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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灘上

      2014-10-14 19:38王玉峰
      陽光 2014年10期
      關鍵詞:狗蛋小梅籃子

      河娃,河娃——

      娘又在叫他,其實娘在叫他第一遍時他就聽見了,但他不想起。

      河娃把頭縮進被窩,一股熱烘烘的尿臊氣立刻夾裹了他,身子底下濕漉漉的,河娃又尿床了。河娃被迫把頭探出被窩,大把的涼氣吸進肺里,像是嗆了涼水。河娃靈醒過來,試著睜一下眼,只睜了一下,就看見屋里一團漆黑,他覺得他像是在棺材里裝著,只有棺材里才這樣黑。

      十月天已經(jīng)有了涼氣,河娃出門時穿上娘扔給他的棉襖棉褲,誰知道那是穿了幾輩子的衣裳,河娃感覺穿在身上像穿了一層鐵皮似的冰冷和堅硬,不過河娃無所謂,反正人一年里頭就是兩身衣裳,脫了單的穿棉的,就是這樣??諝饪芍滞沧佑縿樱缢憬?jīng)過皮膚,河娃縮起脖子,刺猬那樣佝著頭,只有這樣他才能把身子縮的更小。

      河娃的一條胳膊腕子上著只荊條籃子,籃子里放著一把挖鋤。

      從東城角下的家里出來,河娃像一只耗子沿著城墻根朝西走,這時候街道上只有他一個人,河娃看見頹敗的城墻壁立著,城頭和青天銜接的部位虛著些蒿蓬,那蒿蓬在涼風中簌簌抖動,發(fā)出顫抖的琴音抑或是鬼泣。城下,街道兩邊的屋瓦參差不齊,屋瓦下面睡著的那些個死人都還沒有起,從誰家破敗的窗戶里傳出很響的呼嚕聲,叫河娃聯(lián)想起熱月天泥窩里臥著的豬。但河娃想得更多的還是誰家死過人,從誰家門前經(jīng)過時,死人的面孔便桀桀地笑著出現(xiàn)在面前,河娃把屁股夾得越發(fā)的緊,兩條腿倒騰得更快,聽得見心跳咚咚如捶鼓一般。黑暗繼續(xù)延伸,后來,河娃終于走出人家,就快到南城門了,這時候河娃長出一口氣,抬頭瞅瞅天,天上連個月亮都沒有,寒星卻是繁密,一團一團氤氳出白氣,在河娃的想象中,那是各路神仙住的地方。

      老遠,河娃聽見雜沓的腳步聲和呼呼的牛喘,仿佛很急,再近些河娃看見很多人從南門口擁出,人流像水閘里放出的水,源源不斷地瀉向南河灘,在南河灘匯聚起黑壓壓一個大漩渦,漩渦里人頭攢動,人聲鼎沸,攪動起河風盤旋著向四處擴散……

      河娃很快被裹進人流中,他的頭頂都是些大人的身子,很多的女人,也有男人,那些壯大的、渾身散發(fā)出騾馬氣味的漢子們。女人們著籃子,有的腋下夾著麻袋,所有的人都荷著鋤頭。但人流流到這里再也流不動了,在南河灘聚集膨脹。人們縮著身子,拴住兩只手,跺著腳,原地轉著圈圈。

      南河其實不寬,相對于東灘上的黃河簡直不值一提,南河上原本用楊木搭著一座一人寬的木橋,木橋上橫鋪著厚厚一層玉米稈兒,玉米稈兒上又鋪上一層土石沙子,人踩上去軟囊囊的,晃晃悠悠如騰云駕霧,好比這年頭人的肚子,有一種不實的感覺??墒沁@供人過河的木橋卻叫人把住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把守,是武裝把守,兩個東灘村的民兵橫端著兩支當年從日本鬼子手里繳獲的三八大蓋兒,一邊一個封死了木橋,三八大蓋上的刺刀在河風中閃著魚肚般的寒光。

