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祖籍山東省,居于天津市。自1983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主要以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另有散文、隨筆、雜文等作品。共計發(fā)表400多萬字。2004年榮獲天津市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獎提名獎,2000年榮獲天津市文學(xué)新人獎等。在天津市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
一
老趙說,我爸我媽死得疑竇重重。
老趙手里急促地捻著一個焦黃色的小葫蘆,仰望夕陽說,我懷疑我爸我媽雙雙死去的前夜,一定結(jié)伴去了什么地方……當(dāng)然不可能了,可我還會這樣想,比如他們?nèi)チ说鬲z,去了廟堂,或是燃著香燭的某個密室,有一個法界無邊的高人為他們出謀劃策,用他們的死,為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留下一個死亡謎團(tuán),以此來折磨我們,讓我們不得安寧。
老趙雙眼迷離地描述說,當(dāng)公安局的人通知我,我爸我媽雙雙死在屋里時,我不相信,立刻奔去了我爸我媽的住處,果然他們雙雙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窗外的陽光照在深褐色的窗簾上,經(jīng)過窗簾的過濾,陽光顯得有些黯淡,不那么銳利了,這樣也就正好襯托得我爸我媽的臉上異常安詳。他們好像沒有死去,似乎還在熟睡。
老趙繼續(xù)把玩著手里的小葫蘆,繼續(xù)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忽然高聲說,法醫(yī)講我爸死在我媽前頭,他們相隔三個小時。這怎么可能呢?我媽老年癡呆癥,長年癱瘓在床,她不可能在三個小時的時間里,給我爸穿完壽衣,然后再自己穿好壽衣,最后……安靜地躺在我爸身邊,一起黃鶴歸天?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老趙說著,聲調(diào)越發(fā)高漲,再次大喊道,別說三個小時,就是三百個小時,我媽都不會完成這兩件事情。
過了一會兒,老趙神情嚴(yán)峻起來,低聲說道,這件事太蹊蹺了。
二
老趙不僅長得人高馬大,五官也比常人大,像是放大了一倍,看上去威武雄壯。最讓人害怕的是他那雙大手,尤其是兩個大拇指,與其他八個手指頭似乎沒有血緣關(guān)系,粗大得令人驚訝和不解,而他的另外八個手指頭,卻又那么嬌小玲瓏,與兩個大拇指極不匹配。老趙奇人奇相,再加上他手里經(jīng)常擺弄著一個焦黃的小葫蘆——無論什么時候看見他,那個焦黃的小葫蘆肯定會在他的手上——盡管我和老趙認(rèn)識六年了,卻始終猜不透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老趙經(jīng)常深夜給我打電話,說話之前,總會長長地嘆口氣。我迷迷糊糊地拿著聽筒,聽到他的嘆息,身上立刻會起一層雞皮疙瘩,而且頭皮發(fā)乍,脖頸發(fā)硬。我跟老趙說過,你別這樣嚇唬我。老趙說,反正你也失眠,半夜給你打電話,也算我陪你熬過漫漫長夜。我說,你別還沒講話先嘆氣,哪怕說會兒話,你再嘆氣也成,你不要嚇我。老趙怔了一下,笑說,那好、那好。
可老趙說歸說,下一次半夜來電話,照舊還是先嘆氣,然后才開始講話。時間久了,我也就習(xí)慣了,有時候他不嘆氣,我還不習(xí)慣。
大概在老趙爸媽死后十天,老趙又在深夜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去一座香火很旺的廟里燒了香,還把他心愛的小葫蘆開了光。小葫蘆開光后,他感覺到了一些異象,眼前出現(xiàn)許多凌亂的畫面,當(dāng)時他坐在了一棵大槐樹下,閉了一會兒眼睛——也就是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竟然恍惚地看見了他爸媽死前的情景,正待要大喊,卻又下意識地猛地睜開了眼睛。老趙聲音顫抖地告訴我,他在大槐樹下出了一身的汗,回頭仰看大槐樹,心里立刻哆嗦起來。“槐”怎么寫,那是“木”加“鬼”呀,哪有拿著開光后的小葫蘆跑到“木鬼”下閉目養(yǎng)神的?老趙說他連滾帶爬逃離了大槐樹下,跑出了香火旺盛的那座大廟。
