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彩琴
(西北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甘肅蘭州 730030)
高度修辭化是文學語言的特性,這是文學批評的共識?;仡櫡且崦绹膶W批評的歷史,學界(尤其是白人學者)要么只關注非裔美國文學作品的社會學內容,將其簡化為反映黑人信仰、黑人習俗等社會內容的紀實素材,要么夸大黑人文學與白人文學的相似或相近之處,將其貶損為純模仿文本,否定黑人作家的原創(chuàng)能力。哈萊姆文藝復興以來,越來越多的黑人學者開始重視非裔文學在美國評論界遭受的不公待遇,呼吁研究白人世界中不可抹煞的黑人性在場,強調黑白文學的相互嵌入及影響,甚或直接翻轉白人邏輯,強化黑人性特質,張揚黑人種族的民族主義情懷。但在1988年小亨利·路易斯·蓋茨(Henry Louis Gates,Jr.)出版《喻指的猴子:美國非裔文學批評理論》(The Signifying Monkey: A Theory of Afro-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一書之前,白人文學批評理論一直是審視黑人文本的合法標準,黑人文學在美國文壇的邊緣化狀態(tài)和他者地位始終沒有得到根本性改變,也未曾有學者對非裔美國文學批評中存在的偏見和誤讀從理論層面作出強有力的回應。蓋茨喻指理論的提出給當代非裔美國文學批評帶來了一次方法上的革命,值得思考和關注。
蓋茨撰寫《喻指的猴子:美國非裔文學批評理論》的目的在于分析一種“從黑人傳統(tǒng)內部自主產生出來的”“存在著的閱讀理論”(Gates,1988:xx)。他把目光聚焦在泛非洲文化體系中的埃蘇–埃拉巴拉與非裔美國文化傳統(tǒng)中喻指的猴子這兩個非凡的惡作劇精靈身上。也就是說,蓋茨對喻指理論體系的構思開始于對泛非洲文化闡釋體系的考察。雖然語言差異和時空距離成為非洲土著文化和美國黑人文化之間交流的客觀障礙,但蓋茨驚奇地發(fā)現(xiàn),泛非洲文化中的埃蘇–埃拉巴拉和非裔美國文化中喻指的猴子“存在著歷史的關聯(lián)性,他們是一個更大的、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的不同側面,共同表達了黑人傳統(tǒng)關于自己的文學理論”(ibid.:xxi)。在尼日利亞、貝寧、巴西、海地及古巴等地的約魯巴神話中,埃蘇形象有不同的名稱和變體,但相同的闡釋功能和雙聲言說本質使它們在蓋茨那里獲得了一個統(tǒng)稱——埃蘇–埃拉巴拉。“埃蘇形象的不同變體雄辯地表明,在西非、南美、加勒比海以及美國的某些黑人文化中,共存著一個跨越時空的完整的形而上學假設體系和一個象征模式。”(ibid.:6)蓋茨通過對埃蘇–埃拉巴拉和喻指的猴子這兩個惡作劇精靈形象的考察,發(fā)掘出黑人文化傳統(tǒng)內部特有的闡釋體系和非裔美國土語話語的修辭原則,為建構真正原生的黑人文學批評理論奠定了基礎。
