合地舞動著。不知何時，竟然將拴著孩子的那條紅布條剪斷了。最要命的是，小路路從炕上掉在了地上，拼命地啼哭著，身上粘滿了屎尿。不知誰家的一頭母豬，竟然聞著那異味，發(fā)瘋地拱開了屋門，正在堂屋尋覓著，“咯噌咯噌”地啃食著屋里僅有的幾顆生了芽的土豆。并且向著孩子拱了過去……

天哪！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他瞅見了小路路。不知何時，孩子居然爬到了緊靠墻壁的柜子下。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趕忙將孩子一把搶奪在了懷里，然后將那頭母豬趕出了屋子。

他頓時感到后怕。弱智的哥哥看到孩子抱在了懷里，竟然手舞足蹈，憨憨地笑著。

“誰讓你把布條剪斷啦？”他沒好氣地吼著，一把將剪刀奪下來。緊攥著拳頭，正要砸向哥哥的那一刻，卻重重地擂在了自己的身上。眼里噙滿了淚水?！案缪剑悴铧c(diǎn)兒闖下大禍呀！”

“我……不要……拴……路路……”傻哥哥含糊著，好像抗議，給他這么說了一句。然后又憨憨地笑著，玩起了丟在炕角的氣球。

“知道嗎？剪斷布帶多危險呀！”他跟哥哥大聲地說著。

“危險……嘿嘿……危險……”哥哥憨笑著，不住地嘟囔著，“危險……危險……”

啥是危險呀？傻哥哥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曉得。

隨后，他用溫開水浸了毛巾，給小路路小心地擦洗著身子。擦洗那斑駁的臟污。看著路路不時地拍打著水花，忽然間，他像孩子似的破涕為笑了。

從此，他出去撿破爛的時候，孩子再也不敢留在家里了，生怕弱智的哥哥再把那紅布帶剪斷了，將孩子掉在地上，或者發(fā)生其他的意外。他總是將孩子包裹好，放到一個背簍里，系在自己的身上，推著獨(dú)輪車，沿著臨鄰村的小路，“咯吱咯吱”地蹣跚著，和著那遠(yuǎn)天的愁云，還有那烏鴉的凄鳴以及路邊風(fēng)干的牛糞片片或羊糞蛋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隨著那悠長而又低沉的聲調(diào)，總讓人感到一種苦澀的悲涼和無盡的惆悵……

破爛——收——破爛嘍——

七

事實(shí)上，破爛并不好撿，尤其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村，破爛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一口破鍋，一些人家也要找來鋦匠在那綻開的縫隙打上幾個腳釘。三年五載也舍不得丟棄。哪怕是一截蹭斷的牛韁繩，也要打了結(jié)，用了又用。更不要說腳上穿的膠底球鞋了，哪怕是露出腳趾，縫補(bǔ)一下，便又行走在了田間地埂……舊報紙破紙箱之類，就更顯稀缺了。莊稼人很少讀報紙。也很少有什么紙箱。真要是有了，也要保存著，要么用報紙裱糊頂棚，要么用紙箱放置衣物等等。冷不丁見到一只蛇皮袋子，也要保存著，等到夏秋時節(jié)裝麥子和玉米。有誰舍得丟棄呀！這就是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

若是在縣城，破爛或許可以撿到。而他的視力實(shí)在是由不得自己??！看著村里的青壯年一個個地出去打工了，他多想走出去??！可是，他往哪兒走呀！他能到工地干活兒嗎？搬磚還是遞瓦，和泥還是砌墻，鋪地還是抹灰？他的視力真是太弱了，即便是做個門衛(wèi)，誰肯接納？

何況哥哥還得有人照顧著。

那天，他就摸索著找到了村里的柱子。他跟柱子說：“俺也想跟你出去打工掙錢哩?！敝映粤艘惑@，怔怔地瞅著他，說：“哥呀，不是我不領(lǐng)你出去，只是工地上根本就沒有適合你干的。都是眼力活兒呀，你那視力不中??！一旦出個啥子意外，那可徹底毀了你呀。再者說，工地上的老板也不肯接納呀！”

他長長地嘆口氣，只說：“哥就這命哩?？嗤?！”

柱子兩眼禁不住潮潮的。實(shí)在是無奈??！臨別時，柱子摸摸自己的衣兜，只有七元貳角錢了。就掏出來遞給他：“哥，這些零錢，你拿著，俺知道你不容易。等俺外出打工掙了錢，再想辦法救助你……”

“謝過大兄弟哩。這錢，俺不能要哩。你也不容易啊！外出打工，丟下一大家子，難哪！你出門在外，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說著，柱子和他緊緊地?fù)碓诹艘黄稹?/p>

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些年了。小路路還沒有來到他的身邊。如今，為了小路路，他唯一的選擇只能沿著鄰近的村莊撿一些破爛養(yǎng)家糊口了。很多時候，家里的面袋或米缸空空蕩蕩的，硬生生地斷了炊火。

每每瞅著那冷清清的鍋灶，只能忍饑挨餓。自己可以忍著，傻哥哥忍不了這些，餓了就要嗷嗷地吼。幼小的路路不能沒有吃的。瞅著那深陷的眼窩還有那大大的嘴巴，以及碩大的頭顱，干柴似的手臂，他在偷偷地落淚。大人孩子都是皮包骨頭，就像非洲難民一樣，怪可憐的。兩眼巴巴的，就像受了驚嚇的山猴一樣。那時節(jié)，正趕上秋日，天氣異常的酷熱，就像火烤似的，硬是盼不來一場透雨。地里的莊稼干枯著，早已是無精打彩了。剛抽穗的麥稈還沒躥到膝蓋高就結(jié)束了生長。鐮刀割上去，綿軟軟的，再也沒有了那種柔韌，也失去了那種沉甸甸的感覺。輕殼殼的麥穗找不到飽滿的顆粒。即便是埋在土里的紅薯或土豆也結(jié)不出幾顆葡萄大的蛋蛋。

一年的收獲就這樣破滅了。老天爺就像故意捉弄人。等把莊稼全收割完了，偏又陰雨連綿，將那割倒的麥子濡濕了，發(fā)芽了，發(fā)霉了……

那時候，他尋思著到地里撿一些麥穗回來，甚至扛了耙，跌跌撞撞來到翻過的土地，巴望著刨一些丟失的紅薯或土豆。一耙一耙地刨下去。有時候，刨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兩顆，已經(jīng)是滿心歡喜了。運(yùn)氣好，一天最多刨得十幾顆土豆。拿回家，洗凈了，燜到鍋里，瞅著灶子里的火苗呼呼地舔著黑黑的鍋底，心里甜甜的。然后，將那土豆拾到碗里，端上炕，涼著，拿給饑餓的哥哥，再一口一口地喂給孩子。那時候，他甚至想養(yǎng)幾只下蛋的母雞。每天將那雞蛋做成糕子，喂養(yǎng)孩子。事實(shí)上，這樣的想法根本無法實(shí)現(xiàn)。糧食人吃都不夠，拿什么養(yǎng)雞呀！

八

不知什么時候，女兒忽然會叫爸爸了。爸爸，爸爸……女兒甜甜地喚著。那一刻，他好激動，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他把女兒摟在懷中，用面頰輕輕地蹭著女兒的小臉，不時地逗著女兒……噢，噢噢……寶寶會叫爸爸嘍……我家的寶寶會叫爸爸嘍！

