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厚實的窗簾遮住了外面那個已經(jīng)復(fù)歸于寂靜的城市。偶爾會有汽車從樓下駛?cè)?,車頭的燈光從窗簾的頂端透出,角度變換,光線明滅,有一個瞬間,那窗簾好像要飛起來一樣,向上、向前運動起來。家明知道窗簾沒有動,那只是他的幻覺。最終,外面的一切聲響全無,世界重新變得安寧。這時,家明心里就會想,不知道下一輛車何時才會駛過。已經(jīng)夜里兩點了,家明仍然沒有睡著,新婚的妻子小鳳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甜蜜地睡著。她蜷縮的身子柔軟而溫熱,猶如一只貪睡的貓咪。她的呼吸淺淺的,氣息如絲般纖細。家明爬起身,吻了吻她的額頭。貪睡的小貓咪,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幸福!家明復(fù)又躺下來,閉上眼睛,開始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他甚至還打起鼾來,可是家明知道,他根本沒有睡著,他這是在麻痹自己。他覺得兩眼發(fā)澀,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可就是睡不著。又一輛汽車過去了。燈光和窗簾又重復(fù)了一次表演。家明睜開眼,猶疑了幾秒,然后在黑暗中摸索到小鳳的手。小鳳的左手。他握住了它。
小鳳的左手和她的右手一樣,堪稱完美的典范。掌心薄薄的,手指纖長,幾乎沒什么肉。手指肚的肉很嫩,手背非常光滑,像絲綢一樣。如果在白天,會看到她精心養(yǎng)護的指甲長到恰到好處,質(zhì)感透明,尖尖嫩嫩,散發(fā)著一股生命的活力。家明第一次看到小鳳就被她這雙手吸引住了,他是因為愛上了那雙手才愛上了小鳳這個人。否則很難解釋為什么家明經(jīng)歷了那么多女人卻始終沒有結(jié)婚的想法,看到小鳳卻突然就安定下來了。也許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當時小鳳是一個汽車模特,她的臉盤當然很精致、很完美,她的衣著也很性感,但家明完全沒有注意這些,他只看到了她那雙精美絕倫的手。小鳳做著各種魅惑的手勢,以配合她的形體和眼神,那簡直是一種手指的舞蹈,讓人心醉的藝術(shù)。家明完全沉浸進去了。小鳳那雙手讓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地迷戀上了。小鳳的家境并不好,學(xué)歷也不高,然而沒關(guān)系,家明可以養(yǎng)著她。家明沒費多大勁,就把她娶到了家,讓她當上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全職太太。
小鳳的那雙手喚起了家明關(guān)于手的很多記憶。關(guān)于他的人生,他的童年,他的爹娘。關(guān)于苦難和幸福的一切記憶。黎明時分,家明模模糊糊地睡著了,在朦朧的夢境中,他看到了一雙粗糙有力的手,那雙手向他伸展著,掌心放著一對鮮紅的石榴。這是誰的手?家明努力辨認著,回憶著,最后終于想出來,那是他早已去世的老爹的手。他好像看到了爹坐在老家的坑上,抽著煙,和藹地向他笑著。在他手邊的炕桌上,放著的正是爹送給他作為八歲生日禮物的那只蟈蟈籠子。是爹的手!家明幾乎要叫起來。他不知道這個夢境帶給他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暗示。天亮時,他決心帶小鳳回老家一趟,看望一下還生活在那里的老娘。她無論如何不肯離開那個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山村,任家明怎么勸都沒用。
家明娘靠在老家墻角下的小椅子上納鞋底,這已是她每天的習慣了。她將針錐在花白的頭發(fā)上鋼一下——人的頭發(fā)上有頭油,針錐擦了頭油鉆那厚實的布鞋底就順溜得多——使勁將鞋底扎出一個眼,然后,她用右手食指上戴的頂針將穿了麻繩的針頂過去,又從鞋底的另一邊將針拽出來,麻繩被刺啦刺啦一段一段地扯了過去。把針腳拽緊后,家明娘又開始納下一針。噗,刺啦刺啦。噗,刺啦刺啦。一針接一針。家明娘不厭其煩地干下去。冬天暖和的陽光照著她光亮的額頭,可以看到她額頭上沁出的熱汗在向上緩緩蒸騰。幾只覓食的草雞在她腳下土里刨食,唧唧咕咕的,她也沒看一眼。家明娘納鞋底就是這么專注,類似進入到了佛家禪的境界,那不再是枯燥煩累的勞動,而是娘的一種身與心的修行。在那種時刻,家明認為他娘的靈魂已經(jīng)不在那里,似乎在一個虛無的空間升騰,喜悅、歡欣、純凈無瑕。