埃蘇是天神的使者,是個地位顯赫的惡作劇精靈,向人類傳達并闡釋天神的旨意,同時還把人類的意愿反饋給天神。艾發(fā)是埃蘇闡釋并傳達的神界的文本,類似于歐美文化中的《圣經》。作為艾發(fā)文本的闡釋者,埃蘇享有優(yōu)先權和主動權。他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意愿對文本信息進行重構,把闡釋變成一個開放、發(fā)散、延異、顛覆的無止境過程。正是源于這種闡釋的多重性、任意性和不確定性,埃蘇在約魯巴文化中才擁有極大的權力。埃蘇對艾發(fā)文本所享有的這種特殊闡釋權力正是文學批評家在泛非洲文化中闡釋行為的黑人隱喻。蓋茨從埃蘇故事中找到了黑人闡釋學的源頭。而將這一闡釋學納入文學批評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文學作品在批評家那里永遠是開放的,不可能傳達某種絕對意義的真理;文學批評理論并非白人文化的專利,黑人文化也有其獨特的闡釋傳統(tǒng),黑人闡釋學從來都不會對某個文本施以簡單的字面解讀。
建立在埃蘇故事之上的泛非洲黑人闡釋傳統(tǒng)是蓋茨研究喻指的猴子的序曲。喻指的猴子是“埃蘇的蹤跡,是一個斷裂的伙伴關系中唯一的幸存者”(ibid.:20),是埃蘇在非裔美國神話中的變體,二者在功能上是對等的。通過對喻指的猴子的研究,蓋茨旨在厘清美國黑人文化中原生的修辭性語言,證明“猴子的喻指性語言在非裔文學傳統(tǒng)中是個形式修正或者說互文性的隱喻”(ibid.:xxi)。
在美國黑人寓言故事中,猴子、獅子、大象同住于一片森林中,猴子詭計多端,古怪機靈,是典型的惡作劇精靈形象,而獅子狂妄自大,愚笨遲鈍,大象則體格強大,老成持重,是其他動物心目中當之無愧的叢林之王。獅子不自量力自封為森林之王的舉動讓猴子極為反感,它決定借助大象的力量好好教訓獅子。它向獅子轉述了一些據稱是大象辱罵獅子的骯臟話語,獅子聽后勃然大怒,為保住顏面找大象理論,要求后者賠禮道歉。大象先勸獅子搞清事實真相,后將執(zhí)意不聽的獅子暴揍了一頓。顏面掃地的獅子試圖回來找猴子算賬,不料又遭猴子奚落。幾經捉弄之后,獅子慢慢意識到問題在于自己對猴子修辭性語言的錯誤理解。故事中的獅子不懂得字面意義和修辭意義之間的區(qū)別,而猴子所利用的正是二者之間的差異。猴子是使用隱喻的行家里手,精通修辭技巧,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和非凡的語言才能,轉述了那些本來就無中生有的辱罵,巧妙地戲弄了獅子?!芭c所有的惡作劇精靈形象一樣,猴子充當著兩股力量之間的(反)中介”,這種(反)中介伎倆是“針對語言使用的游戲”和修辭策略(Gates,1988:56)。蓋茨指出,猴子的修辭性語言是美國黑人土語傳統(tǒng)中核心的修辭策略,故事的重要意義就在于揭示了這一獨特的修辭性行為(即喻指行為)的源頭,這正是“喻指的猴子”(the Signifying Monkey)這一術語的由來。
作為非裔美國話語特有的一種修辭策略,喻指(Signification)就其本質而言是各種俏皮的語言游戲的總稱,其特別之處在于“將注意力從語義層面導向修辭層面”(王元陸,2011:1),進而達到“重組對象”或者“祛除一個對象的神秘性”的目的(同上:54)。這種帶有差異性的重復和修正(即喻指性差異)一直以來都是非裔美國文學的一大顯著特征,也是其原創(chuàng)性的生動體現(xiàn)。喻指同時還“指向了美國黑人文本之間的互文性”(同上:1)。蓋茨認為,非裔美國文學傳統(tǒng)是一個不容置疑的存在,非裔美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從來就沒有脫離過這一存在,后輩文本永遠都處于和前輩文本的對話中,對前輩文本進行著重復和修正?!爸貜脱永m(xù)了傳統(tǒng),而修正為傳統(tǒng)注入了活力?!保ㄍ希?)
