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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名的母輩(五則)

      2014-11-15 20:37:44金學(xué)種
      江南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阿姆堂兄母親

      金學(xué)種

      奶娘根興嬸

      我曾經(jīng)有過一位奶娘,業(yè)余的。母親生我時奶水不足,正巧,住我家隔壁的根興嬸,稍晚幾個月也產(chǎn)下一個兒子,奶水多,能勻一些給我。

      想來真是罪過:我吃過她的奶,卻至今不知道她的名與姓。當(dāng)然也不獨她,當(dāng)年村里我的母輩們都不顯本名,只隨了丈夫的大名被人喚讓人叫。

      根興叔是我們族中人,正宗的貧農(nóng)。聽我母親說,她當(dāng)年嫁過來時,常有鄰里族人來家里坐坐聚聚,其中有一小伙子最顯眼,長得清秀,白白的方正臉,很安靜,總端坐著不動。后來才知他瘸得厲害,走路時搖擺幅度估計有90度——他盡量避免多走動,是不愿在新娘子面前顯露自己的缺陷。

      殘疾加上窮,娶妻就難了。幸而有人作伐,說鄰鄉(xiāng)有個待嫁的寡婦。論條件,雙方各有短處:一個窮瘸子;一個再醮婦,還帶個前夫遺下的兩歲男孩。據(jù)說她此前也曾說過幾家,都因了這累贅而未遂。這次遇上根興叔,竟很快就成功。原因非他,就在于這前夫遺下的“拖有病”。

      很多人都聽說過“拖油瓶”,是指再嫁婦攜來的前夫所生的子女。但我敢說,多數(shù)人都不清楚,這三個字應(yīng)該是“拖有病”。舊時娶寡婦為妻的后夫,大抵家境都不怎的,加上那時天災(zāi)不斷人禍頻仍醫(yī)療落后甚至根本無力治病,一旦再醮婦帶來的子女有個三長兩短,將遭前夫親屬甚至社會輿論的責(zé)難。后夫為避免這類糾葛,先要立一字據(jù),寫上“某婦帶來有病孩子,日后若有不測死生自負(fù),和后夫無涉”之類。如此對孩子的歧視,道德上極不負(fù)責(zé),甚至成為某些惡繼父虐待繼子預(yù)設(shè)免責(zé)的擋箭牌。由于字音相近,久而久之,“拖有病”便訛為“拖油瓶”,音相似,意相近,都是賤稱。

      在此之前,根興嬸正是因這男孩而誤了再嫁事,或有男方要她在字條上按指印,或雖未立據(jù),卻有同樣意思的口頭約定,均被她堅拒。她不愿委屈前夫之子。這次見根興叔全沒這意思,還明言會好待這男孩,很讓她感動,憑此就值得嫁他,更不嫌比他的瘸腿。婚后,根興叔信守承諾,視隨原姓的繼子為己出。

      根興家貧,沒個像樣的住處。正好我家有空屋,便借他做了婚房,一直住到土改后分到一間祠堂邊的小屋才搬走。在與我家為鄰的四五年間,根興嬸先是生了一個女兒叫湯果,鵝蛋臉,很漂亮,我叫她湯果阿姐,多少年后她出嫁了回娘家,見了我仍很親熱。湯果的弟弟叫一萬——去年我重回故鄉(xiāng),有次去鎮(zhèn)上的菜場,猛聽得有人叫我,見一肉攤主掄著一把板斧,像是要撲上來似的,原來正是我的“奶弟”!三十余年未見,我跟他隔著肉攤的案板說了一陣親熱話,很引來周圍人的好奇目光。

      1952年前,一萬出生不久,早他幾個月的我夜里要吃奶,母親便一手擎菜油燈,一手抱著我,去隔壁討奶吃。根興嬸即便已躺下,也必是毫不遲疑地起來。待我吃飽喝足,才把我傳回母親懷里。有幾次她試著讓我母親把菜油燈留下,我就咿咿呀呀地叫,非得要母親重提油燈才罷休。根興嬸便驚呼我“聰明”,后來也輒常提起此事:我們阿學(xué)啊,從小就那么聰明。不但見我就夸,背后也常這么說。待到我被上調(diào)到省城,她更這么說了,好像她早就看出我會有出息似的。

      ——少童時聽了這盞油燈的故事,我也頗受用,以為自己真的“小時了了”。待年稍長,才知道那只是嬰兒條件反射習(xí)慣成自然而已,此等小技連小狗小貓都訓(xùn)練得出來。當(dāng)然,我不懷疑奶娘對我的夸贊是由衷之音,且不無自豪,似乎我的聰明跟吃了她的奶有關(guān)。但我不能沒有自知之明,吃奶時就舍不得丟棄一盞油燈,不能表明我就是個神童,甚至不能就此說明我精明。相反,我至今仍難改丟三落四的毛病,更不長于算計。為此還常遭我的哥哥姐姐們笑話,說我的不善理財,缺少經(jīng)濟(jì)頭腦,正是承繼了奶娘的秉性。

      根興嬸的不善精算,在村里也出了名。人們常拿她來印證那句民間俗語:“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好一世窮。”我那做教師的父親則說她“不善撙節(jié)”。我母親卻說,根興叔腿腳有病,干不了重活,加上三個子女,負(fù)擔(dān)重,是貧窮的主要原因。但她又承認(rèn)根興嬸打算確實不夠好,寅吃卯糧,飽時不想著饑時。比如,冬季大家都做年糕,作為長年的點心一直要吃到第二年夏收時節(jié)。但根興嬸家做了年糕就變著法子地吃,炒年糕,湯年糕,煨年糕,苔菜燒年糕,經(jīng)常年沒過罷就沒了。她就會拿了幾棵青菜,去向鄰里人家借年糕,說這么嫩的青菜,沒年糕可炒,可惜了。人家雖也借給她,但背后又笑她,說只見過有了年糕缺青菜的,她卻反過來,是“拿著鞍向別人借馬”。

      這種寅吃卯糧或有了鞍再借馬的事也表現(xiàn)在借錢上。那時鄉(xiāng)里人家少有現(xiàn)金,全靠生產(chǎn)隊年終分點紅和養(yǎng)豬,一年的開銷全在那點錢上周轉(zhuǎn)。沒錢,別的可省,卻省不了鹽、醬、醋,于是便借。我們家由于兩個姐姐和大哥在外工作,算有點現(xiàn)錢,所以好多人家都向我們借。借得最多——不,最勤的是根興嬸。我常見她拖著不太利索的腿步,來向我母親借錢,數(shù)目不大,元兒八角的。母親總是二話沒說便給她。次數(shù)多了,還沒還,比如借了六次,第七次時,根興嬸便說:阿姆(我們那里叫伯母為“阿姆”。同輩妯娌間,也按兒輩互稱對方,我母親叫她“嬸”,她叫我母親“阿姆”),我一共欠你八元六角了,就湊個整數(shù),再給我一元四角吧,算十元。母親也一定滿足她。最終她一定會還,隊里分了紅,或者賣了豬,就來還上。但不久又重新開借。我曾問母親:就差這十來元錢,我們不要她還了,她是不是可以不再借了?母親說那也沒用,沒錢人啊就是這樣,寅吃卯糧,你給他卯的糧,仍然會“卯吃辰糧”,終歸要缺。母親又說,不要她還,她以后就沒法再來借了,反而對她不好。母親還說,別看根興嬸總是向人家借,其實她大方得很,一點不小氣,別人缺什么,只要她有,決不吝嗇幫人——那是的,她讓我吃奶不就是了。

      根興嬸和我母親關(guān)系好,有事總來商量。母親說別看她打算不好,要緊時卻很靈清。子女長大后,根興叔竟然提議,說干脆把女兒湯果配給那個帶來的兒子,省得一個嫁一個娶,好歹這兄妹倆知根知底,反正又不是一個姓,這樣一不進(jìn)二不出,肥水留給自家田,一家人仍然和和順順不很好?這主意遭到根興嬸堅決反對,而且被她徹底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她說他們雖不是同一個爹,卻是我這同一個肚子里長出來的骨肉,怎么可以婚配?我母親也支持她,夸她在大是大非上有主見,一點不糊涂。

      根興嬸家是貧農(nóng),當(dāng)時是正宗的依靠對象。但她家從來不“參政”,從土改鎮(zhèn)反四清,直到文革時的掃四舊清階一打三反批林批孔的大大小小折騰,總沒她家人的影子。當(dāng)然也有人去動員,但她家就是不參加,也不歧視那些地富反壞等“敵人”。那年“清理階級隊伍”,我家作為“漏網(wǎng)地主”被“挖”出來,家被封,我母親被拉上臺批斗,搞得好不緊張。村里不少人不敢和我們接觸,根興嬸卻照常來串門,該和母親商量仍商量,該向母親借錢仍借錢,仍是八角、一元。見了我,仍說“我們阿學(xué)從小就乖聰”——這是我在那個寒冷的季節(jié)里聽到的最溫暖的話。