然后，又忙著給女兒做起了面食。用僅有的一點(diǎn)兒白面揉成拳頭大的團(tuán)團(tuán)，搟成薄薄的片片，兩眼不時地覷著，覷著，用手指比劃著，硬是切出了細(xì)細(xì)的條條，煮熟了，盛到碗里，用筷子搛著，輕輕地吹著，生怕燙著女兒，小心地喂著。女兒好像饑餓的雛燕，張著嘴巴，期待著，吞食著。

接著，又忙著給女兒換洗好了尿布，包裹著，放在小背簍里，系在身上，便又推著獨(dú)輪車“咯吱咯吱”地行走在了小村的街道上。

破爛——收——破爛嘍——

不遠(yuǎn)處，隱約傳來了“酒干倘賣無/ 酒干倘賣無/ 多么熟悉的聲音 / 陪我多少年風(fēng)和雨……”的歌聲，此刻，他的吆喝聲和著那凄婉的歌聲，越加的悲愴和凄涼了。

墻角下，不知誰家的一只小雞正被一條小花狗追捕著，叫著、跑著。他發(fā)現(xiàn)了，趕忙將獨(dú)輪車停放在路邊，撿起一塊小石頭，用力拋出去。他不忍看見小雞就這么被小狗逮著了。咋說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p>

小狗瞅著遠(yuǎn)處冷不丁丟來的小石子，知道有人沖過來了，轉(zhuǎn)頭汪汪地叫了幾聲，便逃之夭夭了。小雞得救了。輕輕地，他把驚慌中的小雞捧在手里，聽著那嘰嘰的鳴叫，好像在說，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他環(huán)顧著四周，要把小雞送回到主人家?？墒?，誰是小雞的主人呀？他很茫然，只是一邊撿著角落里的破爛，一邊問詢著人們……誰家丟了小雞呀……誰家丟了小雞呀？

人們木然地?fù)u搖頭，沒有在意。不就是一只小雞嘛。

就這樣，他把小雞放到了掛在車子兩邊的竹筐里。和著那撿來的破爛，和著那天邊翻卷的陰云，踽踽地行走著。背上的小女兒跟著一搖一晃的，分明已經(jīng)睡著了。

轉(zhuǎn)眼間，整個天幕就被陰云籠罩了。

遠(yuǎn)天滾來沉沉的轟雷，很快就要下雨了。在他的視線里，無論是晴天還是陰霾，總是一樣的模糊著。一陣涼涼的風(fēng)兒吹來。他嗅到了雨腥。趕忙躲到了一處墻角下。不能讓風(fēng)兒吹了背簍里熟睡的女兒。須臾間，噼里啪啦，雨點(diǎn)像豆粒砸下來。他將背簍取下來，將熟睡的女兒放在車身下。然后，將上衣脫下來，罩在了車架上，生怕雨水淋濕了女兒，還有那嘰嘰鳴叫的小雞。

雨越下越大，再也撿不得破爛了。

莊子里的人們?nèi)级氵M(jìn)了屋子里。他卻光著膀子躲在墻角下，呵護(hù)著車身下的女兒，渾身被雨水透濕了。

后來，有好心的人瞅見了他，拿來雨傘，將他和孩子接到了屋子里，避著風(fēng)雨。好心的人們找來了衣裳，執(zhí)意要他穿上。他穿著，是那樣的溫暖?？粗巴猓倏纯词焖械呐畠?，看著屋檐下盤旋的燕子，不時地落在巢穴上，隨著雛燕的呢喃，那么的深情而依依不舍……

他的眼淚禁不住像屋檐下的雨水嘩嘩地流淌著、流淌著，匯成了一條涓涓小河……

九

一場大雨過后，就像經(jīng)歷著漫長的世紀(jì)。回到家的時候，他倒在了地上，猶如一堵厚實(shí)的土墻。他不相信自己會倒下去，他沒有理由倒下去。這個家等著他，女兒等著他，傻傻的哥哥等著他。甚至撿回家的小雞也在唧唧喳喳地等著他。他怎么可以倒下去??！

也許是太累了，他的心力交瘁；或許是感冒了，他的渾身在疼痛。他從未如此地難受過，每一處關(guān)節(jié)就像銼裂似的。

凄風(fēng)苦雨難道就是他的命運(yùn)嗎？

他別無選擇。都說人生就是過好每一天，可他的每一天是什么？是苦痛還是煎熬？是期待還是無奈？他默然無語。他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兒還有同胞哥哥。

聽著那嚶嚶的啼哭，他在泣血；看著那憨憨的傻笑，他在落淚。

這樣的日子，他必須挺著。再難也要堅(jiān)強(qiáng)，再苦也要面對。

路路……爸爸的路路啊……爸爸不會倒下去的……他在昏迷中喃喃祈禱著。

哥哥……親親的哥哥啊……弟弟不會倒下去的……他在朦朧中吶吶祈愿著。

此刻，看看面罐，再看看米缸，早已是空空蕩蕩。好在屋隅一只籮筐里放著野菜，那是撿破爛回家的路上在田地里挖的。這樣的過程幾乎天天都在伴隨著他。他將那一把把野菜洗凈了，煮到鍋里，隨著那淡淡的菜香飄出，再將野菜從鍋里撈出來，晾涼了，將那綠綠的苦汁一點(diǎn)點(diǎn)地擠出。切碎了，放到碗里，撒上鹽或拌上醋。端給哥哥一碗，留給自己的是菜湯。吃著喝著，依然是苦澀。更多的時候，野菜充饑苦度日，玉米高粱熬成粥，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一天又一天。直喝得皮包骨頭，直喝得面黃肌瘦。幼小的女兒跟著爸爸和伯伯也在喝。喝著喝著就哇哇地哭了。即便喝得再多、再飽，一會兒就又餓了。常常鬧肚子，排泄的糞便都是綠綠的菜湯湯。

隨著女兒的啼哭，他的淚跟著噗嗒噗嗒地往下掉，砸在菜碗里，更加的苦澀了。

沒有吃的怎么辦?。?/p>

賣破爛攢下的三角五角，甚至一角兩角的，遠(yuǎn)遠(yuǎn)不夠給女兒買掛面、買大米，更買不回奶粉??！

后來聽說，賣血可以掙錢哩。他就決定去賣血。賣血要到縣城才可以?？h城距村子好幾十里的路程。要過幾道梁，爬幾處坡，蹚幾條河。即便是騎著自行車，也要跑上三幾個小時。何況自己不會騎自行車。真要是會騎，村里也沒幾輛。誰還肯借呀！當(dāng)時，長途客車少得可憐，一天往返不了一趟，還是縣里通市里。農(nóng)村根本沒指望。怎么辦？只有推著獨(dú)輪車，背著小女兒，車上還放著零碎的破爛，向著縣城出發(fā)了。一路走呀走，問呀問……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了。回頭望一眼走過的路，彎彎曲曲，猶如一條蠕動的蛇。一陣野野的山風(fēng)嗚咽著，好像對他說，你這是去哪兒呀？一群烏鴉凄切地鳴叫著，好像也在對他說，你的日子很苦吧？路邊不住搖曳的蒿草好像對他說，干嘛還背著個孩子呀？難道沒有媽媽嗎？遠(yuǎn)處覓食的山雞好像對他說，為啥走得好慢好慢呀？你的雙眼怎么啦？

