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逝者永逝，生者又能做些什么呢？

桌上放著厚厚一疊打印的談話稿，它不過是2005年夏天以來詩人彭燕郊先生與我的談話中化為文字的那一部分，更多的、更生動的已化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2005年長沙的夏天酷熱難當，最初的四次訪談，為8月8日、10日、11日、17日，都是下午，每一次，我都是下午兩點二十左右出發(fā)，一路上，白花花的陽光照著，150路公共汽車總是空蕩，燥熱。四十分鐘之后，我敲響了先生的家門，那時先生已坐在門廳前的小方桌邊了，而茶也已經(jīng)泡好。

在此之前，我見過先生四次：第一次是1997年，還是在讀大學的時候，“黑螞蟻詩社”的成立大會上，先生到場，坐在主席臺上饒有興致地聽著大家的發(fā)言、朗誦；先生有沒有發(fā)言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先生即興朗誦了艾青的名作《我愛這土地》。第二次已是2003年3月的一個下午，和歐飛廉、非牛一道去了先生家里——兩人都是湖南本土的年輕詩人，領(lǐng)路的是飛廉，當年“黑螞蟻詩社”社長，聊了一個多小時，出門時，每人手里都拿著先生題簽的贈書。再往下是在2005年4月第二屆“瀟湘詩語”詩歌朗誦會上，當時和先生說定了訪談一事；5月初即到先生家里，和先生聊了聊訪談的方法、資料準備等等問題。

2005年8月之后去過先生家多少次，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訪談或核對談話文稿，也有那么兩三次，是去拿博物館的贈票或者隨便坐坐。最后一次是2008年1月初——居然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天了，只記得長沙剛進入冰雪期兩三天。

拉拉雜雜寫下這些，我想說的是因為詩歌，我認識了先生；又因為系列談話，我與先生有了更深入的接觸；而隨著接觸的增加，我也看到了浮繞在先生周圍的更多的人，更多的事……

二

訪談雖長，最終并沒有完成。

魯迅和“七月派”都沒有好好談，這兩個部分最初被我列入了提綱，但先生以為談到太多了，再談無益，也就幾句話草草帶過，其中有句：“中國主要的精神支柱是魯迅。沒有魯迅的話，我們民族就不知道往哪里走。”及到2007年12月，因為一些事情的觸發(fā)，其中和一個刊物準備重新發(fā)表一批“七月派”詩人的作品有關(guān)，先生以為“七月派”及其寫作很有澄清的必要。就先約我到他家里，簡略地談了談他自己的想法，囑我按最初談話的慣例，列一個詳細的提綱。沒想到這一年的雪那么大，冬天那么寒冷。

先生主持“詩苑譯林”等大型譯叢（刊）的內(nèi)容也沒有深入地談。這部分內(nèi)容原先只是泛泛而談，張?zhí)抑扌痔嵝盐铱商貏e留意，包括編委、具體操作等方面的情況。后來一檢索，發(fā)現(xiàn)相當多年屆中年的讀者仍在以一種感激的心情談?wù)撨@幾套大型譯叢（刊），我這才意識到先生晚年的這一詩學活動所產(chǎn)生的特殊效力。那之后，我對原先的問題進行了若干修訂和擴充，連同談?wù)摗捌咴屡伞钡奶峋V一并交給了先生。

與前面兩種已經(jīng)交給了先生的材料不盡相同的是，也還有一些想法，在談話的文稿上——2007年的冬天，我對文稿進行了一次審訂，但凡覺得哪些方面還不夠深入的，哪些細節(jié)還可待補充的，我都在文稿上一一標出，包括生活上的細節(jié)，也包括原先談話時已經(jīng)觸及但未能很好深入的話題，預(yù)備在下一次到先生家里時再交給他，但這些最終都只能是紙上的想法了。

先生交代的一些事情也有沒有完成的。比如2007年10月，先生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做兩件事：一是給《生生：多位一體》寫篇評論，他預(yù)備再印一本像《混沌初開》那樣的小冊子；一是替他選選詩，列一個目錄，想出一本詩選。當時四卷本《詩文集》出版未久，我不知道先生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后來我才知道兩件事都是受著學生或友人的鼓動。但先生僅僅說過一次，之后再沒有催促，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年表也沒有完成。大概在2007年下半年的時候，因為覺得先生的生平資料整理得太少，就起意先編一種《彭燕郊年表》，然后再逐步整理其他的資料。當時以為，先生沒有引起足夠多的注意，和這些基礎(chǔ)資料的缺乏有著不小的關(guān)系。和先生談起，先生覺得不錯。之后陸陸續(xù)續(xù)編了數(shù)千字，但一時之間實在是無法搜集到足夠多的材料，特別是新時期之前的材料，進展很不順利。先生說沒關(guān)系，先弄個簡單的給他看看，但一個簡單的也沒有來得及弄好……

