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泉
林青峪在八道嶺林場突然失蹤了。
一個月后,他五弟林青楓要接替他,臥牛峪的人又開始為他捏一把汗。
青楓剛體校畢業(yè),一米八多的個子,有點電影明星施瓦辛格的派頭。在臥牛峪,林家祖上出過一位武進士,林家的后人,有從小練武的習(xí)慣。青楓十五歲這年,因臂力過人,獲得濟州市散打冠軍。他初生牛犢不怕虎,決定到八道嶺林場接替他哥青峪的工作,以便弄清他哥失蹤的秘密。
這天,一大早,幾聲響亮的驢叫聲和雞叫聲,還有一大群麻雀的嘰喳聲,喚醒了在沉睡中被山巒摟抱著的臥牛峪。青楓起來,簡單地吃過早飯,又將一些剩飯菜喂他的大黑狗,便轉(zhuǎn)身到牛棚。他家的黃牛瞪著雞蛋般大小的眼睛,對他哞哞幾聲。他往食槽里撒上幾把草料,手搭在牛頭上,摸幾下,又抓住牛角親親。
伙計,我要出去工作。他說罷扛起行李出了大門。
他喂的大黑狗,翹起后腿,在一棵千年老梨樹上撒一泡尿,呼呼地跑在他前面。
剛走出臥牛峪,潮濕的霧氣將他包裹起來,他像一只蛹,游走在乳白色的蛋清里。這些天,雨水勤,峽谷中,河水轟鳴而下。順著瘦得像一條繩索般的峽谷往前走五里路,轉(zhuǎn)過鹿洼水庫,蹬上石鼓嶺,拐過老鷹嘴村,就到他要去的地方八道嶺林場。
山坡上,核桃樹和糠椴樹的葉子一片片飄落,像無數(shù)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動。他回下頭,看見他娘拄著拐杖,依然在院門口一棵銀杏樹下站著。她的樣子,像臥牛峪山上一塊黑色的巖石。她腳下,一群雞,正在日頭蒼老的碎片里咕咕著覓食。成群的鳥兒,鳴叫著竄向峽谷中的竹林。幾只烏鴉,在村頭枯死的棠梨子樹上呱呱亂叫。烏鴉的叫聲,像數(shù)根鋼針豎在青楓耳鼓上。
大黑狗汪汪一陣撲上去,鴉群又啊啊幾聲,飛落在遠處的一棵木樨樹上,像是故意給他作對似的。
剛出門,烏鴉這般騷叫,臊得心煩,莫非有啥鬼道道。他知道,娘對他當(dāng)護林員并不放心。他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但他不想打退堂鼓。
昨天黃昏,在院子里大楸樹下,他娘燉了一只從山里打來的野兔子,并在院子里擺一張方桌,放上一桶地瓜燒,和幾個小黑老鴰碗。林青楓兄弟五人,老大一個月前失蹤。老二帶著家眷長年在外打工,他去了哪?誰也不知道,他也從不和家聯(lián)系。老三夫妻和娘不搭腔,有什么事也不露面。老四來了,還有他本家的侄子林半仙。
五叔工作安排在八道嶺林場,他還真去???林半仙問。
不想讓他去。他明天非要去哩。
林半仙兩張嘴咧得像棉褲腰,眼珠子動也不動,如同長清靈巖寺里的泥塑羅漢一般,直到兩只鴿子從他頭頂飛過,拉下幾滴灰白的鳥屎,撒在他臉上,他才回過神來。
我日碾。那個熊地方,可不要血命了嗎?八道嶺林場從一九六二年建場,到去年,一共換了六個護林員。這六個護林員,第一個是咱臥牛峪的朱恨水,他在林場里干十多年,老光棍漢子一個,最后,不知道啥原因瘋啦,跳下八道嶺的斷魂崖。有說他想女人想瘋啦,有說他是被人推下斷魂崖的。第二個護林員叫楊得石,家是黑泥溝人,他在夜里聽到樹林里面有琵琶聲,便大著膽子出來,一看是個漂亮女子在彈琵琶。他受不住那女子美貌的誘惑,便跟在那女子身后往山上走,感到追上啦,撲上去就摟,沒想到自己撞在一棵木樨樹上,扎瞎雙眼不說,還被狗日的一只大蝎子蟄啦。從此,一病不起,半月也沒撐,就嗚呼哀哉個毬蛋啦。傳說八道嶺林場里,每到半夜,有一個漂亮女子在彈琵琶,她用歌曲勾引男人,凡是聽到琵琶聲的,沒人能逃得了。第三個護林員是老鷹嘴村的楊二能,看林場還沒三月,就得上嘴歪眼斜的怪病。第四個護林員是從城里來的,他在山上住了一個晚上,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天,他光著腚跑下山,一口氣跑回縣城,從此再也沒有回來。第五個護林員是葫蘆套村的王黑三,他在八道嶺林場看五年林,后來,自己上吊死在一棵南欒樹下。他為什么死,誰也說不清楚。他死前,在南欒樹下,留下幾十顆吃過的煙頭,和一些奇怪的符號。第六個護林員是青峪大叔。林半仙吃一口煙,接著說。他在八道嶺看十三年林場,結(jié)果失蹤。有一種可怕的說法是,林場那些山洞里有大蛇,它們不輕易出來,只要出來,就要吃人。土改時期,活動在沂蒙山里的一群土匪,被打散之后,有幾個土匪就藏身在斷魂崖下的山洞,結(jié)果,這幾個土匪就被大蛇吃掉。只是傳說,這些年,誰也沒見過山里的大蛇,山上放的牛啊羊啊的,也沒少過一只一頭哩。
青峪在失蹤的前幾天,突然來家,他說,我要走啦。我對他的話沒在意,第二天一早,我送他下臥牛峪的山谷,一點也不像出事的樣子,只是以前,他走路從不羅圈腿,這天,他走路有點羅圈腿哩。這次去林場后,再沒信兒。一個大活人,咋就出去沒了信兒?有人說,他鉆進一個山洞,再也沒有出來。山洞有啥好鉆的,他鉆山洞扒日的啥灰?真的?假的?他又不死憨,會劈空跑山洞里?
青楓的娘嘮叨一陣子,用衣襟沾沾眼。再嘮叨一陣子,依舊用衣襟沾沾眼。
林半仙說,五叔年齡太小,剛畢業(yè)的小青年,自己一個人行嗎?八道嶺那兒的古怪,你能應(yīng)付得了?再說,日他小小,老鷹嘴村的那幫人也不好纏,誰要看林場,還要給他們燒香,去林場的路從他們村經(jīng)過,林場和他們村的耕地搭界,磨嘴皮子的事少不了。
上面讓他去林場,說是青峪失蹤,算對咱的照顧和補償。他不去的話,這個工作就瞎啦。情愿這個工作瞎了,咱也不去林場弄幺蛾子。我怕萬一再攤上個咕咕牛事兒,對不住他死去的爹。青楓的娘說著,喉嚨里就有了哭腔。她開始雙手捧著衣襟沾眼,沾了左眼,又沾右眼。
他能干啥呢?一個中專生,又不是大學(xué)生,誰不知道,現(xiàn)在中專生不吃香啦,又不包分配。有份工作不干,怪可惜的。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在林場里湊合著干吧。事在人為,只要咱站得直走得正,邪剌子事,就沾不到身上。林業(yè)局答應(yīng)每月給老五二百塊錢的生活費,工資沒說多少,很快就能發(fā)下來。不過話也說過來,凡事還是小心點好哩,大意不得。去林場,把咱家的黑狗帶上,給你做個伴兒。先干上幾天,看看啥狗日的情況,要多個心眼,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一看不好,拔腿開溜,知道不?林家老四說。
怕啥?我也是練過幾年武術(shù)的,不信這個屌邪!再說,我想搞清楚大哥失蹤的秘密,他不輕易得罪人,如果沒有特殊的事兒,是不會失蹤的。一個大活人,咋能說沒就沒呢?幾個月過去啦,公安也調(diào)查了,啥線索也沒有,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們不覺得太邪門嗎?我不去林場干,咋摸清個實底兒?
邪門是肯定的,不過,要想搞清楚,可也不容易哩。
警察都沒弄出個道道來,你指望啥?
大哥在林場十三年,難道說,他一個朋友沒有?老鷹嘴村的人刁,也不可能都刁,還是好人多。只要細心查,肯定能查出點蛛絲馬跡。
幾個人說著話,暮靄從峽谷中跳上來,遮擋住遠處的山巒樹木,灰褐色的泥墻變成一片黛藍。棲息的鳥鳴模糊了人的面龐。夜幕降臨,霧氣里夾著一股草木灰的氣息,還有牛糞、豬糞、馬糞味兒,重重地纏繞著人的鼻孔。成群的鴿子歸巢了,翅膀喀嗒喀嗒,將夜暮撕裂出數(shù)道缺口。黑夜摔在地上,發(fā)出陶片碎裂的聲音。貓頭鷹在烏桕樹上發(fā)出異樣的笑聲,伴隨著狗叫,在山谷里彌漫。黑夜像一張蜘蛛網(wǎng),將臥牛峪捂得嚴實合縫。
幾個人摸索著舉杯,邊喝邊談。他們乘著酒興,直談到五更天。
第二天,青楓背上鋪蓋,帶了瓷盆瓷碗。他娘又給他裝上一大袋子煎餅和一些咸菜。
如果沒有鍋燒開水,我喝山上的泉水。沒有享不了的福,也沒有受不了的罪。最后,青楓又將自己習(xí)武用的三節(jié)棍掖腰里。
一路上,他發(fā)現(xiàn)五只野兔子和三只野獾,還有幾只鷓鴣從他頭頂上飛過。青楓什么也不怕,大著膽子往前走。怕什么呢?大白天的。像林半仙說的那樣,老鷹嘴村的人確實不好纏。這個村像臥牛峪那樣,建在山坡上,前面臨一條峽谷,這條峽谷瘦到盡頭便是斷魂崖。空氣潮濕清冷,通向八道嶺的山路,霧色更濃了,臥牛峪已經(jīng)隱藏在煙霧中,山坡上的竹林、艾草還有野茅草搖曳著一團清風(fēng)。一串紅和金黃色的野菊花點染了墨綠的山巒溝壑。又一陣風(fēng),是牛糞和羊糞味兒,夾雜著燉山雞的味道,塞滿狹窄的山路。幾縷炊煙,歪歪斜斜地從一片核桃樹林里冒出來,村莊到了。
青楓知道是老鷹嘴村,他翕一下鼻子,抬頭看到山崖上三個紅字老鷹嘴。字是篆書,下面還有幾行小字也是篆書,青楓不認得,背著行李走數(shù)里路,他的肩膀有些疼,準備坐在一塊巨石旁歇腳。
山崖后面,兀地走出一個手臂上刺著蝎子的青面漢子,左手里拉一條棗木棍。右手捏著一根煙吃。
伙計!你是新來的護林員嗎?我給你提個醒,別死心眼,遇事兒照顧著點,打死老虎同吃肉哩。
青楓不理他,站起來,繼續(xù)走他的路。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八道嶺是隨便來的嗎?據(jù)說,凡是看林場的人都活不長。都沒啥好結(jié)果,你還年輕,回去吧伙計。
吃條子,屙筐子,哪個驢肚子編的?你是誰?。坑惺聠??沒事,別耽誤老子走路。青楓聽他這樣說,火氣立馬來了。
你給誰稱老子?活夠了嗎?
我給你稱老子,活不長的是你。
吆嗬!避孕套扎眼漏出精來啦,屎殼郎爬到鐵軌上冒充大頭釘,想挨砸是不?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住在八道嶺上,要找茬,到那兒找我,在自己村頭,家門口,算啥本事?把著門框撐勁是吧?地溜猴子罵街,窩兒門口上的一點小本事。
兩個人說著要動手,幾個老者出來。
王鐵頭,看你那點出息,你給過路的啰啰個啥?