非裔美國土語單詞Signification(喻指)的意義不同于標準英語中同音同形詞的表意意義,體現(xiàn)著兩種文化從政治層面到形而上學層面的經典沖突。喻指和表意之間的關系類似于德里達的新詞différance (延異)和difference(差異)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了一種帶有差異的重復。德里達改變了一個字母,蓋茨則通過首字母大寫的方法區(qū)別了喻指和表意。基于相似的考慮,通過把單詞中的g括起來的辦法區(qū)別了黑人術語Signifyin(g)和白人術語signifying。黑人喻指其實就是對白人表意的修正和顛覆,表明在白人話語宇宙之中存在著一個平行的卻被否定了的黑人話語宇宙。
在標準英語中,表意可以用所指(signified)和能指(signifier)來表示。索緒爾認為,語言是一種符號系統(tǒng),由能指和所指兩部分組成。能指指語言的聲音形象,是聲音的心理印跡,即在一定范圍內指向同一意義的聲音的總和;所指指語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是聲音所代表的意義。三者的關系可以表示為:表意=所指/能指=概念/聲音—形象(Gates,1988:48)。在索緒爾看來,語篇的產生和語義的形成過程中存在著兩類關系:句段關系和聯(lián)想關系。句段關系“以兩個或幾個在現(xiàn)實的系列中出現(xiàn)的要素為基礎”(索緒爾,1999:171),“有連續(xù)的順序和一定的數目”(同上:175),指語言的橫向組合,即橫組合關系。聯(lián)想關系由心理的聯(lián)想而產生,“聯(lián)想集合里的各項要素既沒有一定的數目,又沒有確定的順序”(同上),指語詞的縱向聚合,即縱聚合關系。橫組合關系是一種在場的、顯性的,而縱聚合關系是缺席的、隱性的。橫組合和縱聚合關系好比坐標系中的組合軸和選擇軸,語言系統(tǒng)中所有句段的意義都是由這兩根軸上相應的交叉點來確定的。
圖 1
蓋茨吸收索緒爾的語言研究成果,將符號學的分析模式引入闡釋黑人土語的喻指系統(tǒng),得出喻指=修辭象征/能指(Gates,1988:48)的表征關系。這種闡釋既是對索緒爾的借鑒,又是對白人表意行為的修正和顛覆。蓋茨在承認表意和喻指之間密切聯(lián)系的同時指出了它們所蘊含的根本差異。如果說白人的表意行為是一種語義關系,黑人的喻指行為則是轉義的轉義,體現(xiàn)的是一種修辭關系。換言之,“喻指就是參與到某些修辭游戲中去”(ibid.),它是非裔美國人帶有特殊修辭色彩的表意。蓋茨 (ibid.:49)指出,表意和喻指本身 “很有說服力地證明最尖銳的黑白差異是意義的差異,是最直接的表意差異。此處的雙重游戲恰好發(fā)生在縱橫軸上……黑白語義場產生了碰撞?!眳⒄账骶w爾語篇語義產生過程中的橫組合與縱聚合關系,蓋茨把黑人土語和標準英語兩個話語世界之間的關系用縱向軸(y軸)和橫向軸(x軸)形象地表現(xiàn)為一種垂直的而不是平行的關系。
圖2
從上圖我們可以直觀地看到標準英語的表意發(fā)生在x軸上,黑人英語的喻指發(fā)生在y軸上,x軸和y軸的相交意味著黑人土語與標準英語在處理同一個表意概念時可達到異曲同工之妙。在標準英語表意行為“微觀的每一個語言點上都有黑人英語喻指的可能性,也就是說,黑人英語隨時可以切入標準英語,以添加轉義的方式表達和標準英語相同的意義”(朱小琳,2003:9)。喻指行為“包含所有的語言游戲、象征性替代以及縱聚合軸上被懸置起來的隨意性聯(lián)想”(Gates,1988:58),它們破壞了橫組合軸上能指鏈的連貫和秩序。喻指行為和橫向組合的表意鏈之間的關系猶如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和意識之間的關系一般。蓋茨曾坦言,雅克·拉康對弗洛伊德和索緒爾的閱讀影響了他對喻指行為的閱讀。拉康對無意識和語言的關系有兩個重要命題:一是無意識具有像語言一樣的結構,也就是說,無意識并非無章可循的本能之物的匯總,而是一個“存在于意識話語的空白處”的有序的言說體系,“具有文化性質的話語結構”(王岳川,1998:126),它的表達形式就是一個能指鏈的顯現(xiàn)過程;二是無意識是他者的話語,拉康認為,“他者是能指的聚集場所”,無意識是“在他者這一場所中以指稱鏈形式出現(xiàn)的一種話語”(黃作,2001:43)。拉康對蓋茨的啟示無疑在于喻指像無意識一樣是具有特定結構的另一種語言,喻指行為是存在于黑人土語這一他者場所中能指鏈的凸顯過程。標準英語的表意通過摒棄無意識的聯(lián)想而保證了連貫和秩序,而黑人土語的喻指則憑借能指的游戲和隨意性聯(lián)想實現(xiàn)了能指鏈中缺席的在場。喻指行為究其本質是一種修辭性話語,是黑人轉義的轉義、修辭象征的象征,是拉康意義上話語的他者,專屬于非裔美國話語者。