還有其他一些材料也沒來得及閱看和整理。自從談話開始以來，我就非常注意搜羅與先生有關(guān)的材料，特別是先生本人的著述，有次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看到了1955年湖南人民版的《文藝學習手記》，先生說手頭上早已沒有存本，我就從兩個不同的書店買了兩本，自己留一本，送給先生一本。后來又陸續(xù)買到了《高原行腳》、《諺語和哲學》等等。

至于先生所存各時期的材料，如已完成的和沒有完成的手稿、思想?yún)R報材料等等，在談話過程中，先生每每提起時都會說，哪一天找出來給你看看——今后當然會有機會看到，但再也聽不到先生的絮語了……

三

一項最終沒有完成的工作，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它首先是一個不小的考驗。2005年5月初那次到先生家里，先生就提出希望我們之間是一種平等的對談。后來他也曾強調(diào)，“我不喜歡那種記者問答式的訪談”。這自然是一種更高的要求。如何做到“平等的對談”呢？我當時以為惟有充分地準備材料，設(shè)計話題；而且，不能被動地準備材料，應(yīng)該主動地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皢栴}”自然需要從先生的作品中來，也需要從“歷史”本身中來——既打算作長篇系列訪談，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是不可少的。唐德剛先生做完胡適等人的口述歷史后深有感嘆，大學者如胡適，“口述只占百分之五十，另外百分之五十要我自己找材料加以印證補充”。我雖沒有將談話處理成“口述歷史”的形式，但如何容納更多的歷史信息，如何用更多的信息來激發(fā)先生的回憶，從一開始就是我考慮的重點之一。

5月之后，我不僅翻閱了先生所提供的幾種材料，包括他的一些個人作品集以及此前已有的多種訪談材料；也翻閱了能夠找到的他的所有作品，以及更多的文學史材料，包括當年的期刊雜志，后來的史料選輯、文學史著作等等。而在正式談話之前，我又特意先將提綱交給了先生。

提綱卻并不妨礙新的問題的激發(fā)。我將這歸因于一點：先生的經(jīng)歷與寫作本身所具有的豐富性，以及詩人對于這種豐富性的自覺追求。惟其豐富，才能夠激發(fā)起更多的話題與問題。某一次談話之后，先生提出有幾個問題值得好好地談?wù)?，那就是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外國文學以及民間文學對于新詩發(fā)展的影響。說談也就開始談了。而在談了幾次之后，我也意識到一點：必須要注意“打斷”。先生一向談鋒很健，一談十幾分鐘、數(shù)十分鐘不成問題，這自然有聆聽的愉悅，卻會滑掉了很多有意思、有價值的線索。所謂“線索”，可能是一個陌生的人物、事件，也可能是原本是熟悉的卻聽出了新的意思，因此，每每如此，我都會有意順著話題問下去。

這也就是為什么最后的文稿分段非常之多，而少有大段大段的內(nèi)容。當然，也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核對談話中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的記憶誤差問題。這一點本也沒有注意，但某一次先生談到小時候讀到了哥哥的同學從廈門帶回來的魯迅的《而已集》，并且提到了其中的一篇《無花的薔薇》。先生說起來很肯定，但它是一個記憶錯誤，不是《而已集》，是《華蓋集》。此后，但凡談話中涉及到相關(guān)史料，我都要盡力去核實。這也是另外一重知識考驗。須知魯迅的資料如《華蓋集》很容易找到，但更多近乎無名的材料湮沒于歷史的塵埃之中，如何拂去塵埃一一核實，實在是一大難題?，F(xiàn)在的談話稿并沒有完全解決這一問題，我將這也視為某種未完成性，并視其為我今后研究是一種督促：應(yīng)盡可能到北京、上海、廣西以及湖南等地的圖書館，閱看更多的歷史資料，找出更多的歷史線索，以使“彭燕郊研究”更為充實、豐贍。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先生的一個平等的對話者？但我一直努力去做，有那么幾次，比如“對談創(chuàng)作主題”一部分，我說的比先生還要多。不過，在此刻，我更愿意忘掉我的專業(yè)，忘掉我所做過的事情，忘掉長篇訪談的所謂意義，而將自己看作是一個純粹的讀者，一個仰慕先生之詩名而去造訪的讀者。我愿意說，先生的談話給了我無限的教益。

先生總在“提醒”我注意詩歌之“美”?！懊馈辈皇莿e的，是詩歌的準則。艾青在湖南新寧時期所寫的詩歌《沙》：“大概是說，我們到河邊要過渡，喊渡船過來。全詩最后一句是，‘呼聲被風飄走了。很美啊?！薄耙骊栍芯渲V語，‘春雨挨泥翻，給我的印象非常之深。我覺得這句諺語太美了。為什么呢？濱湖的雨，不像是霧，它就是雨，但是它又沒有雨點，沒有雨絲，也沒有雨聲。它是在地上這么翻滾著，翻滾著……”新時期之初看陳愛蓮舞蹈是一種美的享受，“我要對得起這些題材……那是我最用力的一首”。