開來的豪車就停在大門外,它與這個落后、破舊的山村顯得非常不搭調(diào)。更不搭調(diào)的是年輕靚麗的小鳳。她的衣著使得這個場景有了些荒誕和穿越的感覺。
家明坐在娘的對面看著娘一針一針地納鞋底。
家明始終無法理解娘的做法。他知道娘的衣柜里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碼放了三層布鞋,足有三十多雙,一律的四十三碼。這是爹穿的尺碼??墒堑粫俅┻@些鞋了,他在家明八歲時死于一場意外。那時村里正在修通向山外的道路。家明爹每天跟村里的黑爺、長栓叔他們一起出工,開山架橋,用火藥炸山石,然后,將炸碎的石塊一點點背到施工地點。那年代沒有大型機械設(shè)備,全靠人肩挑背馱,村里的青壯勞力、大小牲口全上了陣,起早貪黑,流血流汗,為的就是早點兒實現(xiàn)山里人順暢走出深山的夙愿。
家明爹和長栓叔負責用火藥爆破大塊山石。這是一項高度危險的工作。家明爹和長栓叔配合得十分默契,活兒干得也漂亮。黑爺曾夸他們,再也找不出那樣干活合心的人了!
家明爹比長栓叔長一歲,他們打小在一個村子里長大,是從光腚玩兒到成家的發(fā)小。荒旱年村里莊稼絕收,餓死了不少人。家明爹家糧食斷頓,在老人快要餓死時,是長栓叔端來的一升米救了家明爹一家人的命。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家明爹始終記著長栓叔對他家的恩情。家明爹是個有良心的人,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
天擦黑時,家明爹從工地上回來,一進家門就好像忘了一身的疲勞,高聲嚷著,家明娘,快給俺弄吃的來!家明娘喜滋滋地答應(yīng)著,常常是將剛烙好的蔥花油餅、大蔥和豆瓣醬端上來。家明爹手也不洗,大手一抓,蘸了醬,塞到嘴著就咯吱咯吱嚼起來。家明娘站在一旁嗔怪著,你看你那個樣,臉黑得像個泥鰍,還不快洗洗去!家明爹卻不愿動窩,咽下一大口餅后,興奮地跟家明娘說,知道今天路修到哪兒了嗎?家明娘問,哪兒了?家明爹答,修到老鴰窩了。當然,地點每天都在變化,一點一點向山外的世界延伸。山里人的夢想也在一點點變成現(xiàn)實。
家明爹也常把長栓叔帶回家來,和他一起吃油餅卷大蔥。他們大口大口地嚼著,都感到非常暢意。家明爹曾偷偷對家明娘說過,長栓沒有媳婦,家里還有個老娘需要照顧,生活太難了,你當大嫂的要多照應(yīng)著點兒,別讓他凍著、餓著。家明娘也覺得長栓叔日子過得可憐,就常過去幫長栓叔家縫縫補補、洗洗刷刷,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長栓叔的娘直夸家明娘是個好媳婦,是個賢惠人。兩家的關(guān)系處得非常融洽。
家明娘的眼尖,家明爹回家吃飯時,總是能看到家明爹的手上又多出哪些新傷。這時,她總是心疼地拉著家明爹的手,一邊用棉花蘸了溫水給他清洗傷口,一邊說,你看你這咋弄的?又傷了手!家明爹就說,鑿石塊一不小心讓釬子給傷的,沒啥事兒!家明娘的聲突然變了音兒,道,你看你這手都成啥樣了?家明爹不言語。這時年幼的家明就會湊上去看爹的手,那雙手讓人看了難過。掌心邊緣都是厚厚的死繭,顏色暗黃,摸上去硬硬的一團,粗大的手指已經(jīng)伸不直了,總是習慣地蜷縮著,手指、手背上總有那么一兩處新傷舊傷,裹著骯臟的白布條。家明看著爹的那雙手,心里總是陣陣發(fā)酸。
雖然通路的希望在一天天茁壯成長,但家明的心里卻充滿了隱隱的擔憂。尤其在聽到炸碎山石的巨大爆炸聲后,家明的心里總是一驚。爆炸的聲波震撼著大地,傳到家明的家里,傳到學(xué)校的教室里,家明看到窗欞在劇烈地晃動,玻璃在瑟瑟發(fā)抖,房梁上的塵土被震落下來,覆在家明展開的書本上。外面每爆一下,家明的心就是一悸。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雖然爹就在爆破的現(xiàn)場,但是每天他都好好地回來了。家明盡量不讓自己去想這種可怕的事,可是爆炸聲傳來時,他又忍不住去想。俺爹在那里。他常會想。
