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焱莉
二姐秀蘭敲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心里悲涼,手上小心翼翼。好半天,門才開,一張梨子一樣的臉低低地掛在門邊,蠟黃,灰,沒有梨的光澤,倒活像一個漏了氣、落了灰的氣球,抽巴,滿是褶皺,灰頭土腦。她的心“呼啦”一下落到最下面,不是胸腔的最下面,是樓下,地的下面,是深不見底的地方。小五!她在心底叫了一聲。嘴里卻說出一句“這天兒,真冷!”小五驚叫了一聲“二姐,你怎么來了?”那雙深而大的眼睛像個燈芯子,看到她忽倏就點亮了?!皩殩|前兩天打電話說你病了,我收拾一下就來了,反正家里也沒什么事,又好幾年沒見著你了,順便來住些天!”她一嘴的輕松,把帆布提包放在鞋柜邊上。
進(jìn)了屋,只一眼,她的眼里就起了霧氣,使勁眨了兩下,她開口說話,她要像每次見到小五一樣嘮叨起來?!斑@屋子讓你住的,一點小病,我看就是懶!”
她把小五拉進(jìn)臥室,看到床頭柜上的半碗涼粥,還有一個白塑料袋子里的一點點咸黃瓜,咸蘿卜,鼻子頃刻酸了,說,沒吃吧,我去做!小五細(xì)聲說,二姐,不忙,你先歇會兒!
她不由小五再說什么,拿著碗往外走,把眼淚也帶出了臥室。
二姐,我要吃你做的面湯臥雞蛋!小五的聲音像一條小蛇,輕,飄乎,軟而細(xì)小,曲延著從屋里爬出來。她聽了,心狠疼了一下,為啥和以前就那么不一樣了呢,難道一個病就把一個人的聲音也改變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忙把灶臺上已干巴的白菜收拾了一下,摘下兩片最嫩的葉子,切成細(xì)絲,用熱水燙了一下,又在灶臺角落里找了兩根香菜。香菜也放了好多天的,很多葉子都干巴了,她仔細(xì)地摘了半天,才收拾出三根來,不過足夠了。燒水,燙面,把面粉扒拉成細(xì)小的疙瘩還有條條,趁雞蛋在水里定住了型,滾滾的開水下去,迅速放上白菜絲,待熟了,蔥花,香菜末兒,扎進(jìn)去,入了味,再淋上點香油,面湯出鍋了。
她在給小五盛面時,想起那年,小五才九歲,重感冒,每天燒得昏沉沉的,臉蛋永遠(yuǎn)有兩坨紅。娘把家里唯一的一把白面用小瓢端出來。她坐在炕沿兒上,小五從炕上爬上她的背,在她耳邊小聲說:我要吃二姐做的面湯。她也是這樣做的,只是那時沒有香油,小五呢,像只小貓,悄聲靠在三哥搬來的椅子上等,她想起小五那半揚起的小臉,還有那暴起很多白皮的嘴唇,心酸勁兒又涌起,剛才憋回的眼淚終于掉出來。小五!小五??!她在心里喊著。
小五吃了整整一碗面湯。飯后,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小五說:二姐你要早點來給我做面湯,我這病早就好了!她邊收拾碗筷邊說:你病了,還瞞我們,瞧都瘦成什么樣了,大姐張羅來,可腿不好,你二哥三哥忙完手里的事兒也張羅來,有事,你就吱個聲,咱們東北你有一大家親人呢,哪個不惦記你?有事兒就通個電話,你看,還是我和寶東聊大哥家的事兒,才知道你病了,看來,你跟你哥哥姐姐們不親吶……其實她說了謊,寶東打電話是鄭重其事地告訴她小五病了,并不是閑聊得知的。但她得這么說,這么一說,她忽然找到了每次見到小五嘮叨不停的感覺,她喜歡這感覺,仿佛像從前一樣,恨鐵不成鋼,然后讓小五大聲叫嚷:別嘮叨了,像個老太婆,比咱娘還啰嗦!上來捂她的嘴,她就邊躲邊繼續(xù)語速更快地說,大聲說,然后唧唧嘎嘎,姐倆笑成一團(tuán)。她順著這感覺,把這幾年所有想說的都絮叨了一遍,就當(dāng)沒有生病這回事,就當(dāng)什么都是原樣,沒有變。
小五耐心地聽著,微笑著:二姐,好喜歡聽你嘮叨!跟你們親!真的,特別是這幾天,天天想起從前的事。我也沒想到一病這么久,結(jié)果感冒轉(zhuǎn)成肺炎,老是不好……她聽到肺炎兩個字,心情又從從前的漩渦里掉出來,說:好了,好了,不說了,想吃什么跟我說,二姐什么都會做,吃得胖胖的,快好起來。她怕風(fēng)一樣,向旁邊轉(zhuǎn)了一下臉,再翻翻眼睛,轉(zhuǎn)回頭時,看小五,此時,一縷陽光正照在小五的臉上,她微笑著,沉在過去,整個人似乎也像從前一樣,一下子豐滿、圓潤起來。
小五很開心,人精神了。她也要跟著精神起來,張羅著給小五洗床單,洗衣服,還有屋子要收拾,桌子柜子要擦,給那些花澆水。邊干這些,她在心里邊罵:這個寶東,死東西,真懶!屋子臟成這樣,也不說收拾一下。
此時,小五也站在窗臺邊收拾海棠花的黃葉子和落在花盆里、地板上那些枯萎的花瓣。她用瘦而蒼白的手指一點點把它們捏起來,放在窗臺上,攢成一堆兒,那些黃葉子、粉花瓣放在一起,竟然也那么動人。
中午十分,傳來敲門聲,她起身去開門。是一個陌生男人。穿著一套深藍(lán)的工作服,工作服上油漬斑斑,胸前衣兜上面寫著:博亞。是寶東修理部的人。這人手里拎著飯盒。兩人相對,都一怔神兒,后來那男人先說話,我來給弟妹送飯的,您是……我是她二姐。她接過話。小五也慢慢走過來,說:大強(qiáng)哥,以后不用送飯了,我二姐來了,這些天辛苦你了。那個被小五叫做大強(qiáng)哥的人說:來了好,我就放心了。然后轉(zhuǎn)身出門,把飯盒也帶走了。