我說老趙你怎么又嚇我,這件事白天說好嗎?老趙沒說話,我聽見話筒里傳來老趙喉嚨里“咕嚕咕?!钡捻懧?,不像是喝水,也不像是吞咽什么東西,總之聲音特別怪異。我有些害怕,推說肚子不好受,要去衛(wèi)生間。老趙這才極不情愿地掛斷了電話。
大概由于老趙來電話的緣故,那天晚上我竟然夢見了老趙的爸媽,場景異常逼真,老趙爸媽長得什么模樣我都看得清楚,甚至他們說話的腔調(diào)、臉上的表情、走路的姿態(tài),我都聽得真切、看得明白——可是我并沒有見過老趙的爸媽,也沒有聽過這對亡去老人的聲音,甚至都沒有見過他們的照片或是畫像,他們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在我迷幻的夢境中,老趙的爸爸跟我講,他叫趙洪水;老趙的媽媽跟我講,她叫秦土兒。他們都沒有提他們兒子老趙的名字,但我心里明確知道他們是老趙的爸媽。
老趙似乎與他的爸媽毫無關(guān)系。
三
趙洪水告訴我,他感覺心臟不舒服時是在凌晨時分。在此之前,九十四歲的趙洪水身體健康、思維清晰,只是心臟供血不足。醫(yī)生曾經(jīng)人性化地講,這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就像老舊的管道,總有需要更新的時候,可是……可是人的“管道”沒有方法更換呀。
已經(jīng)沒有辦法更換“管道”的趙洪水,那天凌晨摸索著起了床,下了地,坐在了客廳的沙發(fā)中。他吃了一粒硝酸甘油,隔了一會兒,又吃了一粒。就在這時,趙洪水吃驚地看到老伴秦土兒扶著墻,從屋里走出來。老兩口各居一間,如此狀態(tài)已經(jīng)八年了。
趙洪水說,你怎么下了床?你不是不能下床嗎?
八十九歲的秦土兒說,你不舒服,我下來看看你。
秦土兒說話間去了廚房,給趙洪水倒了一杯水,她盡管走得蹣跚,但畢竟能夠走路。這讓趙洪水感覺像在夢中一樣,他似乎是問秦土兒,也像是在問自己,我這不是在夢里吧?我怎么感覺在夢里?
秦土兒說,不管是不是在夢里,我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能走路了嗎?你就不要想別的了。
趙洪水點點頭,吃了藥,忽然激動起來。
秦土兒說,我來給你換換衣服吧,你這樣深更半夜坐著,是會著涼的。
趙洪水答應(yīng)著,看著秦土兒開始翻箱倒柜找衣服。黑暗中,秦土兒沒有開燈,但是彼時窗外的月光越發(fā)銀白起來,屋子里也能分清桌椅板凳的位置。趙洪水依舊感覺自己在夢里,還是不相信癱瘓在床多年的老伴竟然能夠下地行走了。
趙洪水、秦土兒結(jié)婚已經(jīng)七十年了。在這七十年中,他們經(jīng)歷了民國時期、日偽時期,當(dāng)然也經(jīng)歷了社會主義時期。他們養(yǎng)活了四個孩子、死了三個孩子,死的三個孩子都是男孩兒,分別死于民國時期的大饑荒、日偽時期的華北大水,還有一九四九后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其實說到底,都是死于饑餓??赡埽w洪水、秦土兒偏要和命運抗?fàn)?,他們給這死去的三個孩子起過一個相同的名字——趙飽兒。死去的這三個“趙飽兒”,是穿插在活下來的四個孩子中間的,最后一位死去的趙飽兒,是老趙的哥哥,要是不死的話,大老趙兩歲。endprint
趙洪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半夜里突然想起三個早亡的叫“趙飽兒”的兒子,他閉上眼睛,努力不讓自己再想下去,這時秦土兒已經(jīng)站在他身邊了,手里抱著黑色的棉襖棉褲,語氣溫柔地讓他穿上。趙洪水沒有問老伴,在這暖洋洋的初秋季節(jié)里,為啥要穿上棉衣,他沒有問,只是老老實實地穿上了……穿完以后,發(fā)現(xiàn)眼皮沉重,身子很累,于是慢慢地爬上了床。
趙洪水告訴我,穿完衣服,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我一直提醒自己,在夢中不能跟死去的人對話。我知道老趙的爸爸趙洪水已經(jīng)是去世的人,所以我緊閉嘴巴,沒有跟趙洪水說話。但我清楚,趙洪水穿完衣服(應(yīng)該是壽衣)后,后來……后來就應(yīng)該“走了”,應(yīng)該去了“那邊”。
秦土兒忽然無聲地走到我的身邊,無聲地告訴我,“那邊兒”很冷,不給他穿上暖和衣服,凍著了怎么辦?