忽然間，他落淚了。

咯吱咯吱，獨(dú)輪車伴著小草在哭泣，似乎碾碎了小小的石子，碾出了一道彎彎的轍。遠(yuǎn)天，仿佛正有一片浮云墜下來，托著他和女兒飄呀飄……

嘩啦一聲，車子倒了。他的身子虛虛地晃一下，又晃一下。眼前黑黑的，好像有無數(shù)的金星在閃爍。他暈倒了。許久，當(dāng)他從昏眩中爬起來，肚子正咕咕地叫著，饑餓向他瘋狂地襲來。

背上，饑餓的女兒又在啼哭了。他將女兒抱在懷里，坐在獨(dú)輪車下，將備好的玉米面干糧取出來，一點(diǎn)點(diǎn)地嚼碎，一口口地喂著女兒，并把灌滿暖水的奶瓶拿給女兒吮吸著……

十

遠(yuǎn)遠(yuǎn)望去，縣城的輪廓似隱似現(xiàn)，分明罩在了霧霾中。他多想大吼一聲。然而，還沒有吼出聲來，便淚流滿面了。曠日持久的郁悶，忽然間就像開了閘似的洶涌澎湃著。

縣城，越來越近了，他的心跳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加速，怦怦的。他從未走進(jìn)過縣城。當(dāng)然不知縣城到底是什么模樣！只是聽說，城里有高樓，還有寬闊的柏油路。高樓是啥樣？他曾試著想了又想，實(shí)在想不出啥樣。至于柏油路，就更加模糊了。柏油是啥油呀？難道路上還能澆了油不成？有油的路怎么走人呀？他在無窮無盡地想象著，幾乎成了多少年的渴望和夢境。如今，竟然就要出現(xiàn)了。他好激動，也好興奮。

看著那一片片高聳的樓群，他禁不住在驚呼，一連串的疑惑讓他思索不停。這么高的樓，會不會被狂風(fēng)吹倒。人是怎么爬上去的？里面到底是啥樣？能不能做飯睡覺，大小便有沒有茅坑，站在樓上會不會頭暈？再看腳下，黑漆漆的路面，堅(jiān)硬如鐵，竟然留不下一個腳印。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柏油路??！他狠狠地跺跺腳，俯耳聽聽腳下的動靜，呼嘯一聲，一輛接著一輛的汽車從他的身邊駛過，他禁不住打個激靈。他不知道自己該走向哪里或站在何方。只是傻傻的有些茫然。他小心地問著過往的行人，哪里有收破爛的呀？人家不屑一顧地丟一句：“什么破爛呀！”然后，就像躲瘟疫似的神色匆匆地走遠(yuǎn)了。他依然問著，似乎沒有人知道，或者根本不予理會。他的心里頓時涌起了一陣莫名的酸楚?？h城的人咋這樣呀！瞧不起收破爛的是不是？俺就收破爛了怎么著？礙你們什么事兒啦？你們以為自己很高貴是不是？有本事這輩子長生不老呀！

忽然間，他昂首挺胸，推著獨(dú)輪車，向前走去。走得那么堅(jiān)定而沉穩(wěn)！

后來，終于有人告訴他，再往東走三百米就有一個收廢品的攤點(diǎn)。他給人家賠著笑臉點(diǎn)點(diǎn)頭，打心眼感激著，只是不知如何表達(dá)。這時，他早已迷失了方向，根本不知道東南西北。當(dāng)然更不曉得三百米是多遠(yuǎn)。城里人真是日球怪哩，干嘛不講理（里）呀？米是啥玩意兒呀？能吃嗎？他在心里暗暗地嘀咕著。仰頭望著那灰蒙蒙的高樓，就像怪物似的矗立在面前。一孔孔的窗口似乎充滿了誘惑。他怔怔地站在樓下，仰頭數(shù)呀數(shù)。數(shù)了老半天，也沒弄清是幾層。這時，有一個小伙子走過來，試圖詐一下。就跟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喂喂，數(shù)幾層啦？他怔了怔，說：“不知道哩?！?/p>

“是不是數(shù)五層啦？”

“好像吧！”

“知不知道數(shù)樓層是要罰款的？”

他木然地?fù)u搖頭。

“數(shù)一層罰款十元。五層五十元。”

他聽了，一下就蒙了。心說，城里還有這規(guī)定呀？于是，他故意問一句：“啥是罰款呀？”

小伙子就厭倦地丟一句：“真不知道還是裝呀？罰款就是交錢。交錢知道吧？”

這時，背上的孩子好像受到了驚嚇，忽然間哭鬧起來了。他小心地?fù)u了搖孩子，跟小伙子說：“俺沒錢哩。有錢誰肯撿破爛呀……”

小伙子瞅一眼他近乎失明的雙眼，再瞅瞅背上的孩子，良心似乎受到了譴責(zé)，說：“得得得，以后不準(zhǔn)再數(shù)樓層啦。這樣站在路邊很危險的。”小伙子扭頭走了。一邊走著，一邊回眸望去，好像有啥割舍不下似的。然后，竟然返回來，將身上僅有的三元零錢掏出來，執(zhí)意留給了他。

“這錢，俺不能要哩。”他趕忙說。

“拿著吧，這是我給你的。拿著給孩子買些吃的吧?！?/p>

“這……這怎么可以呀……”驀然間，他淚雨滂沱。

他望著小伙子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捻著那僅有的三張壹元的票票，說不出的茫然和糾結(jié)。

咯吱咯吱，獨(dú)輪車呻吟著，走呀走，他不時地問著過往的人們，收破爛的地方還有多遠(yuǎn)？人家就說，大約再往西走二百米就到了。這一下，他真的蒙了。到底往東走還是往西去？難道自己走過了頭？就這樣，走走停停，不知問過多少人，終于找到了收破爛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大的院落。院子里堆滿了小山似的破爛，舊鐵器、破輪胎、爛紙箱、廢酒瓶等等。收破爛的老板竟然是個女的，白白胖胖的，肚子圓鼓鼓地腆著，就像揣著一只足球或籃球。胸前兩砣奶子隨著身子的晃動一墜一墜的，就像氣球注了水，抖抖的，充滿著彈性。他小心地覷一眼，又覷一眼，干咳了一聲。然后，澀澀地咽一口唾沫，將破爛過完了磅。噼里啪啦，女人撥動著算盤珠子，隨口說出了幾斤幾兩折價多少。接著，就把一疊皺巴巴的票票數(shù)一遍，遞給了他。共計(jì)七元二角三分。他捻著那票票，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忽然間，他的視線模糊了，落淚了。心想，這下可以給孩子買餅干，買掛面，買奶粉了。

臨走時，收破爛的女人很客氣地跟他說：“大兄弟，今后再有破爛就送我這里吧。我給你最高價……”他小心地應(yīng)著。然后，便打聽醫(yī)院的方向。女人就跟他說，往南走一千米，左拐，再走三四百米，右拐，再走一二百米就能看見醫(yī)院大樓了。

他越聽越糊涂。好在他記住了往南再走一千米。一千米是多遠(yuǎn)？他依舊不曉得。于是，他就給女人說，大姐呀，一千米是多遠(yuǎn)呀？女人很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就說，大概是兩站地吧！

“兩站地又是多遠(yuǎn)呀？”