大強(qiáng)走后,她聲音高起來,問:小五,你家寶東今天去哪了?咋還不露面,以前忙,到處跑,能理解,現(xiàn)在家里有病人了不知道嗎?還讓別人給你送飯?小五轉(zhuǎn)過身子往回走,并不說話,似乎累了,慢慢走到沙發(fā)前,矮進(jìn)沙發(fā)里。要是以前,她一定會追上去問個究竟,可這次她把嘴收住了,問:小五,是不是渴了?我去倒點水去。
等她端著一杯晾好的溫水出來時,卻看到小五萎在沙發(fā)里聳著肩膀哭。她忙把水放下,蹲在她對面,抓著她的手問:咋了,小五?姐剛才就是那么一說,他愛回不回,姐在這怕什么,你別想多了!好半天小五把頭抬起來問:二姐,你說實話,別騙我,我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吃了這么多天的藥,咋還不見效?她忙挨著小五坐下,給她仔細(xì)地擦淚水,用哄小孩子的口氣說:五兒啊,想什么呢?別瞎琢磨,你的病就是平時積攢的,你這個人,不像我好說,嘴快,但姐知道你心里要強(qiáng),有委屈也不說,日積月累的,病來了可不如山倒么,得細(xì)細(xì)地養(yǎng),病去如抽絲,不怕慢,只要見好就行。二姐陪著你,直到把病養(yǎng)好。
小五收住了抽泣,歪在她的肩上,慢慢平復(fù)了心情。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收拾好屋子,把房間里的犄角旮旯都清掃一遍,整個屋子漸漸露出它潔凈的面孔。傍晚,她問了菜店的大體方位,出去買菜。晚上,包的餛飩,小五又吃了一小碗。看著妹妹鼻子尖沁出的細(xì)密的小汗珠兒,她甚至想:也許搞錯了,一切都會煙消云散的。
外面漸漸黑起來,她和小五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開著,兩個人聊起小時候的事。她沒想到,這個她眼里永遠(yuǎn)的小不點兒,能記得這么多,有好些,她都想不起來了。她眼睛常溜著墻上的鐘,有時偶爾到窗前看一下。有人敲門,她說:是寶東回來了吧,忙去開門。是個陌生的女人,說是收水費的。她隨手從兜里掏出了七十元錢,交完了,把收據(jù)拿過來。小五說:二姐,我床頭那個抽屜里有錢,我去拿。二姐秀蘭說:算了吧!也沒有多少錢。小五說:咋能讓你交水費呢。她說:你上學(xué)時,我還給你拿學(xué)費了,伙食費了,你怎么不還我?我是你親姐,你跟我客氣什么,這世上你還有幾個比姐親的人?
小五忽地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沒有了!二姐,你也不用等寶東了,他不回來的。有件事我一直瞞著家里人,其實我跟寶東八年前就離婚了,他一個月里有半個月是不住在這兒的。
從來的第二天起,她就一直給寶東打電話。拿起電話,心里的話就已滿滿脹脹的,她緊抿著嘴唇,生怕自己一張嘴,肚子里積存的那些火藥會找到出口,化成火焰,噴涌而出??擅看文闷痣娫挘锩婵傆幸粋€不緊不慢的聲音對她說:你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這個聲音就像一瓢水,把她啪啪冒亮的火星子淬滅,她這一肚子又一肚子的話就“咯噔、咯噔”地被壓下去,有的干脆折斷,有時崩得她心疼、肝疼、腸子疼。
小五的情況也開始不好,凌晨三點多發(fā)起燒來,渾身干燙,在床上翻來滾去,一刻也安靜不下來。她弄來一盆水,兩條毛巾換著給她擦,眼見著一盆水見少,被她身上的熱魔給舔沒了??粗∥灏欀碱^,咬著起皮兒的嘴唇,臉色蒼白泛著青光,再想到她的病,她的恨意又來了,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水,也壓不下去。床頭柜上擺著一張相片,是小五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里外甥女琳琳才一歲,小五梳著學(xué)生頭,似乎還是學(xué)生模樣。那張照片是在老家照的,在她家門前雪地上。那是小五結(jié)婚后第一次正式回家探親。小五的婚姻倉促得讓人想不通,直到抱著孩子回來過年,她還有一種在夢里的感覺。小五十八歲考上了高中,住校,偶爾休息就到大姐和她家來。爹娘那時還在農(nóng)村住,家里種著十多畝地,缺少勞動力,農(nóng)忙時大家回去一起干活兒,誰也不牽扯小五,指望著家里這個小不點能考上學(xué),有大出息。家里人就連小五上大學(xué),誰拿多少錢都商量好了。還有一年高考,這都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赡莻€暑假,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和她家隔兩個胡同住著一個遠(yuǎn)房的表哥,親雖很遠(yuǎn),但處得很近。時常串門,家里有什么好吃食也互相送來送去。也常聚在一起喝酒、吃飯。表嫂趙桂珍的弟弟從天津來串門,有一天傍晚,她讓小五去表哥家送幾根帶魚,兩人就相遇了。小五送帶魚飯不回來,她就知道表哥一家留小五在那吃晚飯了,就沒等她??傻搅艘估锞劈c還不回,她急了就去表哥家找。到那一看,表哥表嫂根本沒在家,只有小五和趙桂珍的弟弟趙寶東在家里,倆人坐在床上頭挨著頭擺撲克。她把小五叫回家??傻诙?,小五吃完飯早早就跑到表嫂家玩,第三天也是如此。小五也不惦記回農(nóng)村幫家里干活了。她這才意識到有點不對頭。而且她還發(fā)現(xiàn)這兩天表哥表嫂總是找借口不在家。她有了一種中了圈套的感覺。她開始不讓小五去表嫂家,讓她回農(nóng)村,或者去城北的大姐家。可只幾天的功夫,小五突然變了,變得不聽她的話,瓷實地與表嫂的弟弟糾纏起來。她從開始就把小五與寶東的事稱之為陰謀,是趙桂珍與他弟弟倆人的陰謀,或多或少還有表哥,什么他媽的表哥,根本就是跟趙桂珍穿一條褲子的狗東西。在她情緒特別激動時,她曾當(dāng)著小五的面這樣罵他們。她一直說喝了老趙家的迷魂湯,做了件奇怪的事情。她一直稱之為奇怪的事,小五說二姐你真大驚小怪,那不是奇怪的事,而是水到渠成的事。向來聽話的小五,突然變了,竟然學(xué)也不上了,誰的話也不聽,一門心思的要跟這個只認(rèn)識了二十一天的人去天津做生意。
