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南在南方
吃玫瑰
文 _ 南在南方
唐魯孫寫美食文章自成一家,舊時京城公子,錦衣玉食慣了,偏偏又喜歡聞香下馬,的確滿紙生香。這天看他寫菊花鍋,又看他寫玫瑰蒸餃。
“逛完蠡園大家都有點餓了,園外有一家小茶館,可惜只供茗飲,不賣小吃。友人周滌垠少年好弄,聞得灶上氤氳環(huán)繞,不時吹來一股形容不來的馨香,后來打聽出蒸籠里是玫瑰香蒸餃,是他們家人吃的下午點心……經(jīng)周兄情商請他轉(zhuǎn)讓一籠,主人家看我們都是上海來客,居然慨贈一籠。餃子大不逾寸,澄粉晶瑩,隱透軟紅,沁人心脾。原來他們把隔年干紫的玫瑰花瓣,跟核桃碎末、蜂蜜拌勻,做成餡兒包的,比之鮮玫瑰花的,更顯得文靜澠潤,高出一籌。同時頗為奇怪,村野農(nóng)家,何以會做這些精細(xì)甜點自己享用,敢情茶館主人的慈親系出名門,這些甜點是他們用來娛親奉母的。我們打算厚給茶資,他們又不肯收,滌垠兄腕上常著四川名產(chǎn)嵌金絳烏風(fēng)藤手鐲,算是送給老人家活筋養(yǎng)血之用的,他們才欣然笑納……”
求吃得吃,也不白吃,摘下手鐲相贈,真有古風(fēng)。其實唐先生用不著奇怪,村野農(nóng)家雖多是粗茶淡飯,但精致的心思哪能沒有呢,就像我秦嶺深處的老家,也吃干玫瑰花。
我們那兒也管玫瑰花叫刺玫,兩者都是紅的,只是玫瑰紅得深,花瓣多,花形雍容;刺玫顏色淺一點兒,花瓣少,蕊露在外面,看起來單薄。那叢玫瑰開在山墻后面的一個石窩里,石窩里土多,玫瑰枝條粗大,正好山墻有窗,是那種簡單的撐窗,一根竹棍兒撐開,玫瑰香氣就撲過來,香里有清甜味,抬眼看過去,花開得正好。
祖母瞅個好天氣,提個竹籃子去摘,她并不掐下整朵,只是這朵上摘幾瓣兒,那朵上摘幾瓣兒,不一會兒,就是一籃子?;貋硐匆幌拢⒃谡艋\里蒸,然后攤開竹席晾曬,眼見鮮紅變紫,曬干了,揉成碎片裝起來。
大多時候,碎花瓣用來做餡兒。把核桃仁炕熟,用小搟面杖搟成末兒,同時也把核桃油搟出來了,白芝麻搗成粉,再和碎花瓣摻在一起,加一點兒白糖拌勻,放在一邊不管。
接下來用細(xì)笸篩將土豆粉篩一遍,笸篩上頭的不要,只用篩下的細(xì)粉。土豆粉用涼水調(diào)汁,倒開水?dāng)嚦珊隣?,摻?xì)土豆粉,揉成團(tuán),真是一團(tuán)晶瑩。再揪成指頭蛋兒大小,放在手里團(tuán),團(tuán)成薄薄的圓片。那邊的餡兒,碎花瓣吸了油,看上去伸展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樣紫,變紅了一些。添餡兒包成小小的餃子,如果時間寬裕,祖母還要捏些褶子。
清水煮過,清水還是清水,祖母不加作料,只是連水盛在白瓷碗里,餃子個個浮著。這時的玫瑰碎花像是活了過來,香甜自然用不著多說,最妙的是土豆粉做的皮韌勁十足,里頭香糯,唇齒留芬之余,再喝一口清水,一路香甜下去,不沁人心脾都難。
缺油少鹽的日子,忽然有這么一碗,無疑是福利,好像還有點勵志——生活這么難,不是還有一碗碎花兒餃子嗎?
祖母的玫瑰碎花餡兒餃子待過遠(yuǎn)客,不過,有一次卻失敗了。去云南怒江旅游的朋友回來說,漆油燒雞真是絕味。祖母那次待客失敗,偏偏是因為漆油。漆油是漆樹籽榨出來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叫物理壓榨,壯漢抱著木頭撞油榨(榨油器),油就流出來了,不大一會兒就凝固了。那時沒油,漆油是個替代品。
那次祖母用漆油炸紅薯酥,餡兒依然是碎花瓣碎核桃,炸得挺好,金黃。上桌,客人一吃都說稀奇。有個小客,將紅薯酥放在碗里,喊燙。等涼一會兒再吃時,漆油粘住嘴唇,自個兒張不開嘴,他媽扶著他的腦袋才把嘴唇分開。小客哇哇大哭說:“為啥要吃這么嚇人的東西!”
祖母嘆息了好一陣:“啥時候能不缺油??!”我們沒法回答她。似乎沒有多久,那樣的日子過去了。當(dāng)年的小客長大了,再來我家,祖母卻不在了。他還想吃一回當(dāng)年嚇哭自己的紅薯酥,家里沒有漆油,只是那一叢玫瑰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