      上世紀(jì)70年代末,我上調(diào)到省城后首次回家,特地去看望根興嬸。其時她已和兒子分居,搬到了村口一間小屋里。她很顯老態(tài),走路尤為蹣跚。人們說她像電視上的鄧穎超。她有氣喘病,咳喘著仍夸我從小聰明,眼下才“有出息”。臨了我給了她五元錢。她很高興。這是我以“奶子”的身份第一次孝敬她這位奶娘,卻也是最后一次。不久她就去世了。如今想來我深感悔恨:當(dāng)時竟只給這么點錢!當(dāng)時我工資三十一元,五元錢是月薪的六分之一,那時竟還覺得大方,現(xiàn)在卻羞愧不已。倘若她如今還健在,讓我拿出一千多元錢,肯定會毫不猶豫的——唉,人哪,悔恨的總是過去的?!白佑⒍H不在”,六十多年前我吃過她奶的根興嬸已去世多年——愿她在地下安息。

      地主婆文新阿姆

      說到我的母親輩,最名副其實的是文新阿姆。她和我母親的娘家都在奉化,還是相鄰的村,說話時的“奉化腔口”一輩子都改不了。她夫家在離我家一里地的一個自然村,卻是同一個大村,那時叫生產(chǎn)大隊,但不在一個生產(chǎn)小隊。

      文新阿姆的丈夫文新死于土改后,病死的,但和他是地主不無關(guān)系,斗啊批的,驚嚇交加落了病。他們的兒子大毛小學(xué)畢業(yè)后閑在家里,文新阿姆來和我父親商量。我父親是小學(xué)校長,就讓大毛去代課,代著代著成了正式教師,后來竟成了我所讀的鎮(zhèn)上中學(xué)的總務(wù)主任,其實也只是會計。我去買飯票,叫他老師,他說叫他大毛哥就行。他記著當(dāng)年我父親對他的提攜。

      文新伯死后,他家的地主成分還在,一直長存到70年代末地富們?nèi)空?。文新阿姆也是地主,或稱“地主婆”,那是當(dāng)年對女地主的賤稱。但她人緣好,人也長得端正,胖乎乎的臉,一副和善相,也有氣質(zhì),即便干活,甚至被批斗時,也比別的地主富農(nóng)有風(fēng)度。如果說我的奶娘根興嬸像鄧穎超,文新阿姆則像宋慶齡。

      因在另一個自然村,文新阿姆和我家的來往不算稠密,不像根興嬸那樣天天見面。是故我小時候,對她的了解也有限,至多是個比較和善的地主婆罷了。直到十來歲時,聽母親說了文新阿姆一件事,才讓我震驚,至今難以忘懷。

      50年代末,從奉化那邊來人,看中我們村周圍的竹林,提議把竹子加工成篾絲,賣給舟山漁民。這無疑是大好事,能為村里帶來副業(yè)收入;竹可再生,砍去一批,第二年就長出新竹。只是這篾絲加工,村人都不熟手,只有我母親和文新阿姆是奉化人,從小會劈篾絲。村里便請她倆做“師傅”,帶著一幫婦女,在改作加工場的祠堂里干活。

      正是清明時節(jié),母親收工回家,吃晚飯時,說了一件事,很神秘的,說之前,說之后,都叮囑我們千萬不能傳出去。

      母親說的但又不讓我們外傳的事是這樣的——

      在和文新阿姆一起干活時,母親問她有否去給文新伯上墳,見文新阿姆沒應(yīng)答,母親便不再問。時值大躍進(jìn),有線廣播里天天嚷著破舊立新革命化。但普通人包括我家,仍按著舊俗,清明時上墳,忌日時祭拜。文新阿姆是地主,不敢掃墓,或者偷偷去上了墳又不敢說,母親都理解。

      理解了的母親不再問,文新阿姆卻說了,說她不是怕政治影響而不敢上墳,是自己心里為難。她告訴母親一個秘密:文新臨死前曾叮囑她,他死后要不要掃墓,全看阿惠一家的命運,阿惠家平安無事,就不必上墳;若是阿惠家出了事,就去他墳上祭拜……

      母親轉(zhuǎn)述到這里,十歲的我尚未明白:要不要上墳,跟阿惠家是否平安有什么關(guān)系?直到母親作了解釋,我才明白——

      文新他們自然村十幾戶人家,都是不出“五服”的同族堂兄弟,文新居長,又最富裕,自然地成了“核心”。族里有事,不管好事壞事,都由他出頭擔(dān)當(dāng),他也沒少照顧族中人。鄉(xiāng)間這種自發(fā)的,以鄉(xiāng)紳為核心,維持一個村落族群的團(tuán)結(jié)和穩(wěn)定,是千年古國鄉(xiāng)村宗法社會秩序得以延續(xù)的基礎(chǔ)。即使其內(nèi)部也會有矛盾,像兄弟鬩墻、姑嫂勃谿,大多也會在“核心”的主導(dǎo)下得以化解。這一穩(wěn)固的秩序直到土改才被外力所打破。在土改工作隊的動員下,最窮的堂弟阿惠站出來揭發(fā)文新,文新被斗啊批的,吃了不少苦頭,臨死仍咽不下那口氣:平時他對那堂弟照顧最多,卻落得如此下場。所以扔下這一狠話,意思是:如死后有鬼,我做鬼也要報復(fù)阿惠;若阿惠家平安無事,就說明沒有鬼,也就無需去上墳掃墓!

      這就成了文新阿姆多年的心結(jié):她理解丈夫的遺恨,但又不忍心讓阿惠家遭殃。堂弟所為雖屬不該,卻是被人唆使;他揭發(fā)批斗文新,但也沒動手,而別的村里斗地主時的兇狠時有所聞。再加上文新阿姆內(nèi)心又相信有鬼魂,于是每到清明,或丈夫的忌日,她便犯愁:不去掃墓祭拜,對不起死去的丈夫;去了,又怕會提醒甚至鼓勵丈夫的鬼魂會去報復(fù)阿惠。于是這些年來,她有時干脆不去上墳,有時去了也總是祭告丈夫的靈魂安息,不要再記著阿惠的仇……

      母親說得神秘,我們聽了恐懼。本來這類鬼魂故事,死人作祟活人的話題,就足以讓十歲的我害怕;而這死人又是地主,“報復(fù)”對象卻是貧農(nóng),對鬼魂的害怕再罩上“階級報復(fù)”的政治陰霾,更顯出恐懼。加上這事又不能讓別人知道,窩在心里想丟都丟不了。而這神秘的恐懼偏又伴隨著強(qiáng)烈的好奇:以至好些年里,我都偷偷關(guān)注阿惠一家的命運,特別是阿惠的兒子阿彭。

      阿彭比我大三歲,是我同教室同學(xué)——是同教室,不是同級。那時我們是復(fù)式班,我三年級,他五年級。他長得高大英俊,成績一般,人緣卻不錯,跟我也友善。有幾次我甚至產(chǎn)生某種沖動,想提醒他文新阿姆說的那事,但終于忍住,那可是絕對不能說的。

      隨著歲月的流逝,阿彭一家沒出什么事。阿惠雖死了,但是正常的去世,早已超過他堂兄的壽命,很難歸咎于文新鬼魂的作祟。阿彭也很正常,跟大多數(shù)農(nóng)家子弟一樣,小學(xué)畢業(yè)后沒再上初中,回家干活。他已成人,力氣大,也更英俊。后來又娶了妻,生下一對子女。到后來我也下隊干活時,村里造橋,派一批年輕人去石場運石頭,我和阿彭都拉大車。鐵塔一般的阿彭拉得最多跑得最快,很讓我羨慕。多年前留在我心里的陰影基本消殆了。甚至到我上調(diào)去省城前,有次碰到阿彭,他頭上扎著一塊紗布,說有點頭痛,去鎮(zhèn)上醫(yī)院打銀針,看他那挺直的身板、爽朗的笑聲,我也沒覺得什么,再強(qiáng)壯的人也難免有個頭痛腦熱,就沒往別處想。

      可不到一年,從老家傳來消息,阿彭死了,腦癌,才三十二歲!