女人看著他，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心說，是不是成心搗亂呀！就對他說，邊走邊問吧，具體我也說不清哩。

于是，他就背著女兒，推著車子，“咯吱咯吱”地沿著縣城古老的街道走呀走。遠(yuǎn)處，不時傳來鄧麗君幽幽的情歌。不知是誰家炸出了油條或烙出了大餅，甚至是烤著紅薯。饑餓頓時向他襲來。他舔一下嘴唇。摸了摸衣兜，摸著那皺皺的票票，生怕被誰搶了似的，硬是舍不得花掉一分。他要給女兒買奶粉和掛面呢。

終于，他找到了縣城的醫(yī)院。他跟醫(yī)生說明了來意。醫(yī)生就說，賣血可以，只怕你的身體吃不消哩?！鞍衬芸傅米??！彼呐男馗?，信心滿滿地說。然后，攥一下拳頭，伸出了手臂?！澳憧矗尺@肌肉?！?/p>

醫(yī)生似乎笑了一下。

“一斤血能賣多少錢呀？”他好奇地問醫(yī)生。

醫(yī)生吃了一驚，怔怔地注視著他，“是不是急需用錢呀？”

他點(diǎn)點(diǎn)頭。

“像你這樣的身體，最多能賣二百CC”。

“二百CC是多少呀？”

“大約二三兩吧?！?/p>

“那能賣多少錢呀？”

“三四百吧！”

“那就抽哇！”

當(dāng)針頭刺入他的血管。瞅著那鮮紅的血液緩緩地注滿了針管，他的額頭冒出了虛汗，面色越來越蒼白了，眼前一陣陣的發(fā)黑，天地好像不住地?fù)u晃起來……

他出現(xiàn)了暈針。

他平生第一次擁有了三百多元錢。捻著那一張張票票，他的心在滴血，在落淚。

許久許久，想起什么似的，他對背簍里的女兒喃喃著：路路呀，爸爸這就給你買奶粉，買好吃的。

背簍里的女兒似乎聽懂了爸爸的喃喃自語，禁不住發(fā)出了嚶嚶的抽泣。

十一

好長一段時間了，他總是暈眩，腳仿佛踩在了一團(tuán)棉花上，一張白煞煞的臉幾乎沒了血色?；蛟S是因了抽血的緣故，或許是因了身子的單薄，或許是因了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有時，實(shí)在困了、累了，干脆就將獨(dú)輪車停在小樹旁或墻角下。然后，倚在車邊，或蹲或坐或躺，趁著背簍里的孩子睡熟了，稍稍歇一會兒。兩眼一閉，整個人似乎不再屬于自己了，虛脫得就像栽到了霧里。更多的時候，額頭滲出了密密的汗，隨著一絲涼風(fēng)徐徐吹過，渾身頓時麻麻的發(fā)冷，就像潑過井水一般。遠(yuǎn)處，不時飄來了枯黃的落葉，宛若一只只受傷的蝴蝶，悄無聲息地貼在了身上。

不知何時，一頭老牛殘喘著經(jīng)過他的身邊，長長的尾巴甚至甩到了他的臉上。他卻全然不知。一縷陽光懶散地灑在了他的眼前，越發(fā)讓他昏沉而迷蒙了。

這時，一陣孩子的啼哭傳來，竟然是那樣的遙遠(yuǎn)而飄渺。他掙扎著爬起來，將女兒抱出了背簍。背簍里，已經(jīng)是濕濕的一片了。他從懷里掏出備好的尿布給女兒換上，并且攜著女兒的小手，開始學(xué)著走路了?？粗侨跣〉纳碜宇濐澋嘏矂又€有那邁出去的小腳不知如何踩下，他自言自語著：一步，兩步……之后，他把女兒抱在懷里，許久，欣喜地喃喃著：“爸爸的路路會走路了，長大了，可以領(lǐng)著爸爸撿好多好多的破爛，賣了錢，給路路買好多好多好吃的?！?/p>

女兒好像聽懂了爸爸的意思，咿咿呀呀地吵著，兩條小腿不住地蹬著、蹬著，一雙小手緊緊地?fù)ё×怂牟弊樱职职职值亟兄?/p>

咯吱咯吱……

獨(dú)輪車依舊行走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那么滯澀，又是那么遲緩，隨著那丟棄在角落里的垃圾，伴著蚊蟲的飛舞，他在尋覓著，撿拾著，手里攥著一根鐵鉤，不時地拋著，撓著……

沒有誰在意他的存在。天地間總是那么昏沉，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凄切和悲涼。這是一個中秋節(jié)，而他沒有感到絲毫的節(jié)日氣氛。偶爾，只是看著貪玩的孩子們啃著自家做的月餅或者是樹上摘下的蘋果，嘴里唱著那種久遠(yuǎn)的歌謠：八月十五月兒圓呀，爺爺為我打月餅呀，月餅甜呀香又大……

月餅是什么模樣，他似乎記不真切了，也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品嘗過，但那酥香讓他無數(shù)次神往。

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無數(shù)次，他是那樣的迷茫和困惑，甚至坐在潮濕的角落里，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更不知哭給誰聽。都說生命是一種燦爛，他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yàn)。堅(jiān)強(qiáng)幾乎成了他每一分鐘的誓言。

這一天，他是那樣的失落，很晚的時候，他背著孩子，推著小車，終于踉踉蹌蹌著趕回了簡陋的老屋。這時，月亮透過了云層，忙碌了一個秋天的人們，開始在自家的院子里擺上桌子，在盤子里放上切好的月餅和水果。那種傳統(tǒng)的賞月總是寄托著無限的情思。而他，寄托的又是什么？他長長地哀嘆著。長長的嘆息仿佛牽動著月宮里的嫦娥和玉兔。

月宮，或許就是寂寞的歸宿。而他的歸宿就是那風(fēng)雨飄搖的老屋。此刻，仰望皎潔的月光，沒有水果和月餅，唯有惆悵的心情伴著一整天的疲憊和饑餓。他給女兒找出了細(xì)細(xì)的一綹掛面，在鍋灶里幽幽地煮著。灶子里，火苗哀怨地舔著黑黑的鍋底，映著他粗糙的肌膚，映著那掛滿臉龐的淚水。

這一夜，他再也無法入眠?？粗瘔糁械呐畠?，看著那單薄的衣衫再也擋不住秋涼了。他找來了破舊的衣物，尋思著為女兒改制一件衣裳。他將那寬大的衣物在女兒的身上比劃著，一條長長的褲子幾乎能把女兒裝下。這可怎么改剪呀？尋思再三，借著那明亮的月光和幽幽的燈火，一雙幾乎失明的眼睛拼命地覷著、覷著，將那長長的衣褲硬是剪開了，剪短了，剪小了，然后，將剪好的褲子照著原樣對折著，比劃著，找來了針線，親手縫制起來。好多次，捻著針線，卻無法穿過針眼兒，急得滿頭是汗。一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他固執(zhí)地重復(fù)著一個動作。那細(xì)細(xì)的線頭用舌尖小心地沾濕了，再把針鼻放在嘴唇邊，一點(diǎn)點(diǎn)地移動著，感覺著，輕輕地，一遍又一遍，直到線頭穿過針眼兒。哇！他欣喜地差點(diǎn)兒叫出聲來。平生第一次學(xué)會了穿針引線。這一切，無疑是女兒激活了他的心智和靈感。接著，他又比劃著，開始在那改剪過的衣物上一針一線地縫起來。好多次，針尖刺破了手指，火辣辣的疼，甚至淌出了米粒似的鮮血。他本能地用舌尖舔一下手指，便又忙著穿針引線了。