      河娃在人堆里尋找著狗蛋,還有小梅,但是找不見,他覺得他是鉆進了玉米地,大人們的腿秸稈一般密實,有一下,河娃好像從大人們的腿縫中看見了狗蛋,但一眨眼又瞅不見了。那么小梅呢?河娃想,小梅一定叫她的后媽早早攆出來了,小梅的后媽兇著呢!時常手拿著搟面杖在身后追打小梅,而小梅只有逃命似的跑,哭聲一路揚灑,揪扯得人心頭發(fā)緊。然而當河娃轉過身子時,小梅就在眼前立著,正抬起小臉癡癡地瞅著他,一雙好看的大眼睛水滴一般盈澈,好像從沒離開過的樣子。河娃看見,小梅穿著單薄的衣裳,細小的身子瑟縮著,頭上兩根小辮子散了一根,散亂的頭發(fā)像一堆亂草胡亂長在那兒,使得小梅更顯得可憐兮兮的。

      小梅著一只和她的身子不相稱的大荊條籃子,空籃子好像就把小梅的身子壓彎了。

      小梅的籃子里也有一把挖鋤。

      河娃。小梅巴結地叫了他一句。

      狗蛋呢?他問。

      死啦。小梅不知輕重地說。

      誰說死啦?

      他自己說的,早晨我去叫他,我喊狗蛋,他說死啦,那還不是死啦?

      河娃見和這丫頭說不清話,轉過身又去尋找狗蛋,小梅像根尾巴緊緊跟著他,好像怕把自己丟了的樣子。

      天還不見亮,南河灘的周邊影影幢幢立著些山丘樹影,一條發(fā)白的車馬路從南城門延伸過來,過了南河,向著黃河灘上那片廣袤的花生地延伸而去。河娃看見,一人寬的橋面上也擠滿了人,一個挨一個,等著過河。河的那面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不時橫起槍身往后推人,嘶啞的喉嚨低吼著,發(fā)出野獸般的恫嚇。有人被擠掉進河里,齊腰深的河水立刻濕了衣褲,河里的人趁勢朝河對岸沖去,卻被持槍的民兵用石頭連罵帶砸的嚇唬住,掉頭又朝回跑,河水濺起老高,落水的人像只落水狗在水里撲騰。忽然又有人落水,叫罵聲尖利地響起,誰的籃子被河水沖走了,在河水里翻滾幾下隨后沉入河底。

      人群的騷動使河灘的空氣有些發(fā)緊。

      黑魆魆的東山頂終于顯露出一抹白,遠近的山巒漸次顯現(xiàn)出來,寬大的南河槽里已經(jīng)分辨得出顏色,婦女們的圍巾五顏六色,是那種方塊形的,紅的綠的花的,對角一疊,往頭上一包,下巴下面一系,像喜鵲尾巴一樣。婦女們的衣服以紫紅碎花對襟小棉襖為主,男人則是清一色的黑夾襖或棉襖,有的腰里系一條圍巾,有的干脆系根草繩。河灘本是白花花的一個河灘,現(xiàn)在卻被這些顏色占據(jù)了,南門口的人流仍然源源不斷地涌出,把眼前的顏色堆得再厚實再豐滿一些。

      河娃只是在每年麥前的四月八會和年前的臘八會上見過這么多人,眼前的陣勢叫他害怕,同時又叫他感到興奮,他的臉蛋兒喝了酒般漲紅,眼睛像天上星星一樣閃亮,他在人堆里鉆來鉆去,說是尋找狗蛋,其實是興奮的亂鉆,小梅則緊緊的跟著他,生怕把自己丟下。