其實,思維混亂中的我也想問一問秦土兒,你不是癱瘓在床嗎,怎么下了床?可是,我還是努力保持清醒狀態(tài),我特別清楚,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能在夢中與亡人對話,于是緊緊地閉上嘴巴,通過眼睛來暗示,讓秦土兒告訴我“這是為什么”。秦土兒沒有講她為什么能下床行走,卻告訴了我,在那個凌晨發(fā)生的事。
原來,秦土兒給趙洪水穿好衣服,隨后又開始翻箱倒柜,給自己找衣服(壽衣)。秦土兒的壽衣比趙洪水的要復(fù)雜一些,里面是一身黑色中式衣卦,外面是一件黑色披風(fēng)大衣。直到這時,秦土兒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壽衣找不到了,以前是放在大衣柜最下面的,也就是壓箱底的??墒撬汛笠鹿窭锩娴囊路寄贸鰜砹?,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壽衣,怎么都找不到。秦土兒呆坐在大衣柜前面,欲哭無淚。
是誰拿走了我的壽衣?秦土兒問,我為什么這樣命苦,連去“那邊”的衣服都沒有了,這可怎么辦呀?
秦土兒沒有告訴我后來她是怎樣找到她壽衣的,事實是,她與趙洪水被人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時,秦土兒已經(jīng)壽衣在身了。
四
秦土兒講,她最憎恨的人就是趙洪水。在這七十年間,這種憎恨始終沒有減輕,甚至越來越狂野,真像“洪水”一樣排山倒海。
秦土兒坐在一把圈椅上。圈椅的位置,正好在我的面前,可以一絲不茍地面對我。在秦土兒和圈椅的后面,是一條狹長的通道,低矮、筆直、黑暗,只有極遠(yuǎn)處閃現(xiàn)著細(xì)碎的燈光,始終讓人琢磨不透那些光亮來自何處。
秦土兒個子矮小,有著一張發(fā)白的大臉,臉上還有許多細(xì)碎的麻子,那些麻子不是黑麻子,是白色的麻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麻子臉的人了,那是因為出生時種植了牛痘,從而避免了天花。秦土兒小時候沒有種過牛痘,自然沒有躲過天花的侵襲。
秦土兒非常哲理地跟我說,臉上沒有麻子的人,那是沒有贖罪。
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人認(rèn)為自身有罪,所以生出來之后,要到教堂接受洗禮,要到上帝那里去贖罪。不信奉宗教的人不相信有原罪,天花就是懲罰我們的原罪,現(xiàn)在提前種植了牛痘,也就把原罪深藏在人的身體里,會形成另一種罪惡呈現(xiàn)。
秦土兒把原罪顯著地擺放在臉上,走過了贖罪這個過程,所以活得心安理得。我被秦土兒的“理論”搞得有些混沌。
環(huán)境依舊幽暗,我只能憑借著秦土兒身后極遠(yuǎn)處的微弱燈光來辨清她臉上的表情。我望著秦土兒,或者說是望著她臉上的白麻子,覺得她的話倒是有幾分道理。同時我也告訴自己,等到天亮了、等到夢醒了,之后我一定要再細(xì)細(xì)考慮她的哲理?,F(xiàn)在畢竟是在夢中,是在與一個亡者對話,肯定充滿著許多的不確定。
秦土兒端坐在圈椅上,樣子越發(fā)威嚴(yán),像是一位法官。那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秦土兒不僅把我當(dāng)成了傾聽者,似乎也當(dāng)成了被審判者。