此刻，他似乎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時間的漫長與饑餓的困擾，更忘記了中秋月夜的祝福，只是不住地縫制著。不僅縫出了小小的褲子，還縫制了一件可愛的小襖。接著，將那剪剩的布頭一塊塊地攢起來，尋思著，用糨糊粘成那種襯子，學(xué)著母親生前的樣子，爭取給女兒做一雙結(jié)實(shí)好看的布鞋，繡上美麗的蝴蝶，就像月宮中的仙子一樣自由飛翔。

他這么想著的時候，禁不住親昵地注視著熟睡中的女兒，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

生活，盡管艱難，畢竟充滿著希望！

十二

女兒一天天地長大，再也不用爸爸?jǐn)y著小手走路了，更多的時候，忙迭迭地跑起來，一不小心，噗通一下摔倒了、摔疼了，哇哇地哭起來。那時候，他好心疼，恨不能沖過去，將女兒扶起來，時時刻刻守護(hù)著。每當(dāng)女兒摔倒時，看著女兒從地上爬起來，他就給女兒暗暗地使著勁，說：“俺家的路路好樣的，好樣的，站起來，站起來！”然后，就努力地眨著失神的雙眼，給女兒鼓勁，“爸爸的路路不怕跌倒哩，跌倒了爬起來。真是個好孩子，不哭哩……”

聽著爸爸的鼓勵，女兒果真不哭了，擦一把淚，就抱著自家養(yǎng)著的那只小雞來到了村口，尋找著螞蚱喂小雞。

好久了，天旱得沒有下過一滴雨。稀疏的草地上，螞蚱總是一蹦一蹦的，飛不高也飛不遠(yuǎn)，起起落落伏在草叢間，好像故意逗著路路和小雞。好半天，一只螞蚱也逮不著。路路坐在草地上，兩腿不住地蹬著蹬著，又要哭起來了。這時候，爸爸跟在女兒的身后，生怕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家。路路吵著嚷著，一定要爸爸幫忙。爸爸覷著雙眼跟女兒說：“爸爸看不見螞蚱哩?！闭f著，就隨女兒小心翼翼地尾隨著一只螞蚱瞄呀瞄。然后，猛地?fù)溥^去，雙手捂一下。螞蚱好像早有覺察似的，一下就蹦走了。真是氣人哩！路路不住地躲著小腳，幾乎就要哭喊起來了。爸爸忽然脫下鞋子，躡手躡腳地瞄準(zhǔn)了一只螞蚱，“啪”地一下將鞋子擲過去，螞蚱抽搐著，果真被打中了。這一切，憑的是一種感覺。感覺有時很奇妙。女兒就將螞蚱撿起來，小心地放在掌心里，瞅呀瞅的，然后就把螞蚱丟給小雞吃。小雞怯怯地啄一下，又啄一下，脖子一豎一豎的，果真把螞蚱吃掉了。

之后，路路就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脫了小鞋子，對著草叢中的螞蚱瞄呀瞄，老遠(yuǎn)就將鞋子甩出去了。螞蚱跳一下，便逃遠(yuǎn)了?！鞍职帧职帧尘鸵涷屏ǎ　迸畠航K于哭著喊著撒起了嬌。

“不急哩……不急哩……爸爸一定幫著路路逮螞蚱?！闭f話間，又一只螞蚱蹦過來了。爸爸就讓路路把手中的鞋子握好了，躡手躡腳地往前走著，直到螞蚱落穩(wěn)了，小鞋子用力甩出去?！芭尽钡匾幌?，螞蚱果真被擊中了，抽搐著再也蹦不起來了。路路興奮地沖上去，果真就把螞蚱逮住了。“爸爸，俺逮著螞蚱啦，俺逮著螞蚱啦！”

就這樣，一只只螞蚱被路路用小鞋子擊中了，打暈了。然后，丟給小雞吃。爸爸就給路路說，小雞吃了螞蚱很快就會長大的。長大了還會下蛋呢。路路就好奇地問爸爸，干嘛要下蛋呀？蛋是啥東西呀？爸爸似乎被女兒問住了，想了好半天，才給女兒說，蛋就是雞下的。煮熟了，還能吃呢。

“好吃嗎？”

“當(dāng)然好吃啦。等咱家的小雞下了蛋，爸爸一準(zhǔn)給路路煮著吃?！?/p>

“俺現(xiàn)在就想吃?！甭仿泛鋈慌d奮地嚷起來。

“等小雞長大了才會下蛋呢。”

“小雞啥時長大呀？”

“再過一個月，也許兩三個月就可以長大了。”

“噢?！甭仿匪贫嵌攸c(diǎn)點(diǎn)頭?！耙粋€月是啥呀，啥叫一個月呀？”路路又在好奇地問爸爸了。爸爸就跟女兒說，一個月是三十天。路路木然地?fù)u搖頭，好奇地眨著兩眼問爸爸?！盀樯栋职值难劬床灰娢涷蒲?？”爸爸長長地嘆口氣，就說，爸爸也不知道這是為啥呀。從小到大就這樣。螞蚱眼，啥也看不見。女兒聽著，咯咯地笑了，卻又哭了?！鞍职植皇俏涷蒲?。爸爸能看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路呢……”

看著懂事的女兒，爸爸落淚了，將女兒摟在懷里，久久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小雞果真長大了，下蛋了，圓圓的、滑滑的、光光的，就像一顆球球似的好可愛。路路很認(rèn)真地瞅著，忽然興奮地嚷起來，爸爸，爸爸！小雞下蛋啦，咱家的小雞下蛋啦！

“噢！小雞下蛋嘍！”爸爸將女兒抱在了懷里，一樣的興奮著。“咱家的小雞下蛋啦！”說著，爸爸就給女兒煮雞蛋。隨著那開水嘩嘩地翻滾著，不一會兒，鍋邊騰起了縷縷的熱氣，雞蛋很快就煮熟了。然后，浸到?jīng)鏊锱菀幌隆Ｔ侔央u蛋取出來，輕輕地?fù)t著，將那硬硬的皮殼擊碎了，一點(diǎn)點(diǎn)地扒了皮。瞬間，就露出了白白的雞蛋清，放在碗里，再將蛋清掰開，露出杏子似的蛋黃，就像變魔術(shù)，吃到嘴里，綿綿的，潤潤的。而那蛋清卻又是軟軟的，顫顫的。那么柔韌，那么有彈性。

“哇！雞蛋真好吃。”路路吃著、嚷著，兩眼笑瞇瞇的，說不出的欣喜。那一刻，爸爸偷偷地擦著淚花，分享著女兒的快樂。

那陣子，小雞似乎很爭氣，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兩顆。爸爸就給女兒攢著。攢到十多顆的時候，就領(lǐng)著女兒到門市部，將雞蛋賣了，買鹽買米買面還買火柴，甚至給女兒買了鉛筆、橡皮、白紙……