      有一陣子河灘里安靜無聲,秩序井然,黑壓壓的陣勢如同黑云壓頂,幾千人的呼吸聲擰成粗壯的絞索,從喉嚨里迫擠出低沉的吼鳴。他們在等待東灘人撤兵,放他們過河??墒嵌亲硬坏热耍囸I像大煙癮一樣折磨著人,看看時辰越往后走,空著肚子的人們再也熬不下去,他們的耐心早已蕩然無存,他們開始起哄,開始朝河邊擁擠,橋頭上響起來“嗬嗬”的吆喝聲,聲浪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擠在橋上的人的身子像麥浪一樣開始前后起伏,并且向著橋的那頭延伸過去,終于橋那頭的人不堪擠壓,紛紛朝橋的兩邊掉下去。那兩個持槍民兵發(fā)出暴躁的惡吼,揚著手里的槍桿子欲把爬上岸的人趕下河去,有一個婦女挨了槍托,被搗滾在河水里爬不起來,一時大人叫小娃兒哭,河上的秩序頓時亂了套。可是他們擋住這個擋不住那個,上了岸的人紛紛朝通往東灘的大路上跑,瘋狂的人們如洪水猛獸,一發(fā)不可阻擋。

      “叭——”一聲清脆的槍聲鎮(zhèn)壓住嘈雜的聲浪,響徹南河灘上空。

      吼喊的人們頓時啞了,但僅僅只是愣了一下,連幾秒鐘都不過,便又掀起更大的聲浪,厚沉的聲浪中有尖銳的叫聲浮起:“好狗日的敢開槍,伙計們,奪了他的槍,沖??!”人們聽見這鼓舞人心的煽動,好比戰(zhàn)士聽見沖鋒的號聲,向著橋頭發(fā)動起更為猛烈的沖擊,一人寬的橋面上人影閃動,嘩嘩嘩嘩,不斷有人掉進河里,掉進去就掉進去,沒有人在乎這個,對岸,通向東灘的大路上的人流已經(jīng)形成隊伍,浩浩蕩蕩向著黃河灘進軍。把守橋頭的兩個民兵早被躁急的人群推倒在地,手里的三八大蓋兒一時不知去向。

      人們身后,一座古老的城池盤踞在大天底下。古城北高南低,像是懸在空中的一座方城,方城里黑壓壓鋪排著大片的屋瓦,屋瓦上空不見炊煙,聽不見雞鳴犬吠,仿佛那是一座空城,猛地,空氣震動了一下,從那城的上空傳過來一陣強勁的勢不可擋的高音喇叭聲,喇叭里傳出莊嚴而渾厚的音樂聲,隨著音樂響起,太陽從東方升起,把陽光灑向人間。

      這是一九六○年十月里的一個早起,這時候饑荒已像瘟疫一樣蔓延開,地處山西晉南的這座垣曲老城,除了少數(shù)吃供應糧的人還不致斷頓外,城四周十個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家已不再舉火,地里光溜溜如同家家炕上光溜溜的席片,樹葉樹皮也被扒光吃凈。有著一千四百余年縣治歷史和文明的老城人,在饑餓的威逼下再也顧不上斯文和臉面,他們早早起來是要趕到黃河灘上去拾花生。這是出花生的季節(jié),每年的這個時候,驕傲的東灘人開始收獲花生,綿延數(shù)里的老黃河灘上堆起小山般的花生堆,這時候老城人就會傾巢出動來撿拾落下的花生,往往是東灘人前腳出,老城人后腳就跟進去拾,把剛剛刨挖過的花生地再刨挖一遍。東灘人自古被稱之為碼頭上人,而碼頭上的人都惡躁,也就是厲害,他們動用民兵,像當年的日本鬼子,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兒驅趕老城人,老黃河灘上你看吧,人們像掠食的鳥兒呼地蜂擁到這邊,呼地蜂擁到那邊,場面甚是壯觀,像是再現(xiàn)著一場波瀾壯闊的史話般的人民戰(zhàn)爭。