小五每天都到趙桂珍家。沒辦法,她就一天幾趟地去找小五回家,甚至有時她就坐在那不走。她想:要訂親也不能這樣不清不楚的。心里窩著火,卻沒地方發(fā),每天悶著,妹子還不能不管,跟著吧。結(jié)果有一次,沒進(jìn)門,就被趙桂珍拉住,說:二妹子來啦,他倆在屋里說話呢,看著就好。她要往里進(jìn),趙桂珍說別進(jìn)屋啦,咱姐倆在外面說會話。后來她一直說弟弟如何體貼,知道疼人,如何給淋了雨的小五洗腳,洗襪子,還說,這是看到的,看不到的,洗什么就不知道了。還說小孩們的事,大人們就不用管了,特別咱們還是做姐的,與爹媽還差著一層,是不?反正我是個識實務(wù)的,全力支持我們家寶東!至于小五,我也不能攆她啊,是不?二妹子!然后朝她意味深長地一挑眼睛,仿佛當(dāng)她是來聽故事的,她與小五毫無關(guān)系。聽完這話她肺都?xì)庹?,?dāng)時就和趙桂珍吵起來,放了好幾天的老火??勺詈笫裁醋饔靡矝]起,只讓寶東對這個二姨姐心存芥蒂,讓她和趙桂珍之間有了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小五草草地訂完親后,和寶東離開東北去了天津。爹娘氣得病了一場。從此小五就與他們相隔千里,三年五年也不回來一次。逢年過節(jié),小五時常寫信來,有電話了,就通電話,一直說一切都好。家里信以為真,最近一次見面還是三年前小五喬遷時,她和大姐一起來的,住了一星期后就回去了。那次小五看著挺精神只是瘦些。寶東也每天回家,只因姐倆來,沒在家住,說是住在修理部??磥磉@些年小五只報喜不報憂,連離婚這么大的事都瞞了下來,把家里人都蒙在了鼓里。
她摘下照片,擦著上面的灰,用左手拇指把寶東的臉蓋上,用左手仔細(xì)摸著小五圓潤而年輕的臉,心里叫:小五呀,小五!這些年你是咋過來的呀!怎么一步就走到現(xiàn)在了?回頭望著好容易睡著的小五,她心里翻出五味雜陳來,此時澄明的月亮從窗簾縫里照進(jìn)來,落在小五的額頭上,一縷頭發(fā)掉下來,把鼻尖兒和嘴唇都蓋住了。小五皺著眉,給她的感覺,這縷頭發(fā)讓小五不舒服,她輕輕地把這縷頭發(fā)撩起來。她還想把小五那緊鎖的眉頭捋開,可是她不能動,她怕小五醒,一醒來所有的痛苦都來了,她知道這種滋味,這些天她一直就是這種狀態(tài)。她沒有困意,想著小五和寶東的事。那天晚上,小五只簡單地說了一點,她只知道兩人中間有了一個第三者,是銀行的。寶東提出來離婚,小五不放手,三個人僵持了四年半,最后終于失望了,寶東凈身出戶走了,把房子留給小五和琳琳。后來郊區(qū)動遷了,給了房子,她們就搬進(jìn)了這一百多平米的樓里住。她只知道這些了,如果小五好好的,沒得這個病,她一定薅住小五,讓她把事情的原原本本都講出來,一個細(xì)節(jié)都不許打馬虎眼,可現(xiàn)在不行,小五不主動說,就不能問。近天亮,她還想到一個問題:離了婚,為什么還有半個月住在這?這個問題一直折磨著她。
早上起來,小五說不想吃飯了,讓她自己弄點吃的。
那怎么行?好人不吃飯都沒精神頭兒,何況她一個重病號。她就一直勸,甚至急脾氣上來,發(fā)起火。后來小五勉強(qiáng)才說,那我喝碗豆?jié){吧。她拿上保溫杯去買豆?jié){。
外面很冷,她變換著手拎飯盒。她沒有先到早點店,而是直接去了寶東的修理部。這兩天,只要有空,她就到修理部來轉(zhuǎn)一圈,既然電話打不通,那就來堵,就不信,你趙寶東永遠(yuǎn)不露面。她現(xiàn)在不想糾纏別的了,只想問他:既然離了,還回小五這來住什么,住了就要管小五,憑什么打完電話自己就銷聲匿跡了?她想好了,得讓寶東給小五看病,要不給看,你的修理部就別想開業(yè)了。
推門進(jìn)屋子,天還太早,里面只有那天送飯的大強(qiáng)。從小五口里得知,他是寶東的戰(zhàn)友。寶東不在,他一直給送飯,寶東在時,不愿意跑這幾步路,也是他來送。小五一直說大強(qiáng)真是好人。現(xiàn)在,好人大強(qiáng)走到她面前說:二姐,寶東今天不會來。她哦了一聲,問:這修理部一天能收入多少?大強(qiáng)說:不多,一千塊左右吧。哦,不少了!她轉(zhuǎn)身要走。大強(qiáng)又說:二姐,你找寶東,弟妹沒告訴你他在哪嗎?她轉(zhuǎn)過身,看著大強(qiáng)說:我能問她嗎?她那樣,疼都疼不過來,問了不給她添堵嗎?大強(qiáng)忙從抽屜里拿出一支筆一頁紙遞給她,說:記下吧,西廣街南三馬路凱沙蘭灣十五號三單元二一二。有些事寶東做得太不地道了,我當(dāng)著他的面也說過,不過他不聽,你妹子老實,拿他沒辦法,你當(dāng)姐姐的早就該說。她想說我哪里知道這些事兒啊,可是沒說出來,委屈先擠進(jìn)眼睛里。她轉(zhuǎn)身出了門,連聲謝謝也沒說。