我哪是給他啰啰,這小子是林場的人,從咱老鷹嘴過,還狗咬碟子滿嘴是瓷(辭)哩。你看他頭勒的,不服氣的樣子。我還沒張嘴,他就想給我填個螞蚱吃哩。這種人,揍得輕。這八道嶺林場,里面不是古怪多嗎?我勸他趁早回去,免得小命不保,不是好心嗎?他狗日的把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哩。你望望,哎喲!能有啥了不起,這熊貨,我日。不聽話,早晚大山里的蟲吃毬你。
老者向青楓揮揮手。走吧,別抬杠。
青楓見有人勸,便順?biāo)浦?。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他說完,多看幾眼王鐵頭,朝他笑笑,一點也沒有懼意。背起行李,踏著石級,又往山上走。
峽谷里,風(fēng)將樹葉吹得窸窸窣窣一陣亂響,每一棵樹發(fā)出的聲響,都像八十歲老人吸煙時的咳嗽。翻過一道梁,前面山梁的懸崖邊,遠遠的,青楓看見三間低矮的木屋,木屋前面是一處不大的小院,周圍有幾棵高大的核桃樹、烏桕樹和橡樹,還有一圈低矮的木柵欄。院子里有石桌、石凳、土鍋灶。后面的石崖上,一股泉水汩汩地流著。
院子里有兩個人,正坐在烏桕樹下吃煙。這兩個人,一個是林場的場長牟大頭,一個是林業(yè)局的老段。兩人都四十多歲,面色紅潤。牟大頭禿頂酒糟鼻。
他們見青楓上山,向他笑笑。好家伙!你背的行李,一百多斤吧?真有把勁哩。我倆等你,已經(jīng)有兩袋煙的工夫呢。老段說。
林場面積不小,兩千多畝呢。牟大頭說。這房子不漏,鍋灶是現(xiàn)成的,只要有米面,就能做飯吃哩。上兩屆護林員,王黑三和青峪都是能干的人,你看看,這木屋后面的干柴,堆得比屋子都高。小老弟,這些柴,夠你用兩個冬天的吧?
青楓笑笑。他推開木屋的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他將窗子打開,三間低矮的木屋,里面,除有幾塊用木板搭成的床鋪外,別無一物。他把屋梁下、窗子上的蛛網(wǎng)撕掉。太陽的光線射進屋,塵埃像金色的小魚兒在光線里跳舞。
這小子是個天生干林場的料。牟大頭說。他紅色的酒糟鼻上掛著細小的汗珠。帶農(nóng)藥了嗎?這木屋好久沒人住,怕是有蝎子之類的,要用農(nóng)藥在各個墻縫里噴一噴。
青楓將床上的木板拆掉,搬出來放在一塊巖石下晾曬。去去潮濕,殺殺毒。他說。我?guī)硪粔K馬褂木,和一些黃檗樹葉子,還有煙葉,山坡上艾草多,割上一捆來燒,這木屋,要用這些物件點燃,熏上兩小時,蝎子、蜈蚣、毒蜘蛛、毒蛇都能熏死毬。
牟大頭又笑啦。這個林場一共三個山頭,斷魂崖、豬嘴石崖和老鷹嘴崖,沿著咱的地界看看,認識清楚,哪些地方是林場的。他說。
這天,牟大頭和老段領(lǐng)他,圍著林場的山頭轉(zhuǎn)了轉(zhuǎn)。八道嶺林場的幾個山頭都海拔八百多米,山勢奇險,峽谷縱橫交錯,河流湍急,有的河流直通遠方的暗河,山中洞穴多,洞套洞,洞連洞,據(jù)說斷魂崖下的洞穴,一直可以通到沂蒙山,這八道嶺本屬沂蒙山的支脈,卻比沂蒙山恢宏險峻。
三個人走累了,坐在一棵五角楓下吃煙。峽谷中的水聲和鳥的叫聲,帶著潮濕的水汽,將三個人罩住。空氣里散發(fā)著濃濃的艾草香和薄荷香。
牟場長,我有一件事,可以向您問一下嗎?
這說的啥話?你來林場工作,咱就是一家人哩,有什么話不能說?
我哥是咋失蹤的?他問。
牟大頭和老段臉色立馬都變得有些蒼白。
在你大哥失蹤的前一天,我了解的情況是,他喝了酒。誰和他在一起喝的酒,我不知道。聽說,他喝完酒之后,上了山,是斷魂崖還是豬嘴石崖?咱不清楚。那時候天熱,你哥去了某個山洞,乘著酒興,也許在山洞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這一轉(zhuǎn)不打緊,就出毬事啦。牟大頭說。
青楓不說話,牟大頭又說,八道嶺的山洞多的是哩,就說老鷹嘴崖下的蝎子洞吧,文革期間,有一支二十多人的文藝宣傳隊,他們在老鷹嘴植樹造林的時候,去蝎子洞觀光。一行人帶著鑼鼓,進洞之后就出事啦,咋也出不來。外面的人不敢進去救,那些人在山洞里敲鑼鼓。無論他們怎樣敲,外面的人都不敢進,這樣,他們在里面敲了幾天,漸漸沒了聲息。不過呢,他們死得冤枉,變成鬼之后,有時候依然在山洞里敲鑼鼓。半夜里,老鷹嘴崖附近的村莊都能聽得到。
西南面的那個山頭,是老鷹嘴崖吧?咱去看看?
那地方不要看啦,沒什么的,就是個雞巴山頭。滾它的熊蛋吧,累啦。
青楓在林場里呆數(shù)周之后,開始喜歡八道嶺林場。他喜歡那些稀有樹種,除各種松樹和柏樹,以及常見的槐樹、核桃樹、榆樹之外,林場里還有菩提樹、糠椴樹、黃連木、楸樹、木樨樹、六月雪、木瓜樹等。他把這些樹都做了登記。樹林里有兔子、野雞和獾,青楓會下夾子,他每天都能逮十幾個。木屋一旁有空地,他做好木柵欄,買上十只羊,又買一頭小牛喂養(yǎng)起來。這些日子,林場是正常的,青楓并沒感到有古怪。
青楓到八道嶺林場之后,交的第一個朋友是王成。
王成是老鷹嘴村的光棍,個子矮小,厚嘴唇,對眼,模樣猥瑣,他是王鐵頭的哥。王鐵頭卻比他高一頭。他有點憨,買來的四川媳婦,跟他過一年跑了。他住在老鷹嘴村最破舊的一處院子里。
他喂了二十多只綿羊,經(jīng)常到林場來放,青楓照顧他,從來沒有攆過他。時間久了,青楓把他當(dāng)成朋友。夜里,有時候,王成還給青楓做個伴兒。這時青楓就說,明天中午,不要再做飯啦,到我這兒來吃野兔子吧。王成也不客氣,第二天中午,割完一捆青草,將自己的羊圈好,準時來找青楓??纯丛鹤永锏蔫F鍋,里面青煙直冒,肉香彌漫在雞蛋清一樣的空氣里。他自己動手,到木屋里拿個黑老鴰碗,盛上一碗,饃饃也不吃,喝上半斤地瓜燒,喀喀將一碗野兔子肉吃完,順便摘下幾片核桃樹葉子擦下嘴。
好吃。我飽哩。他話少得可憐,說完這一句,便從口袋里掏出煙葉來自己卷。把煙卷好,又忘吃,望著烏桕樹上的一只花斑鳥,怔怔地發(fā)呆。
想你媳婦?青楓問他。
我這模樣,還想啥媳婦。沒女人的多啦,又不是我一個人。
青楓轉(zhuǎn)一個話題,這是他來林場要打聽的事。
知道我為什么交你這個朋友嗎?
王成搖搖頭,順手從崖邊拔下一棵苦江草,放在鼻子上嗅嗅。這草是藥材哩。他說。
我哥林青峪,你和他熟,對吧?他是咋失蹤的?你能知道多少?有人說他是喝醉酒,進入山洞乘涼失蹤的,這話實嗎?
啥大敲子(雞巴)山洞?甭信那些嚇唬人的事。
你說說和我哥的交往吧。
八道嶺藥材多,山里野兔子也多。大蛇是有的,我沒見過。日他姨,彭二掙又讓王鐵頭牽我兩只羊,屁錢不給,我的羊肉有毒,早晚藥死他們。
我哥對你好,是不?
啊,他是好人哩。我?guī)缀趺刻於家娝?,最后一次見他,是他去找老鱖魚喝酒。他在林場日鼓多年活活,和山下的老鱖魚是最要好的朋友。老鱖魚住在老鷹嘴村的最南面,他家門口有一棵老槐樹,上面有幾個喜鵲窩。那天,下著毬毛毛雨,我的羊群正在山坡上揀橡樹籽兒吃,這是好東西,羊吃了肥哩,我的羊正吃得嘖咂帶勁。公羊和母羊跑羔,嘜喉、嘜喉地叫喚著,羊的大敲子弄得正是味。羊也知道是味,才弄那事對吧?這時候,兩只灰喜鵲從烏桕樹上飛走了,同時飛走的還有一只天天木子(啄木鳥)。我知道有人,是青峪過來了,他左手里提著瓦罐,右手捏著一顆煙吃,嘴里還哼著一首小曲。美得他那熊樣,像是剛?cè)者^一個老娘們似的。
瓦罐里是他燉好的兔子肉,香噴噴的味兒飄啊飄的。俺饞,想吃,這熊貨,一點兒讓俺的意思也沒哩。
找誰喝酒?我這樣問他。
還用問嗎?王成你這憨瓜。我去找老鱖魚。
他這樣說完,從我身邊走過去,身上還散發(fā)著濃濃的薄荷草的氣息。
燉得香噴噴的野兔子,誰吃不是吃,誰吃也要屙成糞。他卻想著和老鱖魚一起吃,你哥這個老家伙,沒人能琢磨透哩。
我哥也有女朋友嗎?
啥女朋友,有個相好。最初,牟大頭還給他介紹過媳婦哩。女方是牟大頭的妹妹,一個老閨女種,三十九啦,還沒嫁出去。他們相親那天,我跟著抹了一把嘴頭子。那天,你哥正要上山,剛轉(zhuǎn)過一棵松樹,遠遠地看到山路上過來幾個人,是牟大頭和林半仙還有個女的。走得不緊不慢,他們的腳步,踏在路旁艾草的云霧上,仙人似的。幾只野雞嘎嘎著飛向林場深處,帶走了飄著的云朵。樹林里麻雀的叫聲和灰喜鵲的叫聲纏繞在一起,亂成一鍋粥。日他老妗子,鳥叫得煩人。他們來到木屋,在烏桕樹下的石桌旁坐下。你哥將兩盒大雞煙放石桌上,霧氣在石頭桌子下鉆來鉆去,鉆啥?熊屁霧。伸手抓一把,就能搦出水來。你哥將一些曬干的青草墊在石凳上,讓他們坐。那個老閨女種屁股蛋子滾滾圓,大得像石磙子。她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哩,叫牟棉花,是牟大頭指著她說的。她一個眼睛有點隔愣。你哥說我昨天上山,抓了五只野兔子,今天中午,你們?nèi)粝聛?,咱們燉兔子吃吧?牟大頭眼睛笑成一條縫,烏桕樹上一滴鳥屎正好落在他禿腦殼上。他說連小鳥都喜歡我。隨手掏出紙擦了頭皮。他又說日他老妗子,我還真饞野兔子肉哩。問你哥咋抓的,你哥說我下的夾子,逮幾只這玩意兒不算啥,現(xiàn)在剛收罷花生大豆,野兔子肥著呢,我還有一桶地瓜燒哩。我燉。我會燉。我燉得好吃。將這五只野兔子全燉吧,我也饞哩。那個牟棉花說。你哥沒說話,將給牛羊燒水的大鍋換上,從后面的山崖提桶泉水,將剝好的野兔子沖洗干凈,放在木案子上,喀喀喀,一陣刀響,將五只野兔子剁成細塊,然后從木屋里,一只大手抓住四瓶啤酒,來到鍋前,一張嘴將瓶蓋啃掉,將四瓶啤酒全倒鍋中。啤酒燉兔子,你哥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熊勁頭,一副得意的屌樣。我不走啦,我要留下來,天天有野兔子肉吃。牟棉花說。她說話的時候臉上泛著紅暈。憨妮子,不能亂說,你來的時候,我咋教你的。牟大頭斜著眼說。林半仙和你哥都笑了。你哥知道林半仙能吃辣,又在鍋里放上一大把尖辣椒。地鍋支在木屋前一摟粗的烏桕樹下。木柴火,均勻地燃燒著,迷人的香味,順著山谷向下飄。我饞得口水都快流出來,趕緊咕咚一聲咽回去。幾個人說著啦著,一晃一個時辰過去。差不多了,兔子肉該燉爛了吧。林半仙說。你哥便去木屋,把幾個黑老鴰碗抱出來,然后,又提出來一桶地瓜燒。每人一大碗兔子肉加一大碗地瓜燒。牟棉花也不客氣,她喝下一碗地瓜燒之后,便來興致。今天吃得對路,我是第一次過癮吃。她說。你們別笑話俺,俺的飯量大哩。她又說。能吃多少吃多少,這一大鍋兔子肉,肯定夠吃的。你哥對她說。這下那個叫牟棉花的老閨女種可真的來勁啦。吃完一碗,又去鍋里盛滿滿一碗。咔嚓咔嚓一陣子,又吃完,還要了一碗地瓜燒喝。喝下之后,額上冒出汗珠,她開始解懷,兩個奶子從乳罩里跳出來,在她胸前晃啊晃的。我要再喝兩碗地瓜燒。她又說。你這死妮子,露啥半拼子味。你知道是來做啥的嗎?把衣服穿好。她就一碗地瓜燒的量,已經(jīng)喝兩碗,醉了,別笑話。牟大頭說。讓她喝吧,酒多得是。你哥說。誰說我醉了?她到烏桕樹下的大鍋旁,又盛一碗兔子肉,自己又倒一碗地瓜燒。咕咚幾口喝干,斜著眼看著牟大頭。你說我喝醉,我一會兒就撕爛你的逼嘴。林半仙看著你哥。你哥不吃也不喝了。他放下碗,在烏桕樹下吃著一顆煙。牟大頭覺得沒面子。她是真醉了。他說。丟下碗筷,上前奪下牟棉花的酒碗。不能再吃,也不能再喝了,你這么吃喝是尋死嗎?這又不是吃進鬼門關(guān)的飯。牟棉花見牟大頭奪下她的碗,躺在地上打滾。幾只雞跑過來,叨走在地上的飯菜??┛茁?,又圍過來一大群雞。牟大頭這時喊林半仙,把牟棉花架起來,一人扯著一條胳膊,然后下山。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今天醉哩,我沒想到今天會這樣。咋會是這樣哩?牟大頭扯著牟棉花,走出十幾步,回頭對著你哥說。
你哥看著他們消失在瘦成一條線的谷底。
事后,你哥沒看上牟棉花。這老閨女種,那吃相,我也看不上哩。
這天,青楓決定去老鷹嘴找老鱖魚談?wù)劇?/p>
他一進村,在一棵大橡樹下碰上一幫人,這幫人里面,其中一個是王鐵頭。青楓不愿和他們搭腔,但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絡(luò)腮胡子,挺著將軍肚的人主動和他握手。
這是彭村長。王鐵頭說。
青楓向他客氣幾句。
一個二十多歲,戴著眼鏡的人,走過來向他握手。我姓王。他說。
好啊!你小子,還和王總認識哩。不簡單啊。
青楓搖搖頭。我沒印象。他說。只是感覺面熟。
三年前見過一面的。王總說。在濟州舉辦的散打大賽上,你得了冠軍對吧?