在白人霸權語境中,黑人話語者有目的地使用“武斷替代”——挪用標準英語的能指并騰空其既定概念而注入黑人自己的概念,創(chuàng)造出同音同形異義的雙關語,獲得言此意彼的修辭效果。蓋茨指出,體現(xiàn)在喻指和表意關系中的這種語義挪用就是米哈伊爾·巴赫金所描述的雙聲詞。巴赫金(1998:225)認為:“并非任何時代都可能出現(xiàn)直截了當的作者語言”,“當沒有恰當的形式能直接表現(xiàn)作者思想時,只有設法通過他人的語言來折射出作者的思想”。這樣語言中就同時包含了作者話語聲音和他人話語聲音,故而稱之為雙聲語。巴赫金的雙聲語與狂歡的雙重聲音詞之間存在一脈相承的意義聯(lián)系?!翱駳g化的敘事往往描寫一體雙身的藝術形象,相應地,這些形象在語言上則表現(xiàn)為典型的雙聲語?!p聲語就是包容他人話語的語言,它體現(xiàn)了一種對待他人話語的態(tài)度,這種語言總是雙重指向的,它在表述自身的內容的時候,隨時意識到另一個話語即他人話語的存在,并與這一他人話語始終處于對話之中?!保ㄖ苄l(wèi)忠,2007:50)巴赫金的雙聲話語隱喻在惡作劇精靈埃蘇和喻指的猴子身上都得到了體現(xiàn)。蓋茨(Gates,1988:51)強調,喻指行為是“黑人的雙聲性”,“它往往意味著形式修正及一種互文性”,帶有明顯差異性的重復是喻指行為的根本特征。非裔美國人特殊的雙重身份決定了美國社會黑人土語的雙重指向,黑人土語和白人標準英語之間對立而又同一的共生關系正是非裔美國人雙重種族、雙重文化、雙重意識在語言行為中的具體體現(xiàn)。
綜上所述,蓋茨喻指理論的提出既借鑒了索緒爾符號學的分析模式,也吸收了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的理論成果,集語言研究與文化研究于一身,“既包含了黑人土語語言符號微觀分析的模式,同時也建立了宏觀的歷史文化心理和文學傳承影響分析,將視線投射到了美國非裔文學深厚的文化和歷史淵源”(朱小琳,2003:10),構建了一個恢宏而又豐富細膩的美國非裔文學分析框架。
泛非洲文化中擁有兩張嘴的埃蘇雕像證明雙聲性是黑人傳統(tǒng)的固有特征,喻指行為是雙聲的隱喻。隱喻修正、言說者文本、說話文本和重寫言說者文本等四種雙聲文本關系構成了蓋茨喻指理論的核心概念。隱喻修正(tropological revision)是指“某個特定隱喻在兩個或多個文本之間帶有差異性的重復方式”(Gates,1988:xxv)。作為非裔美國文學傳統(tǒng)中表現(xiàn)重復和差異的形式,隱喻修正具有驚人的重現(xiàn)率,主要表現(xiàn)模式為雙重象征和雙重意識,是一種帶有明顯政治性的雙聲話語隱喻。雙重性和雙重意識是杜波依斯對非裔美國人心理特征的總結。蓋茨喻指理論的雙聲性特征實際上是杜波依斯觀點在非裔美國文學中的體現(xiàn),反映出非裔美國文學的多源性,直接理論來源為巴赫金。蓋茨指出,巴赫金的雙聲話語隱喻通過說話文本轉義在黑人文本中得到了體現(xiàn)。
說話文本(talking texts)是書寫中表現(xiàn)的口頭元素,是黑人為了使自己變成言說主體用書寫形式表達出來的聲音。經過對黑人敘事文學的考察蓋茨發(fā)現(xiàn),在1760-1865年期間用英語發(fā)表的黑人奴隸文學中存在著一個共有的轉義——說話文本。說話文本轉義是黑人傳統(tǒng)的原型修辭,是第一個被重復或修正的轉義,即第一個被喻指的轉義。在奴隸敘事中,說話文本表現(xiàn)為讓白人的書寫文本用黑人的聲音說話,這種雙聲隱喻確立了文學中黑人聲音的在場。黑人土語與白人文本之間、口頭語詞和書寫語詞之間的張力成了非裔美國文學永恒的主題。口頭文學傳統(tǒng)和書寫文學傳統(tǒng)在客觀上構成了彼此獨立的話語宇宙,加之白人文化賦予書寫藝術凌駕于口頭藝術之上的特權,黑人書寫被蒙上了濃烈的政治色彩,文學成了黑人在白人社會中確立或重新定義自己身份的斗爭場所,而黑人要確立自己在白人文化中的主體身份就必須先成為言說主體。