買了豆?jié){,又買了兩個甜餅。小五只咬了一個小小的月牙,喝了幾口,就說飽了。她也胡亂地吃一口,收拾完,對小五說:我去買點菜,再順便到超市買點洗衣粉、牙膏,要晚一點回來。
她手拿著紙條,打車七拐八拐地到了目的地,可敲了半天門,里面沒有一點動靜。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只有傻子才會給她開門??磥磉@個辦法沒有用。她無果而返,又回到修理部。大強(qiáng)停下手里的活兒,走過來,她沙啞著嗓子說:我去了,敲了半天的門,沒開。大強(qiáng)也不說話,給他倒了杯水,她這才感覺自己渴得要冒煙了,咕咚咚把水喝得一滴不剩。大強(qiáng)說,好好陪陪弟妹吧,有些事誰也改變不了。她突然感覺自己,還有小五在這個人眼里是一副十足的可憐相。這種感覺把她的憤恨勾起來,她把杯子往桌上一墩,臉一下子變了,對大強(qiáng)冷冷地說:你看到寶東告訴他,痛快給小五看病,不然這個修理部就別想開了!小五不好受,誰也別想好受!大強(qiáng)說:好的,二姐,我會告訴他的。大強(qiáng)不但沒有對她突變的態(tài)度反感,反而爽快地答應(yīng)著。
夜里,真難熬,也是她最揪心的時候。每到晚上十點,小五就開始折騰,一個平展的床單子轉(zhuǎn)眼就被她滾得滿是褶皺。她來了一星期,看小五一直在吃些普通的止疼藥、退燒藥。她張羅上醫(yī)院,小五說不去,挺貴的,還說前些天寶東去城南鄉(xiāng)下找偏方了,應(yīng)該管用。她就吼:你怎么還信他。小五就說:不信又能怎么樣?然后就不說話了,緊抿著嘴唇,把所有的疼與難受都關(guān)起來。她手放在小五的背上,輕輕拍,輕輕撫,咬著牙根,心里恨得翻江倒海。
折騰到夜里一點,小五終于累得睡著了,左手蓋在眼睛上,身子擰著,別扭得很。她卻不敢動她,只把一只枕頭塞在她懸空的腰下面,這樣的睡姿多少算合理些,舒服些。關(guān)了燈,她也迷瞪著,似睡似醒。大概凌晨三點左右,隱約聽到有響動,以為是做夢,她翻了個身,可當(dāng)她清晰地分辨出那響動的方向時,她知道不是做夢,猛地坐起來。她以為進(jìn)了賊,心一下子緊了起來,起身往客廳里探頭看,一個黑影子正蹲在抽屜前翻東西。她悄悄出門,掩上臥室門,隨手操起一個煙灰缸,低聲叫:誰!誰在那!她隱約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把鋼腿凳子,她準(zhǔn)備把這個煙灰缸扔出后,就用這凳子做武器?!芭尽钡匕褵舸蜷_。一張驚愕的臉抬起來。是寶東,慢慢站起來,手里拿著戶口本。寶東?你干什么呢?我……我來拿點東西,還有,給小五送藥。她看到門口一個大袋子。她快步往寶東身邊走,話比步子更快些,但很低,取東西?送藥?用得著半夜來嗎?我看你是心里有鬼,我問你為啥跟小五離婚?她哪里不好?你個沒良心的東西!當(dāng)初你怎么跟我說的,你是不是看小五老實,找個女人合伙欺負(fù)她。小五的病就是你氣出來,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饒你。這些話說完,她已到寶東身邊,但寶東此時已開始往外走,邊走邊說:二姐,話不能這么說……不這么說怎么說?她緊跟住他。二姐,別生氣,有話好……誰他媽是你二姐!寶東說:好,不是就不是,我還有事,車等著我呢!她說:想走?哪那么容易,我話還沒說完呢,站?。殩|已退到門口:打電話不說了嗎,去醫(yī)院也沒用了,是大夫說的……她沖上去,一把拉住寶東。寶東往后掙,她死死扯著他的袖子,兩人都不再說話。仿佛一說話,勁兒就泄了。她雖是個女人,但胖,壯實。寶東是個瘦弱的男人。兩人有點勢均力敵,僵持了一會兒,都憋得臉紅脖子粗,寶東突然從肥大的夾克棉衫里抽出胳膊,來了個金蟬脫殼。她往后一個趔趄,差點摔著,手里只剩件夾克,看寶東一閃身消失在門外,然后是咚咚咚的下樓聲。這件夾克很挺實地被她拎在手里,從后面看,像一個男人寬實的后背,俯下身要背她,或者還有溫度在里面。記得小五第二年回家,曾有一次,寶東在雪里彎下腰,乍撒著肩膀和胳膊,晃晃悠悠地背起小五。小五咯咯地笑,那笑聲落在雪里似乎都有痕跡。她當(dāng)時就站在他們身后,看著寶東的背,她當(dāng)時想:這么個肩膀能不能背起小五的將來?
衣服唱起歌來,她摸出一部手機(jī),按下鍵,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寶東,你在哪?怎么這么晚還不回來?她對著電話說:他死了!對面?zhèn)鱽硪宦曎|(zhì)問:你誰???她說:別管我是誰,早晚有一天,你們讓小五受的苦,我讓你們都親口嘗嘗。狠狠按下電話。抬手看看衣服,這就是小五的男人,現(xiàn)在只剩一個殼了。緩過神兒來的她狠狠把夾克摔在地上,看到門口那包藥,沖過去拿起來摔到門外,喘夠了氣,抹了一下眼里迸出的淚水,她又慢吞吞地走出屋子,把那包藥撿了回來,細(xì)細(xì)的捻著里面的根根葉葉。
在客廳里坐了好一會,她才回到臥室。看黑暗里小五坐在床上,她說:吵醒你了?小五問是不是寶東?她說是,把戶口本拿走了。小五噢了一聲,發(fā)了一會呆,然后說:別管他,二姐,你都累了一天,睡覺吧!