彭村長看到王總對青楓感興趣,把他帶到村委會。這是一個不大的小院,青磚灰瓦,古色古香,院子里有一片竹林、幾棵木瓜樹和核桃樹。樹上,幾只麻雀唧唧喳喳,像是在爭論著什么。高大的核桃樹,濃密的葉子擋住了太陽的光線。這是以前老鷹嘴村地主家的宅院,灰褐色的磚墻角里,生長著幾株癩蛤蟆棵子。沒進屋,早有人從屋里搬出竹凳竹椅。王總喜歡竹制的器皿器具。茶端上來,用的是一些竹茶碗,雞蛋殼般大小。
都坐吧。王總說。大家認識啦,就是朋友。
你小子,王總和你一見面,就把你當(dāng)朋友,福分哩。彭村長說。
你來這兒做啥?
當(dāng)護林員。
掙不了多少錢。我正缺人手,如不嫌廟小,跟我干吧?給我當(dāng)保鏢。我每月最少給你開四千。
我的娘!王鐵頭說。你家祖墳上啥時放光哩,還不感謝王總,你小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哩。
我現(xiàn)在有份工作哩。
王總笑笑。不勉強,強扭的瓜不甜。他說。
青楓,你憨熊!超級憨熊!王總一眼看上你,今后,王總手指縫里掉點錢給你,你狗日的八輩子花不完。這樣的機會要錯過,你不憨熊嗎?
謝謝王總,我還有事,失陪。青楓說。
王總又笑笑。向他揮下手,那意思,你隨便。
青楓從老鷹嘴村委出來,想著自己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中專生,林場的職工,咋能給一個小老板當(dāng)保鏢呢?繞過一處石崖,陽光白花花地往地上掉。街上沒人,青楓看到一頭大黑豬哼哼著,在墻角里,有滋有味地拱著一堆爛磚頭。幾只老母雞在它身邊咕咕著助威。青楓好奇,這磚頭里面能有啥好吃的?他剛這樣想,大黑豬從磚頭堆里用嘴扯出一條紅花大蛇,這條蛇足有兩米多長。黑豬咬住蛇的尾巴,咔嚓咔嚓嚼著吃。那群雞驚嚇得亂飛亂叫。青楓頭發(fā)梢豎起來,他不想看這蛇豬大戰(zhàn)的場面,走下一道梁,便來到老鱖魚家門口老槐樹下。
事情一點不湊巧,老鱖魚家里出事了。青楓來到的時候,老鱖魚在院子里,正和兒媳婦打架。院子里柿子樹落下一片葉子,雞糞豬糞到處都是。老鱖魚和兒媳婦摟抱著,在地上滾動廝打。他們身上都粘滿了雞糞和碎草屑。
一會兒,我扯下你的褲子日扁你。
我讓你再罵,看我咋撕你的熊嘴。兒媳騰出手來,一巴掌打在老鱖魚臉上。
老鱖魚兩只手解下兒媳婦的腰帶,他一揚手,把腰帶扔在豬圈里,另一只手扯下兒媳婦的褲子。他兒媳婦白胖,兩個肥碩的白腚垂子露出來。
他老婆坐在走廊里的一條小竹凳上,吃著一碗雞蛋面。她左手端著黑老鴰碗,右手拿著長短不齊的破竹筷子,吃一口面條,指一下老鱖魚。你這個老鱖魚,老龜孫!看你笨的,給她親上嘴,親暈她,掏出來雞巴日她啊。你個老龜孫,看來你是真的不行啦。
叫罵聲像雪片般飛出院子,沒人來拉架,村里年輕人都帶著老婆孩子外出打工,年少的上學(xué),年老的在嶺上弄活計,村子幾乎是空的,只是牛的叫聲和驢的叫聲依舊,聲音有些蒼老,無奈。
青楓看不下去,大步闖進院子。你們這算啥?一家人吵架,哪有這吵法?外人看見不笑話嗎?他走到跟前,一用力,將兩個人扯開。
女人一骨碌爬起來,她個矮,肥胖,像個皮球翻進豬圈,找到自己的腰帶系上褲子。
老鱖魚臉上有幾個血道子。
這娘們真狠,她搦我的蛋哩,搦我的命根子,想搦死我。
搦死你活該!一大陣子,你都日不成,廢物!真是個老廢物。
小兄弟,你給俺評評理,俺男人挖血石礦,攤著事,砸死在礦井里,礦上給十萬賠償金,全讓這一對老豬狗攥手里啦,捏得死死的。俺娃小,上學(xué)看病沒錢,要點兒花,他不給,還打人罵人哩??傆幸惶?,俺找機會搦死你,讓你賤。
老鱖魚,你這個老龜孫就是不中用啦,把她按地上日她的嘴,把她的逼嘴日擦日爛,看她還罵不罵人哩。
青楓掏出一包煙,拿出一顆,給老鱖魚點上。出去說幾句話。他說。
老鱖魚拍下身上的土,摘下身上草屑子,擦掉身上的雞糞豬糞,跟著青楓來到院外。兩只烏鴉在老槐樹上啊啊叫得正歡。
讓你笑話哩,這個欠日的小媳婦子,狼似的。我日。
我是青峪的五弟青楓,現(xiàn)在接替他看林場。
老鱖魚點上煙吃著,打量他一番??戳謭龅幕羁刹蝗菀赘闪?。
我來林場一個多月,沒感到有啥不對勁。
還沒到時候吧,到時候,你就感到不對勁了。奶奶日,黑哩。
我來找你,是向你打聽一件事兒。有人說,我哥在失蹤前,跟你在一起喝過酒,是這樣嗎?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咱找個地方談。老鱖魚在前面走,青楓跟著。他們下到谷底,在一棵老榆樹下站定。
我和他最后一次喝酒,是在一個下午。那個驢日的下午,讓人渾身瘼亂,煩躁得很吶。他說了許多離譜的話,我有些聽不懂,那些話哩,也許有他的秘密。
老鱖魚話剛說到這兒,老榆樹上一只貓頭鷹哇地一聲飛去了。
我好像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你聽到嗎?像是一群婦女在唱歌。
你說這話對,是有一群婦女在唱歌。她們是土門教的,在老鷹嘴村,教頭是村長彭二掙的娘黑老鴰。她們的人多著呢,每到星期天聚會,原來老鷹嘴有個山神廟,現(xiàn)在沒啦,她們要在原來地方建教堂哩。土門教,你知道嗎?當(dāng)年大清朝的時候,這老鷹嘴、臥牛峪、黑泥溝、八道嶺一帶,土門教徒有五百多人,后來被大清朝鎮(zhèn)壓下去,信土門教的,被殺光殺絕毬啦。誰能想得到,一百年過去,土門教又活過來,在家無事可干的婦女就信它。前些日子,彭二掙的娘到我家來,神神道道地,像當(dāng)年的地下黨那樣,要發(fā)展俺老兩口子入教。她說,土門圣母已經(jīng)顯靈,只要入教心誠,就能修成仙。修個屁仙哩,還沒加入呢,她們就嚷嚷著讓捐錢,說要讓捐收入的五分之一哩,扯屌蛋!說來也怪,俺媳婦那個狗婆娘都想著加入哩。我兒媳婦那個熊東西,嘴像黃鼠狼子的屁眼,根本放不出好屁。她說信啥也狗日的晚屌蛋哩,兒子還不照樣砸死在礦上。我們村有個血石礦,造孽哩,這礦出的事可不少啦。
你們村的血石礦?
是俺村的血石礦。這條山谷里發(fā)的一個岔,一直通到老鷹嘴崖,你還不知道?有個血石礦,啥血石,貴得金子似的,不就是雞巴石頭嗎?你等著吧,八道嶺林場,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的,這血石礦,開不多久,就要開到老鷹嘴崖,你能攔得住?你敢攔?誰也不敢攔?老板年齡還不大哩,二十多歲吧,文文靜靜的,說是姓王。他后頭的人不得了,是他爹他爺爺咱說不準,反正,拔一根汗毛,別說咱這樣的老百姓,比狗日的鄉(xiāng)長腰都粗哩。他手下養(yǎng)的那幫人,都惡狼似的,個個光頭紋身。村里的能人老崔,替那個小年輕負責(zé)血石礦上的所有事務(wù)。本來這血石礦是老崔的,掙大錢啦。那個姓王的說要,老崔立即拱手相讓。這老崔也是把角,起初他和彭二掙不睦,當(dāng)民辦教師時,娶媳婦沒錢,偷了彭二掙養(yǎng)的幾頭羊。因這事,被關(guān)了三月,定下的媳婦也跟人跑啦,他流落在社會上瞎混,后來犯盜竊罪,又被判七年刑,出來之后,他經(jīng)常找彭二掙的麻煩。彭二掙為省事,把老鷹嘴崖下的一條溝包給他。本來是照顧他,想讓他養(yǎng)牛放羊,誰知道這狗日的老崔,螞蟻爬到磨盤里道道多的是。這天,一起蹲過號子的幾個蠻子來找他,在一處巖石下。一個蠻子大叫一聲,驢日下的老崔,你發(fā)財啦,你看到了吧?這山谷里有血石礦。啥血石礦?蠻子說你看看這塊巖石,其中一道暗紅色,像血一樣,這就是血石。是血石又怎么樣?能賣什么錢?開采吧,我負責(zé)推銷。從此,老崔就開采血石,一年下來,他發(fā)啦,原來他和彭二掙是仇人,后來兩人成一伙的。彭二掙在礦上入股也發(fā)啦。血石礦的名聲越來越大,驚動這個姓王的,姓王的說要,沒誰敢攔,老崔還要幫他經(jīng)營哩。
老鱖魚又說,從古至今,這八道嶺的古怪事多啦,琵琶精勾魂、蛇精吃人,誰見啦?真正害人的還是現(xiàn)在活著的人。哎呀!俺咋讓娃兒去礦上干活,不說毬傷心事哩。你哥失蹤的事兒,別找啦,別打聽毬啦,弄不出個毬豆豆來,說不準,還能把你搭進去哩??丛诤颓嘤桥笥岩粓龅姆輧荷希硠衲阋痪?,這看林場的活兒,甭干哩。沒毬意思。趁著年輕,做點別的事兒吧。
事情有這么嚴重嗎?我又不招惹誰。
現(xiàn)在的毬世道,不是誰招惹誰的事兒。你不明白。
你說說那個下午的事吧。
老鱖魚又點上一顆大雞煙吃著。那個下午的事很煩人,我今天不說了,改天,我到山上找你去說。
青楓在林場還沒待倆月,他的麻煩就多起來。
他首先得罪了黑老鴰。
這天晚上,月光如晝。黑老鴰帶著兒媳婦俊妮,兩人上山偷樹,她們倆鋸斷一棵青檀樹。這是一顆名貴的樹,長在一堆烏桕樹和五角楓中間,十分隱蔽。黑老鴰早就聽說林場里有一棵青檀,在什么地方,她并不知道。這一年,黑老鴰當(dāng)上土門教在老鷹嘴、八道嶺、臥牛峪的頭兒。應(yīng)上面的要求,要用青檀樹木做一套法器。為這事兒,她以尋找靈芝和采蘑菇為借口,尋找青檀樹。她像一個幽靈,在茂密陰森的林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在幾十棵高大的烏桕樹和五角楓中間,找到一棵碗口粗的青檀樹。林間是齊腰深的茅草,落地的青檀樹葉子,散發(fā)著苦杏仁般的味道。黑老鴰從懷里掏出羅盤,她給這棵青檀樹測了方位,然后,又怕弄錯,從懷里掏出一塊紅布,在離這棵青檀樹不遠的地方,將紅布拴在一棵木樨樹上。
她倆把這棵青檀樹截成數(shù)段,裝在推車上,正要下山的時候,青楓攔住她們。
誰伐樹?