出事那天毫無征兆。陽光空前地熱烈、明朗。空氣中每一?;覊m似乎都在歡快地舞蹈。家明中午回家看到爹坐在炕上大口地抽煙,娘正在灶房忙活中飯。以前爹從不在家里吃午飯,因為工程已經(jīng)修到離村很遠的地方,中午工地上管飯。爹怎么回來了?他問娘。娘說,傻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你爹回來給你過生日。家明興奮地說,哦!俺都忘了今天是俺生日。爹熱烈地招呼著家明,快來,看看爹給你帶來了啥?家明跑過去一看,炕桌上放著一只新編的蟈蟈籠子,里面裝著兩只蟈蟈。吱吱。那兩只蟈蟈動著須子,脆生生地叫。喜歡嗎?爹問。家明跳起來,喜歡!爹又從炕上的衣裳里摸出兩個石榴,遞給家明,說,還有這個。路邊野生的石榴,給家明吃。家明從爹的手里接過那兩個石榴,他的手小,幾乎拿不住。爹的手很大很大,那兩個石榴在他寬大的手掌里像是縮小了,非常可愛。家明注意到了爹的手,爹的手里放著兩個石榴。這是家明和爹過的最后一個生日。記憶永遠停留在蟈蟈籠子和那兩個鮮紅的石榴上。
下午上課,家明心里一直慌慌的,像是要出什么事。果然,課間活動時黑爺匆匆跑了來,顫巍巍地叫家明,你爹出事了,快家去!家明忘了向老師請假,就跑到家,看到爹躺在炕上,身子直挺挺的,上邊蓋著白床單。家明不能相信中午還好好的爹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奶奶哭得撕心裂肺,坐在地上哭,捶著胸口哭,直哭得家明的眼淚也像是淌起了河。他什么都沒有問,也不敢問,心里卻一直存著一個巨大的疑問,這到底是咋回事?娘卻一滴眼淚也沒流,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堅強、更果斷。她對家明說,家明,爹最喜歡你,讓你爹再摸摸你的手吧。家明卻感到了恐懼,那是一個孩子本能的對于死亡的恐懼。與對爹的愛無關(guān),與父子親情無關(guān)。娘看到家明害怕,不再勉強他,對躺在炕上的爹說,算了,一個孩子呀,你要真疼他,就保佑他健健康康長起來。長大后的家明為自己沒能親手摸一摸爹的手而后悔,然而,這遺憾是永遠無法彌補了。那一年,家明八歲,上小學(xué)二年級。
娘。家明說,我想去看看爹。
家明娘扯麻繩的手驀地停住,目光呆滯,整個人像泥塑的一樣。半天,她抬著頭來,緩緩看向家明,眼神里是無盡的蒼涼。好。她慢慢站起身子,說,也該去看看他了,轉(zhuǎn)眼三十多年了!你都快四十歲了,俺也老了!娘執(zhí)意要陪家明去給爹上墳。家明開著車,載著小鳳和娘向山里的墳地駛?cè)?。小鳳從來沒有跟家明回過山里的老家,家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鮮和好奇,就連荒涼的山野也讓她看不夠。他們到了墳地,家明攙著娘下了車,小鳳也跟著下來了。爹的墳就在前面的山坳里那棵老大的柳樹下。墳頭經(jīng)長年風雨的剝蝕,顯得更矮了些,上面長滿了雜草。烏鴉的叫聲就在遠處的山脊上回蕩。家明將爹墳頭的雜草一一拔除,用鐵鍬向上添了土,又搬了些石塊壓在了上面。家明向來不信鬼神,但在這一刻,他覺得爹的靈魂就在他的面前站著,還是像三十年前那樣,是一條粗獷的漢子。眉眼粗糙,但掩不住骨子里的溫情。他在爹的墳前跪了下來,燒了紙錢,流了淚。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爹陪他過的最后一個生日,爹給他帶來了蟈蟈籠子和石榴。再之后,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就缺失了。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那里一直是一片空白。
小鳳,這是咱爹,你給他磕個頭吧!家明說。
小鳳有些不情愿地跪下來,順從地磕了頭。然后,呆呆地望著家明。
家明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爹,這里您的兒媳婦,她叫小鳳,是咱家的人。家明咧了咧嘴,想笑一笑,然而,發(fā)出的聲音更像是哭聲。他說,爹,你知道嗎?我這些年是咋過來的?我這些年老苦了!家明的哭泣變成了號啕,他趴到了泥土上,不可抑制地大哭起來。那些眼淚像是經(jīng)過多年的積蓄和刻意的壓抑,如今一下子宣泄出來。痛快淋漓。小鳳想攙家明起身,然而她根本沒有力氣攙起膀大腰圓的家明。娘說,讓他哭吧??蘅藓?。俺如今想哭都沒有眼淚了!家明的哭聲漸漸止住,等他站起身時,突然問了娘這么一句:長栓叔怎么樣了?