從此，路路開始學(xué)著用鉛筆在紙上寫字了。其實(shí)什么也不會呢。爸爸卻在渴望著。

好久好久了，爸爸決定再次為女兒煮雞蛋。當(dāng)雞蛋煮熟的時候，懂事的女兒忽然舍不得吃了，執(zhí)意要爸爸吃。

“爸爸不吃哩。路路吃吧，爸爸就愛看著路路吃哩?！?/p>

“爸爸，俺再不吃雞蛋了，俺要爸爸?jǐn)€好多好多的雞蛋，賣了錢，給俺買鉛筆，買橡皮，買書本哩！”

“嘩”地一下，爸爸的眼淚涌出來了。

那一刻，爸爸和女兒緊緊地?fù)肀г谝黄穑o緊地，任憑那淚水嘩嘩地流淌著，淌過了女兒的面頰，淌過了女兒的心間……

十三

女兒是他的生命，更是他一生的寄托。

每每一邊撿著破爛，一邊還要給女兒講那久遠(yuǎn)的故事《狼來了》。聽著聽著，女兒就睡著了。自己也困了。傻哥哥也睡著了，還偷偷地傻笑著，竟然又尿褲子了。

翌日，路路和小朋友玩兒的時候，就把故事講給小朋友們聽。小朋友們圍著路路，坐在一起聽得好入迷。

記不得是秋日哪一天了，或許是上午，或許是午后，他和女兒推著獨(dú)輪車，竟然走進(jìn)了一片林子里。那時候，陽光羞澀地透過蔽芾的樹葉，金子般地?fù)]灑在林子里。鳥兒和著他疲憊的神色，不時地炫耀著美麗的羽翼，還有那婉轉(zhuǎn)的歌聲。時而掠過，時而棲息。腳下，是那葳蕤的小草，還有盛開的野菊以及說不出名的奇花瑞草。他將各色的小花摘過，放在鼻尖上輕輕地嗅著，插在了女兒的鬢角，默默地欣賞著。

咔擦——咔擦——

他用手比劃著相機(jī)，做著給女兒拍照的動作。女兒甜甜地笑著、跑著，追逐著蹁躚的蝴蝶。

靜靜地，他瞅著，醉了似的躺在林子里，不知何時，嘴里竟然咬著一棵小草，像狼尾似的搖曳著。

這時，女兒發(fā)現(xiàn)樹下長滿了一蓬蓬的蘑菇。輕輕地刨開那陳年的浮土和腐葉，將蘑菇小心地摘了，拿給了爸爸。

“爸爸，這時啥呀？”

他聞一下，又聞一下，說：“是蘑菇哩。真香哇！”

“能吃嗎？”

“能哩?！?/p>

“俺想吃?！?/p>

“回家后，爸爸給你燉蘑菇。”

“噢，噢……”女兒興奮地拍著小手，嚷著，“吃蘑菇嘍，吃蘑菇嘍！”

于是，爸爸和女兒圍著那林子尋覓著，將那一蓬蓬的蘑菇采摘下來，很快就堆滿了竹筐。

不知什么時候了，他和女兒推著那獨(dú)輪車，“咯吱咯吱”地走進(jìn)了暮色。

那一夜，女兒吃著爸爸燉熟的蘑菇，香噴噴的，從未有過的舒暢。

更多的時候，他想著要教女兒識字呢。盡管他不認(rèn)得幾個字，甚至寫不出自己的名字。他卻用樹棍棍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著“人”字。一撇一捺，女兒跟著爸爸用心地寫著，一遍又一遍。然后，就把學(xué)會的“人”字用鉛筆寫在白紙上，拿給爸爸看?！奥仿穼懙谜婧媚?。”爸爸不住地夸獎著，還說路路寫的字可以得一百分呢。路路不曉得一百分是咋回事兒，就好奇地問爸爸，一百分是啥呀？爸爸就說，一百分就是最好最好的。路路就跟爸爸說，俺要最好最好的。

爸爸聽了好喜歡，就在路路的額前親一口，又親一口的時候，眼里就汪滿了淚花花。路路就問爸爸，爸爸為啥落淚呀？爸爸就說，風(fēng)沙瞇眼啦……

就這樣，三天兩頭，路路就能學(xué)會一個字。爸爸原本不識字，為了教女兒多識字，硬是一次次地找到村里的教師，一筆一畫地學(xué)著。學(xué)會了再教女兒。村里的老師好感動。于是，就跟他說：“干脆讓孩子做個旁聽生吧！”

“啥是旁聽生呀？”

老師就說：“旁聽生就是不被列入班級的學(xué)生。學(xué)多少算多少，隨自己?！?/p>

“那咋收費(fèi)呀？”

“不收費(fèi)。你的家境大家都曉得。那么困難，不容易?。∷韵胱尯⒆幼鰝€旁聽生……”

“那……真是麻煩老師哩！”一時間，他好感動。

他果真把女兒送到了學(xué)校。老師見了，打心眼歡喜。就說，“叫啥名字呀？”路路就搖搖頭，怯怯地不說話，兩眼不時地打量著校門外，瞅著下課的小朋友?！鞍硾]名字”。

“那就起個名字吧！”老師說。

“麻煩老師哩，看看叫啥合適呢？”他這么說著，親昵地摸了摸女兒半舊的小紅帽。老師想了一下，就說，那就叫小紅吧！就像這小紅帽一樣，紅紅火火。

從此，路路就有了名字：喻小紅。

每天，他給女兒洗了臉，梳好頭，還給女兒系上小辮子，便將女兒早早地送往了學(xué)校，見過了老師。自己便推著獨(dú)輪車沿著村口撿破爛了?？斓街形鐣r，就匆匆忙忙往家趕。趕回家，給女兒做飯。不是玉米面餅餅就是玉米面糊糊，還有那煮熟的土豆和紅薯。吃著喝著，一頓飯就解決了。

每到星期天，女兒牽了爸爸的手或跟在爸爸的身邊，沿著村子的小徑行走著，尋找著，將那破爛小心地?fù)炝?，放在?dú)輪車兩邊掛著的竹簍里。那時候，正趕上冬季，滿目都是荒涼。背陰處，可見厚厚的積雪。這樣的季節(jié)，很少有什么破爛可撿了。角落里，是一些破舊的塑料袋兒和臟兮兮的泡沫之類，在風(fēng)中顫抖著，飄忽著。偶爾，不知誰家的老母豬或小花狗咯噌咯噌地咬著，小花狗甚至發(fā)出了汪汪的叫聲。西天的太陽就像被一只手牽著，轉(zhuǎn)眼間就落山了。

咯吱咯吱，獨(dú)輪車凄切地嗚咽著，伴著他和女兒瘦弱的身子，碾著那凍裂的路面，咯噔咯噔地顛簸著，不知走了多久，他和女兒終于回到了家里，借著那微弱的月光，將油燈點(diǎn)燃了。斑駁的墻壁上晃動著他和女兒朦朧的身影。

這一夜，他和女兒還有傻哥哥又要挨餓了。

這一夜，他再也無法入眠了。他想起了女兒和村里的小朋友們玩耍時，就有小朋友問路路，你咋沒有媽媽呀？你媽媽去哪兒啦？路路就說，俺也不知道哩。俺打小就沒媽媽哩。

“你媽媽一準(zhǔn)不喜歡你了，把你拋棄了。”