是我,你少管閑事。
你是誰?咋這樣厲害?
你是誰?
我是看林的。
是剛來的?
倆月啦。
我需要用青檀木做法器。
這事兒該給我打個招呼,不打招呼伐樹算啥?
一棵熊樹,打個屁招呼。值嗎?
如果都不打招呼來伐樹,國家要我這個護林員啥用?
哎呦。給你個雞毛還當(dāng)令箭哩。屁。
不講理就把樹留下。
你敢。還翻天啦?
非留不可。不然,派出所見。
到派出所,也有人好吃好喝照顧我老人家。拉。乖乖,誰敢攔?狗咬石匠想挨錘哩。你這小黃黃,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螞蟻還容易哩。你信不?奶奶日。
不許拉,把樹放下。青楓上前,把推車上的樹身子全搬下來。你來偷樹,我不告你,就給足你面子。你們走吧。他說。
我們不走,就要帶走這樹身子。
正吵的時候,青楓突然感到腦后有風(fēng)聲襲來,一個閃身跳到一邊,一順手,將三節(jié)棍掃出去。一聲叫喚,一個人倒下去。這人不是別人,是王鐵頭,他提著棗木棍,想從背后砸青楓。沒想到青楓機警過人,見有人偷襲他,順勢躲過,隨即還擊一下,正好打在王鐵頭腰眼上,他一下被打翻在草叢里。
黑老鴰平時厲害,見真陣勢,卻軟了。騎驢看唱本咱走著瞧,跑了和尚還能跑了廟?說下一句狠話,拉兒媳婦俊妮,扶王鐵頭,退到一棵柏樹下。
你等著,我饒不了你。王鐵頭說。
彭二掙是老鷹嘴的村長,一提俺當(dāng)家的,誰都給個面子,八道嶺林場,也在老鷹嘴二畝八分地的地盤上,你敢不給他面子,能在八道嶺混下去,我倆眼摳給你一雙!俊妮說。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誰有日天的本事,也要守王法。這國有林場,會讓你亂砍亂伐?
屁法!你這個半熟。我砍樹的日子還在后頭呢。
老鷹嘴下面,土門教的教堂快要動工了,我們偏要砍林場的樹,看你能咋?
不讓砍樹就砍你,毛不了你?我日。王鐵頭用棗木棍指著青楓,朝他又說幾句惡話。
我們走,今天便宜你,我告訴你,這棵青檀樹,我要定了。你最好乖乖送過去。
我送毬。
不送你試試,有你的好果子吃哩。
第二天,青楓想再找老鱖魚。他什么也不帶,就去老鷹嘴村。陽光像一條小金魚在他身后蹦跳著,飄渺的霧已經(jīng)隱藏到山谷里。山路上,深秋的落葉能埋住腳脖子。青楓咔嚓咔嚓行走在上面,感覺像是行走在暗黃色的尿液里。半山腰,有人在打掃樹葉子,枯萎的金谷豆棵子和艾草遮擋那人的臉,走近才看清是王成。
掃些樹葉,冬天喂羊,也能當(dāng)柴燒。王成說。去哪?
去山下找老鱖魚。
你不是找過他嗎?沒問出個道道來?
他說要上山,卻沒來。還是我去找他吧。
你還可以找另一個人問問,這人是個女的,叫小皂角。你哥青峪和她有一腿,據(jù)說,你哥看林場弄幾個錢,都讓這老娘們摟去啦。王成說罷,扭頭望望山谷下的村莊。你看到了吧,老鷹嘴村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樹,那家破舊的石頭院子就是小皂角的家。這個女人會勾男人的魂兒,你可別著她的道兒。王成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只野雞,從他們頭頂上嘎嘎幾聲,飛向山上的槐樹林。
我哥的事,正要多打聽一些人哩。青楓說。
你去問她,看她說些啥。
青楓丟給王成一顆煙,便往山下走。吃完煙,把煙頭踩死。他說。
老鷹嘴村的人,有的認識青楓,向他打招呼。有的偷樹沒得手,便指雞罵狗。青楓不答話,三蹦兩跳,吃顆煙的工夫,繞過山崖的一處石壁,又攀爬翻過一塊巨石,轉(zhuǎn)過一片竹林和核桃樹林,來到那棵大皂角樹下。
小皂角的院門開著,她正在家里喂雞。
青楓向院子里探探頭,拍三下門。
小皂角見一個小青年拍門,不知道他是干啥的,看他懂禮貌的樣子,不像個壞人。家來,喝茶。她說。
這是三間不大的小院,院子里有三棵樹,兩棵石榴樹,一棵大棗樹。青楓邁進院子。大姐,我是青峪的弟弟青楓。他說。
小皂角一把玉米掉地上,有些驚訝。結(jié)巴半天,說,啊,啊,坐吧。
我沒什么大事,只是來打聽我哥的事。
是誰讓你來的?小皂角遞給青楓一只馬扎子。是誰?她又問。
沒誰讓我來。
你不說實話,我能告訴你啥?
我本來要找老鱖魚的,王成讓我來問問您。
一個半憨子,他的話,你也信嗎?
我是來打聽我哥的消息,關(guān)于他的失蹤,你能告訴我一點嗎?
我能告訴你什么呢?青峪老實憨厚,想讓他做主心骨,他答應(yīng)了,后來,他卻失蹤啦。
一個大活人,怎么會突然失蹤呢?這里面肯定有原因。
正好好的,事先一點苗頭也沒哩。
你和我哥也算好一場對吧?
嗯。
幾年?
三年吧。
你倆咋不結(jié)婚?
你哥那熊貨不是個過日子的人,三腳貓不著調(diào)。也是個酒暈子,一天到晚和老鱖魚黏糊在一起喝,有錢也喝沒錢也喝。我不怕你笑話,當(dāng)初,我家出了事兒,我還真的想嫁他呢。是這個熊貨騙了我。那時,他已經(jīng)看林場十年,不過這十年里,卻沒發(fā)給他工資,他告訴我工資能補一大堆錢,還說有這些錢,就能讓我過上好日子。我信了他,想嫁他。后來,上面還是不給他工資,我勸他去上訪,去找,他去上訪,也沒弄出結(jié)果來。為這事,他也窩囊。我倆也就伙啦著過,結(jié)婚只是一個小本本,有沒有,都是一家人。
小皂角說著,掏出手紙來粘粘眼角。她又說,你哥除了喝酒,也沒啥惡習(xí)。他和誰都能啦得來,沒聽說他和誰有過節(jié)。他和老鷹嘴的幾個亮堂人物也沒啥矛盾。我總覺得,林場老牟不是個東西,不給青峪發(fā)工資,你猜他說啥?他說林場里有幾畝地,你承包種莊稼吧,你的工資算交承包費了。這事,真的沒辦法。你哥急了就罵,罵管屁用。你也知道,山上的地瘦,靠天吃飯,一年到頭,弄不了幾個錢,你可別想,你哥留下很多錢,在我這兒。
我咋會這樣想呢,俺家也知道,上面拖著他的工資不發(fā),干林場的活兒,稀湯寡水,他又能吃能花,攢不下體己。沒誰會想他存下錢的事。
這樣,我就放心哩。他真的沒攢下錢。
好啦,這個話再不提了。傳言,我哥失蹤,是迷失在山洞里,你琢磨著會嗎?那個下午,他和老鱖魚一起喝酒。
你說那個下午,他說去找老鱖魚喝酒,我也想起來了,他說過,出事啦,要出大事啦。我問他啥意思,他不說,他說不關(guān)你老娘們的事,甭瞎問。他說這些,我沒在意。一個屌毛不是的護林員,也不會興風(fēng)作浪,讓他去吧。他用罐子提了燉好的野兔子,就去找老鱖魚,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他和老鱖魚狗肉湯子老味,啥話都說,他的秘密,老鱖魚肯定知道。
我曾經(jīng)找過老鱖魚一次,他沒說出個道道來,說去找我,又沒去。
青峪說的大事,老鱖魚肯定知道。八道嶺是個山窩窩,能有什么熊大事?
這時候,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哭叫聲,哭聲像是遭到屠宰的羊,在臨死前最后一刻的哀鳴。青楓聽到慘叫聲有些不自在。
看你那點出息,害怕是吧?如果真的害怕,干脆早點卷鋪蓋走人。這個哭的女人不是別人,是王鐵頭的妹妹銀杏。王鐵頭在虐待她。這比谷子碾米都準哩。這話說來長了,銀杏這女孩怪可憐的。她不是王鐵頭的親妹妹,是王鐵頭的爹王瞎子,從山谷里亂葬崗子一棵銀杏樹下揀的,名兒也因此叫銀杏,有時也叫銀杏兒。王瞎子原來叫王得貴,年輕的時候害眼病,兩個眼角糍麻糊特多。這天,在老鷹嘴上的山神廟門口曬太陽,一打盹睡了。誰也想不到,這時候,過來一只雞,嘎巴一口,啄在王得貴眼睛上,一下子,啄瞎他的眼。他哭嗥著跑下山神廟,從此成了獨眼龍。因這,王得貴咋也找不到媳婦。誰愿意嫁給一個獨眼龍呢?不過,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走了運,獵槍也打不著,這王得貴也有走運的時候。這天,他在臥牛峪和老鷹嘴兩村的交叉路口,白撿了個媳婦。王得貴是去鎮(zhèn)上趕集回來,他肩上還背著半袋子沒賣完的花生。在一塊大石頭上,他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的女人暈倒了。他把女人背回家,女人得的是傷寒病,對治療這樣的病,王得貴有一手,他親自到山里采藥材,熬藥給女人喂下,這女人喝下幾副中藥,便好啦。問她的來歷,她也不說。從此,鐵了心,跟王得貴這個獨眼龍做老婆。她給王得貴生下兩個兒子,王成和王鐵頭。按說,算是完整的一家人哩,可是誰也想不到王鐵頭是個孽種,從小跟人打架斗毆,長大后吃喝嫖賭。氣死他娘不說,他爹王瞎子也是他氣死的。后來,他賭博欠一屁股外債。是他瞎熊日的打銀杏,不知為啥哩,銀杏這女孩,怪可憐的,前些日子,有人給她說婆家,男孩并不怎么出色,是黑泥溝人,有點腿瘸,會點理發(fā)的小手藝,結(jié)果一打聽,人家都不愿意見銀杏。說是怕王鐵頭哩。
出去打工,別回來。哪兒的黃土不埋人?
我也勸過這妮子,咋不走呢?她說,她有緣分在老鷹嘴,是林半仙給她算的。咱猜不出,在老鷹嘴能有啥緣分?
這時候,哭叫聲越來越響,像是無數(shù)麻雀在皂角樹上亂叫。青楓見不得這樣不平的事。我去看看。他說。
這是王鐵頭的家事,你可別瞎啰啰。
村里沒人管?
村里誰敢管?
還反這狗日的了!我不信他有三頭六臂。
青楓說完出了小皂角的院子,就朝銀杏家奔去。小皂角也從后面跟著他,她穿著一件綠毛衫,兩個碩大的乳房顫動著,晃啊晃的。她走路的樣子像一只即將產(chǎn)籽的綠色青蛙。
銀杏家門口站著幾個老女人,她們低著頭,樣子很神秘,說話的聲音細得像條線,但還是被青楓聽到了。
銀杏又挨揍了?
王鐵頭逼她給老崔當(dāng)小,她不同意,能不挨揍嗎?
銀杏家的大門,被王鐵頭從里面插上。青楓力大,用肩膀一撞,大門咣當(dāng)一聲敞開。一群婦女嘩啦一聲進了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楸樹,銀杏被綁在樹上,樹下有幾根柳樹枝條,枝條打斷了。
銀杏臉上也有一條血道子。她披散著頭發(fā),低著頭不說話。
王鐵頭,你咋這樣對你妹妹?
你們一幫老母狗,礙著你們啥啦?看什么熊熱鬧,都給我滾!
青楓不搭話,摸起地上的一把菜刀,咔嚓幾聲,割斷銀杏身上的繩索。
銀杏倒在地上,已經(jīng)不能動彈。幾個老女人圍上來扶起她。
王鐵頭光著膀子,從墻角,摸起棗木棍子,要砸青楓。
哪來的野種?敢管我的家事!