秦土兒開始控訴趙洪水的罪行:他每天凌晨起床前,必須要跟她進(jìn)行身體接觸,然后稍睡片刻再起床上班,就像吃早飯一樣,而她忍受著疲憊,忍受著渾身的酸痛,甚至忍受下體的疼痛,起來做飯收拾屋子;每天的晚飯,他必須要吃最好的,必須要吃飽,剩下的殘羹剩飯再給她和孩子們吃,每次他都有頂天立地的理由“我要是不吃飽了,我要是病倒了,誰給你們賺錢?沒人給你們賺錢,你們都得餓死”;他一生中最隆重的兩件事,就是“吃飯和上床”。吃飯前,孩子們必須等他舉起筷子后才能動筷子,吃飯時誰也不能發(fā)出聲響,否則他會大動干戈,會把一個碗摔得震天響,碎片就像禮花一樣漫天都是。而跟她秦土兒上床,整個過程,秦土兒必須滿面微笑、幸福無比,只要表情稍微不對,他就會立刻瞪起眼睛,兇神惡煞一般,然后他就用強(qiáng)勁的下體,把她“整理”半死才肯作罷。秦土兒每次上床,都會心懷苦痛的幸福的微笑;他的父母早亡,但他有四個兄長,也就意味著還有四個兄嫂,遇到“三節(jié)一年”,也就是中秋節(jié)、元宵節(jié)、端午節(jié),還有過大年,他都要把四個兄長和兄嫂,按照年齡順序,輪流請到家里,請哥嫂坐在炕頭上,恭敬地請吃飯,于是這整個過程,就是秦土兒的勞作了,她必須提前幾天買東西,然后做飯、收拾,幾天下來她疲憊不堪。她曾經(jīng)跟他說,家里沒有多少錢,這樣的儀式一年有一次也就罷了,她話還沒說完,他已經(jīng)揚(yáng)起胳膊,一個嘴巴掄上去,打得她眼冒金星,踉蹌著退了好幾步,后腦殼差點磕在柜子上。她始終不明白,家里這么多餓肚子的孩子,屋里時刻響著“咕咕、咕咕”聲,可就是這樣,卻還要把少量的雞蛋、花生、麻醬、白面、稻米等好東西,等著請他的兄嫂吃,維持著長幼尊卑……他還有許多讓她氣憤的事情,太多了,一時已經(jīng)想不起來。
看得出來,秦土兒情緒不能自持,思維完全混亂了。
我用目光“問”秦土兒,趙洪水為什么要這樣做?
秦土兒說,他講……這是秩序。
秩序?我在心里重復(fù)了一遍。
秦土兒說,他是一個恪守家族秩序的人,不能有絲毫的混亂。長幼、尊卑、禮儀,不能因為貧窮、沒錢而改變,就是砸鍋賣鐵,也要遵守這個家族的秩序。
趙洪水——這么一個講究秩序的人,死前卻一個孩子都沒有守在身邊,硬是讓癱瘓在床多年的老年癡呆癥的老伴來給他穿上壽衣,當(dāng)時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兒子老趙知道這些嗎?endprint
秦土兒端坐在圈椅上,繼續(xù)說,他為什么叫“洪水”?因為他出生時,山東西部地區(qū)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干旱,土地裂開了兩寸多寬的溝壑,竟然深達(dá)兩尺多,所有的樹葉都被曬掉了,就像是冬季提前來到。天上不下雨,十里八鄉(xiāng)最深的井也都干涸了,人們瞪大眼睛,看著所有流動的東西,把所有流動的東西都當(dāng)成了水,就連飛過去一只蝗蟲,也看成一滴水飛上天。許多人把自己的尿珍藏起來,舍不得喝,留待最后派上用場。就是在這個時候,趙洪水降生了,所以他爹他娘給他起了一個“洪水”的名字,干旱讓人期盼洪水。干旱讓人變了性子,那時候人們宰殺了所有的動物,不是為了吃肉而是為了喝血。很快莊子上又開始?xì)⑷肆?,殺人的目的同樣為了喝血。沒有水,人們就把血當(dāng)成水。
趙洪水出生在喪失秩序、秩序大亂的年代,莫非他后天遵守秩序、維護(hù)秩序的行為,是他的一種天性的追求?
我不想追問秦土兒,因為秦土兒是一個亡者。就是在夢中,我也時刻遵守古老的精神秩序。莫非這是兩位死者找我傾訴的原因?