      狗蛋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一下子出現(xiàn)在面前,狗蛋的出現(xiàn)叫河娃和小梅倆很興奮。狗蛋穿在身上的小黑棉襖沒有扣子,狗蛋沒有爹娘,跟著給生產(chǎn)隊當飼養(yǎng)員的爺爺在牲口圈里過活,所以衣裳破了沒人給他縫。狗蛋敞著懷,袒露出胸脯和圓圓的肚皮,他淌著兩筒清水鼻涕神秘兮兮地說:“跟我走,我知道一個地方?jīng)]人把守?!闭f著一只手從口袋里挖出一把炒熟的黑豆分給河娃和小梅。沒啥商量頭,河娃和小梅立馬跟上狗蛋走,三個人排成一排,每個人的腕子上都著一只荊條籃子,每個人的籃子里都放著一把小挖鋤。

      他們順著南河朝下游走,走得小梅走不動了,狗蛋和河娃停下來等小梅,等小梅走到近前,河娃看見小梅花著的臉上有一道眼淚沖出的印痕,狗蛋把小梅的籃子拿到自己手上又走。他們沿河一下就走了二里多地,這中間他們還蹚過了一條東河,再往下走就是滔滔不息的黃河。他們在東南兩河交匯的寬闊處停下來,這里水淺,他們準備從這里蹚河過去,河的對面就是一望無際的黃河灘,那里有大把的花生正焦急地等著他們去拾。

      和蹚東河時一樣,狗蛋和河娃倆人以剪包錘定輸贏,誰輸了誰背小梅過河,狗蛋和河娃倆是男子漢,盡管人小,憐香惜玉的心還是有的。過東河時剪包錘狗蛋輸了,是狗蛋背小梅過的東河,這回剪包錘卻是河娃輸了,但這回河寬水也急,河娃人瘦,像高粱稈兒一樣細高沒勁,不像狗蛋偷吃牲口料吃多了,長得黑心疙瘩的渾身透著結實。河娃瞅著河水有點兒膽怯,狗蛋看出來了,狗蛋拿手把臉一抹,一臉蠻氣地說我來,就挽了褲腿背起小梅過河。遙遙的,人的聲音從上游傳來,遠遠看去,狹長的南河灘里人像一堆亂陣的螞蟻在蠕動。這時候上游的槍聲響了,槍聲帶著呼嘯傳過來,狗蛋像被子彈擊中一樣渾身一顫,腳下一滑,差點兒連他帶小梅坐進河里,多虧河娃手快,扔掉手里的籃子牢牢攙扶住狗蛋,經(jīng)過一番努力,三個人順利抵達彼岸。

      黃河灘像一條扁平的大鯉魚臥在黃河邊上,站在灘上可以看見黃河從西邊高處迤邐行來,寬大的河槽兩邊山勢重疊,陽光灑滿河槽,河水金光耀目。如果不是饑餓,這景致是很好看的,但饑餓偏偏折磨人,再好的景致也顧不上看了?;ㄉ呀?jīng)出過,沙土地上凸凹不平,河浪般起伏。三個人顧不上說話,從籃子里取出各自的挖鋤,蹲下身子挖起來。

      灘上,隱隱約約傳來哭聲,有氣無力的,長一句短一句,有一聲沒一聲,在河風吹送下,像一支凄婉的嗩吶腔,干澀寂寥地在灘的上空飄蕩,一會兒遠一會兒近。河娃抬眼朝遠處瞅,影影綽綽見滿灘都是拾花生的人,不知哭聲自哪里來。猛地,河娃打一個驚悸,一下子靈醒過來,相傳在這片土地上,不知打什么時候起就有了哭聲,那哭聲哀婉凄惻寂寥徘徊,不分寒暑晝夜,忽然就有了,忽然就沒了,人都說那是鬼魂,是餓死鬼在哭。