青楓隨手摸起一塊磚,伸出右手一個指頭,嗤嗤幾聲,將一塊青磚鉆個洞。
啥家事?你憑啥打人。我不信你的頭,會比這磚頭硬哩。
打我妹妹這個賤骨頭,礙你們屁事?
跟我去吧。小皂角說完,扶起銀杏。你妹妹是個好閨女,你咋下得了手?她又說。
一群婦女,跟著小皂角,又去了她家。這算個啥熊孩子?她們說。
銀杏被小皂角等人架走了。王鐵頭看著地上幾滴猩紅的血,他心里突然想起什么,自從娘死了,家中洗衣做飯的活兒全是銀杏。喂豬、喂羊、割草、砍柴,這些活兒她全包了,她考上高中,成績也好,本來是個上大學(xué)的苗子,因家窮,她主動輟學(xué),她像死去的娘那樣,沒日沒夜地干,獨自一人挑水去山梁上澆花生,種地瓜玉米豆角之類。到頭來,卻挨一頓毒打。王鐵頭突然后悔了,我咋會這樣?咋能做這事?他自言自語,丟下棗木棍,摸起地上的菜刀,像剁掉一條魚的魚頭那樣,咔嚓一聲,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然后,他舉起手來,對著日光,任憑血涌出來,流過掌心,啪嗒啪嗒,像小魚兒滑落在地上。
他的半截手指頭,在地上蹦跳兩下,像一只死掉的青蛙不動了。
青楓近日有些發(fā)愁。先是他的工資沒落實。林業(yè)局說好的,生活費兩百元,工資沒說多少,會及時發(fā)放。數(shù)月過去了,一點音信也沒。青楓有些坐不住,盡管能在山上采集一些藥材,諸如挖些地黃根、避風(fēng)草,有時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采到幾棵紅山參,和百年靈芝。山上巨毒蝎、毒蜈蚣之類的也多,別人不敢捉,他卻敢捉,加上采集的木耳蘑菇,打些野味,能賣些錢,吃喝不愁,倒也說得過去??勺鳛榱謭龅囊幻毠?,領(lǐng)不到工資,青楓又覺得自己虧許多。
牟大頭說,林場里有十幾畝地,你先種著,算你的工資吧。
這事兒,誰干?我哥十三年沒領(lǐng)到工資,咋又用這辦法操我?
青楓決定去林業(yè)局找找。這天,他去縣城的林業(yè)局,老段分管人事,他先去找老段。老段一般不在辦公室,青楓等他一上午,也沒見到他的人影。有人告訴青楓,你要想找老段,只有一個辦法,下午的時候,你去核桃園,那兒有一家開茶館的,老板是個寡婦,既漂亮又風(fēng)騷,她和老段關(guān)系有點那個。老段每天下午,沒事準時去那兒打麻將,你到那兒找他,興許能找得到。青楓無奈,在汽車站附近,隨便吃一大碗濟州人做的甏肉干飯,兩點鐘,準時去核桃園。不用打聽,青楓就和老段碰上了。
你小子,到這兒來弄毬?老段說。誰讓你找我?
青楓的嘴嗚嚕一陣,臉紅得像下蛋的母雞。憋一陣,才說,我有要緊的事找你哩。
打麻將的人還沒到齊,老段此時,正要和人閑話,用來打發(fā)時間。啥事?他說。
幾個月啦,我一分錢的工資沒領(lǐng)哩。
真的嗎?
沒錯兒。
你的工資關(guān)系辦了嗎?
沒呢。
找場長老牟給你辦。
找過他,不給辦,才來找你的。
實話告訴你,工資的事,是用人單位一句話。你回去后,拱拱老牟。找份工作不容易,到這份上啦,啥事兒別拉毬硬弓。回去吧,這還用教嗎?三下五除二,老牟是個酒暈子,灌他狗日的幾場,就解決啦。你要是個甲魚頭老鱉一,猴手里掉不出棗來,拉屎屙個豆瓣,再漱漱吃它,這樣,啥毬事也弄不成哩??傊?,你缺老牟幾炷香。
話不說不明,木不鉆不透。我知道哩。青楓又說幾句感謝老段的話,便走出核桃園。
他剛要去車站,一雙手又拉住他。
又有什么事兒?青楓見是老段追上來便說。
前些日子出點差巴頭。老段話說一半,神秘地笑笑。
說啊,啥事?
你還記得那棵青檀樹的事兒嗎?那幾節(jié)青檀木還有嗎?
有的,在屋里放著。
老段拍下青楓的肩膀?;镉嫞郯言捳f死,這幾節(jié)青檀木一定要給我留著,過幾天,我派人去取。
青楓知道青檀是好東西,但沒把它當(dāng)寶貝,見老段說要,就答應(yīng)他。
不是我要,是局里要。老段說。放心,老牟那兒,我會給他打招呼的,你要想把這事兒弄順當(dāng),下午回八道嶺找老牟。
我順便再問一句吧?
你問啥?
我哥干了十三年,為啥不給他發(fā)工資?
這個事是這樣,工資肯定都撥到了林場,你哥承包林場的地,他的工資抵承包費吧。我也不清楚,大概是這樣。老段說完,又覺得后悔。這事,我也是瞎說。他又說。
青楓聽老段的話,回到八道嶺林場,將挖的兩棵老紅山參用報紙包好,裝在一個布兜里,從斷魂崖下去,翻過兩道山梁,就到了黑泥溝。
牟大頭雖然是八道嶺林場的場長,看林場的活他可從來不干,他的工作主要是喝酒打麻將,鄉(xiāng)里、縣上到處都有他的酒友和麻友。黑泥溝是三千號人的大村,牟家占一半。當(dāng)然,村長也是牟家的人,小時候和牟大頭是玩光腚長大的伙計。青楓順著峽谷走,剛到黑泥溝村頭,在一棵大核桃樹下,一打聽八道嶺林場的牟場長,一陣歡呼雀躍,兀地蹦跳出幾個黃面粗壯漢子,吆喝著,讓街上放牛放羊的光棍們閃開。不一會,把青楓領(lǐng)到牟大頭家門口。
牟大頭本要去鄉(xiāng)里喝酒,說是地稅的幾個哥們請他。聽說青楓來啦,馬上打電話取消。
牟大頭院子里有幾棵柿子樹和石榴樹,青楓給牟家的人敘過禮,便說明來意。他說,我要找牟場長問問工資的事。
家常呱還沒聊多少,牟大頭讓飯店送來飯菜。不一會光景,黑泥溝的村長文書等人來了,他們每人都抱著一箱孔府家酒。雖說狗肉不能上席面,可是牟大頭知道村長愛吃狗肉,特意差遣人到鄰村白浮屠莊上,找剝狗的王黑三,買來八斤狗肉。
牟大頭的妹妹牟棉花四十多了,還沒嫁出去。她干活倒是利索,將狗肉提到廚房,一陣刀響,便切兩大盤子端上來。她進堂屋客廳的時候,嘴里鼓鼓的,噙著一塊狗肉。
牟大頭說,喝酒,誰也不能留量,每人一瓶白酒,吹完才能吃肉。
我也要喝。牟棉花說。
牟大頭斜她一眼。憨妮子,你可不能喝,陪你嫂在廚房里做飯。
讓她喝點吧。青楓說。
牟棉花也不客氣,啟開一瓶孔府家酒,倒?jié)M一黑老鴰碗,端起來,咕咚幾口喝干,放下碗,笑笑。
青楓讓她用筷子夾狗肉吃。吃幾塊肉壓壓酒。他說。
牟棉花并不客氣,一連夾三塊狗肉放嘴里。
你坐下吃吧。青楓又說。
我還要給你們做手搟面哩。牟棉花又夾幾塊狗肉吃完,終于出去,牟大頭又開始勸酒。
棉花她的酒量能喝多少呢?青楓有些好奇地問。
實話告訴你吧,咱這一桌加在一塊也喝不過她。牟大頭說。
談到喝酒,牟大頭打開話匣子。不怕你們笑話,棉花這妮子能喝酒,在她六歲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來。那一年,牟家祭祖,在祠堂里,我爺爺?shù)沽似咄氲毓蠠?,一字兒擺在供桌上,七碗地瓜燒,你們猜是幾斤?是四斤白酒。我爺爺擺好酒又去忙別的,也就吃兩袋煙的工夫,我爺爺回來一看,嚇了一大跳,七個黑老鴰碗成了空碗,里面一滴酒也沒。我爺爺正琢磨著是咋回事的時候,見棉花這妮子,在院子里又蹦又跳,我爺爺問她,誰來過?誰偷走咱祠堂里的酒?誰也沒偷,她說是我喝啦。你全喝啦?好喝,我聞著香,就喝光啦。我爺爺有些不相信,她說我還能再喝幾碗。后來,才知道她真的有酒量,不過這酒也害了她,喝酒喝的,有些癔癥。這家也沒法成啦。唉,一個老姑娘,我當(dāng)哥的愁哩。
大家都笑笑。說,服氣。這時候,村長又讓人送來五箱孔府家酒,又讓飯店里送來一瓷盆辣子雞、一瓷盆麻辣鯉魚、五斤切好的熟羊肉和一個瓷鼓子。
青楓此時已經(jīng)喝一斤白酒,他咋也想不出,因什么事來找牟大頭。酒桌上,想了幾次,也沒想出來。趁著牟大頭和村長斗酒,青楓溜出來。一出院子,才發(fā)現(xiàn)一輪金黃的圓月正懸掛在頭頂上。山谷中,有夜鶯在叫。
山谷里突然刮起一陣風(fēng)。風(fēng)一吹,青楓的酒勁沖起來,這世界像個大酒缸。他感到自己的腳有些軟,核桃樹下是一塊巨石,他躺在石頭上,立馬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青楓醒來,自己拍下腦袋,有些發(fā)沉,昨天喝酒,酒場上的事全忘啦,于是辭別牟大頭。說不出什么原因,工資的事,他不想再提。
他心里牽掛著大黑狗,遂沿著雜草叢生的山路,一口氣,跑到八道嶺。在離木屋一百多米遠的地方,幾棵松樹旁,大黑狗已經(jīng)來接他,遠遠的,搖著尾巴,站起來就往他身上撲。青楓習(xí)慣地握住它的前爪,拍下它的頭,算是對它示好。
王鐵頭欠血石礦上老崔的賭債從三萬翻到十萬。這筆錢王鐵頭咋也還不上。崔老板經(jīng)常派人找王鐵頭要錢,每次都要不出來。這天,崔老板親自出馬找王鐵頭。
錢的事,你打算什么時候還清?
我現(xiàn)在沒錢,有錢的時候準還你。
你是枯水井里的竹竿子,光棍一根,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要不是你哥王成每年放幾十只羊,你的屌毛恐怕都餓掉了,還有錢還債?
我借了還你。
你給誰借?
彭二掙。
屁。二掙還借給你錢。你欠了他多少啦,知道不?
兩萬多。
你該他兩萬多,該我十萬,這錢你咋還?
我會想辦法的。
你狗日的不用想了,辦法嘛,我早給你想好了,你家不是有個妹妹叫銀杏嗎?這妮子在老鷹嘴一帶,還算是個美人,不妨讓她給你還債。
她能還債?
你讓我包她兩年,這十萬塊錢的債,咱就一筆勾銷。
老崔一這樣說,王鐵頭不作聲了。
兩年十萬,你不吃虧。我啥樣的女人沒經(jīng)歷過,一般的雞,兩年要掙十萬塊錢,也沒那么容易。
你真缺德。
我不缺德,你狗日的還錢?
你包她兩年,才十萬塊錢,不太少了嗎?我是說這事。
不少了。
太少。
看在彭二掙村長的面子上,我再給你加三萬。
不,要加五萬。
就這。狗熊。
這天晚上,王鐵頭對銀杏說,有一樁好事你做不?
啥好事?
開采血石礦的崔老板看上你啦,他要你去當(dāng)服務(wù)員,每年七萬五。
我不干。
只是去當(dāng)服務(wù)員。
騙誰?他的服務(wù)員,哪個不跟他睡?
你干怎么了?又不是去做雞。咱村的翠花、春梅、小燕、小雪、海蘭不都在城里做雞嗎?人家還都掙了大錢哩,都在縣城買了門面房,打扮得光鮮水靈。小雪找的對象還是個警察哩。
哥,你欠人家的賭債,我去城里打工掙錢給你還,行嗎?
你吃了燈草,說得輕巧。你去城里打工,一個初中生,你會個啥?干正經(jīng)職業(yè),一年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你指望啥剩下錢?
反正,你讓我跟那個姓崔的當(dāng)服務(wù)員,我不干。服務(wù)員就是小三什么的。誰不知道?
你再說一遍。
我說一遍還是不干。你讓我干這,還是我哥嗎?