第二天,她開始把那包草藥拿出來浸泡,慢熬,然后看著小五皺著眉頭喝下去。小五的眉頭越來越薄,似乎要剩一層皮了。她真不甘心,不能讓小五這樣等著。通過寶東半夜回來拿東西,兩人的交鋒、對話來看,寶東是撒手不管了,她明白就是不讓修理部開業(yè),從他腰包里摳錢,他也會肝疼肚子疼,死按著不給的。寶東能耗,她也能,可小五耗不起。寶東不管,哥哥姐姐們不能不管,大家湊錢,實在不夠這不還有現(xiàn)成的房子嗎?人最重要,人沒了,要房子有什么用,賣了!治??!寶東離了婚還回來住半個月,他可真挺滋潤啊,美事都讓他攤了,這次就讓他另半個月也和那個婊子混去,混煩了,一腳把她踢出來。
她開始背著小五到外面給姐姐和兩個哥哥打電話,姐姐、哥哥們都贊成她的想法,說過些天一起過來辦這個事。
吃了三天草藥,小五的精神狀態(tài)竟有了點起色,身上長了勁兒,常在屋子里走,小五還把餐桌旁的椅子擺齊,用小鏟子挨個兒給花盆松土,說話也有底氣了,語速比往???。
小五還時??词謾C(jī),可從來都沒人給她打電話。家里有座機(jī),姐姐、哥哥們習(xí)慣打座機(jī),或給她打,再讓小五接,這么來回的換來換去,每個人都感覺很好,不會不知道說什么,開不了口,或者冷場?,F(xiàn)在,手機(jī)這東西于小五這是個擺設(shè),可在別人那里是無比重要,就像寶東的那部,大強(qiáng)來了兩次,第一次,她沒給,第二次,大強(qiáng)主動給小五拿了三千塊錢,她才把手機(jī)還給他。
可小五心事重重,本來很歡實,卻突然安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發(fā)呆。每看到這時,她就緊張,忙問:五兒,是不是又難受了快躺會兒。小五說沒事,我就是想件事情。她就勸,說:五兒,有啥事和二姐說,別自己瞎琢磨。哦!小五答應(yīng)著卻沒有馬上說。直到第二天,小五去找東西,拉開抽屜嘆了口氣,說:二姐,你說,用啥辦法把房子改到孩子名下。要不我走了,怕房子被寶東敗沒了。她正在縫襪子上的一個洞,停下來,有點疑惑地問:小五——你說什么?小五又重復(fù)了一遍。她說:想啥呢?能有什么事?病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二姐,我說的是萬一。她忙說:這有什么難的,你把房照給我,證件找齊了,我給你辦去。她想正好把東西放在自己手,到時候應(yīng)急可用。好半天沒回聲,她走到小五身邊,俯下身,看到小五鼻涕、眼淚已流了一臉,正無聲地哭。她嚇了一跳,忙扳過小五,說:咋啦,碰到手啦,還是哪難受?然后就去翻看她的手。哪也沒破,沒流血。好半天,小五平復(fù)了情緒,對她說:二姐,我真后悔,如果當(dāng)初知道自己得病,活不長,我也不會心軟,同意寶東把他的名字也寫在房產(chǎn)證上,更不會同意他把房證拿去抵押貸款辦那個修理部……
你說什么?她心里的大火一下子燒上來,燒得她心里憋屈得不行,再也顧不得許多了,照著小五的肩頭啪啪地打了兩下子,尖叫著:你個傻子,你純粹就是個傻子??!你人沒了,家沒了,為啥連個窩兒都保不住??!你讓趙寶東那個混蛋給灌了什么迷魂湯呀!姐呀,我心軟,他知道房子動遷,就跑回來,跟我說他跟那女人斷了,以后跟我們娘倆好好過日子。后來又說看咱們一家還分兩個戶口本,孩子也不知道咱們離婚的事,就歸在一起吧,一家人好好過日子。誰曾想啊,他……小五哭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看著電視柜上也放著一張一家三口的照片。那時琳琳七八歲的樣子,正脫牙,緊抿著嘴,但還是露出了一點點;小五脫去了稚氣,正是美麗時候,圓月型的臉上透著成熟的光澤,和眼前這個萎在地板上抽泣的小五判若兩人。她突然感覺無比絕望,甚至比聽說小五病之后的絕望更深厚,小五真的沒有一點路了!
小五的精神頭兒只好了幾天,從那天開始又一落千丈。她很后悔打了小五那幾下。晚上給小五拿換洗的內(nèi)衣,小五脫光了,她抬手摸了摸小五消瘦的肩膀,問:疼嗎?小五搖搖頭。她明知不會疼的,可心里卻一直難受,她輕輕揉了揉她的肩,說:五兒,房子的事兒,你不用放在心上,等病好了,二姐一定幫你要回房子,你現(xiàn)在就是好好養(yǎng)病,聽見沒?小五也不回話,慢慢地套衣服,那只剩兩個豆豆的乳房,那根根突兀的肋骨,還有突然塌陷下去的腹腔,頃刻覆蓋,穿上衣服的小五又是熟悉的小五了。
賣房子不但成了一個泡影,現(xiàn)在房子幾乎第二天就會成為別人的。這個結(jié),揪得她難受。原來憋著的火更多,更加邪了,卻找不到出口,在這個屋子里,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火氣都聚攏在心中,幾乎成了一股龍卷風(fēng),可在小五面前,她還要不動聲色。
這天中午,她扶小五去衛(wèi)生間。小五最近開始便秘,一坐就要半天,她就在外面守著。有人敲門,她一開門,看到來人,那股子強(qiáng)壓下來的邪氣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她刻薄勁兒沖上來,她平時并不是刻薄的人,只是脾氣急,現(xiàn)在她什么也不管了,聲音陡然尖銳起來:喲,哪來的邪風(fēng),把你吹來了?你確定沒走錯門呀?寶東的姐姐趙桂珍一步跨進(jìn)來,說:我來弟弟家,看我生病的弟妹,這個可沒犯誰家王法吧!來者不善,小五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小聲說:大姐來啦!累了吧,快歇會兒。
第一輪交鋒,告一段落。她聽小五這么說,心里不是滋味。