趙洪水跌跌撞撞跑到我面前。他一把推開秦土兒,自己坐在了那把圈椅上。我聽到了圈椅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但這把圈椅異常牢固,盡管有呻吟聲,卻絲毫沒有動搖,穩(wěn)固地站在那里。
秦土兒已經(jīng)無影無蹤??赡苁潜悔w洪水給嚇跑了,也可能是我夢境中某個程序的變幻,總之圈椅上已經(jīng)真實地坐著趙洪水了。
細(xì)心端詳坐在我面前的趙洪水,確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方臉、寬額、闊鼻、大嘴,身子筆挺,倒退七十年或是八十年,趙洪水一定是相貌英俊的小伙子。
趙洪水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你可千萬不要相信秦土兒的話”,然后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繼續(xù)說“她是我這輩子最恨的人”。
我用目光表示了驚詫。
趙洪水和秦土兒擁有天然默契一樣,開始列數(shù)秦土兒的罪狀:她不是一個女人,她是一個冰水冰凍成的人,沒有性別,沒有熱情,冷冰冰的,我這七十年過的就是冰窖里的生活。她從骨子里瞧不起我,她最初向往地主、資本家,向往戴禮帽、穿呢子大衣的男人,她看見有錢的人,眉眼就會立刻耷拉下來,笑容不由自主浮現(xiàn)在臉上。一九四九年解放后,她又向往共產(chǎn)黨的干部,遇上穿干部服的人就像當(dāng)年遇上戴禮帽、穿呢子大衣的人一樣,眉眼就會耷拉下來,全部精神都會匍匐在地。我沒有想到,我怎么會娶了這樣一個勢利的女人?我是工人,勞動人民出身,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個階級隊伍里的人,可卻共同生活了七十年?她雖然也是窮人,但不是真正的窮人。
趙洪水說,她為啥叫“秦土兒”,當(dāng)然是有原因的。她娘早年出生在顯赫的王府里,曾經(jīng)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后來家族破敗了,她娘也淪為平民百姓。當(dāng)年她娘生她時,家里窮得別說褥子了,就連炕席都沒有,土炕上鋪了好多黃土,她就出生在黃土上。所以她才叫了這個“土兒”的怪名字。別看她出生在黃土上,可她血液里流淌的不是勞動人民的血,是剝削階級的血。
趙洪水講得氣勢洶洶,我甚至聽到了他骨頭縫里發(fā)出“咔咔”的響聲,那響聲充滿了天大的仇恨。
在趙洪水的講述中,我發(fā)現(xiàn)他和秦土兒有一個相同的地方,對生活細(xì)節(jié)的專注,他們都能清晰地發(fā)現(xiàn)并且準(zhǔn)確記住對方的“問題”,比如趙洪水說起秦土兒可憎之處,同樣是那樣精細(xì),就像是印刻在他的腦子里。
趙洪水義憤填膺地說,她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把全家的被子晾曬在外面,用赭色的藤條一遍一遍抽打,她怒氣沖天地說要將我們身上的氣味從棉花里驅(qū)散走;她還要我每天把腳洗上三遍,總說我的腳上有股氣味;我用過的碗和筷子,她從來不用,難道我是吃屎的人?都是一家人,為啥偏要用那么多的碗,用過的碗還要刷洗,那不是浪費水嗎?不,不,就是浪費水,她也不用我的碗,她就是嫌棄我;她的確嫌棄我,在床上時,我趴在她的身上,她一聲不吭,嘴巴閉得嚴(yán)嚴(yán)的,不管我怎么用力,她就是一聲不吭,而且眼睛從來不看我,倔強(qiáng)地歪向一邊,她是……不滿意呀……她是恨我呀……
趙洪水總結(jié)說,她要在我老趙家建立秦姓的秩序,她是要我遵守她的秩序。
狗屁!趙洪水怒喊道,姓秦的秩序!狗屁!