      想明白了,也就不怕了,郭老師說這個世界大了,啥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河娃低頭繼續(xù)挖他的花生,別說,還真有出不凈的花生,河娃一鋤頭下去就挖出個老漢花生。何為老漢花生?花生多是兩個仁兒的,三個仁兒的花生少見,而且三個仁兒的花生長得弓著個腰,看上去像個老漢,就叫老漢花生。天眼看半晌午了,從天不亮那會兒到現(xiàn)在,河娃只吃了幾顆狗蛋給的炒黑豆,剛夠粘牙的,還沒等咽下去就沒了。這會兒他早已餓得前心貼后心了,就說先吃,他就把那顆老漢花生剝著吃了。新出的生花生帶著苦澀,但苦澀也是花生,這年頭,只要是能吃進嘴里的東西,誰還管它苦澀不苦澀?柳樹葉苦不苦?楊樹葉苦不苦?還有蔓菁根和柿花苦不苦?河娃偷眼看看狗蛋,見狗蛋也正在往嘴里塞東西,但狗蛋不知是吃進了壞仁仁還是吃進了沙子,狗蛋呸呸的吐著,像只小松鼠拿襖袖抹著嘴,動作滑稽可笑。河娃欣賞完狗蛋,又回過頭挖自己的,還是那樣,挖一個吃一個,總也沒個夠,好像肚子是個無底洞,咋填都填不滿。

      一開始三個人離得很近,漸漸就離得遠了,河娃好半天聽不見小梅那邊的動靜,就低頭從腋下朝后尋小梅的影子,這樣看過去的影子是倒影,像電影場上裝顛倒的片子,銀幕上出來的人都是頭朝下。他就這樣瞄了半天,終于瞄見小梅在很遠的地方趴著,因為是倒著看,倒比正著看清楚,他看見小梅兩個胳膊肘拄著地,頭栽在胳膊肘上一動不動,尖尖的屁股朝著天,好像是瞌睡了。這可不行。他想,拾不下花生,黑夜回去她后媽又要打她。河娃就爬起來,看看狗蛋已跑出去老遠。狗蛋眼快手快腿快,干啥都是一把好手,就是念書不中,他把書上的銀行念成銀行(xíng),把自行車念成自行(háng)車,郭老師就請他吃“咣咣”,吃“咣咣”就是右手兩個手指蜷住,照他腦門上使勁磕,一磕一個疙瘩,一節(jié)課下來,狗蛋腦門上的疙瘩就摞起來了。

      小梅,小梅!河娃一邊叫著一邊朝小梅跟前跑,都跑到跟前了,小梅還是不動彈。河娃心里有些害怕,小梅不是死了吧?他就想起去年冬天在南河灘,他老遠瞅見一大群烏鴉在雪地里上下翻飛,好像是在爭吃著什么,他就跑過去看,結果就看見一個小褥子裹著的物件,他掉頭就朝回跑,一路上心跳得都快掉出來了。此時此刻,他大聲喊叫狗蛋,狗蛋聞聲掂著籃子跑過來。

      小梅小梅。他和狗蛋兩個扶起小梅,小梅的一根細脖子軟著,強睜開眼,說句我眼花哩。狗蛋說餓的。看看小梅的大籃子,里面只有一把花生,連籃底都蓋不住。狗蛋問你咋不吃花生?小梅說她不敢吃,拾不下花生回去后媽打她哩。狗蛋說你吃,你后媽打你你來找我。這時河娃已經(jīng)剝好一顆花生朝小梅嘴里塞去,小梅含在嘴里,卻是連咬的力氣都沒了,就那樣囫圇著咽下去了,結果噎住了,張開嘴使勁咳嗽,咳嗽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最后還是把那顆花生囫圇個兒吐出來了。河娃想起大人喂孩子的情景,就對狗蛋提議說,嚼嚼,放嘴里嚼嚼。倆人就剝就嚼,輪番朝小梅嘴里塞,就這樣嚼著喂著,吃得三個人滿嘴都是白糊糊。小梅漸漸有了些力氣,有了力氣她就自己嚼,小梅平時挨餓,把胃餓小了,過了一陣子,小梅吃飽了,不想吃了,再看看三個人的籃子,早就叫吃了個底朝天。小梅吃了半天吃渴了,要喝水,三個人正說要下到黃河邊去喝水,就聽見“叭叭——”從上游傳過來兩聲槍響。三個人抬頭朝上游瞅,就見黑壓壓一灘人沒命的朝這邊跑來,像鋪天蓋地的蝗蟲,又像是屁股后頭有狼在攆。狗蛋說句不好,人攆哩!拉起河娃和小梅就朝河槽跑,河槽又寬又深,三個人跑半天才跑到河邊,在一塊大石頭后面藏起來。