      我驚駭了。一年前鐵塔般的年輕的身影和二十年前母親說的神秘的故事,突然間交替著重映在我眼前。我更關(guān)注后續(xù)的事。接下來的消息是,阿彭的老婆帶著一個女兒再嫁。剩下一個七歲的兒子,由阿彭的娘帶著。農(nóng)村改革了,村里人日子好過了,但一老一小祖孫倆卻極是艱難,只能由族里人幫襯一點,尤其是大妯娌文新阿姆幫得最多。

      再以后,老家的消息不斷:人民公社解散了,分田到戶了,地主富農(nóng)摘帽了,那都是盡人皆知的訊息。唯有一個消息讓我訝異:文新阿姆居然成了革命有功人員——

      事情是這樣:先是村里有位婦女,我叫她長水婆婆的,是正宗的貧農(nóng),她聲言曾救過一位叫毛區(qū)長的新四軍“三五支隊”干部。當(dāng)年為躲避敵人追捕,毛區(qū)長躲到前山巖洞里,長水婆婆上山砍柴時給他送飯,后來毛區(qū)長脫了險。這事逐級報上去,有關(guān)部門找到毛區(qū)長,他已是省城一個區(qū)的領(lǐng)導(dǎo),文革時被打倒,剛解放出來。經(jīng)他證實和確認(rèn),縣民政局就把長水婆婆作為革命有功人員,每月發(fā)給八元錢的津貼。過了半年,忽然文新阿姆也領(lǐng)到這一津貼了,比長水婆婆還多兩元,每月十元。原來,毛區(qū)長的證明提到當(dāng)年他也受到文新夫婦的照顧,那次避難,他先躲在文新家,再轉(zhuǎn)移到山上。長水婆婆送飯,正是文新給安排的,文新阿姆自己也好幾次往山上送藥送飯。民政局之所以開始時只考慮長水婆婆,沒提及文新阿姆,是因為她家是地主,待到摘帽了,才補上去。

      聽說有人為此而詫異,覺得一個地主婆也支持革命不合常理。也有人為她說好話,甚至說她可能就是個地下黨員。文新阿姆卻堅決否認(rèn),說她才不管誰是共產(chǎn)黨國民黨,也不知道革命不革命,她只覺得,看著一個好好的人落難,卻見死不救,她做不到——是“做不到”,她說的。

      聽到這一消息,勾起我存在心底的多年懸想:文新阿姆后來有沒有去給文新伯掃墓?去了的話她會怎樣向死去的丈夫祭告?我也想過各種可能,當(dāng)然只是想象,用在小說里可以,卻不適合我這篇非虛構(gòu)的小文。但我敢說,“禮樂失而求諸野”,如果說我們那個小山村也有自覺的人道主義者,或者說是超前的普世理念者,文新阿姆庶可近之。

      苦命邦林阿姆

      在我的詞典里,“苦相”兩字的意象便是邦林阿姆的模樣:矮小的身個瘦削的臉,五官往下沓拉,如同黃梅天終日難以晴朗。我甚至憶不起她曾經(jīng)有過像樣的笑容。問母親:是不是因為富農(nóng),她才這模樣?母親唉嘆一聲,說她啊從來就這樣,命苦人,心苦。

      說是富農(nóng),邦林阿姆家算不上寬綽,但也無溫飽之虞。三十幾畝地,兩個長工一個小放牛,無需她這小腳的主婦下地勞作。做點家務(wù),也有三個女兒相幫;女兒出嫁后兒子也孝順。但這些,都難掩她的心苦——苦根在她丈夫。

      我對邦林伯的記憶以負(fù)面居多,除了他的瞎眼。他不是先天瞎,中年后才完全失明。但看不見也能干點家里活,比如,他竟能劈柴,拿斧子按住木段,用力一砸,豁然兩半;掄柴刀將木棍砍成兩段,一刀一刀,刀口還很小,堪比明眼人。

      還有走路。有天晚上天已墨黑,他摸過我家門口,鄰里阿婆驚呼:啊,這么暗了,我亮眼人都看不清,他大伯你怎敢出來?。俊晃液臀腋缏犚?,十來歲的我倆爭論了一晚上:盲人的視覺在黑暗中和天亮?xí)r有無異同?黑暗中盲人的視覺和常人可否一樣?……

      這兩件事,曾讓我對他的盲眼存疑。有次他來我家串門,我躡腳屏氣來到他面前,拿手往他眼前拂了幾個來回,見他沒一點反應(yīng),才解疑。

      邦林伯是我家準(zhǔn)時的座上客。每天下午日頭曬過廊下石階邊,他便摸進(jìn)我家院子,習(xí)慣性地找把椅子坐下——其實不必找,母親給留著,必是固定的位置。他也必是固定的坐姿:身子前傾,兩手綰在袖筒里;夏天光膀子,無袖可插,姿勢卻依舊。一落座他便瞇著瞎眼道古,臧否歷史,縱橫現(xiàn)實,大多是憶甜思苦,再不就是數(shù)落人,村里人,家里人,囡女兒子加老婆。我母親一邊忙家務(wù),洗衣服,納鞋底,聽他數(shù)落誰,就反駁,語多譏誚。我印象中母親只有對邦林伯才如此尖刻,常常連我聽了都于心不忍,怕邦林伯受不了。所幸他總能承受,反而說:你說得對,弟媳婦你說得在理。第二天再來,依然如此。母親依然反駁他,他也依然說你說得對,弟媳婦你有道理。

      我對邦林伯的壞印象,主要受之于母親。母親說她最看不慣他的精巴和算計,尤其對待“作頭”,也就是長工,摳得過分。清早起來割牛草,喂牛,上午砍柴,下午下田;出門要挑去一擔(dān)糞,回來要帶回一捆草,決不空手。分分秒秒,都被他盤算好,自己瞎著眼,總疑心長工會偷懶。尤為可惡的是,年終給長工付工鈿,他竟搭上一支人參,參錢扣在工鈿里。我親眼看到有次母親和他說到這事,幾乎是咬著牙罵他“刻薄”。邦林伯辯解說,他是希望長工們身健。母親說你好心就該送人家,拿人家的工鈿買人參,人家不會自己買?你以為人家健壯了就給你多干活?換了我,我就偏不給你出力!

      一頓罵,直讓邦林伯前傾的頭既像縮進(jìn)去又像伸出來,反正是不停地打點:弟媳婦你罵得對,你莫說了弟媳婦,都是過去的舊事,你這一聲張,我真怕他們來斗我呢。

      ——單這事就讓我對邦林伯起了憤怒之心。因為差不多同時,我剛讀到語文課的《半夜雞叫》,痛恨地主周扒皮。而眼前這富農(nóng)的行徑更虛偽,也更可惡。事隔半個世紀(jì)后回看,《半夜雞叫》的故事是為當(dāng)時的政治服務(wù)而編造的,且不說讓長工們半夜起來下田干活不真實;就算真有這事,周扒皮為讓長工早起,竟窩囊到要鉆到雞窩里裝雞叫,不正說明他怕長工嗎?富農(nóng)邦林以人參充作長工的工鈿,卻確有其事。我敢說,無論作為階級教育教材,還是真實性合理性,都遠(yuǎn)勝高玉寶先生一籌。

      母親不滿邦林伯,除上述種種,更因為同情邦林阿姆,同情她只生女不生男。

      邦林阿姆嫁過來時,邦林伯還是亮眼人,瞎眼是后來的事。當(dāng)然,眼睛明亮與否跟生男生女無涉。邦林阿姆也只恨自己肚子不爭氣。舊時人們重男輕女,富人家尤甚,除事關(guān)香火祚衍外,更涉財產(chǎn)的分配與承繼。邦林阿姆如同某部電影里的那句臺詞:“一撇腿一個女子,再撇腿又一個女子?!边@就很遭丈夫的歧視——莫看他瞎眼,歧視起來卻“視力”不減。在生下大女兒信娣、二女兒金娣,第三次撇腿仍是一個女子時,瞎眼邦林伯終于絕望了,是真正的絕“望”: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能帶來“弟”,就不要這個“娣”了,他把最小的女兒取名為“阿覅”,意為不要了,準(zhǔn)備送人。邦林阿姆不肯,求助于我的祖母和母親。我祖母輩分高,有威望,說怎能叫“阿覅”,叫“阿要”吧??偹懔粝聛怼5盍职⒛芬步^望了,由絕望變成“絕生”,不但兒子,連女兒也“撇”不出來了。

      我母親和邦林阿姆同病相憐。她也連生三女,所幸第四胎是個男孩。月子里,邦林阿姆來探望,站在門框邊,望著母親吃面條,她顫聲問:阿嬸,你、你這面條味道好嗎?

      ——多年后母親對我們說,邦林阿姆說這話的聲音和眼神讓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目光仿佛要淌出水,但又沒流淚的那種羨慕。我雖然沒看到,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但母親的描述讓我身臨其境,以后凡想起“羨慕”兩字,我總以邦林阿姆的眼神來界定。

      讓邦林阿姆羨慕得眼里淌水的我母親的第一個男孩不久就夭折。得而復(fù)失的母親傷心至極,邦林阿姆又來撫慰:阿嬸你生得出第一個,必定會有第二第三個;不像我,再也屙不出來了……那眼神,那聲音,仍然是哀哀的,仍然充滿水一樣的羨慕。

      托邦林阿姆吉言,母親后來果然有了我哥,再是我。遺憾的是邦林阿姆果然生不出來了——她已過了育兒期。

      邦林伯卻不死心,非要個兒子不可。但他又不想再娶妻。那時是可以再娶的,只要有錢,而他舍不得錢。即使舍得,找個愿做盲人的妾或二房,又能保生兒子的談何容易!最后,經(jīng)他在鄰鄉(xiāng)的妹妹撮合,終于在那邊物色到一位寡婦,讓她為他生個兒子。

      很難準(zhǔn)確地界定這種婚姻或者配偶該叫什么。舊時此類事有各種形式:招贅,進(jìn)賒,倒插門,外室,甚或像柔石小說《為奴隸的母親》中的典妻。跟典妻通常是女方到男方家去做一段時期的臨時夫妻不同,盲人邦林是到女方家去,隔段時間去一次,準(zhǔn)確地說是每個月在女方的“能孕期”,去住上幾天。待對方生下一個兒子后,就終止這種關(guān)系。當(dāng)然,得交一筆錢。從這個意義上說,謂之借腹生子,更為確切。

      這套程式先是偷偷的,后來公開了。每個月的某個時段,邦林出門去,戴一副墨鏡,讓一位小放牛牽著手,走二十多里路,去對方家住上三四天,或四五夜。

      每次丈夫離村,邦林阿姆就會來跟我母親訴說:阿嬸我實在受不了了,這種事還得讓我張羅,還要給他準(zhǔn)備禮物——這不要臉的還打扮呢,還讓我給他洗頭!