先生給了我一種眼光：要以一種開放的眼光來看待個人寫作，看待新詩的發(fā)展。新詩的發(fā)展需要不斷地借鑒外國詩歌、古典詩歌乃至民歌的長處，個人呢，“我不能不探索”；“不‘變，不探索，等于封筆”，“一個人僵化了是最悲哀的。我這一生堅持一點，誰的詩我都讀，我不但要讀人家的成功，還要讀人家的失敗，這個是非常重要的”。某一次，先生也說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到艾青家里，“我問他最近寫了什么東西？他說，我不寫了，我已經(jīng)寫盡了，沒有東西可寫了。他這個人已經(jīng)到了這個程度。當時我聽了感覺很悲涼呢。一個人活一天有一天的感受，怎么會寫盡呢？”

“我還有一兩個計劃沒有實現(xiàn)，有一個實現(xiàn)了一半，寫了個初稿，也是散文詩，比《混沌初開》還要長一點，但不完全是那個形式，叫做《眼睛》。我還是想把它寫出來，想通過‘眼睛來折射時代。初稿是好幾年以前開始寫的，現(xiàn)在看起來了不行了，非從頭寫起不可?！睂懺娭?，先生也談到還有好多工作沒做，比如湖南民歌和諺語的整理，先生在五十年代曾出一本湖南民歌選，后來又搜集了很多，現(xiàn)在數(shù)量已經(jīng)很大，民歌有好幾千，諺語有一萬多條?！拔页醪骄庍x了一下，但是現(xiàn)在沒有精力搞了，天老爺保佑我多活幾年的話，我還是要把這個工作完成”。

我也愿意說說先生送給我的兩個柚子，2007年12月下旬一次談話結(jié)束，先生說慢點走，邊說邊從里屋的床下拿出兩個柚子，裝在一個塑料袋里，這個很好吃，帶回去吃……確實非常好吃，比一般的柚子大，甜……2008年4月1日，當初談話的那個小小客廳已經(jīng)成為先生的靈堂，我發(fā)現(xiàn)里屋的床下居然還有柚子，我和朋友們簡單地說起了柚子，我沒說的是，看到那些柚子的時候，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如同看到一幅已然蒼老的面容。

四

有時候，面對著厚厚的一疊文稿，我會想一個問題：訪談從2005年夏天就已開始，弄了差不多三年，最終卻沒有完成，是什么原因呢？

從訪談的頻率看，最初的頻率要大得多，2006年下半年以來的進展就已經(jīng)非常慢了，也就是說，目前這份談話稿的絕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2006年下半年之前就已經(jīng)完成了的。那么，之后這段時間一直在弄些什么呢？又是什么在將訪談不斷向后推遲呢？

坦白地說，我一直在樂觀地期待2008年春天的到來。談話的時候，先生從不提及自己身體上的不適。盡管能明顯地感覺到，2007年夏天之后，先生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了，我仍然覺得死亡是不可能的。我完全沒有料到先生會走得那么快，似乎冬天的那場無比嚴峻而寒冷的冰雪前腳剛走，先生后腳就跟著去了。2008年3月31日上午詩人韋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真是半天沒有晃過神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樂觀以致產(chǎn)生了懈?。康拇_，有時候自己很忙的時候會想，這事不急，過段時間再去弄。有時候覺得真是急了，該定稿了，打個電話給先生，回答卻是，再過段時間吧——這樣的情形，2006年以來多次碰到。有時候，先生說是《詩文集》要出版了，有首長詩還得重新改改；又說一個機構(gòu)要來錄像，得準備些材料；又說要寫幾篇約稿，約稿很多，推了不少，但總得寫幾篇；又說，正在整理友人的書信，先生似乎總有忙不完的事。

我不知道這些事和先生身體的惡化有沒有關(guān)系？持續(xù)的工作造成了身心的疲憊，而那些贊譽與鼓勵似乎又給了他一種并不恰當?shù)膲毫Γ恳只?，先生明明知道自己年歲已高，身體又有問題，才那么用心去忙這些事情，才會屢屢有一種時間緊迫的感覺？

但愿都不是。古人云：“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先生不過是秉持一顆單純的、赤子般的“詩心”，他始終在追求一種完美的境界，詩的完美，生活的完美。但完美與現(xiàn)實總是隔著那么一層紙……

俱往矣！在這篇言辭雜亂的紀念文章的最末處，我想起某一次先生談到了他所期待的讀者類型：“所有寫作者都期待知音。我認為我的詩，比較單純的人會喜歡。盡管他的經(jīng)歷很坎坷，他的生活歷程很復雜，但是他的內(nèi)心是很單純的?！薄安豢部酪矝]關(guān)系，單純就好。我認為只要內(nèi)心單純的人，就可能會喜歡我的詩?！?/p>

“單純就好！”——愛與詩同在！

（彭燕郊口述，易彬整理：《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談話錄》，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