      天說話過晌了,灘上的氣氛有些慵懶,沒了一早的急躁,人們像吃飽了的羊群散開來,有一鋤沒一鋤的挖著,拾著。日頭不紅,在頭頂懶洋洋地照著,發(fā)出慘白的光。河風準時在午后刮起,河風從下游的河槽漫過來,滿滿當當?shù)脑跒┥嫌縿樱?jīng)過人的身體,像水一樣朝人的脖子、袖子里灌,人身上存不住熱氣,開始感覺冷。

      狗蛋、河娃和小梅一上午都在挖著,他們原先是在灘最底下的梢把兒上,也就是鯉魚尾巴上,現(xiàn)在挪到了鯉魚背上,到了灘的中心地帶。到處都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和娃子,有那吃奶的娃子,娘把她從奶頭上摘下來撂在地里,任由她四處亂爬,她爬夠了就光屁股坐地里咧開瓢大的嘴哇哇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盡情發(fā)泄著對這個世界的不滿,沙子糊滿一臉一身,像是純粹用沙子堆成的藝術品。

      狗蛋皮實,小棉襖敞開著,露著胸脯和肚皮,冷不冷他自己知道。河娃身上也不熱乎,但他是男子漢,有小梅在,就是冷也不能說冷。狗蛋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辦法,他從果園里抱來干柴,從口袋里摸出從不離身的火柴引著火,招呼在風地里像一苗草瑟瑟發(fā)抖的小梅過來烤。三個人烤火的時候,有大人從身邊經(jīng)過,冤家似的罵他們:“狗日哩東西,可怪會享受。罵過,仇人似的離開。”

      柴火嗶嗶啵啵響著,火苗躥起來,三個人伸出手烤,盡管有話說是風地里烤火一面熱,后背被風吹著仍是涼颼颼的,但有火總比沒火強,人身上總算有了些熱乎氣。狗蛋說:“要是弄些花生燒著吃才美哩?!?/p>

      “玉米也不差?!焙油拚f。

      “還有紅薯。”小梅也插上一句嘴,小梅烤著火,人有了些活泛氣。

      三個人不再吭氣,各自想著那些好吃食,吞咽著口水。

      狗蛋閑不住,又去果園抱柴火去了,小梅太乏了,這時候就睡著了,她坐在地里,手伸著,頭低下,就那樣睡著了。河娃沒事干,就把一年里頭能遇見的好事情想了一遍。春天——他想,春天沒什么想頭,春天是個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雖然到處都是花花草草的,可是好看不能吃,凈好過蜜蜂了。夏天就不一樣了,夏天有太多的好事情在等著人,城壕溝邊的老柿樹下,富成爺?shù)牟藞@子敞開口子迎接你哩,菜園子是隊上的,隊上的就是大家的。在烈日炎炎人困馬乏的大晌午頭上,他會像地老鼠那樣弓下身子鉆進菜地,一人多高的黃瓜架和西紅柿架掩護著他,他脫下褂子兜一兜子黃瓜和西紅柿,飛跑到南河邊,一邊玩水一邊吃,要多過癮有多過癮。還有漲河的時候,總會有西瓜甜瓜沖下來,生不生熟不熟的,總比沒有吃的強。洪水過后,河灘地邊的坑洼里會留下成堆的小魚,它們在烈日暴曬下露出黑黑的脊梁,在黃泥潭里茍延殘喘,這時候他會折一枝柳條兒下到水潭里,逮一條往柳條兒上穿一條,不一會兒就能穿一大串子??墒菢窐O生悲,他往往會招致大人一通叱罵,別說家里沒油,人不會吃,摸魚歷來被莊稼人視之為吊兒郎當不務正業(yè)的勾當,沒聽說嗎,打魚摸蝦,耽誤莊稼。至于秋天,眼前就是秋天。河娃想,秋天就怕下雨,瀝瀝啦啦,沒完沒了,到處濕漉漉的,人縮著脖子沒地方去。但紅日頭的時候,人還有幾天好過的日子,這時候樹上的柿子紅了,人像獾子那樣爬到樹上總能摘幾個軟柿子吃。再就是拾紅薯,拾紅薯還得過一陣子,得下了霜。像今天拾花生一樣,在出過紅薯的地里挖,挖出些紅薯尾巴,小老鼠一樣,在河水里一淘,紅得好看,拿回家娘會把紅薯蒸上。娘在鍋里放一個碗底子,把紅薯擺上,蓋上籠蓋,鍋頭里攢上柴火,大火熊熊地冒,很快鍋就咯咯答答響起來,像母雞下蛋一樣叫的歡勢。很快熱氣就躥上來了,就聞見蒸紅薯的甜香氣,終于等到熟,籠蓋一揭,也不嫌燙手,熱氣里摸一個在手,倆手倒騰著,嘴里咝咝啦啦地吹著氣,不等涼,早就咽下肚去了,在肚里燙得人來回跺腳,抓耳撓腮齜牙咧嘴的樣子十分好笑。接下來就是冬天了,可是還沒等河娃想到冬天,狗蛋就回來了,再說冬天有啥好想頭,北風呼嘯,冰天雪地,不想也罷。