家明娘愣了一下,慢慢地說,中風了,半邊身子都癱了,沒幾天活頭了。
家明說,抽空看看他去。家明娘的眼呆滯地盯著墳頭,始終沒有說話。
家明的記憶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爹的突然去世讓他們家遭遇了一場巨大的變故。小小年紀的家明還沒有意識到那會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大的影響。因為,娘的堅強和自信始終鼓舞和激勵著他,讓他覺得他們的日子還會和爹在世時一樣,照常過下去。娘說,塌不了天,只要有俺在,這個家就在!料理過爹的后事,娘就下地干活了,薅豬草、拌食料、喂豬。為了掙錢,她甚至跟著村里的一幫泥水匠做小工,搬磚推泥,干的完全是一個男人的活。那時家明覺得娘很無情,爹死了連哭也沒哭一聲,后來他才明白,原來娘的眼淚一滴一滴都流到心里去了。然而,孤兒寡母的日子并不好過,家明因為失去了父親的庇護,經(jīng)常受到村里大孩子的欺負。
有一次,家明放學(xué)走在路上,遇到村里的幾個大孩子,他們比家明大四五歲,個頭也高出了一大截。他們常在村里干些偷雞摸狗、打架斗毆的事,連校長和老師都管不了。他們攔住了家明。聽說你打俺弟了?自稱老大的那個孩子冷笑著問家明。家明想起來,曾經(jīng)有一個長得很胖的孩子,一直取笑家明爹死了,家明是沒人管的野孩子,家明氣不過,用手推搡了他幾下。沒想到,這個胖孩子居然找到這么一幫人替他報仇。就是他,那個胖孩子出現(xiàn)了。就是他打了我!他指著家明嚷著。家明朝他們怒目而視。喲?小子不服氣嘛!那個大孩子逼近了家明,說,給俺砸他的手,看他以后還敢打俺弟!家明奮力反抗著,但他們?nèi)硕鄤荼姡颐髯詈笾荒芮?
把手伸出來!那個老大獰笑著,一把攥緊了家明的手腕。他命令手下的那幫孩子,給俺使勁砸他的手!一個大男孩舉著石塊猶疑著,老大,真砸???老大哼一聲,砸!孬種,再不動手俺砸你!石塊如雨點落下來。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鉆心的疼痛。然而,家明卻一聲也沒有喊疼。那個老大說,你小子嘴還挺硬,你叫俺一聲爺,俺就饒了你!家明始終不吭聲。他的牙緊咬著,幾乎把嘴唇都咬出血來。再給俺砸!那個老大惱羞成怒了。這時,家明娘悲愴的呼號傳了過來,遭天殺的死孩子!都站那兒別動,看俺不把你們填茅坑里!那些闖禍的孩子一哄而散。家明娘握著家明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淚。
家明手上的傷養(yǎng)了一個暑假才漸漸痊愈,然而,那次駭人的遭遇給他心靈留下的創(chuàng)傷卻遲遲沒有愈合。他常常會做一個噩夢,夢里那幫壞孩子攔截住了他,他們獰笑著,要用石塊砸他的手。俺的手,俺的手!他驚叫著從夢中醒來,渾身都是冷汗。你的手好好的!家明娘慌亂地將他摟起來,用手拍打著他,安慰著他,家明,不要怕,娘在這兒,誰也不敢砸俺娃的手了!家明這才清醒過來,他又做那個噩夢了。過了些日子,長栓叔來看家明,給他送來一只鳥兒。那只鳥一身金黃的羽毛,眼睛鬼鬼的,叫聲清脆嘹亮。長栓叔笑著說,深山里抓的,也不知叫啥名字,給你玩吧。家明笑了,這是自他爹去世后他第一次露出的笑容。家明娘看了長栓叔一眼,也笑了。家明非常喜歡那只鳥,經(jīng)常逗它玩兒,那只鳥極通靈性,家明讓它叫它就叫,家明非常開心,漸漸忘了曾經(jīng)的傷痛。他的功課好起來,晚上也不再做噩夢了。有時他會夢到爹,爹還是像生前那樣盤腿坐在炕上,什么也不說,只是笑瞇瞇地看著他。爹伸出兩只寬厚粗大的手,手掌心放著的正是那兩個鮮紅的石榴。爹,你去哪里了?俺咋一直沒見你?家明問。往往就在這時,夢就中斷了。