那把圈椅上沒有人坐了,空空蕩蕩,趙洪水和秦土兒都消失了,但他們的聲音還存在。趙洪水的聲音和秦土兒的聲音相互交叉,此起彼伏地出現(xiàn)在圈椅的上空。
我這才注意到這把圈椅——努力尋求自己秩序、努力建立自己秩序的趙洪水和秦土兒爭先恐后搶坐的這把圈椅。
其實,這是一把“官帽椅”。望文生義,就是椅子的造型酷似古代官員的官帽而得名。深究起來,“官帽椅”種類繁多,趙洪水、秦土兒爭先恐后搶坐的這把“官帽椅”,屬于“南官帽椅”,造型特點就是椅背立柱和搭腦相接處做出軟圓角,由立柱做榫頭、橫梁做榫窩的煙袋鍋式做法。最為奪目的地方,是它的椅背,是用一整塊木板做成的“S”形狀,此種做法難度很大,但是非常好看。我再仔細(xì)端詳,發(fā)現(xiàn)這把“官帽椅”上面還雕有圖案,不僅美觀大方,還特別精致。
就在這時,趙洪水的聲音異常清晰起來。
趙洪水喊道:
為什么
老天爺要把這個女人派來?
她嫌棄我,可為什么
還給我生了四個孩子?
為什么
她要受盡委屈照顧這個家?
為什么
她沒有離我而去?
為什么
與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趙洪水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秦土兒的聲音取代了趙洪水的聲音。
秦土兒喊道:
為什么
我要跟這個男人生活了七十年?
為什么
他心甘情愿掙錢養(yǎng)家?
為什么
他每天晚上要拖著疲憊的身軀
爬上我的身子?
為什么
七十年也不厭煩我?
那把造型考究的“官帽椅”在黑暗中終于劇烈地抖動起來,好像隨時都要粉身碎骨,瞬間就會變成一地的木屑。endprint
趙洪水、秦土兒的聲音依舊響徹在“官帽椅”的上空。
趙洪水、秦土兒不斷地問著,各自的聲音都想取代對方,但又都無法取代。只是,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高亢……越來越遙遠(yuǎn)。
我真的不能理解,這兩個不識字、沒有文化的老人,竟然能夠如此條理清晰地分析自己、分析對方,而且還能吟詩?死亡了的趙洪水還是生前的那個趙洪水嗎?死亡了的秦土兒還是生前的那個秦土兒嗎?
五
我把夢見老趙爸媽的事,忍不住告訴了老趙。老趙聽后,先是大吃一驚,緊接著低下頭,悶悶不樂的樣子。
老趙沉吟片刻,忽然粗重地說,我爸媽為什么要到一個陌生人的夢境里去,還向陌生人講述彼此的情感,彼此詆毀?我真沒有想到,這太不像話了!不成體統(tǒng)!
我有些后悔,不該把這件事講給老趙。眼下,老趙嘟囔著,看上去表情相當(dāng)沮喪,仿佛被人剝光了衣服,臉色一紅一白、一白一紅,我似乎看見紅、白顏色糅合在一起的水粉色的怒氣,正在他臉上妖冶地彌漫。
老趙似乎要解釋什么,他對我說,你不要聽我媽胡亂講話,有一陣子我媽總是說晚上有個老婆子鉆我爸的被窩,甚至半夜起來,舉著掃把掀起我爸的被子,要抓偷情的老婆子。有時她還總講屋子里有人,還說一到晚上,一屋子人亂嚷,你說這是什么,她就是老年癡呆!不過從這點也能看出來,我媽還是在意我爸,就是腦子混亂也不忘嫉妒。嫉妒是什么?嫉妒就是愛呀,就是在意這個人呀。我爸媽爭吵了一輩子,到最后還是相愛。
老趙似乎還想解釋什么,繼續(xù)說,我們兄弟姐妹為什么跟我爸我媽陌生,為什么去得少,就是怕打擾他們老兩口,盡量給他們留出獨處的時間和空間。
我問,那你爸腦子糊涂嗎?
老趙似乎沒理解我這句話的意思,有些反感地看著我。我趕緊解釋說,幸虧你爸不糊涂,兩個人要是都糊涂,那就更麻煩了。
老趙這才呼出一口氣,臉色還是不好看。我看出來,老趙對于他爸媽跑到別人夢境里訴苦這件事很是憤怒。
很快,憤怒的老趙出事了!