趙桂珍來之后,問了一下病情,然后開始滔滔不絕的勸慰,這個趙桂珍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她能坐在那半個小時說同一個話題。她知道,趙桂珍說這些都是假話,她來是有別的目的,她清楚她們姐弟倆心里的那幾根花花腸子。但假話也好,有目的也好,只要別把小五的病情說出來就行,她在心里暗下決心:如果她敢說出來,一定和她拼了這條老命。
她得找機(jī)會敲打敲打她。
晚上,小五的女兒琳琳打電話說回來了,在樓下呢。趙桂珍第一個跑出去,她正洗衣服,擦了手,穿上衣服也跟著下了樓。等她到樓下時,看到趙桂珍正抱著琳琳,琳琳嗚嗚地哭??磥韺殩|已告訴琳琳小五的病情了。趙桂珍正勸:琳琳,可不能讓你媽知道她的病,你到家也不能哭,知道不!看到孩子哭,她憋著好多天的淚水也掉了下來,她叫了聲:琳琳!琳琳就從趙桂珍懷里出來,一把抱住她哭得更傷心了。
幾個人上去時,琳琳的狀態(tài)已調(diào)整好,她進(jìn)屋就直接喊著媽,然后說憋死我了,我要上廁所,徑自跑到洗手間,嘩拉拉地上廁所,洗臉。出來在小五面前,眉眼、額前的頭發(fā)都是水澇澇的感覺。小五歡喜地看著女兒,琳琳一下蹭到小五身上,說,媽,剛才聽我大姑說你病了,你怎么不給我打電話,我好回來陪你。小五說:陪什么陪,學(xué)習(xí)要緊。琳琳說,媽,這回我要天天在家陪你。她看琳琳的淚水要掉下來,忙過去一把拉起琳琳,說:這么大個姑娘還這么膩著你媽,沒吃飯呢吧,走,二姨給你做好吃的。琳琳到廚房就咬著手背哭,她嚴(yán)厲地說:不許哭!可琳琳還是哭。
琳琳回來了,住是個問題。原來她和小五一個屋子,喝水,上廁所,發(fā)燒了,她好照應(yīng)?,F(xiàn)在,得讓這母女住在一起,還有多少時間可待呀。她把被子搬出來,把琳琳的被子搬到小五的床上?,F(xiàn)在她要天天夜夜面對這個不喜歡的人。
她心里清楚得很,這次趙桂珍來的目的不是看小五好沒好,她是來打探消息的,還有就是看著這房子,好吧,放馬過來,從小到大,我還沒怕過誰。
兩個人放在一個笸籮里,一個是針尖兒,一個是麥芒,互相對著,躲避,回旋,進(jìn)攻。白天還好,你說一句,我還一句,彼此的話鋒是間歇的,畢竟中間隔著小五和琳琳。比如,趙桂珍給小五削個蘋果,她就把一句帶尖兒的話削平了,送給她:蘋果削得真漂亮??!不過音調(diào)上,趙桂珍還是聽出點味兒來,回了句:沒你有水平!彼此把這句話放在心里,揣摩著,消化著。兩人盡可能地都捂著。到了晚上,進(jìn)了一個屋,關(guān)上門,都放松了,事情就來了。這個夜里,趙桂珍邊鋪被子邊揀個話說:小五吃這藥挺管用,過幾天讓寶東再抓點。她此時已鉆進(jìn)被子里,忙接住這話:過兩天還得去醫(yī)院住院治療,這土藥半郎中讓人信不著?;窃┩麇X,遭那洋罪呢,我看沒用!趙桂珍接得不假思索。她忽地從床上坐起來,語速很快地說:遭罪怕什么?治病是大事,我看是怕花錢,床上躺的不是你妹妹是吧,都安的什么心?趙桂珍也猛地一翻身,把后背對著她,一句話從黑夜里飄出來,暗藏著寒光:我也想讓她好,可百萬富翁都治不好,還是給孩子省省錢吧!聽這句話,她心一縮,然后劇烈地疼,她下地啪的把燈打開,趙桂珍你說的是人話嗎?趙桂珍也站起來,說:我說的是事實!她說:我看是狗屁!趙桂珍毫不示弱:你道理懂得多,就是不懂得人情……沒等趙桂珍說完,她就大聲打斷她:你倒說下我怎么不懂人情了……兩人越吵問題越多,燈開了關(guān)關(guān)了開,聲音壓了又壓,臉色紅紅白白地變幻。
吵到半夜,累了,吵不出個上下,也吵不出結(jié)果來。上床睡覺。兩人都睡床邊,中間空出好大一塊地方。
白天,她看趙桂珍在小五的屋子里到處走,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而她和小五卻像是客,心里的悲涼層層疊疊,摞得多了就變成絕望。如果這是一場仗,那么,到最后她和小五注定是失敗者。趙桂珍來是向她們示威的。她拖著拖布,擦地板,想起小五剛搬進(jìn)這房子時的情景,小五那時顯得年輕而有神采,不遜色于三十多歲的女人,眼睛大大的,里面含著淚水和笑容,每天早上都是看看這摸摸那的,她細(xì)心地擦拭每個角落,不讓屋子里有一點灰。如今這屋子到處都是灰,怎么擦都感覺不干凈,她沒心情拖地了,“啪”地把拖布一丟,坐在沙發(fā)上。趙桂珍看她一眼,撿起拖布,接著拖地,拖得仔細(xì),認(rèn)真,甚至米粒大的黑漬都用手指甲摳掉。她從趙桂珍抿著的嘴角里,看到了她的潛臺詞——這個房子是趙家的。
中午,趙桂珍包的韭菜餡餃子,小五吃了幾個,不一會就吐了,琳琳吃完一會也開始鬧肚子。她因為去超市采購,還沒來得及吃。回來時,兩個人正折騰著,看小五捂著肚子蜷在床上,眉頭擰成一個大疙瘩。她掰開餃子,聞了聞,感覺有點怪味,應(yīng)該是肉有問題,就問趙桂珍,肉壞了,不知道嗎,還往里放?趙桂珍說,在冰箱里放著,我哪里知道?她一下子把餃子摔到盤子里說:小五是病人,你不知道嗎?你安的什么心?你不如下點耗子藥得了。你說什么呢?趙桂珍也不示弱,身子湊過來。我說你現(xiàn)在直接下點耗子藥,聽不明白人話呀。趙桂珍自覺理虧,想說點什么,可一時又找不到,突然冒出一句:你算哪根蔥啊,在這耀武揚威的!這句話徹底點起了她心底的火,她的聲音突然高了,尖銳了:就你們姓趙的人是蔥,一家人有個正經(jīng)人沒?趙寶東那個王八犢子,你等著,我找到他,非撕爛他。把小五騙去,不好好對待,弄個婊子回來,我妹妹好端端的人,看看!看看!被你們氣成這樣,拋棄了小五還不夠,回來繼續(xù)騙她的房子,還有你這個厚臉皮的姐姐,跑到這里來指手劃腳的,你充什么大尾巴狼?趙桂珍被罵急了,還口:騙什么騙,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這賴寶東嗎?腳下的泡兒是她自己走的,自己哪有毛病不知道嗎?非要讓人在她那棵樹上吊死?再說,這房子也是她自愿寫上寶東名字的,又沒人摁著她寫,她自己窩囊,還不興……她聽到臥室里傳來小五嗚嗚的哭聲。你說誰窩囊?她抓起茶幾上的一只蘋果忽地擲過去,打到趙桂珍的頭上,打得趙桂珍一愣。隨即沖過來試圖抓她的臉,沒抓到,又揮手打她,她邊護(hù)著臉,邊還手,兩人扭在一起,滾在了地上。