言說者文本(the speakerly text)是蓋茨在研究佐拉·尼爾·赫斯頓的代表作《他們眼望上蒼》的修辭策略時提出來的一種喻指模式。蓋茨把它定義為“修辭策略旨在表現(xiàn)一個口語文學傳統(tǒng)”的文本,“一種凸現(xiàn)黑人口語和黑人言說主體的文本”(林元富,2008:101)。言說者文本將特權賦予口語言語及其內在的語言特征,從而降低了其他結構元素的價值,主要表現(xiàn)形式為模仿,“模仿經典的非裔美國土語文學中大量的口語敘述模式中的一種模式”(Gates,1988:181)。蓋茨關注的是聲音問題,不僅探討了赫斯頓對黑人言語社群直接引語的使用,即對黑人口語傳統(tǒng)聲音的表現(xiàn),更關注她對自由間接話語(free indirect discourse)——黑人言語社群的直接引語和敘述者最初的標準英語合在一起所形成的一種雙聲敘述模式的使用。蓋茨指出,赫斯頓采用敘述評論(采用全知或有限的第三人稱通過標準英語表達出來)和人物話語(表現(xiàn)為黑人社群的直接引語)這兩個極端且似乎對立的敘述模式的同時,創(chuàng)新性地使用了再現(xiàn)話語(represented discourse,包括間接話語和自由間接話語)。赫斯頓言說者文本的獨特之處就在于用再現(xiàn)話語這一通過融合敘述評論和人物話語所產生的第三項或調解項化解了標準英語與黑人方言之間的矛盾,通過模仿再現(xiàn)了黑人方言,凸現(xiàn)了黑人言說主體。通過具有黑人方言特色的自由間接話語表現(xiàn)主人公自我意識的發(fā)展,將一個復雜多變的人物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個人物既非小說的主人公,也非文本游離的敘述者,而是二者的混合,是一個浮現(xiàn)中的交融的意識”(ibid.:xxvi)。換言之,通過言說者文本赫斯頓“把喻指行為同時表現(xiàn)為主題和修辭策略”(ibid.:217)。
蓋茨的批評理論起源于對伊什梅爾·里德《芒博瓊博》的解讀,里德的文本是喻指理論產生的特定文本,二者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共生關系。在研究《芒博瓊博》中的雙重聲音以及模仿與敘述之間的關系時,蓋茨用到了“說話文本”(talking texts)這一術語,試圖揭示“一個黑人文本是如何跟其他黑人文本‘說話’的”(ibid.:xxvi),即黑人文本的戲仿(parody)與互文(intertexuality)。戲仿又稱諧仿或諧擬,是通過對其他文本的借用達到調侃、嘲諷、游戲甚至致敬的目的。它首先是一種模仿,因為語言的嬉戲而詼諧。戲仿的再書寫是對被模仿的客體原型的解構,也就是說,戲仿非但與原典有互文性,更進一步為其重塑再造?;ノ男愿拍钍紫扔煞▏枌W家、女權主義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符號學》一書中提出,指出每一個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鏡子,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它主要包含兩層含義:一是一個文本和它所吸收、改寫、修訂的其他文本之間的關系,二是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都不同程度地以多少能辨認的形式指涉其他文本。通過對大量黑人經典文本的細讀,蓋茨梳理了從保羅·勞倫斯·鄧巴到伊什梅爾·里德的傳承脈絡,闡釋了里德文本對黑人前輩文本的戲仿和修正。他還指出,黑人文學傳統(tǒng)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黑人文本間客觀存在的戲仿與互文。它們相互參照,彼此牽連,構成一個昭示黑人文本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巨大開放體系,形成一個蘊含無限潛力的黑人文學傳統(tǒng)。蓋茨用戲仿和互文性(即說話文本)來描述黑人文本間的關系,不僅揭示了黑人書寫活動內部多元文化、多元話語相互交織的事實,也彰顯了黑人文學豐富而又復雜的文化底蘊和歷史內涵。