長栓叔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家明的生活里。他沒有老婆,家里僅有一個老娘,也快六十歲了,母子倆相依為命,艱難度日。長栓叔曾經(jīng)娶過一個女人,那女人在生第一個孩子時突然血崩,人去了,孩子也沒有保住,據(jù)說還是個男孩。長栓叔受了很大的打擊,三四年沒有緩過神來。后來,也有媒婆給他說媒,可是三番五次下來,就是對不上。如此一耽擱,長栓叔年齡過了三十,依然是光棍一條,這在村子里是極少的。長栓叔人非常勤快,也很善良,自己地里的活侍弄好了,常常幫家明家干活。玉米秧子長到一尺高的時候,正是大暑天,可是地里的活兒卻一天也不能撂下。不鋤掉那些雜草,它們很快就長瘋,將莊稼吃掉。偏偏家明奶奶身體又不好,家明娘地里家里兩頭忙,漸漸有些心力不支,地頭的活計就顧不上了。有天晚上,很亮的月色,田野里亮如白晝,家明娘說,不如俺到田里去鋤會兒地。她就背著鋤去了地。誰知,地里已有個人影在那兒彎著腰動啊動。誰?家明娘壯著膽子問了聲。那人直起腰,說,哦,是嫂子吧?俺是長栓啊。家明娘問,你咋在俺地里干活呢?長栓叔說,俺看你這地草都長荒了,你家事又多,就幫忙鋤鋤唄!長栓叔憨憨地一笑。家明娘沒有想到長栓叔是這么熱心腸的一個人,一時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他們并排著鋤地,一直鋤啊鋤,不覺就將兩畝多地鋤完了。長栓叔擦著汗,喘著氣說,你看看,干的活真不少。家明娘一下子臉就紅了,默默地低了頭。
從此,長栓叔為家明家干活更起勁了。大白天毒烈的日頭下,長栓在地里干活時臉上淌出很多的汗,家明娘掏出手巾給他擦了擦。碰巧給路過的胖嬸看到了,她是村里有名的長舌婦,很快就把這件事添油加醋宣揚得全村人都知道了。長栓跟誰誰家的寡婦好上了,倆人在地里那個親熱勁喲,親兩口子都趕不上呢!她這么說著,還一個勁的撇著嘴。這天,家明娘從地里干活回來,剛進了屋,還沒洗把臉呢,一個破碗就摔了過來,咣當?shù)舻厣?,摔成了八瓣。奶奶蒼老而憤怒的聲音傳過來,不如俺死了吧!俺今天就碰死在這里算了!丈夫才死了幾年?還沒滿三年呢,就守不住了!丟人哪,自打俺家老祖宗從山西洪洞老槐樹那兒移民到這個村,五百多年了,從沒出過讓人戳脊梁骨的事!愧對列祖列宗啊,俺死了算了!家明娘明白了,默默地將地上的碎碗片收拾干凈,又給家里做了飯。然而,當她給婆婆端上飯碗的時候,奶奶依然怒氣未消,兩手將飯碗摜在地上,熱氣騰騰的飯菜全撒在了地上。家明娘的委屈就是在那時爆發(fā)出來的。她心酸地攬了下在一邊吃飯的家明的頭,轉(zhuǎn)身就向院外跑去。
娘!家明撂下飯碗,喊著追了上去。然而,娘跑得很快,家明追不上。奶奶顛著小腳在后面喊,別攔她,讓她跑!家明沒有聽奶奶的,他已經(jīng)沒有爹了,不能再沒有娘,沒有娘這日子是真沒法過了。家明娘跑出了村,向漫野地跑去,那里有一望無際的黑森森的玉米田。那時玉米已經(jīng)長到一人高,人鉆進去,根本沒法找。家明眼看著娘鉆進了玉米田,消失了。家明也一頭鉆進了玉米田。他左沖右撞,努力追尋著娘的蹤跡和聲響,完全不顧長長的玉米葉刺疼了他的臉。沿著家明行進的路線,玉米稈被一棵接一棵地晃動著,頂端花穗上的花粉如霧般紛紛落下來。娘!娘!娘!家明的聲音在玉米田上空回響。你回來吧!這聲音最后演變成一種哭音,弱了,更弱了,最后就成了自言自語。
過了晌午,家明絕望地走出了玉米田。他小小的身軀蹲在玉米田邊,更顯得瘦弱和孤單。肚子餓得咕咕直響,可是他卻啥也不想吃。那個時候家明真的覺得娘會尋了短見,或是跟長栓叔私奔了,總之,他的家碎了,不復(fù)存在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再也無依靠。家明!有人輕輕地喚他。家明抬頭一看,是長栓叔。他手里拿著一個窩頭,正在遞給他。他說,餓了吧?給你吃。家明卻將頭扭過去,不看他,不理他。長栓叔卻很執(zhí)著地要將窩頭塞給家明。家明發(fā)火了,一把打掉那個窩頭,沖長栓叔吼道,滾,滾,滾吧,知道吧,都怨你!長栓叔的臉僵住了,手也在空中僵住了。那窩頭在地上打了個轉(zhuǎn)兒,滾到一蓬野草叢中不動了。它那黃燦燦的顏色瞬間充滿了嘲笑的意味。長栓叔蹲下身,將窩頭撿起來,用手撥拉撥拉那上面沾上的灰土,又用嘴吹了吹,才將窩頭揣進了懷里。他啥也沒有說,就那么一聲不吭地陪著家明。家明突然哭泣起來,是那種茫然無助的哭泣。小肩膀一抖一抖的,讓人看了心酸。長栓叔想抱住這個孩子,可是這個小小的人兒心里充滿了對他的仇視和敵意,他害怕會遭到生硬的拒絕。他嘆了口氣,用手捂住了臉,無奈地搓著臉頰。