      我母親知道邦林阿姆是同意而且支持這事的。母親理解,既然自己生子無望,丈夫跟別的女人生一個來,雖非親生,卻是合法的,總比娶個二房或小妾省心。母親也同情,作為女人,邦林阿姆發(fā)點醋意也正常。母親慰勸她:既已到這步,你何必計較呢?只要事成就好。這一說,邦林阿姆氣順了:阿嬸你說得對,我該想通,我只要有個兒子。

      果然成了。幾個月后,邦林伯就不必去了,說那邊已有了身孕。又過幾個月,果然生了,還是個男孩。

      隨男嬰而來的還有傳言。說那男孩根本不是邦林所生,而是一位未婚姑娘懷了孕,發(fā)現(xiàn)后已三月,無法打胎,便有了這么一出向“寡婦”借種的戲。還故意說邦林先已偷偷接觸了幾個月,以湊足十月懷孕期。這一切,全由邦林的妹妹設(shè)計,邦林阿姆配合,故意裝出吃醋的樣子,造成小孩是丈夫親生的事實。

      人們恍然大悟,包括我母親。但大家也理解,更不會去拆穿。不管怎樣,添了個男孩總是事實。而對于邦林阿姆來說,更無所謂,反正都不是她親生。但她將他視為己出。

      那男孩雨章漸次長大,很懂事,聰明更逾同齡人。這也印證他是私生子的說法——據(jù)說私生子必聰明,因父母偷偷相愛,必是真心,生出孩子智商情商飽滿云云。此說有多少科學(xué)道理誰知道,但雨章聰穎卻是事實。他長我三歲,比我哥大一歲,每次我們玩杖尺,滾銅板,總玩不過他。他做出的竹機(jī)關(guān)槍和竹高蹺也比別人好,很令我眼紅,甚至想,我若也是個私生子就好了,也能跟他一樣手巧。有次還和母親說,母親笑道:你不愿是我親生?。课艺f,邦林阿姆不是仍待雨章很好嗎?母親驟然變色,要我“別胡說”,又嚴(yán)厲要求我:不但不能讓雨章知道他不是邦林伯所生,還要當(dāng)是邦林阿姆親生。

      直到上學(xué),我這自卑和羨慕才稍有消除,雨章讀書差,比不上我和我哥。這也成了邦林伯?dāng)?shù)落人的新內(nèi)容。我母親就反駁:你還說他?你天天派他干這干那,一刻也不停,他哪有心思讀書?你啊,連自己親生兒子都要算計,你真是瞎了眼了!……

      母親這斥責(zé)分量不輕,“親生兒子”四個字更重。邦林伯聽了卻很受用,連連說:弟媳婦你說得對,我該讓你罵。

      邦林阿姆卻總是夸贊兒子,說他聰明,孝順。母親也附和她,是真心地附和:阿姆你福氣好,有這么個好兒子,你可享老福。

      雨章小學(xué)畢業(yè)就不再上學(xué),下田干活了。這也是上世紀(jì)中期多數(shù)農(nóng)家子弟的通途。雨章品質(zhì)好,很得村里人好評。連村干部們都說他是個“教育好了的子女”,以別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獛浊昵拔覀兝献孀诎l(fā)明的美麗漢字,卻常用來歧視某些人群,如“失足青年”、“摘帽右派”、“刑滿釋放犯”,最難以理喻又最虛偽陰險的莫過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名為“可以、教育、好、子女”,卻仍被打入另冊。比如,召開政治性大會,地富反們不許參加,得去干活,還不能記工分?!白优蹦兀膊荒軈?,也去干活,可以記工分,以別于他們的父母,算是優(yōu)待,仍是歧視。其實這些子女們,絕大多數(shù)本來就有教養(yǎng)又規(guī)矩本分,何況,他們就是想壞,也不敢!

      雨章就是這樣的人。你想教他壞也教不會。他干活勤快,也喜好幫助人。他心靈手巧,什么都會,像修自行車,補手拉車胎,還買來整套工具,免費為大家服務(wù)。雙夏忙季,也有人來請他修這修那,午睡中都把他叫醒。邦林阿姆不忍心,來跟我母親商量。母親建議由她來擋住,以不影響雨章休息。邦林阿姆說她也這么想,但又怕得罪人家,畢竟她家成分高,找她兒子,也是看得起他和她。說這話時她不無得意,至少是寬慰,臉上露出難得的晴朗,盡管是“疑似”的笑容,但少了幾分苦味。

      邦林阿姆臉上現(xiàn)真笑容是在60年代中期。那時邦林已去世,一家之主的死竟會給家人帶來暖意,該是邦林伯比全瞎還要慘的事。時達(dá)三四年的饑荒過去了,和眾人一樣,邦林阿姆母子倆臉上有了血色。再后來,雨章娶了妻,是鄰村一位姑娘,曾是我同學(xué),讀書成績好,長得也周正。有人覺得可惜,說正宗的貧農(nóng)女嫁了個富農(nóng)兒。對方父親卻說,我就是要選這樣的女婿。那一陣,是邦林阿姆一生中難得的好日子。

      但好日子很短暫?!拔母铩绷耍?。首當(dāng)其沖的是我家,雖非地富反壞,卻因有我父親遺下的幾大箱線裝書,作為“四舊”被抄了去。然后才是“階級敵人”,除了抄“四舊”,更查“變天賬”、“罪證”什么的,但主要目標(biāo)卻是金銀器物。

      如今回想,那是赤裸裸地在“革命”旗號下,利用政治強(qiáng)力對民眾的經(jīng)濟(jì)掠奪。傳統(tǒng)中國人,稍為殷實之家,多少會藏點金銀。四九鼎革后幾經(jīng)折騰,如50年代末大躍進(jìn),號召民眾把金銀賣給銀行支援國家建設(shè);60年代初餓肚子時,人們被迫拿它往黑市兌糧食;“文革”之前的“破舊立新”,又鼓動賣給國家。我家最后兩只金戒指和幾十個銀元就是這個時候以官價賣給銀行的,金戒指八元多一只,銀元每只一元。到“文革”禍起時,民間的金銀銳減,但仍有不少人家不為所動,在箱底留一只戒指,幾塊銀元。

      為難的是那些地主富農(nóng)?!拔母铩币潦加悬c金銀珠寶的“敵人”們,也真是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官價賣給銀行吧,因要村里開證明,那就怕被人說:以前政府多次號召,你為什么不賣藏到現(xiàn)在?和普通人家那樣死藏著不賣吧,又怕被抄家時搜出來沒收——沒收倒也罷了,幾十年的遭際讓這些地富反壞們通常都有經(jīng)濟(jì)上受損的承受力,他們怕的是政治上的罪名,既要你財,又要你命,那可真是難以承受之苦。

      苦命人邦林阿姆就是這種心態(tài),在抄家之前,她來跟我母親商量,當(dāng)然是偷偷地,說她家有幾十只銀元,該咋辦?她想干脆無償交出去,省得惹禍。但雨章卻說你這會兒交出去已然遲了,仍會說你瞞了這么多年,藏不住了才被迫上繳,自找麻煩,倒不如藏起來。他不信幾只銀元也會藏不下。我母親也說不出好主意,但也覺得雨章說得有道理——母親是出事后告訴我的,她說邦林阿姆這么信任她,連這樣的事都跟她說,本來讓她把銀元放到我家就好了,畢竟對我家只是搜抄書籍,沒有像對待地富反那樣翻箱倒柜地徹查,要這樣也不會有后來的結(jié)局。

      后來的結(jié)局是,對這些“階級敵人”們的抄家,如同《沙家濱》里一句臺詞,“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篾了一遍”,雖沒查出“變天賬”之類的“罪證”,卻繳獲了不少金銀,竟有從豬圈里挖出銀元的。抄到邦林阿姆家,還算平和,抄家的所謂“紅衛(wèi)兵”咸是村里根深苗正的貧下中農(nóng),包括那些常請雨章修車補胎的人,倒也留點情面,先問有沒有金銀等“四舊”品。母子倆答沒了,早幾年換糧食吃了。于是便柜啊櫥地翻了一遍??礇]什么,準(zhǔn)備撤離時,不料院子前南瓜棚邊拴著的幾頭隊里的牛,也許放牛的也都只顧“革命”,顧不上喂它,牛餓了,便揚頭把南瓜藤一扯,矮墻上一只大南瓜被掀落下來,哐郎當(dāng)一陣響,南瓜里滾出的銀元撒了一地……

      這便成了奇聞,把銀元塞在南瓜里,比埋在豬圈更稀奇。事實面前,無需抵賴。問是誰的主意,母子倆都搶著承認(rèn),邦林阿姆一口咬定雨章連家里有無銀元都不知道。大家明白這肯定是雨章的主意,但終未加深究,只把“非法窩藏不義之財”的罪名安在他媽身上,批斗了一次,也沒再加罪——畢竟戰(zhàn)利品已沒收,已達(dá)現(xiàn)實的目的。