重寫言說者文本(rewriting the speakerly)就是對言說者文本的修正和呼應,這是蓋茨在分析艾麗斯·沃克文本和赫斯頓文本之間的關系時提出的一種喻指模式。蓋茨發(fā)現(xiàn),沃克在書信體小說《紫色》中使用的語言與赫斯頓的主人公所說的語言極為相似。如果說里德對其他黑人文本的喻指堪稱戲仿的話,沃克對赫斯頓敘述策略的修正則可以被妥帖地描述為混搭(pastiche)。文學喻指類似于戲仿與混搭,戲仿與混搭的關系就是有意喻指(motivated Signification)和無意喻指(unmotivated Signification)的關系。蓋茨強調,用意向(motivation)并非暗示某種目的性的在場或缺席,因為“戲仿和混搭都意味著目的性”,從“一個文學傳統(tǒng)內部的嚴厲批判到對前輩文本的承認和定位”都體現(xiàn)著目的性?!盎齑羁赡茈[含著要么對一個前輩文本的敬意,要么在一種看似無法超越的表現(xiàn)模式面前的臣服和自慚形穢。”(Gates,1988:xxvii)蓋茨引用的《牛津古典辭典》對混搭的定義是“滑稽地模仿了原作的風格,但并不拘泥于原作實際的用詞”(ibid.:107)。沃克采用書信體小說形式重寫了赫斯頓在《他們眼望上蒼》中給主人公創(chuàng)造的言說聲音。更準確地說,“沃克倒置了赫斯頓的做法,赫斯頓創(chuàng)造了一個言說的、無形的寫作,而沃克則創(chuàng)造了一個只能寫作的、無形的言說聲音”(ibid.:131)。赫斯頓的自由間接話語在本質上是一種從未被言說的書寫聲音,是戴著言說聲音假面的書寫聲音,而沃克的書信體則體現(xiàn)的是通過黑人方言呈現(xiàn)出來的言說聲音,是被標記成書寫聲音的言說聲音。沃克的這種混搭式“修正體現(xiàn)了對主人公的直接表現(xiàn),這個主人公通過尋找自己的聲音而創(chuàng)造了自我,然而這個聲音是在寫作行為中找到的”(ibid.)。如果說赫斯頓的主人公通過言說找到了自我,沃克筆下的茜麗則通過書寫得以存在。沃克對赫斯頓言說者文本這一敘述策略的重寫自然地將自己放在了赫斯頓嫡系傳人的位置上,“既極大地拓展了黑人傳統(tǒng)中作家可資利用的修正模式”(ibid.:xxviii),也表明了形式修正可以表達后輩作家對前輩作家的敬意以及二者之間的親密關系。
一種理論的價值不僅體現(xiàn)為先進性、科學性、創(chuàng)新性,更反映在它對相關實踐的審視、批判和指導方面。喻指理論以研究黑人文本的雙聲性和互文性為特點,回歸文本自身,強調黑人文學的美學價值和原創(chuàng)性特征,走向了非裔美國文學批評中的新形式主義(Leitch,1992:125)。喻指理論深受西方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以及解構主義的影響,強調黑人文學批評的本體論特征,著眼黑人文學內部的語言修辭策略,關注不同黑人文本之間的承繼和顛覆關系,將語言分析與文化考古相結合,揭示出非裔美國文學自身的雙聲性和互文性特征,為非裔美國文學在美國文壇贏得了一席之地,擺脫了主流文學強加于黑人文學的附庸地位,使非裔美國文學從模糊走向清晰,從邊緣走向中心。喻指理論從文化本體論出發(fā),挖掘黑人文本的獨特表述方式,論證了黑人族裔文學在美國文學史中的在場身份,系統(tǒng)全面地展現(xiàn)了非裔美國文學傳統(tǒng)的全貌。喻指理論的出現(xiàn)不僅挫敗了歐洲中心論的偏見,消解了理論只屬于白人傳統(tǒng)的觀念,也為非裔美國文學批評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喻指理論具有極強的針對性和政治傾向。非裔美國文學是黑人文化移植嫁接到白人主流文化之樹上結出的文學果實,其誕生和發(fā)展的歷史見證了美國學界對黑人民族、黑人作家的歧視和貶斥。白人研究者們忽略黑人作家獨特的寫作技巧和修辭策略,形成了“同內在于喻指行為之中的批評原則背道而馳”的文學批評方法(王元陸,2011:1),抹殺了非裔美國文學的原創(chuàng)性。