據(jù)說,我跟老趙講完他爸媽出現(xiàn)在我夢里之后,第二天他就去廟里上香。此時,奇怪的事情就像他的影子一樣開始鬼魅一般追隨著他。
那天,老趙從家里出來時,天上陽光燦爛,萬里無云??墒堑搅藦R里,他請好了香,雙手舉起高香,正要插到香爐里時,突然天空陰暗下來,天邊響了一聲炸雷,雷聲把大地震得發(fā)抖。就是這一聲平地而起的炸雷,竟然炸了老趙。炸雷過后,老趙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的兩個大拇指雙雙掉在了地上,再看自己的手,原來的大拇指處已經(jīng)露出骨頭,白森森的骨頭上慢慢滲出鮮艷的血——兩個大拇指竟然齊刷刷被雷劈了!
老趙驚慌失措,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他蹲下身子,撿起自己的兩個大拇指,飛似地跑出了廟,攔截了一輛越野吉普車,他把兩個滴血的大拇指舉在開車人的眼前,大喊著“雷劈、雷劈,醫(yī)院、醫(yī)院”,開車人讓他上了車,在無比驚嚇中,把油門踩到了瘋狂的位置,同時探出頭,大聲呼喊著,吉普車瘋狗一樣奔去了醫(yī)院。
我知道老趙手指頭被雷劈的消息后,在第一時間趕去醫(yī)院,真是奇跡,他的手指頭已經(jīng)讓醫(yī)生接上了,老趙像是沒事人一樣躺在潔白的病床上,手指頭完好如初。我擦著滿頭大汗,細(xì)看他的雙手,說是沒變化,有些不合實際,還是有些變化,小了一截,退后幾步再看,比過去更加協(xié)調(diào),大拇指和另外四個手指像是一家人了。
老趙看見我,先是高興,巨大的五官幸福地濃縮在一起,開心地笑著,但很快又嘆口氣。我這才知道,他嘆氣的緣由,不是因為大拇指被雷劈,還是因為他爸媽的事。
老趙悲哀地說自從他爸媽去世以后,他爸媽開始不斷地出現(xiàn)在他認(rèn)識的所有人的夢境中,卻唯獨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里,好像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問他,你爸媽出現(xiàn)在你兄弟姐妹的夢中了嗎?老趙說,我和他們沒有聯(lián)系,不知道。
老趙咽口唾沫,扭轉(zhuǎn)話題,他說警方最近又有新的判斷,說趙洪水、秦土兒的死亡時間不是相差三個小時,是在同一時刻死亡的。也就是說,老趙爸媽相互協(xié)同,互相幫助,完成了雙方壽衣的穿戴,最后雙雙死去。
老趙說,我現(xiàn)在恨不得提上一把刀子,去問問那些法醫(yī)家伙,我爸媽的死亡時間到底是幾時。
我說,你可不能亂來,要相信法醫(yī)。
老趙平靜下來,說,我馬上出院,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覺。
我說,你太累了,該好好休息了。
錯!老趙說,我回家睡覺不是為了休息,是為了在夢中跟我爸媽相遇,我倒要看看這老兩口想干什么,我要質(zhì)問他們。
六
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起很高了。天氣很熱,有一層白霧飄繞在太陽的周圍,我能感到空氣中蘊(yùn)含著大量的水分。
要下雨了。
我踱步來到陽臺上,突然看見不遠(yuǎn)處,一條白色的狗正向我奔跑過來,跑得很快,因為水霧的緣故,那條狗好像長了一雙翅膀,馬上就要飛翔起來。我趕緊躲進(jìn)屋里,為了察看外面的情況,我穿好衣服下了樓,來到小區(qū)里。
那條白色的狗早就消失了。
我看見一個禿頭的男孩子,盤腿坐在大槐樹下,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背誦著《百家姓》。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
小男孩口齒清楚,每個字都念得瑯瑯,異常清晰地傳進(jìn)我的耳朵里。我不禁轉(zhuǎn)過頭去,因為樹葉遮蔽的緣故,視線有些模糊,我只好彎下身子,面對他,仔細(xì)端詳,我發(fā)現(xiàn)這個小男孩長得周正:方臉、寬額、闊鼻、大嘴。
我嚇了一跳,趕緊用手掐一下手背……
責(zé)任編輯 梁智強(qiá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