      事后,邦林阿姆對我母親說,她不怕批斗,只要雨章沒事,她便被斗死也不怕。

      還好,仍是雨章的人緣好,對邦林阿姆的批斗沒再升級。每次來政治風(fēng)浪,批斗地富反們時,邦林阿姆也只是配角。包括后來我母親作為“漏網(wǎng)地主”被批斗,她也只是一起陪斗。不久,公社成立革委會,“革命群眾”都去鎮(zhèn)上參加大會,所有的“階級敵人”都被拉到街上站著示眾。我們村的地富反壞包括文新阿姆都去了,我卻沒見到邦林阿姆?;貋砺犝f她生病了,雨章曾去請假。但不準(zhǔn),說生病也得去。雨章說那讓我替我媽去。才免了。后來邦林阿姆告訴母親,是雨章要她裝病。她說她命好,有這么個好兒子。

      再不久,邦林阿姆真生了病,死了。死得不是時候:正碰上“革命化喪葬”,硬規(guī)定不許盛棺材進(jìn)墳?zāi)?,即使已有壽材壽墳的也不行,只?zhǔn)到規(guī)定的山上去“土葬”,是真正的土葬,裏一張竹匾一條草席埋在坑里。村里老人們都嚇得不敢死,生怕死后享此“革命待遇”。巧的是第一個死的老太婆,其內(nèi)侄正好是力倡此事的村干部,大家覺得她不冤。第二個輪到邦林阿姆。落殮時我也去了。這哪是入殮,死者的小腳露在竹匾外,讓我看了心發(fā)寒。圍看者不少,還有大隊干部,是來監(jiān)督的。邦林阿姆三個女兒哭得死去活來。雨章默默地站著,沒哭,只咬著牙。村干部說,你別傷心了,你媽這成分,黨員領(lǐng)導(dǎo)都來送喪,也算她死得光榮了。我發(fā)現(xiàn)雨章腮幫子暗暗抖動著,眼里閃亮亮的,像火,又像是淚,或者是帶火的淚。

      過后他對我說,總有一天,他要把他媽重新葬到他爸墳里去。

      一忽多年。我調(diào)到省城后,地富的帽子一風(fēng)吹了。雨章進(jìn)了鎮(zhèn)里的企業(yè),做磨車工。有次他為廠里出差過杭州,我陪他去西湖邊的寶石山玩。他感慨地說,這山比我們村里的山低得多,卻那么好看。我覺得這話很哲學(xué)。那晚他跟我睡一起,說了一夜的話,都是回憶往事。他告訴我他媽的墳早就重遷,和他爸葬一起了。

      這以后我就沒再見過雨章,直到前不久,聽說他去世了。我很難過。這么一個聰明的好人也走了。我心里有個謎: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這疑問在我心底久矣,看來是永遠(yuǎn)的謎了。我眼前又映出他媽的臉,那一副苦相——愿邦林阿姆在另一個世界里能展示笑臉,是真的笑臉。

      三阿姆

      公元1976年深秋的一個下午,我老家村里家家戶戶的有線喇叭都響起哀樂——如今想來有點怪:恁大的事,當(dāng)時我竟跟村里好多人一樣,沒多少驚慌。再一想也是,此前五年時的副統(tǒng)帥出逃摔死,才讓人震驚?!霸?jīng)滄海難為水”,此后大家已習(xí)慣了政治上的任何震動。這一年好幾位大人物去世,加上不久前的大地震,這會兒最高領(lǐng)袖的離世,大家心里反沒覺得不正常:該來的本來就會來,那就讓它來吧。

      就在第三遍,也可能是第四遍哀樂結(jié)束時,我家院子里悄無音聲地進(jìn)來一個人,是我的三阿姆。她不像平時那樣,總是親切地跟我打招呼,而是側(cè)著身徑往里屋去。顯然是找我母親。那神秘的模樣也說明她有事不想讓我知道。我當(dāng)然不便跟進(jìn)去。過了一會,母親送她出來,一直送到出了門,母親才唉嘆一聲:

      “你三阿姆啊……”

      在有線廣播不知第幾遍的哀樂聲中,母親說了三阿姆的事:她來找母親,是商量一件事,她積蓄了一筆錢,如今毛主席“駕崩”,這錢會不會作廢,就像解放時那樣?

      母親對我說,幾年前三阿姆和兒子分開過后,經(jīng)濟(jì)上很拮據(jù),常向母親借點零用錢,元兒八角的。剛才她說有三十元錢的積蓄,自是對母親的信任,更可知她是真的擔(dān)心。

      母親勸慰她,毛主席去世不是改朝換代,至多也只是“換代”,而非“改朝”。即使從前老皇駕崩,新皇繼位,改換年號,也只是換代。解放時才是“改朝”。現(xiàn)在不是,所以斷斷不會跟當(dāng)年那樣,讓鈔票作廢。

      母親所說舊幣作廢的事,我已有點印象。我們那里曾是各種政治勢力爭奪地,一會兒東洋人,一會兒國民黨,一會兒共產(chǎn)黨,變來變?nèi)?,大家已?xí)以為常。四九鼎革,變了天,不少人包括我母親,也包括三阿姆,以為又會變過去,仍把舊鈔票藏著,最終成了廢紙。雖然那時錢不值鈿,但對并不富裕的村里人來說,終究是損失。別人家包括三阿姆家,損失多少我不知道,而我家,待到我已記事,大概是上世紀(jì)50年代中期幣制改革,一萬元換一元后,有天晚上,母親終于把藏了幾年的一包民國舊鈔拿出來,叫我和我哥往灶缸里燒了——到了八九十年代,看到買賣古玩的地攤上常有當(dāng)年的舊鈔出賣,我便會想起小時的情景,覺得很好玩。

      如果說,那天聽到哀樂時我還不曾震驚的話,那么,三阿姆的出現(xiàn),才讓我突然意識到此事件之重大。連三阿姆這樣一位最低層又最沒有文化的鄉(xiāng)村老婦,都對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的領(lǐng)導(dǎo)人去世有一種“世道將變”的直覺,莫非真會有巨變來臨?……

      三十六年多過去,母親和三阿姆都作古多年,墓木已拱。但那個深秋的下午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事實證明母親所言不虛,國體未改,國幣依然,盡管物價漲了不知多少倍。但我更佩服三阿姆,雖然和我母親比,她沒有文化,不懂歷史,即使能說出“駕崩”二字,也只來自于祠堂門口草臺班演出的戲文中,更不曉政治,但她的直覺更敏感。后來的事實,雖不是改朝換代鈔票作廢那樣的巨變,但終究是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和新時代的開始,以至走到今天,盡管人們會對這個時代作不同的評價,但變革之巨之深卻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rèn)的。甚至那一天,也改變了不知多少人多少家庭的命運——包括我,這之后不久我就離開故鄉(xiāng)上調(diào)到省城。這不能不讓我感慨:一輩子深居那小山村的三阿姆,何以會把積攢多年的三十元錢,和中國最高政治領(lǐng)袖的去世相聯(lián)系?除了她的敏感和直覺,還有什么?

      還有她特殊的不幸的身世!我終于明白了。與此同時,我的耳邊似又響起當(dāng)年母親的那聲嘆息:“你三阿姆?。 ?/p>

      和邦林阿姆、文新阿姆等伯母輩相比,三阿姆是我真正的伯母。她是我家“五服”之內(nèi)的族中人。我父親和三伯是同一個曾祖父名下的堂兄弟。但我從沒見過三伯,他在我出生前五六年就死了。死得很突然,在一個夏夜和幾個人去山腳邊的溪里摸蟹,回來大家煮蟹吃,別人都安然無恙,他卻蟹中毒暴死。人們說那蟹正巧鉆到墳?zāi)估锶ミ^,所以有毒。喪夫的三阿姆帶著一個女兒,早已分家的兩個伯伯以照顧亡弟的遺孀和遺女為己任,特別是性情平和的二伯,更是無微不至幫助和照料。好在三阿姆家也有幾畝田地,母女倆的生活還能過得下去。

      不想三年之后,三阿姆突然懷孕了。說“突然”是指別人發(fā)現(xiàn)她懷孕。她自己一直瞞著,用布條綁住肚子,指望能夠流產(chǎn)。但終于沒成,也終于瞞不住。人們驚詫之后,更想知道是誰的孩子,三阿姆卻死不開口,只是哭。村里人便猜測這個懷疑那個,甚至有說是二伯的,因為二伯對弟媳最好,照顧最多。老實的二伯躲著人,躲不過便低著頭,除了羞慚還是羞慚,既羞慚別人對自己的瞎猜,更羞慚弟媳出了這等塌臺事。性情嚴(yán)肅的大伯呢,更是板著臉,躲在家里唉聲嘆氣,或罵天咒地。