啪地一聲。王鐵頭打了銀杏一個耳光。我不是你哥。他說。
我就不干。
王鐵頭惱了,把銀杏捆在院子里的烏桕樹上。他手里拿了樹枝子。
敢不聽我的,翅膀硬了是不?還反了你啦。
娘,爹,你看看我哥。
他們都死毬了,我是一家之主,我說了算,不聽我的,給你點兒家法侍候。
王鐵頭說完,就用樹枝打她。這時候,是青楓和幾個婦女撞開大門救了她。銀杏不敢再回原來的家了,在小皂角家住幾天,她總是一言不發(fā)。這天晚上,大紅月亮帶著響聲爬上老鷹嘴山頭。銀杏要出去走走。小皂角沒攔她,只是告訴她,不要走得太遠,免得出什么差錯。
月亮照在頭頂上,小銀魚一般在她眼前滑落。銀杏不知不覺走出老鷹嘴,她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只是沿著山谷向上走。一只貓頭鷹哇的一聲,從一棵烏桕樹上飛走。緊接著,又有一群鳥雀驚叫著飛起飛落。要是以往,銀杏會害怕,可是今天,她一點兒怯意也沒有。在村里時,她還沒有立即想死的念頭,出了村,突然想到自己該去死。生活已經(jīng)無望,與其屈辱地活著,不如痛快地死掉。很多人,都怕死,銀杏不怕死,死是一種解脫,無牽無掛,一死百了。死的念頭像一只公雞追逐著一條會蹦的蟋蟀。已經(jīng)進入林場的地界,她開始認真地考慮怎么樣死,和在什么地方死。她想到老鷹嘴的山洞,那些山洞神秘叵測,傳言,其中一個是土門教的圣地,五年一次,要從虔誠的信徒里選一個,關(guān)在一個籠子里,養(yǎng)得肥胖,洗干凈之后,挖出心來祭獻給土門圣母。黑老鴰多次勸銀杏入教,銀杏害怕有人挖她的心,一提土門教,她就有些心驚膽顫。那個神秘的山洞在哪個地方,她不知道,她也不想死在山洞里。那樣,她覺得對自己不公平,像林青峪一樣,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失蹤了。失蹤的結(jié)果會給人帶來很多猜想,銀杏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猜想,比如被奸殺焚尸滅跡,被拴上石頭沉入水庫,被人拐賣,逃到外地做雞。失蹤的另一個不好,就是自己的名聲,一個女孩子,也許是拐騙別人的錢財逃掉了。那樣的話,老鷹嘴的人會看不起她,臥牛峪、黑泥溝、八道嶺的人也會看不起她。特別是八道嶺的小護林員,他又會怎么想?數(shù)日前,這個小護林員幫了他。她對這個小護林員心存感激。自己死就死了,一定要死得實在,死得沒有爭議。對,就從懸崖上跳吧。她站到崖石上向下一望,月光下,山谷中的樹林搖曳著。她突然感到,這樣死后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如果死不了,被樹枝掛住,或者扎瞎眼睛,那可是更糟糕的事兒。她猶豫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袋里裝著一根繩子,這根繩子是她兩天前準備的。不跳崖,就上吊吧。她這樣勸自己??纯锤浇臉?,樹杈太高,她準備的繩子短,沒法往樹杈上系。銀杏沒法,只好往回走。她決定尋找一個最合適她上吊的樹。她邊走邊尋,上了另一道山梁,這是通往豬嘴石崖的山梁。帶個豬字,銀杏又覺得和自己悲壯的死不相稱。她又轉(zhuǎn)到斷魂崖的山路,轉(zhuǎn)著想著,山谷里傳來雞叫聲和狗叫聲。銀杏覺得自己已經(jīng)轉(zhuǎn)很久,不能再轉(zhuǎn),便在一棵女真樹下站定。她把繩子系樹上,弄個活套。雙手抓住繩套的時候,她又有些后悔,兩行淚落下來。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好好地活著。她這樣死掉,深感自己對不住一個人,吊死鬼是嚇人的,她不愿意嚇著那個看林場的青楓,她咬咬牙,抹下滿臉的淚水。
這天晚上,青楓的大黑狗突然又叫了。青楓起來,狗一叫,肯定有事,他穿上褲子,披上軍大衣,揣了三節(jié)棍,打開門,就往山上跑。
黑狗嗚嗚幾聲,它在前面帶路,一直奔向斷魂崖。
在一棵女真樹下,青楓看到一個人站那兒。月光下,他看清那人是個女的,黑狗圍著那人傳,嘴里發(fā)出哼扭聲。
這是一個上吊的女人。青楓上前,掏出刀子將繩子割斷,把她放下來。青楓看清楚了,是銀杏。摸她的手,還有些熱乎。青楓對搶救人懂一點,馬上蹲下來給她做人工呼吸。折騰半天也沒動靜。
這時候,青楓聽到山谷遠處傳來叫喊聲,聲音是從老鷹嘴方向傳來的,仔細一聽是王成,還有一個女人的叫喊聲,是小皂角。他們呼喊著銀杏的名字。
青楓嗓門大。站在懸崖上,對著老鷹嘴崖吼一聲,銀杏在這兒呢!
不一會,王成和小皂角就趕過來。
王成一看銀杏躺在地上,哇的一聲哭著撲過去。你這憨妮子,咋這樣呢?
小皂角摸下銀杏的臉。她的身子還是熱的,你們放心,她的魂沒走遠,抓緊給她喊魂。
咋喊?王成問。
我先喊,銀杏家來哩。小皂角對著山谷一連喊了幾句。
王成又對著山谷喊幾聲,遠處山谷中的村莊傳來狗叫聲。
大黑狗也對著山谷叫起來。
小皂角把銀杏攬懷里,銀杏還是沒動靜。青楓脫下軍大衣給銀杏蓋上。他爬到斷魂崖最高的一塊巖石上,對著山谷吼開了。
銀杏家來哩。
銀杏妹妹回來吧。
山谷里樹梢晃動著,棲息的鳥兒聽到青楓的喊聲,唧唧喳喳,成群地飛起來。
她醒了!她醒了!
青楓有些激動,從五米多高的巖石上騰空跳下。一聲響,他落在銀杏身邊。
銀杏醒來,她嘴里第一句話喊,哥。
王成拉著銀杏的手。我在呢。
銀杏兩眼迷離著。是你把我喊回來的?她問。
青楓伸出一只大手,擦下她臉上的淚。然后攥緊她的手。你醒來就好。他說。
這山上有風(fēng),咱回去吧?
先去我那兒,給銀杏喝點開水,讓她暖暖身子。
王成背著銀杏,他們下山,到了木屋,銀杏用熱水洗洗臉,又喝杯開水,她神色黯然。
屋里冷颼颼的,青楓讓王成點上了蜂窩煤爐子。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小皂角說。
這一晚,銀杏和王成還有小皂角都住在山上。第二天,小皂角回去了。銀杏沒有下山,她和王成留在山上。
老鷹嘴村的盤龍溝,發(fā)現(xiàn)了血石,這讓村長彭二掙興奮不已。這條山溝通向老鷹崖,向上走不到二里,就是林場的轄區(qū)。
不過,這盤龍溝承包給老崔,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不好惹了。沒辦法,只能和老崔合伙,其實,老崔更需要彭二掙。因為,開礦要辦理很多手續(xù),官面上的事,需要彭二掙去打點。血石在市場上價格不斷走高,不到兩年光景,彭二掙和老崔都發(fā)了大財。老鷹嘴出了血石礦,一些官員不斷在老鷹嘴出現(xiàn),后來,這個礦又驚動了二十多歲的王總。這天,鄉(xiāng)長親自來找老崔和彭二掙,說王總有意想收購血石礦。老崔和彭二掙瞪大眼睛。
這事就沒我們一點好處了?
不是沒你們的好處,鄉(xiāng)長說,你們還有經(jīng)營權(quán),只是你們這個村辦企業(yè)要并入王總的啥集團。你們知道王總只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手里就握著名牌大學(xué)的博士學(xué)位,我日,你們想一想,一般人上學(xué)讀書,讀完博士年齡也要二十五六吧,可王總今年才二十一。也許是他跳級,跳了許多次。后來,我才知道,他初中都沒讀完,他的博士學(xué)位是買的。好了,不說這些,說一下他的背景。
鄉(xiāng)長說完,老崔和彭二掙都伸出舌頭。我日,惹不起,咱這血石礦,他白要,咱也要白送?。?/p>
隨著先進機器的投入,血石礦開采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盤龍溝的下游,沒有血石,只好沿著山溝向上開采,向上就是老鷹嘴崖,是林場的地盤。彭二掙和老崔送了大禮,該打通的關(guān)節(jié)都打通了,但在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彭二掙卻遇到了阻礙,這個阻礙就是護林員青楓。他把血石礦亂采亂挖、破壞林場的事給捅出去了。
銀杏住在山上第三天,老鷹嘴崖那邊出事了。
這天,血石礦召集了幾十人,在老鷹嘴崖一處山坡上伐樹,這下可樂壞了土門教。黑老鴰要蓋一座教堂,正缺木料,沒想到正趕上好茬口。伐樹的一幫人,領(lǐng)頭的是王鐵頭,他們干得正帶勁的時候,青楓出現(xiàn)了。
住手!青楓喊。
沒人聽他的。
這塊山坡已經(jīng)不是林場的了,它歸血石礦啦。說準確一點,他已經(jīng)是老鷹嘴村的地盤。王鐵頭說。
我不許你們伐樹。
你不讓伐,就不伐啦?我們愛咋伐咋伐。
土門教的婦女,在彭二掙媳婦俊妮的吆喝下,把伐下的樹干裝在拖車上,往山下拉。
青楓想制止這些人。王鐵頭早把他當(dāng)成仇人,一吆喝,幾個粗壯漢子圍上來,他們手里都掂著趁手的木棍。打!往死里打!一幫光頭紋身的兇漢,舉著木棍朝青楓撲過去。
青楓也不含糊,掏出三節(jié)棍就是一陣猛掃。撩陰、蓋頂、左搰耳、右搰耳,啪啪幾聲脆響,沖在最前面的幾個人被青楓打翻在地上。后面的人不敢再上,退了下去。
這時候,有人報警,派出所的人來了。倒在地上的人,有的被打斷胳膊,有的被打斷腿。
誰打的?
是我打的。他們?yōu)E伐林場的樹,還先出手打人。
這兒已經(jīng)不是林場的樹了,這是老鷹嘴的地盤。
我們不管這些樹是誰的,總之,你打人,要去趟派出所,把事講清楚。
青楓進派出所,在里面蹲了兩天,牟大頭知道后,找鄉(xiāng)長,把他放出來。
牟大頭說,這樣的沖突完全可以避免的,林場的地從哪兒來的?當(dāng)初,老鷹嘴崖是老鷹嘴村的,他們要伐樹,讓他們伐幾棵就是,沒必要得罪他們。更沒必要打架。這是個教訓(xùn),以后要記住。我還聽說,你愛管閑事,那個屌王鐵頭家的屁事,咱憑啥管?該你管的,你就管,不該你管的,不能管,惹禍上身哩,兄弟你不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關(guān)鍵的時候,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在八道嶺混轉(zhuǎn),扎下根,可不是個簡單事哩,不能大意失荊州啊。凡事需動動腦子,不要覺得自己會點武術(shù),動不動就打人。咱可不能學(xué)魯智深,當(dāng)莽漢,魯莽不得哩。
青楓說,我知道了。
牟大頭又說,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你哥失蹤的事兒,不要東查西問啦,這里面的事太多,弄不好,對你不利。你曾經(jīng)向老段問你哥十三年不發(fā)工資的事,他們也知道,我實話告訴你吧,十三年沒給你哥發(fā)工資,原因在哪?你知道不?一是人事局沒他的編,當(dāng)然財政局就沒他的錢,對吧?當(dāng)初,林業(yè)局混蛋,沒給他弄編,也許有,讓別人替啦,只是猜測,哪說哪了。只要你不再啰啰你哥的事,工資從一月份正常發(fā),再給你把這半年的補上。老哥是為你好,要記住我的話,準沒虧吃哩。
牟大頭把青楓從派出所里弄出來,沒跟著青楓上林場,自己回了黑泥溝。
青楓回來了。銀杏哭得淚人一般。
你哭啥?青楓說,他們還能不放我出來。
只是以后,沒你的好啦。他們會放過你?
銀杏你怕嗎?
我怕。
你怕啥?