      狗蛋像個刺猬,頭頂著一大捆干柴棒子回來了,到了跟前,撂下柴火,河娃才看見狗蛋光著上身沒穿衣裳,他趕緊問衣裳呢衣裳呢?狗蛋顧不上說話,翻開柴火,從里面取出裹成一團的小棉襖,朝籃子里一抖,嘩啦一聲,倒下一堆花生。狗蛋興奮得臉通紅,說狗日的,我鉆進它花生堆里了,用花生苗子把自己一蓋,在里面摘吧,想摘多少摘多少。河娃和驚醒過來的小梅嚇得上下牙磕打著問,沒叫人發(fā)現(xiàn)吧?狗蛋憨大膽,說,發(fā)現(xiàn)了還能回來?又說把火燒好,一會兒咱們燒著吃。狗蛋邊說話邊穿上棉襖。河娃朝火堆里添上柴,火嗶嗶啵啵著起來。

      狗蛋不但有各種各樣的辦法,而且還是個吃家,他發(fā)明的燒吃花生的辦法,河娃和小梅還是頭一回見,等到柴火燒成紅炭,沒有了明火,狗蛋把花生迅速倒進火堆,吩咐倆人趕緊用沙埋,別叫燒煳了。于是三個人跪地上用手掬水似的掬起沙子埋火,埋得嚴嚴實實后,狗蛋說好啦,過一會兒挖開就能吃了。

      三個人又開始拾,狗蛋吩咐別跑太遠,得看住,別叫別人給挖吃了。

      灘上的時光真是難熬,到了半后晌時,人們的眼睛里已經(jīng)無光,焦干的嘴唇半張著,像走乏的羊群變得懶散。他們開始扎堆,三五一群湊在一起互相比著各人的收獲。有的干脆坐在地里,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兒,沒準這是一家子,他們把拾到的花生從籃子倒進布袋,看著不滿的布袋,眼里流露出饑渴和無奈。

      日頭漸漸偏西,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還能拾多少呢?人們心里算計著,打著各自的小九九。不過還有明天呢,明天再來,把挖過的地再挖一遍,這樣的勞動會持續(xù)半個月呢,直到地里再也挖不出一顆花生!