      終于生下來了。還是個男孩。怎么辦呢?族中人商量,有人說送人。送給誰呢?大伯說誰生的,還給誰。二伯說也別送了,就讓那人倒插進(jìn)來,也算安個家。三阿姆就是不肯說。我祖母出面了:送什么送?我們金家的種怎可送人?二十四孝中還有八年遺腹子呢。老三才走三年多,不能是他的遺骨肉?——祖母是“五服”族里唯一的長輩,其威望,亞賽《紅樓夢》中的賈母,大伯二伯我父親至多算是賈政賈赦賈敬之流。祖母喜歡看戲,常以戲中事來說人生。但她這“八年遺腹子”卻純是“戲說”,不但二十四孝中無此記載和傳說,當(dāng)然更不合科學(xué)依據(jù)。然而她一開口,再沒人持異議——其實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既成事實了,還不如承認(rèn)事實,雖非最佳,卻是最現(xiàn)實的辦法。

      祖母的建議是口頭決定,不久在一次族中的正規(guī)儀式中得到確認(rèn)。我們那里風(fēng)俗,通常在“五服”為單元的宗族中,保留一份屬于族中人公有的財產(chǎn),農(nóng)耕社會通常是田地,謂之“族中田”。以此作為祭祀共同的祖宗及族中有意外事件時所用。這是中國千年宗法社會維持宗族共同利益,提防子孫不孝或意外事件而作后備的重要的物質(zhì)基礎(chǔ)。這“族中田”也不是共同耕種,像后來的集體化那樣,而是每年由各家按著族系而輪流耕種。用句現(xiàn)在的時髦話,所有權(quán)屬族里公有,使用權(quán)則屬于每年輪到的各家。比如,一個大家族中兩個兄弟家族,便隔年一次。而小家族中的下代再分兄弟,則再輪流分種。我們家族的“族中田”有十幾畝。由我父親的祖父和大伯二伯他們的祖父兩小族輪流耕種。我家這一系到我父親都是三代單傳,所以我們家隔一年就能擁有這十幾畝田地的耕種權(quán)。另一年再由大伯二伯和三伯他們?nèi)逸喠?,這樣,他們六年才能輪到一次。

      有權(quán)利也得盡義務(wù)。每年的祖宗祭祀便由輪到“族中田”的某家來承擔(dān)。古人說,“國家大事,在戎與祀”。我的理解,千年古國,戰(zhàn)戎是“國”之大事,祭祀才是維系“家族”的大事。在三阿姆生下“三年遺腹子”那一年,“族中田”正好輪到我家耕種,相應(yīng)的,那年清明祭拜祖宗的儀式也由我家承擔(dān),還要做一批糍粑金團(tuán)分送族中各家,嚴(yán)格地按人頭分送。這規(guī)矩一般情況下無有問題,但碰到一些敏感人事時,比如在有關(guān)宗族內(nèi)的純潔性問題上常常會成為一個難題。我們村此前就曾有過類似于三阿姆的私生子那樣的非純種族人被排除在外的先例。其實,幾塊糍粑事小,名分,以及包含宗族內(nèi)部的財產(chǎn)分配和純潔性事大?;诖?,三阿姆便非常重視這一年的清明糍粑有沒有她兒子的份。所以當(dāng)我母親把三份糍粑鄭重其事地送過去時,三阿姆很是激動——這第一次規(guī)矩,可是決定她兒子在金氏家庭中的命運呢。

      日子就這么過去。伴隨著社會的變革。解放了,土改,大伯被評為上中農(nóng),二伯和三阿姆家都是中農(nóng)。到了六十年代,又把中農(nóng)細(xì)分為一般中農(nóng)和下中農(nóng)時,三阿姆成了下中農(nóng)。不管如何,母子、女仨艱難地過活,省吃儉用,以至有了舊鈔變?yōu)閺U紙的事。

      從我記事起,三阿姆和我家關(guān)系特別親密,甚至超過血緣比我家更近的伯伯們。二伯還好,對那位“三年遺腹子”比較親密。而大伯,見了那侄子卻少有笑臉。哪怕我那特殊的堂兄對他很親熱,他也顯得愛理不理的。那冷淡,連我也感覺到了,我母親和祖母更清楚。印象中最深的,小時候正月初一一大早,我那堂兄早早來給我祖母拜年,有時門還沒開就等在外面,一進(jìn)來就真的下跪。祖母便把準(zhǔn)備好的糕點花生往他新衣口袋里塞。一邊說著乖乖,我們老三的孩子越來越像你爹了!又問,你給你大伯二伯拜年了嗎?堂兄說我媽叫我先來拜婆婆。我祖母便讓我跟著堂兄去大伯二伯家,同樣能得到一份花生瓜子之類,但大伯對我特別親熱,對堂兄卻明顯地減了熱度。

      童年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我那堂兄的身世之謎。其實,大人們也不知道——或者說,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道堂兄非三伯遺孑,但究竟是誰所生,卻始終是個謎。直到50年代中期,謎底才揭開。原來是當(dāng)年一位外地來的木匠,曾長駐我們村,或做木工,或打短工。和三阿姆成就了此事后,三阿姆曾想讓他留下,那人占了便宜又怕惹出麻煩,便離開了。直到統(tǒng)購統(tǒng)銷,那邊糧食困難,沒得吃,便又過來,想重續(xù)舊情。三阿姆堅決拒絕。這多年的秘密才揭開。這是后來聽母親說的,當(dāng)然是三阿姆跟母親說的全過程。

      三阿姆拒絕那負(fù)心漢,并非嫌他困頓,她是傷了心,更不想揭那舊瘡疤。事實上她家日子也艱難。特別是不久后的大躍進(jìn),大食堂,飯都吃不飽。我那堂兄已下田干活。一天中午我放學(xué)回家,見食堂門口的屋柱上綁著堂兄,旁邊站著村支書。原來堂兄從竹園里偷來幾根竹筍,想帶回家做菜吃,被人發(fā)現(xiàn)而被示眾。我跑到三阿姆家,想去告訴她。但她已經(jīng)知道了,在家里哭。鄰居們也陪著她,又無法幫她。那書記的威權(quán)誰都知道。直到后來堂兄被放回家,母子倆抱著哭得傷心,我看了也忍不住流眼淚?;丶腋嬖V母親,母親感嘆說:作孽啊,你三阿姆家原來就有幾塊竹園,入了社,挖幾根竹筍,夠得著遭這樣的罪嗎?

      我再一次看見三阿姆痛哭是四年之后,我已在鎮(zhèn)上讀初中。一天回家,母親告訴我,三阿姆家出大事了,我那堂兄離家出走,留下一封信,說是“從軍”去了。事情起因于村里一位青年和堂兄吵架,那人罵他“野種”,堂兄受到刺激,便離家出走了。在此之前,村里人都知道他的身世,但都不會告訴他本人。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道,但即使他知道,也可能以為別人不知道,哪知有人會當(dāng)眾出他的丑。

      我跑去三阿姆家,那里已擠了一屋子人。三阿姆早已哭得沒了聲音,嗓子啞了,見了我,讓我看一封信,是堂兄留下的。堂兄讀過兩三年書,字寫得歪歪扭扭,文句有點古怪:“出門投軍,精忠報國,不辱家門,報答老娘親恩情”,顯然是受到戲文或說書的影響。堂兄很聰明,雖沒多少文化,卻是個多面手,吹笛子,拉胡琴,畫畫,都無師自通。我忽然想:堂兄如真能當(dāng)兵從軍,憑他的聰明能干,保不定真會有出息呢!至少比在這里辛苦勞累受人欺侮強(qiáng)——我想以此勸慰三阿姆,終于沒有說出來,只是心里祝愿著。

      這希望也沒實現(xiàn)。三天后,堂哥回來了,沮喪地回家來。原來他跑到杭州,真的去找了部隊,卻沒如愿。無奈之下,只得回家??匆娙⒛泛吞眯钟直г谝黄鹂?,我既為三阿姆高興,又為堂兄惋惜。

      堂兄離而復(fù)歸后,三阿姆家終于安定下來。不久我的堂姐出嫁,過幾年堂兄也娶了親,有了小孩。三阿姆幫著帶孫子,臉上也多了笑容。母親說三阿姆總算熬出了頭。

      但隨著“文革”的到來,三阿姆又受了難。

      說受難倒不是跟我母親那樣,被村里的造反派揪斗;或者像別的成分不好的人那樣,隨時被人批斗。三阿姆是下中農(nóng),沒有政治上的麻煩。她那私生活的往事,也隨著時間的過去而過去,誰也不會重提。但誰也沒想到,是她的兒子揭了這個傷疤——

      事情起因于我大伯。我母親作為“漏網(wǎng)地主”被“揪出”的同時,我大伯也被村里的造反派看中,想把他家的上中農(nóng)“升格”為富農(nóng),但又缺少具體的罪證。終于想到我那堂兄,想利用他的年輕無知和心里對大伯的怨恨,教唆他起來揭發(fā)大伯。果然堂兄被挑逗起來,也許被提高到了階級斗爭的高度吧,他多年的積怨終于爆發(fā),竟然寫了幾十張大字報揭發(fā)控訴大伯,說他當(dāng)年如何歧視、迫害他母親,是出于階級仇恨;不認(rèn)他這個侄子,目的是想侵吞他家財產(chǎn)等等。既然要從“根子”上揭發(fā),便得把他自己的身世秘密,一覽無余公之于眾……

