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李黎
濃重的深色在天空中鋪陳開來,烏云翻卷,蘊涵了無數(shù)的疾風(fēng)驟雨等待落下。閃電疾馳,雷聲恐嚇大地,“卡特琳娜”颶風(fēng)肆虐美國南部的新奧爾良,生命在這里成了單薄的葦草,在風(fēng)雨中驚恐、無助的搖晃,仿佛命運的劊子手隨時都可以斬斷其生存之根,任災(zāi)難將其碎成末子,然后那些末子只能無聲無息地溶于時間的洪流,再無人問津。
醫(yī)院里,人們焦急著,忙碌著,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暴風(fēng)雨,到處充斥著緊張與不安。奄奄一息的黛西將一本日記交給女兒,她要用所剩的時間聽女兒念完這本講述著一個名叫本杰明·巴頓的男子的日記。
那個古怪的本杰明,那個黛西深愛了一輩子的本杰明,那個被命運捉弄了一生的本杰明,他出生于1918年,正是一戰(zhàn)進入尾聲,歐洲戰(zhàn)勝的那一天。與其說他是個被下了詛咒的孩子,不如說是人們在他身上寄托了過于美好的愿望。他的生命就像鐘表匠制的那個大鐘,倒退著行走,鐘表匠希望時間可以倒流,這樣他死在戰(zhàn)場上的兒子就可以回到他的身邊,而本杰明呢,他只是巧合而又不幸地被安排上了這樣的命運,一出生便是古稀老頭,然后日復(fù)一日的年輕,直到回到嬰孩模樣靜靜的離開,正如他所說“有些時候,我們就活在即將發(fā)生沖撞的軌道上渾然不知,無論它是意外的發(fā)生還是蓄謀已久的,對此我們都無能為力”。也許所謂命運便是如此,人的出生,自己無法控制無法選擇已無法改變。
《返老還童》這部影片長達(dá)三個多小時,始終帶有陰郁、憂傷的基調(diào),暗淡的畫面就像發(fā)霉后層層剝落的紙張,淡漠了色彩。我仿佛進入了這個故事,進入了另一個時空,在另一種無限之中感受著本杰明逆行人生道路上的孤獨與篤定。沿途的風(fēng)景飛逝而過,與各種各樣的人照面,然后匆匆道別,最后互為過客。其實,這不過是一個特別而又平凡的故事,一個每天都可能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卻是我們常常忽略的故事。
不是么?面對無涯,人渺小得如同草芥,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生命的開始與結(jié)局,早已叫命運之手寫了去。人云,生命是一冊事先裝幀編好頁碼的空白書。如果這算是命運的話,人所能做的,就是填充其中的空白,即使是標(biāo)新立異倒著寫字,開始還是開始,結(jié)局也依舊是結(jié)局。生命的意義不在于時間的長短,亦不在于無災(zāi)無難苛求完美,而在于珍惜每一寸筆墨,慎重下筆,既然命運無法掌控,那么就做自己能做的,讓人生更加飽滿一些,讓自己的生命之書更加充實一些。
本杰明,他和別人都不一樣,也許這些東西是注定的,但他堅信自己會活下來,他努力的去生活,勇敢的面對愛情,他與黛西兩個原本是在時間的兩極的兩個人,隔著時空隧道,他們相遇,跋涉三十多年他們相聚,但是,即便是短暫如兩顆子彈擦身而過一般,那瞬間的光華即足以留下一些溫暖。本杰明接受了那樣的命運,珍惜了可以擁有的、最后聽著故事,安安靜靜的離開,誰又能說他的生命是不完整的呢?
如果說《返老還童》是在用一種平靜穩(wěn)重的倒帶似的方式為我們呈現(xiàn)人生的起伏的話,電影《萬箭穿心》則正好是用了完全相反的策略來表現(xiàn)人生的跌宕。
電影《萬箭穿心》是根據(jù)方方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原本小說以主人公萬小景和李寶莉去看新房開頭,“萬箭穿心”這四個字開篇就出現(xiàn),而“萬丈光芒”這四個字出自李寶莉母親之口。改變成電影后,卻直接以李寶莉和馬學(xué)武搬家這個橋段開始,“萬箭穿心”這四個字到了馬學(xué)武自殺之后才出現(xiàn),“萬丈光芒”則是李寶莉的當(dāng)場接話。這個改變也是有道理的,個人以為“萬箭穿心”在整個故事中不僅僅是起了鋪墊作用,也不僅僅只是一個迷信說法,它更像是一種象征。從李寶莉和馬學(xué)武的新居里望出去,“能見四條大道和三條小路有如放射線一樣由新房下的花壇散開來”,其實這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新居處在一個岔路口,就像是人生的一個拐點。影片把李寶莉和馬學(xué)武搬家作為一個相對起點,馬學(xué)武自殺則是李寶莉這一生的轉(zhuǎn)折,在這個時候萬小景的那句“萬箭穿心”似乎正好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而這個時候李寶莉倔強地說,“奶奶和小寶都要我照著,我看是萬丈光芒呢”,她的不屈不撓,她的要強,得到了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