      日頭終于落下,落進西邊高處的黃河里,日頭掉進水里的最后一瞬,黃河變得血一樣鮮紅,血一樣鮮紅的黃河不息的流淌,流淌……

      暮氣在灘上徜徉,像是巨大的幽靈,張開大嘴,把人吞噬。忽然,那餓死鬼干澀寂寥的哭聲再次響起,嗩吶腔似的纏綿哭聲,長一句短一句,有一聲沒一聲,叫人毛骨悚然,不由得縮起脖子。狗蛋跳起身,呸呸呸,朝地上連吐三口唾沫,嘴里念叨著打鬼打鬼,自己卻緊閉雙眼,雙手合十,在那里裝神弄鬼。

      灘上,人們還在刨挖,影影忽忽的人影看上去像是一群游走的鬼魂。

      終于到了看不見的時候,人們不得已收起鋤頭,開始朝回走,盡管一天下來是那樣難熬,然而真到了天黑,在停下鋤頭的一瞬間,人們還是不舍得離去。

      從灘上回到他們來時的南河灘還有三里路要走,不過這回他們走得從容放心,因為南河橋上再沒有武裝的民兵把守。人們沒有了早起來時的著急,他們拖著沉重的腿腳,一步一步緩慢而松散的走在回程的路上,三里長的灘路上行進著一支松松垮垮的隊伍。

      也許人們累了,也許人們餓了,沒有人說話,這時候還是省點兒力氣吧!

      河娃、狗蛋和小梅心滿意足地朝回走著,因為他們剛剛吃過燒花生,燒花生的香氣此刻還在口齒間余味無窮,所以他們甚至有些幸福的感覺,就像他們在學堂里念的課文,我們的生活比蜜還甜!狗蛋真是有辦法,不但弄回來花生,還會那樣燒著吃。那一刻,當他們一點一點扒開沙子,露出燒得黑糊糊的花生時,臉上顯出失望的表情,花生要是燒成這樣的黑炭還咋吃呀?可是當他們剝開焦煳的花生皮,里面竟是白胖胖嫩生生噴發(fā)著香氣的花生仁兒,那香氣,還沒等吃進嘴里就把人熏暈了。于是就吃,那真是一個漫長的享受的過程,那一會兒連地球都停止了運轉,連黃河水都停止了流動,他們手不停地剝著,嘴不停地吃著,直到吃得滿嘴焦黑,三個人的嘴上都像長出了胡子,仿佛時間過去了很多年。

      回程的隊伍仍然在行進,他們身后是漫無邊際的黃河灘,灘上這時候已經(jīng)點起幾堆篝火,火光熊熊燃燒,冥冥的背景上,映照出小山一般高的花生垛,一垛又一垛。

      在南河灘過河的時候,狗蛋又把小梅的籃子在自己的胳膊腕子上,他看看籃子里剛剛蓋住籃底的花生說,你后媽心真狠,叫你這么大個籃子。小梅聽見后就哭開來,狗蛋說別哭,有我哩。狗蛋就停下腳步,把籃子放地上,把自己的花生倒進小梅的籃子里。小梅說,你咋辦?狗蛋說我就說我拾一個吃一個,結果都叫我吃完了,我爺爺不打我,還給我炒黑豆吃哩。狗蛋敞著懷,拍拍光光的肚皮,吸溜一下鼻涕,圓乎乎的臉上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頑劣樣子。河娃沒有狗蛋的氣派大,他把自己的花生只給小梅倒了一半,眼看著小梅籃里的花生多起來,三個人才朝前走。走著時河娃已經(jīng)在想家里那一碗稀飯了,在這一年更早些的時候,人們家里的鍋都被砸了煉鋼鐵了,沒了鍋的人們統(tǒng)統(tǒng)集中到城里頭席家大院里吃大灶。

      河娃在后頭瞅著小梅細小的身子,不知道小梅心里在想什么,他回去還有一碗稀飯喝,而小梅呢,她有稀飯喝嗎?

      他們終于走得看不見了,這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漫長的一天結束了,這一天的場景,恰似正月天戲臺上演的一場熱熱鬧鬧的戲,現(xiàn)在煞戲了!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魯迅文學院短訓班學員。曾在《北京文學》《山西文學》《陽光》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其短篇小說《麥前》被《小說選刊》選載,《張魚》獲“陽光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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