      如同一顆炸彈,轟然而爆??胺Q我們村文化革命史上最轟動的大事。但再轟動,都沒有結(jié)果。誰都明白我堂兄是受人挑撥,上了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的當(dāng)。最后,改劃我大伯所謂富農(nóng)成分的事也不了了之,反倒被這一丑聞所掩蓋。

      最受傷害的當(dāng)然是三阿姆了。兒子自曝其丑,讓她無法見人,尤其是族里人。其時我二伯已經(jīng)去世,大伯健在,他卻一語不發(fā)——其實他也真無需說什么了。

      三阿姆病了幾個月,就離開了堂兄家,她再不愿和兒子住一起了。后來聽說她本來想借住我家的廂房,終因自覺無臉見我們家人,便租了別人家一間小屋。她很少出來,一個人躲在小屋里。反正我是好久沒見到她。大概過了一年多,她才來我家。我們族人中,她好像只到我家來,也只跟我母親有較深的接觸,直到那個炎熱的深秋的下午……

      這以后不久我離開老家去了省城。接著我母親也去了城里。再后來三阿姆就去世了。我們族中人有些已搬遷到鎮(zhèn)上,我那堂兄仍在村里。母親每年?;乩霞易⌒┤兆?,很得堂兄照顧,他每天把新鮮的蔬菜,洗好了送來,還陪著母親說話。母親說所有侄子輩中,還是我這位堂兄最親。母親說他雖然從不提當(dāng)年的事,但一定很懊悔。母親還說難怪他,當(dāng)年他年輕,受人利用;再說,他吃的苦也太多了。

      我偶爾回村,也總?cè)タ赐眯?。他總是很親熱。每次我感謝他對我母親的照顧,他總是說:阿嬸也是我的娘。但他很少說到他自己的娘,我的三阿姆。只有一次是我提起,他才說:我媽命太苦,我對不起她。聽了這十個字,我忽然想:他對我母親的好,也許還包含著別一種意思,是對三阿姆的寄托,或者是心理或情感上的一種替代吧?

      多年前,我曾想把三阿姆和堂兄的事寫成小說,甚至長篇。好像無意中曾把這想法跟誰說過。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堂兄的一封信,說他聽說我要寫他媽的小說,他很贊成,鼓勵我寫出來,還說需要的話,他可以告訴我好多關(guān)于他和他媽的事。讀信后我很感動。但我至今仍沒寫,原因是太熟悉了,反而難寫。而我又不愿虛構(gòu),怕虛構(gòu)后會傷害到堂兄和三阿姆。而不虛構(gòu)又難成小說。于是我記下這些真實的事,以懷念我的三阿姆。

      妙英嫂

      妙英嫂和我同輩。她的子女叫我叔,她也按老派人的規(guī)矩跟著下輩叫我學(xué)阿叔,喊我母親為婆婆。但她年齡和我母親差不多,又都是奉化人,是故我也把她當(dāng)作母親輩。

      在我上述這些母輩中,她是唯一有名字的:妙英。但也只有名,不知她姓甚。人們叫她妙英嫂,也是破例:她丈夫叫列木,按例得稱她列木嫂,只因已有一個列木嫂了,且健在,于是便以她自己的名叫她妙英嫂,雖不合傳統(tǒng),叫慣了,也便順了。

      或問:如此說來,列木便有大小老婆了?是。然且莫奇怪,那大老婆就是妙英嫂的親姐姐——也莫訝異,她們不是一起嫁過來的,不像傳說中的舜娶娥皇女英姐妹花,漢成帝劉驁和南唐后主李煜娶妻后又順手牽來小姨子,抑或少數(shù)民族歌中唱的那樣“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帶著你的嫁妝,帶著你的妹妹,趕著那馬車來……”——都不是。先是姐姐嫁到我們村,成了列木嫂,后來妹妹嫁給溪口山區(qū)一個山民。若借用中國傳統(tǒng)說書中“話分兩頭各表各”,或略薩的結(jié)構(gòu)現(xiàn)實主義將不同地點發(fā)生的事同時敘述的話,姐妹倆的故事該是這樣的:

      姐姐列木嫂唯一的兒子,長到十八歲,有一次撞上其娘和族中一位叔叔睡在一張床上,小伙子剛烈,轉(zhuǎn)身就投環(huán)而死。幾乎同時,列木嫂的妹妹妙英嫂也遭罹禍?zhǔn)拢赫煞蛩烙诜藖y——究竟是被強(qiáng)盜劫匪所害,還是本身也與匪有染,那就說不清了,那時山區(qū)匪民難分,受害的、為盜的咸是窮人。年輕的寡婦妙英,帶了兩個十來歲的兒子,投靠到姐姐這里。而剛失去兒子的列木嫂呢,想到自己已不能生育,害得丈夫沒了后代;妹妹尚年輕,也許還能給列木生個兒子,庶幾也是對由于自己荒唐而受傷害的丈夫的補償。至于妹妹的兩個兒子,大的過繼給列木為子,小的仍保留原夫的姓。

      妙英成了姐夫的小老婆后,一切主意都聽姐姐的,但家里活盡由她操勞。果然后來開懷了,是個女孩。可惜列木也病了,來日無多,想再有個做種的男孩看來無望。幸而還有妙英帶來的大兒子,過繼給他,算是續(xù)了香火。

      列木死后,姐妹倆仍住一起。與其說是姐妹或大小老婆,更像是婆媳。連外貌都如此。列木嫂古板嚴(yán)肅,不茍言笑。妙英嫂卻長得端正俏麗,靈巧中掩不住真誠本色。我小時以為她倆是婆媳。有時妙英嫂來我家跟母親正說著什么,突然一拍頭,說我阿姐要找我了,我得回去。于是拔腿就跑。事實上也是她姐咋說,她就咋做。主意全掌在列木嫂手里,妙英嫂只是埋頭干活。她也能干,家里、地里、竹園里的活都拿得起。日子過得還算平靜,如同村前沙灘邊的那個池塘。直到列木死后一年多才起波瀾:妙英嫂的肚子挺了起來。做姐的左問右審,做妹的才招供出肇事者是村里最窮的光棍,姓宋,是在竹園管筍時搭上的。做姐的命她打掉。妙英嫂為難。族長其通公來說情了,說還是生了吧,給宋光棍留個根,也是積德。所需費用由族長承擔(dān)。于是便生下來了,是個兒子,比我小兩歲。九十年代做了村長,曾來省城看過我,阿叔阿叔地叫得親熱,說到我母親和他娘的關(guān)系,他也如數(shù)家珍。

      我母親和妙英嫂友好,除了都是奉化人,多一份天然的親氣外,更因了母親對她的尊重。妙英嫂熱心、勤快,在村里很得人緣。但她那奇特的身世,先是前夫死亡之謎,繼而給列木做小,最后又和宋光棍有染,就難免讓有些人,尤其是那些所謂“有身份”的女人心存疙瘩,覺得她“有失檢點”。我母親在村里也算是有“身份”的,但她卻不歧視妙英嫂。終母親一生,對男女間花花草草之事雖持傳統(tǒng)的保守理念,但原則中又不乏靈活:對那些有夫之婦、有婦之夫行出軌之事者,母親雖也不會去干涉,但常在內(nèi)心鄙夷之;而對獨身無偶的男女情事,卻多能寬容待之。此“雙重標(biāo)準(zhǔn)”表現(xiàn)在對妙英姐妹的態(tài)度上,母親無法原諒列木嫂背著丈夫和別人私通致使兒子自殺的慘禍,但對妙英嫂在列木死后和宋光棍有染并生下一個兒子,雖也屬“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母親卻未視為大逆不道,還多少有點同情,所以后來由此影響到她兒子婚事時,母親還出面為之說話。

      事情是這樣的:妙英嫂的二兒子和村里一位姑娘對上了眼。姑娘的娘和我家沾點舊親,我喊她姑姑。她二十幾歲死丈夫后帶著女兒一直守寡,堪稱村里“婦德”方面的楷模。自然地,她不愿自己的獨養(yǎng)女有個在私生活上不夠“清白”的婆婆,便借口男方?jīng)]房,而住到這么個復(fù)雜的家庭中去。事情僵住。我母親受妙英嫂之托,去找這位姑姑,當(dāng)然也是她真心愿意。母親表示理解姑姑的心情,但妙英嫂艱難的身世和特殊的經(jīng)歷,足已被她的善良之心和人們公認(rèn)的品德所彌補,不應(yīng)該影響子女的婚姻。至于房子,母親更支持姑姑的意見,不能委屈姑娘,愿將我家隔壁的一間樓房借給他們做婚房,住多久都行。

      母親的話起了作用,婚事終于成功。妙英嫂也跟著新婚兒子住到我家。在與我家同院而居的日子里,妙英嫂和我母親與其說是上下輩,不如說是親密無間的好姐妹。那些年也讓我們見證了她的人品。除了自己家的事,她還得顧及她姐姐家、她大兒子家,甚至還有宋光棍那邊的兒子。這樣一天到晚總是奔波著,卻從沒聽見她發(fā)一聲怨言。我母親對她的評價是:這個妙英啊,真不容易。