月亮升起來了。霧氣開始彌漫。田野里蒙上了一層輕紗。秋蟲開始唱出凄涼的調(diào)子。家明還蹲在那個位置,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他夢到娘回來了,她蹲下來,用冰涼的手抱起他,呢喃著說,家明,俺的娃呀!她的聲音酸澀起來,滾燙的淚水就滴落在家明的臉上。娘!娘!家明小聲叫起來。哎!哎!哎!娘連連應(yīng)著。娘說,就是為了俺的娃,俺才回來的。娘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俺的娃!家明感到了無上的幸福。娘身上的氣味讓他感到了安然。家明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的炕上,奶奶焦灼地望著他,氣咻咻地說:“小子你咋跑那么遠,讓俺好找!”家明沒有理她,只是驚叫,娘呢?娘呢?俺娘呢?奶奶朝院里撇撇嘴,喏,不是在院里給你煎藥嗎?家明急忙爬起身,趴在窗口向院里望,果然,娘就蹲在院里的灶臺前燒火。俺娘沒有走。俺娘還跟俺在一起。家明心里默念著,眼淚幸福地流了下來。
小鳳陪著家明走進了長栓叔的院子。這個院子破敗、荒涼,猶如聊齋的場景。院子里有一棵不大的石榴樹,枝頭光禿禿的,在寒風中渲染著長栓叔晚景的凄涼。長栓叔的一個侄子走出屋來,他認出了家明。快進來吧,他招呼道,長栓叔一直念叨你呢!他常說這村里的孩子就你最有出息了!說著他給家明掀開了破舊的棉門簾子。家明知道,自打那件事發(fā)生后,長栓叔就再不到他家來了,而且,他也沒有再娶,光棍打了一輩子。但他不知道長栓叔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還恨不恨他?如果沒有他的阻攔,長栓叔也許就會和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也就會成為家明法律意義上的父親。可是,事情偏偏往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發(fā)展了,這種結(jié)果是年幼的家明沒有想到的。他以為,只要他愿意,輕輕一撥,事情就會完全翻轉(zhuǎn)過來。可是,沒有他想的那么容易。等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大錯已經(jīng)鑄就,一切已不可逆轉(zhuǎn)。如今,長栓叔已走到人生的盡頭,家明對他的恨意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平復(fù)。在恨意中他會想到長栓叔曾經(jīng)對他的種種好處,想到這個可憐老人凄涼的一生。甚至他還曾產(chǎn)生過一種強烈的負疚和罪惡感。他是不是應(yīng)該向這位垂死的老人道歉,說嚴重點兒,就是謝罪。