咱根本惹不起他們。
惹不起也要惹他們,我就是要把這八道嶺攪個底朝天,只有這樣,我才能順藤摸瓜,看看能否找到我哥失蹤的線索。
青楓這樣說,果然也這樣辦了,從派出所里出來,他把血石礦砍伐林場的事,全寫在紙上。他整理了兩份材料,一份寄到了縣里,一份寄到了省里,在材料里,他把土門教的事也寫上了。青楓這樣一做,馬蜂窩就捅大了。上面來人,查封了老鷹嘴村的血石礦。還有一幫人,專門調(diào)查了黑老鴰。他們對誰加入土門教,都拉了名單,做了登記。
折騰了一陣子,八道嶺算是暫時平靜下來。這天晚上,下雪了。
我下山去找床被子來。王成說。他說完就下了山。
木屋里只剩下青楓和銀杏。
銀杏想說什么,兩只眼看著青楓。青楓把軍大衣給她披上?;鹛晾锏幕馃谜t紅的火焰映著兩個人的臉,他們的臉上掛滿像火一樣的笑容。
我在山上住幾天了?銀杏問。
九天吧。
我給你添麻煩哩。
沒。
過幾天,我要外出打工去。
好啊。
你跟我去吧?咱倆一塊。林場說給你發(fā)工資的事兒了嗎?
說了。給。
你對我真好。
青楓搖搖頭。應(yīng)該的。他說。
你以后還會對我好嗎?
會的。
一輩子嗎?
一輩子。
咱倆算啥關(guān)系。
和王成一樣唄。
不行。
咋?
你要娶我。
青楓笑笑。
你不娶我,我就遇不到這么好的人了,活著也沒意思。
我娶你,行了吧?
真的?
青楓又笑笑。
銀杏說罷,趴在青楓懷里?,F(xiàn)在,我有了你,誰讓我死,我都不死了。她說。
銀杏告訴青楓。大哥和小皂角好,他們年齡相差十幾歲呢,大哥四十多歲,小皂角才三十出頭吧,感情的事,不好說,總之,大哥有他的優(yōu)點和長處。小皂角的丈夫是在血石礦上失蹤的,已經(jīng)有三年多了。這八道嶺真的好怪,小皂角的丈夫失蹤后,也是沒有結(jié)果。有人說他騙彭二掙的錢跑啦。
銀杏又說,小皂角家的花生地,緊挨著林場,有時候,大哥幫她在嶺上干活。一來二往,就這樣,兩個人好上啦。小皂角的地頭上有一棵五角楓樹,有人碰見過,說他們兩個人站在那棵樹下弄那事。
啥事?青楓又笑笑。
憨瓜。這都不懂。
銀杏住在八道嶺林場,跟了青楓。這消息像一陣風(fēng),迅速在老鷹嘴、臥牛峪、黑泥溝一帶傳開。
第一個找上門來的是王鐵頭。他不是一個人來的,有幾個光頭打手跟著他。他們手里都握著刀叉木棍,他們站在木柵欄外,看見青楓和銀杏正在院子里干活。
王鐵頭說,青楓,你敢拐我妹妹上山,我要給你拼命。
一幫人一聲喊,舉著刀叉就往山上沖。
不要啊,是他救了我。銀杏說。
王成此時也來了。真是他救了銀杏。他說。
王鐵頭手里握一桿叉,指著青楓說,看你救我妹妹一命的份上,咱倆的仇就清了。你要真對銀杏好,就滾遠點,越遠越好,不要在八道嶺待了,這不是你們待的地方。收拾收拾,盡快滾。
哥,只要你改邪歸正,你欠的錢,我還。銀杏說。
王鐵頭收了叉。銀杏,哥對不住你,不該捆樹上打你。但哥告訴你,銀杏你走吧,在這兒待長準沒好。他說完,領(lǐng)著幾個光頭回去。
這是上午發(fā)生的事,到下午,又來幾個人,還有一個麻臉?gòu)D女。他們說是林業(yè)局的老段派來的,目的是要帶走截好的青檀木。
他們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銀杏給他們燒了茶水,端過去,放在石桌上。麻臉女人一臉笑容。郎才女貌,郎才女貌??!
既然是段科長讓來的,你們把青檀樹木抬走吧。
青楓打開屋門,那幾節(jié)青檀木在門后面。他拿出來,平放在院子里。
是這幾節(jié)嗎?麻臉女人問。
怎么不是?黑老鴰那天晚上鋸下的,就這個。
我看不像。麻臉女人又說。你看看,每一節(jié)都有不少蟲眼。啥也弄不成,廢料一塊哩。我們要這廢料做什么?我們不要啦。
你們不要,我劈它當(dāng)柴燒火。
你當(dāng)柴燒吧,我們走了,這黑老鴰真能操,大老遠的,讓我們白跑一趟。
你們是土門教的人?
麻臉女人笑笑,你問這干嘛?她不回答,領(lǐng)著幾個男人下山。
晚上,剛吃過飯,青楓的手機響了。是老段打來的,他在電話里說,你小小年紀咋這么會操蛋哩?
我咋操蛋了?青楓問。
青檀木咋有蟲眼?你掉包啦?
沒影的事,誰不知道,青檀木是不生蟲的,可現(xiàn)在卻生了。
真要這樣的話,就和咱沒關(guān)系,是土門教的人找我,想要回那幾節(jié)青檀木。
幸虧有蟲眼。不然,還不給他們呢。
別憨,你可別惹土門教,不是玩的。
青楓還想再說幾句,那邊已經(jīng)掛死電話。
青楓哥,你過來看。銀杏在院子里喊。
啥事?
你看看。這青檀哪有蟲眼?銀杏用手電筒照著。
怪毬?這不好好的嘛。
咋辦?
把這些青檀木埋了吧。
木屋西面有沙坑,青楓把青檀木埋在沙坑里。
老鱖魚曾說要上山,談一下那個下午的事,可一等二等,就是見不著老鱖魚的影兒。
青楓性子急,這天,吃了早飯,決定再去找他。盡管老牟說不讓他再查青峪失蹤的事,青楓知道,越有人怕,這里面肯定越有鬼。他決定查到底。
銀杏有些擔(dān)心他。去老鱖魚家,可以沿著老鷹嘴崖的南坡繞過去,那兒是一片竹林,有條小路,一直能通到老鱖魚家門口。這樣,免得讓人碰見。銀杏說。
青楓下山,來到老鱖魚家門口,一堆亂石上,有幾個老頭在吃煙鍋閑聊。見青楓過來,都睜大眼睛看他。
你是看林場的青楓?
青楓點點頭。
你是來找老鱖魚的吧?
青楓又點下頭。
你見不著老鱖魚了。
他咋啦?
他走啦,去城里給人看大門啦。哪個城市,誰也說不準。
他家現(xiàn)在是個氣窩子,你也不用去了。
老鱖魚和我哥是朋友,我來啦,到他家看一眼吧。
你最好別看,看了準失望。
青楓好奇,他沒聽幾個老者的勸說,邁開大步走到大門口。老鱖魚家的大門是虛掩著的,家里有人。青楓溜進去。一進院子,青楓嚇一跳。老鱖魚飼養(yǎng)狐貍的籠子里關(guān)著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是老鱖魚的老婆?;\子上面用石棉瓦蓋著,籠子里有一個黑老鴰碗,碗里有一些發(fā)黑的米飯和爛菜葉子。
你是來救我的吧?給那個浪逼媳婦子說說,這樣關(guān)著我,不是想害死我嗎?
瘋婆子,再敢亂說。隨著鞭炮似的一串聲音,屋里滾出一大團肉來。
老鱖魚兒媳婦出來了,手里握著一根搟面杖。再說,看我不打掉你剩下的牙。
老鱖魚老婆在籠子里,張開嘴。你看看,我的一嘴牙,原來好好的,讓這個浪逼媳婦子敲掉了許多,就剩下這一顆啦,她還想著給我敲掉哩,她的心狠著呢。俺兒用命在血石礦上換來的錢,她想著全要哩。俺不給,就是不給她,錢在,俺兒還在哩,錢沒了,俺兒像一陣風(fēng),就散了,我的兒??!
別哭了!老豬狗!你一天不給我錢,就讓你難受一天。老鱖魚兒媳婦罵完,舉起搟面杖就要打她。
青楓上前,奪過搟面杖。你怎么能這樣?
我還有一顆牙,她不給我敲下來,心里不甘,你別問俺家的這事啦,讓她給我敲下來吧。敲下來,我也沒錢給你,錢在老鱖魚手里攥著,你這個浪逼媳婦子,有本事去找他啊。
你這是虐待老人,屬于犯罪,是要坐牢的。青楓說。
把俺男人的錢給俺,俺再嫁人,井水不犯河水,俺犯個屁罪!
青楓見管不了,就退出來。剛出院子,聽見籠子里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幾個老者在亂石旁,吃著煙,說,天打雷劈,快該天打雷劈了!
報案吧。青楓說。
報案。
是該報案了。
報什么熊案?今天晚上,把這個娘們活埋掉算啦。
這個女人,就該一把掐下她的頭。青楓說著做個掐的動作。
你是找不到老鱖魚的,別找啦。你找他,想打聽你哥的事對吧?
我哥咋失蹤的?我想知道。
你哥失蹤,自然有他失蹤的道理,像小皂角的丈夫失蹤一樣,小皂角沒再啰啰這事,她就平安地活著。這八道嶺三座山頭,每座都有不少山洞,你能把每個山洞看個遍?這山洞里的危險,你們年輕人哪里曉得。你哥在失蹤前,確實有人看到他進一個山洞,卻沒看到他出來。
都說八道嶺的山洞多,洞套洞,洞連洞,我來八道嶺林場半年,一個山洞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是怎么回事?
你沒有找到山洞,這是你的福分。
青楓見問不出個結(jié)果,又惦記著銀杏,便回到山上。
晚上,青楓說,老鱖魚知道我要找他,他躲了。
大哥的秘密他也許知道。
要不,他為啥躲?
青楓又說,大哥這一生挺可憐的。早年,家里的成分孬,弟兄們多,窮得揭不開鍋,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他因此沒能說上媳婦,常年靠賣地瓜干子、給陶廠里當(dāng)臨時工、磨豆腐、騸牙狗,靠這些小手藝掙點錢養(yǎng)家糊口,村里有個叫二妮的姑娘看上他,但二妮的爹又不同意這門親,最后二妮嫁到新疆。從此,村里人再沒誰給我大哥提親。
原來,他是這樣苦過來的。不過,大哥在八道嶺,人緣滿好,誰家的鍋灶壞了,他幫著修。農(nóng)忙的時候,誰家的地忙不過來,他幫著干,大人孩子,沒有不喜歡他的。這樣的人沒了,也怪讓人覺著可惜哩。銀杏說。
又過幾天,山下沒什么動靜,血石礦停工,也沒來找青楓的事。銀杏住在山上,生活用品咋能少。前些日子,他們要用什么,都是委托王成去買??墒倾y杏用的東西,王成卻買不了。讓銀杏自己下山,青楓又不放心,他想陪著銀杏去趟鎮(zhèn)上。從八道嶺林場,到鎮(zhèn)上有三十多里山路。小皂角有輛半新半舊的木蘭,她去鎮(zhèn)上,總是騎著木蘭。
銀杏說借小皂角的木蘭吧?
青楓點下頭。我馱著你。他說。
兩人悄悄下山,趁人看不見,摸到小皂角家。小皂角二話沒說,推出木蘭,交到青楓手里。
在一條胡同里,土門教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先是有兩個婦女在房頂上罵。再往前走,上了大街,又有幾個婦女朝他們?nèi)錾匙?,投擲石子石塊。青楓不理,馱著銀杏往前闖。到前面一處斷崖,一邊是深谷,一邊是峭壁,又是下坡,青楓不敢加快速度,只好慢下來。在一個拐角處,突然竄出一個人來,手里握著一根棗木棍,她沒有舉棍打青楓,而是將木棍伸進木蘭車的前輪。幸虧青楓機警過人,早有防備,猛剎車,雙腿插在地上。
銀杏感覺猛地一顛,從木蘭車上摔下來。
拿木棍的是黑老鴰,她想著把青楓和銀杏連人帶車別進山谷。
青楓迅速跳在一旁,一看黑老鴰的架勢是想要他的命。
光天化日之下,想置我于死地,太可惡了。青楓罵罷,一步撲上去,朝她面門就是一拳。老巫婆,害人精,我讓你嘗嘗挨揍的滋味。青楓又罵。
黑老鴰被青楓一拳打倒在地上,滿臉是血。她捂住臉,爬起來的時候,手里攥著兩顆帶血的門牙。
??!你個孬屌日里,打掉了我的門牙,咱不能算完!黑老鴰說。
青楓還要再打,被銀杏攔住了。
黑老鴰!你這人也太毒了,你把俺倆別進山谷,是想害死俺倆。
俊妮來了,看下現(xiàn)場,驚得臉有些煞白。差點出了人命,這可不是小事。你們倆走吧??∧菡f完,拉黑老鴰上崖。
青楓仍不泄氣,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將黑老鴰要害他的事報了案。派出所的人做了筆錄。所長說一定要認真調(diào)查此事。
他們在鎮(zhèn)上買罷東西,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林半仙和王成已經(jīng)坐在院子里等了。
林半仙吃著一顆煙。今天的禍闖大了,咱附近幾個村,誰不知道彭二掙是個道上的人,你今天一出手,把她老娘的門牙給打掉,他的面子和臉往哪兒擱?這事,我是在黑泥溝喝酒聽說的。
這個黑老鴰就欠揍。銀杏說。她要把俺倆別下山崖。
這種人,就該讓她知道鍋是鐵打的,揍得好。王成說。
揍是該揍,只是揍她之后,咱的麻煩也不小。因為,咱沒她有勢力。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沒什么好辦法,只好給他們拼了。青楓說。
五叔你啥都好,就一樣不好,性子太急,遇到大事一定要冷靜,要以靜制動。你在明處,他們是在暗處,有心算你無心,防不勝防啊。林半仙說。
依你咋說?