      妙英嫂二兒子結(jié)婚時,曾鬧出一場風(fēng)波。我們那里風(fēng)俗,作興在新婚人家“鬧新房”,俗稱“抄房”。鬧房者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是在新婚夫妻不知道的情況下把新房門打開,便算“抄房”成功,主人家便得請大家吃一頓,熱鬧熱鬧。說起來有點庸俗,但那時候鄉(xiāng)間沒什么娛樂,便有了這種熱鬧取樂的習(xí)俗。那天晚上,村里幾個年輕人在妙英嫂兒子的新房里喝茶說笑,其中一位叫阿忠的偷偷地沿著屋柱爬到房梁上“潛伏”下來,準(zhǔn)備半夜時里應(yīng)外合,肯定可以成功“抄房”。但大家離開后把阿忠忘了。這可苦了“潛伏”在房梁上的阿忠,眼看著新婚夫妻在床上敦倫不休,他下又下不來,動又動不得,好不容易伏到半夜,床上的新人入睡了,他小心翼翼地攀下來,碰巧新娘子起來解手,見一黑影便驚叫起來。阿忠不敢面對,開了門逃回家去。半夜里鬧出這事,那獨養(yǎng)女的新娘哭著說是來了盜賊。妙英嫂一聽,知道是誤會了。但事情沒完,第二天,新娘的媽跑到阿忠家去問罪,說是把她女兒嚇出了病。阿忠自知理虧,躲在屋里不敢應(yīng)戰(zhàn),由他娘和新娘子的媽爭吵。吵過了,阿忠母子便又責(zé)怪那些當(dāng)晚忘了阿忠、未去接應(yīng)的人。這一來,事情復(fù)雜了,好幾戶人家都糾結(jié)在一起,誰都沒大錯,但誰都怪別人,都傷了和氣。最后,還是妙英嫂出面,一家一家地上門去道歉,只把責(zé)任攬到她身上,害得大家不愉快。最后又把這些人請到家里,吃了一頓“抄房酒”。把我也請去了。這一來,大家都消了氣。

      這件雖小但卻復(fù)雜的事件的順利化解,讓我對妙英嫂多了份佩服。我甚至覺得她做個婦女主任也絕對夠格。母親也稱贊,說這方面的本事她就不及妙英。妙英嫂卻說,什么本事,我只一個字:認(rèn)。什么都認(rèn)下來,錯也讓我認(rèn),責(zé)任也讓我認(rèn),不就沒事了?過后母親便感嘆:這就是妙英啊!“認(rèn)”,其實是“忍”,可憐她啊是“做小”做慣了,什么都能忍。

      ——我那時還沒能完全理解妙英嫂所說的“認(rèn)”和母親說的“忍”,多少年以后,我才想起用兩個字來概括妙英嫂那特殊的身世所養(yǎng)成的品性似乎也很準(zhǔn)確:“謙卑”。

      妙英嫂二兒子一家四年多后搬離我家,去跟丈母娘同住了。妙英嫂回到她姐家,跟姐姐一起住,仍然忙著照顧好幾家。稍有空,她便來我家,有事也必和我母親商量。我家有什么事,她更會主動跑來幫忙。有時幾天沒來,母親便會惦念。

      “文革”時鬧騰得最熾烈時,我母親被作為“漏網(wǎng)地主”批斗。那天我不能去現(xiàn)場,悶在家里惦記著母親。等到母親回家,前后腳妙英嫂就趕到。她一來就幫著母親燒飯喂豬,卻不像平時里那樣說這說那,直到離開仍沒說什么。這讓我感到反常。母親卻知道她的用意:原來批斗會上她的女婿也上了臺,發(fā)言批判我母親,想必妙英嫂聽說了,才趕來向母親表示歉意。我說那她沒說什么啊。母親說,這時候她來看我,還用得著說嗎?她回去一定會去責(zé)怪她女婿的——這就是妙英啊!母親說也不怪她女婿,年輕,被人利用罷了。果然,后來聽說妙英嫂通過她的女兒很是責(zé)怪了一番女婿,但又不當(dāng)面罵女婿。母親又感嘆:妙英啊就是妙英。

      我離開村里那一年,妙英嫂就開始給產(chǎn)婦人家做幫工,也就是現(xiàn)在說的“月嫂”。先是在村里,后來鎮(zhèn)上我表哥家生孩子,請她去。再后來我在鎮(zhèn)上的幾位親戚,包括我妹妹、我的好幾位表嫂表妹都在那幾年做產(chǎn),全都爭著請她。我到省城后,聽說她在鎮(zhèn)上已是出了名,請她做“月嫂”的都得預(yù)約。這我能想象,憑她的勤快、善良和誠實,無疑是最優(yōu)秀的“月嫂”了。那年我女兒出生前,我也曾動過請她來省城幫忙的念頭,終因聽說她在鎮(zhèn)上早已排滿計劃而未去請她,免得讓她為難。

      由于大家都爭著請她,妙英嫂直到七十多歲才回家養(yǎng)老。我有時回老家,每次遇到妙英嫂,她總是跟以前那樣叫著學(xué)阿叔,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那個親切啊,真讓我心里暖著,鼻子卻又有發(fā)酸的感覺。再后來母親去世,我們回老家辦喪事。妙英嫂前來吊唁,八十多歲的她喊著“婆婆??!”抖抖索索地進(jìn)來,在母親靈床前突然跪下,放聲大哭。在場的我們兄弟姐妹及再下輩都驚慌失措,一齊兒操練似的也連忙跪下,以示還禮,一面又搶著扶她起來……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妙英嫂。沒幾年她也去世了。以后我回故鄉(xiāng)的次數(shù)少了。但夢中卻?;厝?。夢中見得最多,平時里也常常想起的故鄉(xiāng)人,也總是那些母輩們,包括妙英嫂。那種見了面,讓我心里起暖意,但又鼻子發(fā)酸的感覺,在我來到城里后的三十多年中,再也不曾有過。雖然這三十多年里也有舊朋新友,包括那些前輩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都不錯,甚至也有足夠的友誼。但像妙英嫂那樣的“親氣”,卻再沒有過——也許,不,是肯定的,隨著我這些母輩們的逝去,再也不會有了。

      【附識】:多年前讀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笑忘錄》,記得其中一章寫到當(dāng)年蘇聯(lián)侵略捷克,蘇軍坦克駛在布拉格的大街上時,一戶人家兩代人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一個龐大的鄰國的坦克開進(jìn)來,占領(lǐng)了他們的國家。這一事件帶來的震驚是如此巨大而可怕,以至于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人們除了這事以外什么都不去想。當(dāng)時正是八月,他們園子里的梨子也差不多成熟了。一個星期以前,母親就邀請本地的藥劑師來幫忙把梨子摘下來??伤恢睕]有來,甚至沒有來為失約道歉。母親怎么也不原諒藥劑師,這事簡直把凱雷爾和瑪克塔氣瘋了。他們喊道:所有的人都在考慮坦克的事,而你關(guān)心的一切卻是幾個梨子!不久他們小夫婦倆就和母親分開居住了,傳承他們的是母親心眼小的記憶。”

      但是,坦克是否真的比梨子更重要呢?隨著時間的推移,凱雷爾覺得答案并不像他以前想得那么簡單,而且他也暗暗地開始用母親那樣的透視看這兩者了:“近景是一個大大的梨子,遠(yuǎn)處是一輛坦克,像甲殼蟲一樣小,隨時都會拍動翅膀飛到看不見的地方。所以媽媽畢竟是對的,坦克是會消失的,而梨子是永恒的?!?/p>

      那位捷克母親肯定算不上英雄,她只是一位平凡甚至是平庸的婦女。就像我的母親,以及我的母輩們一樣。她們不是巾幗英雄,如穆桂英梁紅玉秋瑾趙一曼江姐那樣。無論是革命時期,還是非革命時期,她們都不是革命者。她們甚至不關(guān)心革命,對運動也不感興趣,更不會被別人挑動去和人爭斗。她們忙著累著,養(yǎng)兒育女,下田干活,喂豬飼雞。你可以說她們沒有政治覺悟,但她們有道德,有良心,這也是千年古國得以繁衍,得以生生不滅的支撐和基礎(chǔ)。你也許會說她們沒有覺悟是因為沒文化,不識字,很少受過教育,并為此而同情甚至憐憫她們。但我卻說,我的這些沒有文化的母輩們反而是幸運的。也許正是這些平凡的她們,你的,他的,我們的母親們,我們這個社會才還有良心和良善,才會歷經(jīng)苦難動亂災(zāi)禍而終于穩(wěn)定和發(fā)展。

      忽然又想到那位著名的哲學(xué)家,也是女人的漢娜·阿倫特,想到她那“平庸的惡”的概念。屠殺猶太人的納粹艾希曼被審判時自稱無罪,說他當(dāng)年的所為只是被動地執(zhí)行上級的指示。阿倫特說這是一種“平庸的惡”,也是不可饒恕的大惡。如果不算很恰當(dāng)?shù)膶Ρ鹊脑?,我的那些無名的母輩們,是不是可以說是“平庸的善”?和“平庸的惡”是大惡一樣,“平庸的善”何嘗不是大善——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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