在小說的尾聲,小寶和李寶莉在屋頂吵過一架之后,李寶莉一個人站在平臺上望著萬家燈火感慨人生,她想起父親說這房子的風(fēng)水叫“萬箭穿心”,至此呼應(yīng)開頭,仿佛是對人物前半輩子命運的一個交代。李寶莉通過回憶往事,把如今的一切全部歸咎于當(dāng)年的“一念之差”,她覺悟到“人生是自己的,不管是兒孫滿堂還是孤家寡人,我總的要走完它”。她留下給公公婆婆的紙條,卻沒留給兒子一個字,就這樣挑起扁擔(dān)離開了這個冷冰冰的家。這一年,是李寶莉人生的第二個本命年,當(dāng)漢正街又響起李寶莉的笑聲的時候,當(dāng)小景讓健健無論如何都要抓牢李寶莉的時候,整部小說的基調(diào)突然一亮,大有開啟新的人生旅程的意味。至此,小說所講述的仍然還是李寶莉這個人,經(jīng)歷了走失與人生的岔路口,經(jīng)歷了萬箭穿心,她依舊是她,和她所生活的漢正街一樣,“亂七八糟、囂省嘈雜而又豐富多彩、活力十足”。李寶莉的出走是和她的過往的一種“和解”,面對未來的生活,她永遠(yuǎn)有十二分的勇氣。
電影對結(jié)局稍微做了一些變化,李寶莉和小寶在天臺吵完架后憤而出走,在江邊遇到一幫正在放煙火的年輕人,由此,李寶莉的心里有了轉(zhuǎn)變。她說,她希望她的小寶也能像同齡人那樣開開心心的,這個轉(zhuǎn)變因李寶莉所見的情景而顯得比較自然而不突兀。最終,李寶莉背起行囊離開了那個“萬箭穿心”之地,健健開了車來接她,她問健健難道不怕萬箭穿心嗎,健健回答,“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害怕這個?”李寶莉跟著上了車沒開出幾米車就拋錨了,這一細(xì)節(jié)添加得非常好,觀眾在看到李寶莉剛向新生活邁開步子的時候,卻又碰上一個不怎么好的開頭,不禁感到一絲心酸。李寶莉下車罵了一句臟話,使勁幫忙推車,車又開動,李寶莉上車,白色面包車緩慢駛離“萬箭穿心”之地,駛離小寶的視線……李寶莉的未來會怎樣終究是個未知數(shù),她跟了健健以后真的會幸福嗎?這就是影片的高明之處,它合情合理地為觀眾留了一個懸念,較之原著中更為復(fù)雜的懸念,少了幾分對美好結(jié)局的刻意,多了幾分對命運無常的順其自然。影片到最后,基調(diào)都處在一種灰蒙蒙的氛圍之中,即便是后來奶奶對李寶莉的態(tài)度有所改觀,即便是李寶莉終究選擇了去開啟新的人生……都沒有像小說中那樣給人突然色調(diào)一亮的感覺。endprint
導(dǎo)演王競在談?wù)撨@部影片的時候說過:“影片描寫的是一個典型的武漢女人……她生活中很強勢,但她輸給了比她更強勢的命運。”所以在這里,“萬箭穿心”不僅僅只是萬分傷痛的一種感覺,也不僅僅只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個線索了。影片的譯名為feng shui,這兩個字一方面明確地表達(dá)了“萬箭穿心”是由房屋的風(fēng)水不好導(dǎo)致霉運的“穿心箭”而來這一層含義,另一方面也表達(dá)了命運的說不清道不明。如果要追問李寶莉的悲劇究竟根源于何處,是馬學(xué)武的自殺?是自己在處理丈夫婚外情這件事上的不妥當(dāng)?是因為搬進新居?是自己的個性?可是我們注意到,影片中的沒一個畫面似乎在我們尋常生活中隨處可見,日常的瑣碎和錙銖必較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李寶莉那么善良那么努力地?fù)纹鹱约旱募夷敲雌疵鼗钪罱K換來的似乎遠(yuǎn)遠(yuǎn)不及她所付出的,在我們無法解釋的時候,我們將一切歸咎于命運。而命運是什么?命運或許就像是大道小道放射線一樣在你面前散開來,一生中有無數(shù)這樣的拐點,那是一種強大無比的力量,每一步的選擇都通往不同的未來,無所謂對也無所謂錯。
回到電影《返老還童》,颶風(fēng)終于來臨,日記讀罷,黛西在一生中最幸福美麗的那些片段里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慌亂的人們依舊慌亂,喧囂也再繼續(xù),她卻安安靜靜的,仿佛這便是生命的本質(zhì),當(dāng)最后一刻來臨,生命里的一切頃刻滑落,無論你曾經(jīng)是像瘋狗那樣對周圍的一切憤憤不平過,還是詛咒著命運;也無論你是在河邊出生長大,是被閃電擊中過,是對音樂有著非凡的天賦,是藝術(shù)家,是懂得紐扣,是知道莎士比亞,是母親,是能夠跳舞……還是逆行人生……最終“你得平靜的放手而去”。
兩部影片,一中一西,看似截然不同,卻有著殊途同歸的內(nèi)涵,它們都在闡釋命運,闡釋人生的哲理或者說只是在展示人生。說到底,一切已不必闡釋也不必長吁短嘆。傳奇的人生抑或普通的人生,其實也都不過是一瞬;深刻的愛戀抑或無愛的結(jié)合,終歸也都是一個結(jié)局。自然,人們可以把它們?nèi)坑浽谌沼浝?,也寫在生命之書中,但時間不會逆行,現(xiàn)實卻處處令人“萬箭穿心”。而《返老還童》中那句“你得平靜的放手而去”又何嘗不能用在《萬箭穿心》中去呢,電影末了,李寶莉終于離開了間“不祥”的屋子,然而新的人生又在面包車拋錨中開始,中間還夾雜著抱怨、爭吵、不滿……以及繼續(xù)向前看的勇氣和決心。是的,韶華易逝,你可以說人生是苦澀的,是無奈的,是瑣碎的,是磨人的……你也可以說命運是不可抗的,是強大的,是無常的,是弄人的……但當(dāng)你終于走過,你會發(fā)現(xiàn),生命可以是征程,也可以是旅程,每一段渺小或偉大都是一枚勛章,生的魅力也正在于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