“胡說哩！”路路大聲地爭辯著，忽然傷心地落淚了。然后，轉(zhuǎn)身跑回家，嗚嗚地哭著，一下投到了爸爸的懷里?！鞍职郑瑸樯栋硾]有媽媽呀？是不是媽媽不喜歡俺，把俺拋棄啦？為啥別人家的孩子都有媽媽呀？俺咋沒有呢……嗚嗚……”小女兒顫顫地抽泣著，追問著。盡管他早有思想準(zhǔn)備，可他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追問怔住了。許久，他跟女兒說，路路當(dāng)然有媽媽啦，只是出遠(yuǎn)門了，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的，等路路長大了就回來了。路路聽著，仰著淚漣漣的小臉兒，半信半疑地看著爸爸。“這是為什么呀？”爸爸就說，“媽媽忙呢。媽媽在外干大事業(yè)呢。”

“媽媽漂亮嗎？”路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問道。

“當(dāng)然漂亮啦。路路就像媽媽一樣漂亮呢……”

路路聽了就不哭了。

他小心地給女兒擦著淚水，“俺家的路路最懂事哩，將來也要干大事業(yè)哩。”

后來，路路就驕傲地對村子里的小朋友們說：“俺媽媽沒有拋棄俺。俺媽媽是干大事業(yè)的。等俺長大了，媽媽就回來了?！毙∨笥褌兟犃撕昧w慕。羨慕過后便又好奇地問：“啥是大事業(yè)??？”

“俺也不知道哩。大事業(yè)一準(zhǔn)是好大好大的事兒吧……”

“那你媽媽一準(zhǔn)在縣里呢，你咋不找她去呀？”

“嗯……”路路遲疑著，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就琢磨著：“媽媽會不會把路路忘了呀？一定要找到媽媽。”

晚上的時候，路路忽然就不見了。

爸爸好焦急，找遍了村子，問遍了小朋友，都說不知道路路哪兒去了。爸爸急得滿頭是汗，不住地沿街喊著：“路路……路路！”

路路果真找媽媽去了。

路路獨(dú)自走出了村子，穿過了樹林，爬過了山峁，蹚過了小溪，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色漸漸地暗下來，走到一個村子里，忽然看到一條小狼狗，嚇得哇哇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跑。小狼狗一見，就追過來了。路路慌不擇路地跑呀跑，一頭栽倒了水塘里。這時，正好有人走過來，發(fā)現(xiàn)路路正在慌亂地?fù)潋v著，趕忙跳下去，將她一把拉上來。路路渾身濕淋淋的，嗆了幾口污水，不住地嗚咽著。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

路路拭一把淚水，就說，“俺不知道哩。”

“你住哪個村呀？”

路路搖搖頭。

“你要去哪兒呀？”

“俺要找媽媽?！?/p>

“你媽媽是誰呀？”

路路仍舊搖搖頭。

“那你爸爸呢？”

“俺爸爸在家呢?！?/p>

“爸爸為啥不領(lǐng)著你呀？”

“爸爸不知道俺找媽媽哩?！?/p>

“你爸爸是誰呀？”

路路木然地?fù)u搖頭。

“你爸爸是干啥的？”

“俺爸爸撿破爛呢。”

“哦……”路人尋思著，心說，“真夠粗心哪，破爛都可以撿，為什么丟下孩子不管呀？”

“叔叔領(lǐng)你回家吧！”

路路搖搖頭：“俺要找媽媽哩?！?/p>

“可你不知道媽媽在哪兒呀?！?/p>

于是，路人就把路路領(lǐng)進(jìn)了村子里。一打聽，都說村里沒有這個孩子。

好心的路人就把路路送到了鎮(zhèn)里的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問了路路好多的話。還問路路的爸爸是干啥的？長啥樣？路路就說，爸爸是撿破爛的。兩眼看不見遠(yuǎn)路。穿著很舊很舊的衣裳。派出所的人就打電話，一個村一個村地問著，終于知道了路路的爸爸叫喻長富。是張莊村的。

路路被好心的路人和派出所的叔叔送回了村子里，送到了爸爸的懷抱。爸爸激動得已成了淚人。雙手緊緊地拉著好心的路人和警察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十四

女兒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懂事了，可以幫著爸爸做家務(wù)了。刷鍋洗碗，清理雜物。就像大人似的，做得有條不紊。更多的時候，幫著爸爸將撿回的破爛分類打包，裝入每個蛇皮袋里。那時候，爸爸就對女兒說，今后，這些雜活兒全都由爸爸來做，你就安心讀書，爭取好的成績。女兒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依舊在忙碌。

每天放學(xué)后，女兒總要把寫好的作業(yè)拿給爸爸看。爸爸看不懂，只是瞅著那整整齊齊的樣子打心眼里喜歡。不住地夸獎著：“路路做的作業(yè)真好呢，一定能成為好學(xué)生。”接著，女兒給爸爸讀課文。爸爸聽著聽著，就說，路路讀得很感人呢，認(rèn)識不少字哩。學(xué)校就要考試了，老師就跟路路說，你不用考試的，不用列入全班的分?jǐn)?shù)。路路只是茫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臨到考試的那天，老師還是給路路發(fā)了試卷，并說，可以試著做一下，看看能得幾分。路路看著試卷，滿心歡喜。然后就按要求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下了自己的姓名，開始一道道地答題了。很快，一張?jiān)嚲碜鐾炅恕Ｔ嚲砼邢聛淼臅r候，老師吃驚地發(fā)現(xiàn)，路路的試卷不僅干干凈凈，而且每一道試題回答的都對，沒有太多的差錯，竟然得了九十多分。

從此，老師對路路刮目相看，并且正式列入班級。無論是期中測驗(yàn)，還是期末考試，路路的成績一直很好，作業(yè)本上，或優(yōu)或良或好，這讓路路無比的興奮?；氐郊依铮傄獙⒆鳂I(yè)拿給爸爸看。爸爸只是覷著雙眼努力地看著，根本看不懂，依然給女兒鼓勵，路路寫的真好，將來一定會有出息呢。路路就問爸爸，啥是出息呀？爸爸就說，出息就是有學(xué)問、有本事哩。路路聽著爸爸的夸獎，越加的勤奮努力了。

女兒的學(xué)業(yè)，讓他樂在心里，喜在眉梢。有時，他故意提出讓女兒教教自己，比如組詞、造句、寫生字、做算術(shù)等等。那時，女兒似乎成了爸爸的老師了。他打心眼里歡喜。甚至讓女兒給自己判分。女兒就給爸爸四十九分或五十二分等等，總是不及格。爸爸說，為啥不及格呀？路路就說，爸爸的字寫得好難看哩。爸爸聽了，總是樂呵呵的，還說，爸爸老了，眼睛看不見了。不過呀，爸爸就愛學(xué)習(xí)呢。知識可是好東西哩，能讓人懂得好多道理呢。

路路就給爸爸說，那俺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哩。爸爸就說，相信路路一定能學(xué)好的。然后，就和女兒擊一下巴掌，或者用小手指拉鉤鉤。嘴里不住地念著：天蒼蒼，地荒荒，許下的話話不變樣……

路路給爸爸說，要買一本《新華字典》。爸爸就說，只要用得著，爸爸這就去買！

可是，村里沒有書店。買字典要到鎮(zhèn)里。于是，爸爸就去了。走了老半天，趕到鎮(zhèn)里，偏就沒有書店。那就到縣里吧，縣里肯定有。于是，決定到縣里，可轉(zhuǎn)念一想，丟下女兒在家不放心哪，干脆等到星期天，領(lǐng)著女兒一塊兒到縣城。