家明來了!侄子湊在長栓叔的耳邊,大聲喊道。長栓叔的耳朵已經(jīng)接近聾了,他只能聽到很大的聲音。那種平常的交談對他來說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長栓叔混濁的眼睛閃出一絲亮色。他的眼睛眨了幾下,濕潤了,嘴巴開始嚅動起來,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只是喉嚨里發(fā)出含混的痰音。家明什么也聽不懂。他認出你來了!侄子對家明說,他很激動。再次看到你他感到很激動。家明上前握住了長栓叔的手。他的手蠟黃、枯瘦,手背上的老年斑密密麻麻。想當年,這是一雙多么年輕多么有力的手哇。家明心里默念道。你還好吧?家明說,說出這句話他就感到后悔,這么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能好嗎?可是不這么說,他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好在長栓叔根本聽不到他在講什么。長栓叔努力點了點頭。他的眼淚開始流下來。家明用手給他抹眼淚。別哭了,他大聲說,長栓叔,我來看你來了。我娘讓我來看你!長栓叔的眼淚更洶涌了,好像是家明說的那句話觸動了他的淚腺。長栓叔嘴里說著什么,侄子給他作了翻譯,他問你娘還好嗎?家明大聲答,好著呢,我娘身子結(jié)實著呢!長栓叔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喘了口氣,握緊了家明的手。
家明的手被長栓叔握得有些生疼,他沒想到這樣一位即將離世的老人會迸發(fā)出這么巨大的力量。他的手好像要嵌進家明的手里去。這是怎樣一種奇異的感情??!家明被這感情裹挾著,卷入了一種好想痛哭一場的情緒中。他和長栓叔沒有血緣關(guān)系,長栓叔何以對他這么情深意篤?為什么?因為他是娘的兒子,而長栓叔又對他的娘一輩子念念不忘,守候一生。家明的眼睛漸漸濕潤,但他不想哭,特別不想在長栓叔的跟前哭。他開始安慰他,好好養(yǎng)病,缺錢了找我。我有錢。你的病會好的!這是自欺欺人的中國式的安慰,家明知道,可是不這么說,他根本不知道要對這位老人說什么。長栓叔積蓄了半天的力量,終于開始緩慢表達他的想法了,他說得支離碎碎,聲音也很微弱,但是家明還是聽明白他的意思了。長栓叔是這么說的:這個事還從沒對人說起過。當年,俺和你爹在一起修路,用火藥炸石頭,但是出了意外,沒有爆炸,過了許久,俺和你爹上前去查看,爆炸就在那時發(fā)生了,你爹一把將俺推開,把俺壓到了身下。他保護了俺,自己卻被炸飛的石塊砸成了重傷……斷氣前,你爹攥著俺的手,囑咐俺照顧好你們一家老小??墒前硾]有做到……長栓叔說,你娘一輩子受了委屈,俺對不起她,更對不起你死了的爹……
家明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他攥緊了長栓叔的手,哽咽著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當年如果不是我的阻攔,你和娘就會在一起了。是我對不起你!家明開始號啕大哭。長栓叔搖了搖頭,說,不怪你,孩子,這就是命??!他朝家明苦笑了一下。家明還在抽泣,像又變回了三十年前那個無助的孩子。在送家明出門時,長栓叔的侄子對家明說,老人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說過話了,他好像一直在等著你來似的。家明說,你帶長栓叔去治病吧,花多少錢我出。侄子說,不中用了。醫(yī)生說這是在熬天數(shù)呢,不知道能不能撐過年去。家明長長嘆口氣,離開了長栓叔家。
回家的路上,小鳳上前握住家明的手,她說,你的手怎么這么涼,像冰塊一樣。家明說,贖罪。小鳳吃驚地問,你說的這是什么瘋話?你有什么罪?家明說,你不懂,聽我慢慢跟你說。家明說,當年我奶奶拼了性命反對我娘和長栓叔相好,我娘很傷心,卻也沒有辦法,但是沒多久,奶奶就去世了,這一障礙也就不復(fù)存在了??墒俏夷锶匀粵]能跟長栓叔在一起,你知道是為什么嗎?小鳳不解地問,為什么?家明說,因為我。小鳳再次感到了驚訝。家明說,因為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一幕,你明白嗎?