依我說五叔,辭掉這看林場的活兒,外出打工比這強。
我揍黑老鴰,為這事跑,本來有理的事,一跑變成無理啦,不讓人笑話嗎?
不是笑話的事,是為你的安全。彭二掙是道上的人,他背后還有撐腰的,誰給你撐腰呢,你斗不過他們。再說,不值??!你在這兒冒著生命危險護林,你的工資關(guān)系他們卻摁住不辦,這算啥?你要清楚這個。咱要弄出個三長兩短的,就更不值了。按原來說的,每月補二百元的生活費,工資能發(fā)下來,你咋認真都值,現(xiàn)在是太不值了。你在這兒混圖個啥?
你的話,我也不能不聽,明天,我去林業(yè)局,問問情況,問一問林業(yè)局的許諾,還算數(shù)不。青楓說。
這話對頭。能干就干,不能干,卷鋪蓋走人。當(dāng)初,安排你來林場,我估摸著也有他們的打算,青峪無緣無故地沒了,他們怕家屬上訪,鬧事。也不想賠償錢,就拿安排你為由,打發(fā)咱。待下去,不光沒啥油水可熬,說不準,真的把命搭這兒。
我明天找老段問清楚,看他咋說。不過,咱在沒離開之前,在林場待一天,咱盡一天的責(zé)任。
第二天,青楓去林業(yè)局找老段,還是老辦法,下午的時候,在核桃園的茶館里,青楓找到老段。此時,老段在麻將桌上玩得正歡,他根本不理青楓。你等會吧,伙計。他說。
青楓就在外面等。一口氣等了兩小時。他沒在別的地方等,就在廁所門口等。我就不信,狗日的老段不撒尿。青楓這樣想著,果然老段出來了。
你咋還沒走?
你不是讓我等嗎?
你有啥事?
我工作的事,生活費不是說二百嗎,還有工資,半年多過去了,一分還沒給我哩。還發(fā)給我嗎?我的工作還算數(shù)嗎?
我給你定性吧伙計,你就是個非農(nóng)業(yè),在林場干算臨時工,林場有錢給你,沒錢,我們也沒法。
當(dāng)初,說我是分配,干半年轉(zhuǎn)正,咋變卦啦?
憲法還能修改哩,何況這點屁事,原來說的不算毬啦。
為啥?
啥也不為,一個青檀木,你都弄不好,你還啰啰啥工作?走吧。有啥事找牟大頭。
老鷹嘴血石礦停工了,王總知道這件事后,從大城市里專程趕來。深冬的天氣十分寒冷,王總穿一件普通的羽絨襖,他是坐一輛越野吉普來的,一點也看不出他是個有地位的人。一到彭二掙家,就對彭二掙和老崔大發(fā)雷霆。
你們兩個真是酒囊飯袋,這點小事,都擺不平,以后還能干什么大事?
是市里來人讓停的。
你們知道為啥停嗎?
不知道。
糊涂,你們看看。王總說完從口袋里掏出兩封檢舉信。知道是誰寫的嗎?是青楓。王總說。他的臉色有些鐵青。
是這小子,我日,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真是活夠了。
他不光檢舉我們霸占林場的地,還說土門教是邪教,這不是混賬嗎?
比這混賬的還有呢,昨天,他動手打了我娘,打掉我娘兩顆門牙。
啊!有這事。王總說,昨天,你就該找人砍了他。
王總您聽我說,一開始的時候,我不是感覺您喜歡他嗎?還想讓他給您做保鏢,王總喜歡的人,我哪敢輕易下手。
還有一件事,王總,王鐵頭的妹妹,讓他拐到山上,做了押寨夫人哩。老崔說。這狗日的,算是搶了我的小三。老崔又說。
我靠!王總突然笑了。這樣的人敢作敢為,我真有點喜歡他了。這樣吧,給他最后一次機會,讓他給我做保鏢,他要答應(yīng)呢,以前的事,一筆勾銷,要是不答應(yīng),就是存心給我作對,要新賬舊賬一起算。
有王總這句話,我心里就踏實了。彭二掙說。
王總走后,彭二掙馬上派人找來林半仙。跟著一塊來的還有青楓的四哥林老四。青楓打掉黑老鴰兩顆門牙,當(dāng)天,風(fēng)似的傳到臥牛峪。林老四聽說后大吃一驚,馬上跑家告訴他娘,又緊接著找林半仙商量。商量大半天,一致認為,青楓這禍闖得不小,林場的活不能再干了。
林老四從家里抓兩只下蛋的母雞,還提了一籃子山雞蛋。
見到彭二掙,林老四先是給彭二掙賠禮。
老五是個半吊子,不懂事,他竟然打彭大娘,真欠揍哩,都是俺家教不好,欠管教,先給彭村長賠個禮,您是宰相肚里能撐船,大人不計小人過,彭大娘看病住院的醫(yī)藥費,俺賠。殺人不過頭點地,還望彭村長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你吃了燈草,說得輕巧,按理,我宰他都不解恨。你問問這老鷹嘴、八道嶺、臥牛峪、黑泥溝這些地方,哪個人,有膽子敢打掉我娘的門牙?
是是是。沒人敢。
林半仙吃著煙,一言不發(fā)。
老林,我今天把你請來,可不是因為青楓打我娘,是因為一個人看上他,要不是這個人出面講情,我告訴你們,人命早就出來了,我還能等到今天?彭二掙說。
彭村長這次讓我們來的意思是?林半仙問。
在老鷹嘴,我和老崔開個雞巴血石礦,其實只不過是給一個人打工,這個人就是王總。是他一眼看上青楓,上次,他主動提出要青楓跟他當(dāng)保鏢,月薪四千元,青楓這狗日的憨熊,當(dāng)場拒絕王總。王總沒跟他記仇,他打了我娘,還寫了檢舉信,害我們血石礦停工,王總也沒給他計較,就是看上他曾經(jīng)是個散打冠軍,王總喜歡他,怕我們給他打架,專程又來一趟。王總丟下一句,還是想讓青楓給他做保鏢。如果青楓愿意干,他打我娘的事,還有他寫檢舉信的事,都一筆勾銷,他不是喜歡銀杏嗎?我要親自做媒,給他們辦婚事。這條陽關(guān)大道,我們算是留給青楓了。下一步,需要老林去給他說一下,給他兩天時間考慮。
這是老五的造化。謝謝彭村長,謝謝王總。林老四說。
林半仙說,我現(xiàn)在去找青楓。
好吧。你今天去找他商量。
彭二掙送走林半仙和林老四之后,馬上叫來王鐵頭。
你該崔老板多少錢賭債?彭二掙問王鐵頭。
十萬。
想還上嗎?
我沒錢。
你準備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崔老板的錢,你不用還他了,欠我的錢也不用還了。
哥要我做什么?
王總想讓青楓這小子給他當(dāng)保鏢,有兩天時間,他若不答應(yīng),兩天后,你就想辦法,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要做得干凈利索,不要留下任何痕跡和線索。
這個小子,早該打發(fā)他了。
要記住,是兩天后,不要提前動手。
他要答應(yīng)給王總做保鏢,咱咋處置他?
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他做王總的保鏢,就是王總的人,我們一根汗毛也不敢動他。
我這兩天的任務(wù)做什么?
你這兩天,要多關(guān)注林場的動靜,看住青楓,不能讓他跑掉。
他們正商量如何對付青楓的時候,灰朦朦的天空,突然響起幾個炸雷。接著,天上飄起雪葉子。
臘月里咋也打雷?我日它三熏熏。
有句古語,臘月里打雷,遍地是賊。沒什么的。
王鐵頭先是被雷聲震得吃了一驚,緊接著便罵,打啥狗日的雷?
林半仙和林老四從彭二掙家出來,到青楓住的木屋,正趕到中午,天陰著,山路上霧氣彌漫,高大的烏桕樹上,啪嗒啪嗒落著水滴。
林半仙面無表情,林老四臉拉得長長的,嘴巴能拴住一頭驢。青楓知道,林半仙肯定有重要的事兒找他。
去林業(yè)局問了嗎?你工作的事,他們咋說?
老段說,我只是個非農(nóng)業(yè),按臨時工算。
原來不是說按大中專生分配嗎?半年之后轉(zhuǎn)正。林老四說。
現(xiàn)在變啦,又不是那樣了。
日他姨操咱哩,抓緊收拾行李回家吧?
我也有這個打算,外面不是在下雪嗎?我想天一晴就回去。
老五,你開竅啦,這八道嶺,不能待。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嗎?
外出打工,一邊打工,一邊尋找老鱖魚,大哥的秘密,他可能知道。
今天,彭二掙找我,還想讓你給王總當(dāng)保鏢,他們態(tài)度強硬,給你兩天時間考慮,你干,以前結(jié)下的梁子一筆勾銷。不干,和你的仇還沒完哩。
我混到要飯的份上,也不會給人當(dāng)保鏢,看看血石礦這些年在老鷹嘴都干了些啥,就知道他是啥人,還想讓我給他當(dāng)保鏢,屁門沒有。憑我的感覺,大哥失蹤,也許和他們有關(guān)系,只是沒有證據(jù)罷了。
就這樣說定啦。
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一句話砸個坑,就這。是死是活,屌朝上。
老五,你最有咱老林家人的性格,刀壓脖子也不當(dāng)孬種,是個爺們!林半仙說。
我養(yǎng)的幾頭豬還有一頭牛幾只羊什么的,四哥幫我處理吧。另外,把大黑狗也帶上。
林老四點點頭。
據(jù)說老鱖魚去了青島,我問清楚那個下午的事,如果大哥真是被他們害了,他的仇,我還要報哩。
不大不小的雪下了兩天,整個林場都披上了銀裝。這天傍晚,雪一停,青楓和銀杏收拾妥當(dāng),趁著沒人看見,想偷偷下山。他們剛一出門,就被王鐵頭堵住了。
你咋來了?銀杏說。
我怎么不能來?他說。你們倆想跑,是不?幾處路上都有彭二掙的人,你們倆咋跑?
他們說著話,一縷黃昏黛藍的碎片落在雪地上。夜幕像一張網(wǎng)撒開了。寒風(fēng)乍起,樹梢都抖動起來,響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是無數(shù)鏖戰(zhàn)的伏兵。
到屋里說話吧。青楓說。
進什么屋?只一條路,從斷魂崖下吧,那兒是我看守。
我們走了,你咋交差?
我好說。王鐵頭說。青楓你小子是條漢子,銀杏跟你,我放心。他又說。
青楓不再說什么,拉了銀杏的手,提上包裹,向斷魂崖奔去。一轉(zhuǎn)眼,他們消失在風(fēng)雪中。
風(fēng)越來越大。青楓脫下軍大衣給銀杏裹上,還沒走幾十米,突然發(fā)現(xiàn)老鷹嘴崖那邊的樹林著火了?;鸾柚L(fēng)勢,越燒越旺。
大火燃燒了一夜,燒光了整個老鷹嘴崖的樹木。
青楓和銀杏從八道嶺逃出來,他們來到青島一家私企打工,這天,青楓買了一份晚報,看罷大吃一驚。一篇文章標(biāo)題是《一起撲朔迷離的謀殺案》,說是有個姓王的小騙子,河南人,高中還沒畢業(yè),輟學(xué)后,冒充高干子女,四處行騙,并屢屢得手。這天,他在八道嶺血石礦,伙同礦長崔某、彭某和王某喝酒,被人酒中下毒,四人均中毒而死。犯罪嫌疑人是王某。銀杏看罷報紙,茶杯掉在地上。她說,是我哥下毒,他為什么下毒,肯定是為咱倆,他想讓咱倆過上安靜日子,不想讓他們追殺咱。青楓點點頭,說也許是吧,只是我想不通,那個呼風(fēng)喚雨的王總,咋就是個騙子哩?
不過,在八道嶺林場,大雪過后,老鷹嘴村的血石礦又繼續(xù)開工了,新礦長不是別人,是牟大頭。轟隆轟隆的挖掘機開上光禿禿的老鷹嘴崖。山坡上殘留著一些被燒焦的樹木,挖掘機碾過去,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