等琳琳和小五哭著把她倆拉開時,她們臉上都多了好幾道子。小五坐在地上繼續(xù)哭,邊哭邊說,都怪我,都怪我的病。她一下子心疼死,后悔死,也坐在地上,摟著瘦小的小五一起掉眼淚,可她不能在趙桂珍面前軟下來。反正事已至此,她下定決心一定要給小五出氣,給自己出出這口惡氣,就是弄殘他們,就是點房子,現(xiàn)在她都敢干,在氣頭上,她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小五要走了,也沒什么可顧忌的了。她把小五扶進(jìn)屋里,走到客廳,對著坐在沙發(fā)上喘粗氣的趙桂珍大叫,你給我滾!趙桂珍說:這家姓趙,我憑什么滾。她說:好,你不滾,是不?有能耐你就待在這!她摔門而去。
她先去超市買了一個十斤裝的空塑料壺,又到加油站買了滿滿一桶汽油。拿到家,放在鞋柜里,告訴琳琳:這是汽油,你別亂動!又拿出一個玻璃瓶子,又說:這是硫酸,千萬別碰。琳琳蹲下仔細(xì)看,說:二姨,你這是干嘛呀,這多危險啊。
趙桂珍正站在沙發(fā)前,聽著,看著,然后回臥室關(guān)上門。
打完架的第二天,趙桂珍走了。頭天晚上,趙桂珍在樓下打了半個小時電話。她知道是在給寶東打。她就站在那呵呵呵地樂,但心里卻異常難受,這樂要比哭難受百倍。
走之前,趙桂珍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趙桂珍和小五說:家里有急事,先回去一趟,過些日子我再來,你好好養(yǎng)病。小五點點頭,送她到門口。她倚在窗臺邊一動沒動。琳琳送她大姑下樓。透過窗戶,她看見趙桂珍拎著一個大包,在出樓道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跑了幾步終于站穩(wěn)了,趙桂珍抬頭朝這邊望一眼,甩甩手,走了。
她的焦慮又開始聚攏,可趙桂珍卻走了,她釋放不出來。面對著空空的床鋪,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夜里??吹节w寶東或趙桂珍從黑暗里探出頭,一臉嘲笑地看著她,有時還看到小五更瘦的樣子,皮包著骨頭,臉上沒有一點肉,眼巴巴地看著她。
小五的草藥沒了,又開始吃那些西藥。她給小五端著水,小五把一把藥丟進(jìn)嘴,喝了一口水,一仰脖子,咽進(jìn)去了一些。可似乎還有藥留在嗓子里,她又喝了一口,一下子嗆出來,三片藥噴在地上。小五開始咳嗽不斷,停不下來。她撿起藥,卻已分不清是什么藥了。小五流著眼淚說:不吃了,少吃幾片又不會馬上死。她聽到那個字,心哆嗦了一下。小五接著說:還是中藥好吃一些,我前些天感覺不錯。小五說了這句話后,看了她一眼,馬上停住。她也沒說什么。她知道小五在想什么。
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以前她都不曾在意過,現(xiàn)在她感覺到,小五今天,沒有昨天的狀態(tài)好,她害怕到來,可一轉(zhuǎn)眼就到了,誰也拽不住。
從前天晚上開始,小五開始胃脹。
可她堅持讓小五吃東西,喝一小勺米湯,吃一匙雞蛋糕。早飯完畢,小五在客廳里溜達(dá),溜達(dá)累了就坐在沙發(fā)上,琳琳給她找了個毯子蓋上。她讓琳琳把抽屜里的影集給她拿來。小五開始認(rèn)真地看,一頁頁地翻,從她和寶東的結(jié)婚照,到幾年前一家三口在新房里的合影。她特別注意到,小五在看一張寶東和她在雪地上坐著的合影時,停留好久,還用細(xì)弱的食指在寶東臉上來回摩挲。她生起氣來,臉轉(zhuǎn)過去,不再看。過了一會兒,小五走到窗前,站在陽光里,微仰著臉,像在曬太陽,又像想著什么。然后,她走到鏡子前照鏡子,用手摸摸臉,說,二姐,我想洗洗頭。
小五胃脹得厲害,肚子已見鼓,彎腰費勁,她就讓小五躺著。她把水放在矮凳子上,她托著小五的頭給她洗。可這次小五說她能彎腰,要站著洗。她打好兩盆水,把小五挽著的頭發(fā)放下來。小五的頭發(fā)很長,幾乎到腰,黑亮,齊整。小五病了,身體的每個地方都在鬧罷工,可這頭秀發(fā)卻從沒有停止生長。小五今年四十三,這個年紀(jì)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白發(fā),而小五卻一根白發(fā)也沒有。小五從小就護(hù)頭發(fā),那時家里忙,沒人給她梳頭,她頭上總是亂糟糟的,一聽說要給她剪頭,她就一天不回家。她記得有一次,娘趁小五睡著了,把小五的長辮子剪成一個小刷子頭,小五醒了就開始哭,勸不好,嚇不好,打也不好,最后終于把嗓子哭得沒一點聲了才罷休。后來家里人知道她的脾氣,什么時候剪頭,剪多長,都是她自己說了算。這頭發(fā)沒白護(hù)著,這些年小五的頭發(fā)一直又黑又壯還直,讓多少人羨慕。現(xiàn)在這頭秀發(fā)浸在水里,一盆水一下子黑了,滿了。她往小五的頭發(fā)上撩水,捧水,頭發(fā)風(fēng)雨不透,水不往里滲,從頭發(fā)絲上跌跌撞撞地滾落下來,越急越手忙腳亂。好容易頭發(fā)全濕透了。她的手指摸到小五柔軟的頭皮,那些青白的頭皮被水潤濕后是那么潔凈,她突然意識到這么好的頭發(fā)不久后將不復(fù)存在,她突然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沖動,但她沒有,只是在心里哭,哭得山崩海嘯,淚水翻江倒海,可在表面上,她安靜、慈祥,細(xì)致地揉搓小五的頭發(fā),抹上洗發(fā)液,里里外外地按摩一遍。再把小五的頭發(fā)移到另一個盆子里漂干凈。用毛巾擦拭,包住頭發(fā),又拎起一個毛巾角,把小五前額和眉頭上的水珠擦掉。她小心而輕柔的動作就像擦一件易碎的瓷器。她扶著小五往臥室走,讓她坐下,又換了一條干的毛巾,扶她躺在床上。歇會吧,看著微喘的小五,她說。好了,現(xiàn)在她手里的瓷器終于安全了。她謹(jǐn)小慎微死壓住的那股氣卻直沖而來,收拾一下,下樓。走到樓院中間假山后面,她再也止不住,嗚嗚地哭起來??蘖艘粫亮艘幌聹I水,擰了一把鼻涕,向街里走。她感到自己要再不做點什么,這樣下去,會瘋掉的。