那一年家明十歲,他在土坡上放羊,小小的身子趴在草叢里裝著是在玩耍,眼睛卻密切注視著土坡對面的那片玉米田。他在等一個人的出現(xiàn)。準確的說,他是在埋伏,是在盯梢,他要盯的就是娘的梢。因為娘總是在這個鐘點莫名其妙地出門,在外面待好長一段時間,這讓家明覺得非同尋常。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所以,他決定跟蹤她,看她到底在做什么。果然,沒多久,娘就著半籃子野菜出現(xiàn)了,她東張西望,神色慌張,好像生怕被別人看到了。家明沒有出聲,他想看看事情會怎么發(fā)展。突然,玉米田里伸出一只手,那手一下子就把驚惶失措的娘拽進了玉米田。半籃子野菜被丟到了玉米田邊。家明沖下坡去,跑到了玉米田邊,在那只籃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腳。這時的家明已經(jīng)被一種憤怒的情緒控制。他心里有了一種最不好的預(yù)感。他的娘在偷漢子!她在和爹之外的男人廝混!她在通奸!當然,這些詞都是后來長大的家明用上的。當時,他小小的心靈里只感到一種朦朧的羞恥。他的娘犯了錯,就好像是他犯了錯一樣。他已經(jīng)沒有了爹,再也不想讓那些壞孩子嘲笑他。
家明決心去看看那個男人是誰。他小小的身子悄無聲息地鉆了進去,一番摸索,終于到了那個傳出聲響的地方。兩個大人光著身子纏在一起,發(fā)出一陣陣呻吟。家明終于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臉。竟然是長栓叔!與此同此,娘也回頭看到了家明。她的臉上充滿了難言的羞愧和巨大的驚懼。家明!她含混地叫了一聲。然而家明沒理她。他轉(zhuǎn)身跑出了那塊玉米田,他跑得那么快,完全不顧玉米葉刺疼了他的臉。家明沒有回家,他又回到了那個他曾藏身的土坡,看到他的羊還在那里安靜地吃草。對于家明來說,這個世界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的娘,竟然背著他干這種事情。他感到羞恥,羞恥,羞恥!家明看著自己的手。突然,他皺起了眉頭,嘴唇也咬起來,臉上浮現(xiàn)出了詭異的笑容。他拿起一塊大石頭,狠狠地朝另一只手砸去。一下,又一下。家明的眼睛始終大睜著,一聲也沒吭。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家明娘完全亂了章法。她吃驚地看到兒子家明的手又受傷了,變得血肉模糊。噩夢又重現(xiàn)了。她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就聽家明不無自豪地說,這次是俺自己砸的!聽了這句話,家明娘的心一下子就掉到冰窟窿里了。家明娘知道,她已經(jīng)徹底輸給了這個孩子。
家明和小鳳回到城里不到半個月,老家傳來長栓叔去世的消息。家明和小鳳急如星火地驅(qū)車趕回老家。正好趕上長栓叔入殮,算是見了最后一面。老人的面容安詳、寧靜,倒像是未受多大的痛苦。壽衣和壽鞋是他侄子早就備下的,在給老人穿鞋時,家明突然問了一句,長栓叔穿多大尺碼的鞋?那侄子答,四十三碼。家明恍然明白了什么。在長栓叔的墳前,家明深深地鞠了三躬,向與世長辭的長栓叔再次表達了長久以來一直積壓在心頭的愧疚?;氐郊?,家明發(fā)現(xiàn)娘衣著整齊地躺在床上,已經(jīng)沒了氣息,在她身邊整整齊齊擺放著她納了許久鞋底才做好的三十多雙四十三碼的布鞋……
楊智?。耗?,河北省邯鄲市磁縣人,1981年生。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邯鄲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0年出版作品集《唯美桃花落》(北方文藝出版社)。多篇小說、散文在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