在白人那里,黑人性是愚昧的代名詞,黑人作家只會模仿——不用腦子的模仿,而缺乏原創(chuàng)能力,19世紀的黑人詩人就被貶稱為“模仿鳥詩人”。面對白人的這種文學種族主義,“黑人作家往往采取極端否定的態(tài)度,或宣稱自己根本沒有任何黑人文學前輩,或宣稱自己的起源是無名的”(即起源于匿名或未命名的非裔美國土語傳統(tǒng))(Gates,1988:114)。針對黑人文學缺乏原創(chuàng)性的白人論斷和黑人作家對黑人文學傳承譜系的矢口否認,通過細讀自奴隸敘事文學以來的黑人文本,蓋茨(ibid.:xxii)指出:“黑人作家的確廣泛地閱讀、重復、模仿以及修正各自”乃至西方傳統(tǒng)中的文本,“但他們經常力求去‘真正地’修正,體現(xiàn)出一種黑人差異性,一種建立在黑人土語之上的強烈的差異意識”。而所謂原創(chuàng)性,實際上就是一種帶有差異性的模仿,是一種高明的修正。通過考究黑人文學中模仿和修正的本質,蓋茨從理論上闡釋和肯定了黑人文學的原創(chuàng)性(即帶有明顯差異性的模仿和修正),對白人文學種族主義給予了強有力的回擊,有效地維護了黑人作家的人格尊嚴,捍衛(wèi)了黑人文學的平等地位。
喻指理論是蓋茨融合杜波依斯的雙重意識概念,吸收和借鑒索緒爾的符號學、巴赫金的對話主義和復調理論的研究成果而創(chuàng)設的非裔美國文學批評理論,立足黑人闡釋學和黑人土語的修辭策略,強調后輩文本對前輩文本重復和修正過程中明顯的差異性,對黑人文學缺乏原創(chuàng)性的論調給予了理論回擊,顛覆了非裔美國文學批評中白人批評理論的霸權地位,開辟了關注語言能指和文本關系的黑人文學批評新思路。然而,蓋茨似乎過分強調黑人文學形式上的延續(xù),把黑人文學傳統(tǒng)單純地歸結為黑人文本內部的互文性,不可避免地剔除了“批評理論對黑人文本意識形態(tài)的關照”(林元富,2008:103)。蓋茨所理解的“黑人文學之‘黑’不是一個絕對的形而上學的狀態(tài)……也不是存在于文本之外的某種超驗的本質”,而是“對文學語言具體的使用”(Gates,1988:121)。這種將黑人經歷、黑人性等關乎非裔美國人社會文化現(xiàn)實的外部存在等同于只有通過細讀才能理解的語言符號,從根本上抹殺了黑人性的社會歷史內涵,帶有粉飾美國種族歧視的嫌疑,容易招致非裔中心主義批評家的攻擊。
[1]Gates Jr., H. L. The Signifying Monkey: A Theory of Afro-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 [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2]Leitch, V. b.Cultural Criticism, Literary Theory, Poststructuralism [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2.
[3]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1999.
[4]黃作.論拉康的無意識理論[J].國外社會科學,2001, (4): 41-45.
[5]林元富.非裔文學的戲仿與互文:小亨利·路易斯《表意的猴子》理論述評[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 (6): 98-104.
[6]米哈伊爾·巴赫金.詩學與訪談[M].白春仁,顧亞鈴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
[7]王元陸.《意指的猴子》:黑人文學批評理論的扛鼎之作[N].文藝報,2011-1-24(7).
[8]王岳川.拉康的無意識與語言理論[J].人文雜志, 1998, (1): 122-129.
[9]周衛(wèi)忠.雙重性—雙重人格—雙聲語——從巴赫金的雙重人格論看狂歡與對話理論的邏輯貫通[J].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07, (2): 45-51.
[10]朱小琳.回歸與超越:托妮·莫里森小說的喻指性[D].中國社會科學院,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