她要送小五去醫(yī)院治病,她要找到趙寶東算明白這些年的老賬、新賬,她不想讓小五如此委屈。
到了博亞修理部時,正趕上修理部的人吃飯,七八個圍在一張大方桌子前,有的正吃,有的已吃完,坐著,站著摔撲克,打得熱火朝天。她進(jìn)來,沒人注意,她把腳下的一塊塑料殼子“咣啷”踢開,人們才都抬起頭,看她。
她朗聲說:吃飯呢!我是這里老板娘的二姐,你們誰管賬?她瞟了一眼正從里間休息室出來的大強(qiáng)。沒人說話。她把從家里拿出的玻璃瓶墩在桌上,又接著說,給我倒一瓶硫酸。其實家里的汽油是真的,那瓶硫酸卻是水,她是為了嚇唬趙桂珍和寶東,現(xiàn)在,她下定決心,做點真事。這時有個戴鴨舌帽的修理工接話了,說:干啥用啊?有正用!把這兩天的賣錢額也拿出來。錢咋能隨便給你呢,不過你要硫酸倒是有。鴨舌帽一撇嘴說。不給也行,你們就別開業(yè)了,告訴你們老板來!她態(tài)度強(qiáng)硬,一屁股坐在門口的破椅子上。這時進(jìn)來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問:哎,我車發(fā)動機(jī)里老吱吱響,知道是什么毛病不?鴨舌帽迎上去說:我看一眼。她走到那個穿西裝男面前說:兄弟,我們今天不營業(yè),你去別的地方修吧。鴨舌帽眼睛一瞪,你說得算咋地?她咣的把門關(guān)上,椅子一墩,往上一座,說:今天我說得就算,看誰碰我一下試試!幾個人都站在那面面相覷。大強(qiáng)面無表情倚在門框那。那個被關(guān)的西裝男說:你們什么意思,不修拉倒,我換別家。她開門讓西裝男走了,然后又咣的一聲把門關(guān)了。哎,撒潑呀?鴨舌帽啪地把手里的撲克摔在一只木箱上,繼續(xù)說:我就不怕你這樣的!這時大強(qiáng)走過來,在鴨舌帽耳邊說了一句什么,鴨舌帽恍然大悟一般點點頭,看她一眼,不再作聲。大強(qiáng)又對屋里的人說:今天不干了,放假!什么時候上班聽通知!這時屋里幾個人突然松馳下來,嘁嘁喳喳地往門口走,她也抬身讓開了路。
屋里只有大強(qiáng)和她兩個人。大強(qiáng)問:弟妹的病好點沒?她語頓,面對這個人,她不知道下面應(yīng)該怎么說。大強(qiáng)去休息室,出來時,手里五十、一百的兩大沓子。大強(qiáng)說:前幾天寶東問賣了多少錢,我說沒多少,他就沒來拿。給,這是這幾天賣錢額,一萬三。我知道弟妹要用錢!之后,他又從里懷兜里掏出一沓子錢,說:二姐,這一萬是我的一點心意,拿去看病,買個希望。接錢時,她哭了。自言自語說:寶東啊,你這個畜生,不如一個外人。大強(qiáng)勸:二姐,別這樣說!然后遞給她一個塑料瓶子:給你硫酸。是一瓶娃哈哈礦泉水。她擰開瓶子把水倒進(jìn)她帶來的玻璃瓶里,自言自語說:這樣像些。
她拿著這瓶水出了修理部,大強(qiáng)轟隆隆關(guān)上卷簾門。
她走得很慢,不知下面應(yīng)該怎么辦。原來她以為自己想好了,現(xiàn)在看來,她還是沒想明白。城市的路縱橫交錯,讓人迷茫,她時不時地停下來,抬頭看前面,似乎找不到路。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她就在道旁等路燈,一個紅燈,一個綠燈,再一個紅燈,又一個綠燈,等了不知幾個,直到旁邊有一個掃街的老頭過來說:都綠燈了,你怎么還不過?她才如夢初醒,抬頭看看那老頭,再看看對面,之后才匆匆走過去。她找到銀行,把卡里的五萬塊錢取出來,打車到了凱沙蘭灣小區(qū)。她站在小區(qū)門外等,她要等那女人。她打聽好了,那女人在銀行上班,四點鐘下班。
傍晚時分,沒等到那女人,卻看到寶東拎著一只烤鴨還有一些青菜,逛逛當(dāng)當(dāng)?shù)赝鶚堑览镒?,他戴著耳機(jī)子,大概正在用手機(jī)聽歌。她悄無聲息地跟在他后面,上樓。當(dāng)他推門換鞋的功夫,她推門而進(jìn)。寶東一回頭,看到她,呆了。這時一個女人從臥室里出來,看到她嚇了一跳,問:你誰啊,怎么進(jìn)來了?她不說話,喘著粗氣,拎著瓶子的手哆嗦著。寶東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看到她一手拎著袋子,一手拿著瓶子,他突然就拉過那女人,擋在身后,自己也往后退。嘴里連說:二姐,你冷靜點,冷靜點!
屋子暗下來,光越來越少,三個人的臉都泛起青色的光。
她往前走,他們就往后退。直到退到沙發(fā)上,兩人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寶東一把抓過一個沙發(fā)墊子,雙手擎著,護(hù)在胸前。她站在兩人面前,緊繃的臉突然松馳下來,這么一松馳突然像開了口的河堤,嘴、鼻子、眼睛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二姐秀蘭突然放聲哭起來,雙腿一彎,跪在寶東和那女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