星期天的時候，爸爸果真領(lǐng)著女兒來到了縣城。爸爸仍舊推著獨(dú)輪車。車子的兩邊掛著竹筐。竹筐里堆滿了破爛。路路和爸爸一路走呀走，走累了，就和爸爸一塊兒坐下來，聽爸爸講著村前屋后發(fā)生的事兒。諸如誰家做買賣掙錢了，誰家的糧食豐收了，誰家的孩子考上了重點(diǎn)學(xué)校等等。路路聽著聽著就露出了羨慕的神色。然后就跟爸爸吧說，等俺長大了，一定也要考取那重點(diǎn)學(xué)校哩。爸爸瞅著女兒，摸著那長長的辮梢，寬慰地笑了。“俺家的路路一準(zhǔn)能成功哩。”然后，就用樹棍棍在地上畫著道道，好像寫出了一個大大的“好”字。路路瞅著問爸爸，這是啥字呀？爸爸說，應(yīng)該是個“好”字吧！

路路咯咯地笑了，只說，這哪是字呀，該罰哩。說著，就把一根中指彎回去，用大拇指輕輕地扣著，在爸爸皺皺的額頭上彈一下，又彈一下。爸爸開心地笑著說，疼死啦，疼死啦，以后再也不做路路的學(xué)生啦。

路路和爸爸開心地逗著、玩著、樂著。更多的時候，還要爸爸背著，不時地撒著嬌……

爸爸和女兒終于來到了縣城，將那破爛賣給了廢品店。然后，爸爸就領(lǐng)著女兒找到了書店?？粗菚窭镪惲兄母鞣N書籍，路路頓時眼花繚亂了?！巴郏≌婧每戳?。”路路看看這本書，又看看那本書，愛不釋手地拿起又放下。最后，到底買下了字典，還買了筆盒。路路拿著，不時地給爸爸說著，真好哩，真好哩！

看著女兒欣喜的樣子，爸爸偷偷地落淚了。多想給女兒買一些好看的童話和故事書??！摸一摸空空的衣兜，再看看昂貴的書價，只能望而卻步了。臨回家時，領(lǐng)著女兒平生第一次喝了一碗餛飩?？粗畠撼缘脻M頭是汗。他輕輕地給女兒拭著汗，問一句，好喝嗎？女兒使勁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說，爸爸咋不喝呀？

“爸爸不餓哩。爸爸就喜歡看著路路喝哩?！?/p>

“爸爸……”

女兒輕輕地喚一聲爸爸，眼里忽然一下就涌出了淚花花。

路路終于擁有了一本厚厚的字典，還有了那漂亮的筆盒。從此。路路學(xué)著查字典，將那一個個生字寫下來，記著、讀著……

私下里，老師就對路路說，將來一定可以考取重點(diǎn)學(xué)校的，很有潛力呢。路路就說，謝謝老師多年的關(guān)愛哩。老師就說，不用謝哩。最應(yīng)該感謝的人是你的爸爸??！為了撫養(yǎng)你，多少年來，都在撿著破爛，養(yǎng)家糊口，不容易??！

路路落淚了，哽咽了。

路路越加地用心學(xué)習(xí)著，無論是抄課文、寫生字、做算術(shù)，還是幫著爸爸做家務(wù)，總是完成的又快又好。自己做著計(jì)劃，定著任務(wù)。爸爸舍不得女兒那么辛苦，就說，還是讓爸爸來做吧。女兒就給爸爸說，俺這是任務(wù)哩。必須完成的。爸爸吃驚地看著女兒，問，這是誰定的任務(wù)呀？路路就說，是俺自己定下的?！芭丁?，爸爸又是一驚，看著女兒，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鞍臣业穆仿氛媸情L大了，自己可以制定任務(wù)啦。爸爸也要給自己定任務(wù)哩。一定撿更多的破爛哩。賣了錢，給路路買件漂亮的新衣裳……”

在學(xué)校，路路總是認(rèn)真地聽課，仔細(xì)地做作業(yè)，或值日或勞動、擦黑板、擺桌凳、掃垃圾等等，總是趕在前，學(xué)在心，做在手。老師們瞅著，最想說的一句話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

轉(zhuǎn)眼路路上了中學(xué)，每周都要趕往建昌營鎮(zhèn)中，從學(xué)校趕回家的途中，要經(jīng)過一條小溪。有時，下雨了，漲水了，溪水嘩嘩地漫著，就有同學(xué)過不去，不敢蹚。路路就脫了鞋，卷起褲腿，踏著泥水，將同學(xué)們一個個地背過來又送過去。只說，不礙事哩，世上哪有平坦的路呀，再大的風(fēng)雨都會過去的……

同學(xué)們被路路深深地感動著，溫暖著，說，路路?。⌒〖t呀，你咋這么堅(jiān)強(qiáng)哪！

路路終于考取了一所重點(diǎn)高中。然而，昂貴的學(xué)費(fèi)再一次讓一家人陷入了極度的困境。

“爸爸，這個書俺不念了。就讓俺在家?guī)椭职趾筒苫畎?。?/p>

“這個家有爸爸撐著呢，爸爸不能讓路路失學(xué)??！讓爸爸再想想辦法吧。”

就這樣，爸爸跑東家走西家，想盡一切辦法給女兒籌措著學(xué)費(fèi)。籌來借去也湊不夠?。?/p>

看著爸爸身上僅有的八塊三角錢，路路禁不住落淚了，哽咽了。

“爸爸，這個書俺真的不念了。只要能和爸爸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快樂！”

“路路啊，爸爸的好女兒！爸爸真是不中用??！”說著，爸爸用拳頭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身上，也砸在了土炕上、墻壁上。看著那幾乎貼滿屋子的獎狀，再看看無助的女兒。忽然間，老淚縱橫。

“爸爸……”女兒心疼地喚一聲，一頭埋在了爸爸的懷里，泣不成聲了……

后來，好心的人們將路路的家境反映到了校方。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研究決定，減免了部分學(xué)費(fèi)。

離別爸爸的那一天，路路哽咽著，跪倒在了爸爸的身邊，再也不肯起來。

看著瘦弱的爸爸，再看一眼傻傻的伯伯，還有那風(fēng)雨飄搖的老屋。路路的眼淚就像開了閘的河水，汩汩地流淌著……

三年的高中很快過去了，路路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河北師范大學(xué)廣播電視編導(dǎo)專業(yè)，成為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髮W(xué)生。

為了女兒的學(xué)費(fèi)，爸爸依然在奔波著、操勞著。

咯吱咯吱……

獨(dú)輪車的聲音仍舊回蕩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回蕩在人們的心頭……

后記

2012年10月，喻長富的感人事跡入選中國好人榜。

之后，他被唐山市評為了“孝老愛親好人”。第四屆“孝老愛親道德模范”。第四屆遷安市“孝老愛親道德模范”。

喻長富，一位來自河北遷安的農(nóng)民，一位來自建昌營鎮(zhèn)的“盲人”，一位大愛無疆的父親，一位無悔奉獻(xiàn)的好人！他的事跡引領(lǐng)時代，也在感動中國！

歲月銘記，蒼天作證！

楊 楊：河北尚義人。著有小說、評論、散文、報告文學(xué)、詩歌等3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等文字。曾在《收獲》《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新華文摘》《中國報告文學(xué)》《大家》《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次獲得各種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