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娟
電影中的人物塑造是源自創(chuàng)作者靈魂深處情感人格化的產(chǎn)物,能支撐整部影片的敘事和主題,并能融合不同種族、穿越不同時空留在觀影者的內(nèi)心。皮克斯動畫電影《玩具總動員》系列受到海內(nèi)外觀眾的青睞并富有持久的市場生命力,除了善于講故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成功塑造了“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而其中的女性角色在特定境遇下以玩具世界的獨特體驗碰撞出了生活真實與藝術虛構(gòu)的完美火花,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社會性別視覺下的依附型女性形象
社會性別視覺即指“以社會性別觀點來觀察社會,發(fā)現(xiàn)哪些女性對男性的依附性實事或歧視女性的實事被視為當然合理”。在《玩具總動員》系列中不乏一些社會性別視覺下的依附型女性,既沒有任何品格體現(xiàn),也沒有自我發(fā)展的舉動和意識。她們要么在男權(quán)意識觀照下把時間、精力耗費在家庭范圍內(nèi)相夫教子;要么就是以“女性身體描寫”來進行展示;要么就僅僅是以一個軟弱、幼小或無性化的符號呈現(xiàn)。
出現(xiàn)在《玩具總動員》后兩部的彈頭太太就是一個男性視闕下的重要角色,她首先被作為一個禮物送給男主人安迪,新家在哪里無從選擇。其次作為一個妻子對丈夫崇拜和依賴:“家里有個強壯的彈頭先生真好”“我的丈夫是英雄”;還要進行無微不至的照顧和義無反顧的奉獻,時常助他一臂之力或是一只眼睛,臨別前多準備一雙鞋和憤怒的假眼、遞上胡子吻別并隔窗叮囑:“別隨便跟陌生玩具說話”。再者作為一個玩具被賦予她應該充當?shù)挠螒蚪巧?,在第三部開篇安迪的游戲中展示了搶劫火車的絕妙技巧。最后還要作為一位母親愛護孩子,當看到小外星人后充滿母性地撫摸并領養(yǎng)他們,當最后三個小寶寶沖向大爪子身陷危險時,彈頭太太驚聲哭喊著制止。盡管脾氣火暴,然而在丈夫面前卻女人味十足,被其稱為“Sweet potato”,這可以被看作性別視覺下社會教化在女性身上產(chǎn)生的影響,她們的幸福感源自家庭和男人。
露絲·伊利格瑞認為當女性“進入一種能夠支配性的觀睹經(jīng)濟,卻再次表明她是被動型,是一種美的對象”,影片中就不乏以曼妙身姿、性感服飾、精致妝容和嬌嗔笑聲來進行的“女性身體展示”的芭比們。第二部中尋找艾爾辦公室的男性玩具們被笑聲吸引,發(fā)現(xiàn)了穿著各色鮮艷比基尼的芭比在扭動腰身跳舞,所玩的游戲無一不在展露身體曲線,這種驚艷的亮相讓異性瞠目結(jié)舌。身著紫色制服的導游芭比躍到駕駛座上一邊交代規(guī)矩一邊擰擰蛋頭先生的鼻子,讓其受寵若驚又慌亂迷失,而旁邊的小豬存錢罐在誘惑下不顧身體肥胖迅速翻越到芭比身旁。安迪家穿著亮片小禮服的三個芭比露出長腿伴舞非常迷人,聚集著大家的目光,這種通過女性軀體的呈現(xiàn)來滿足男性的窺視欲,不啻于“一種為男權(quán)文化變相的服務”。
翠斯的前主人艾蜜莉盡管在片中未見清晰面容,但從她桌上所放置的化妝品、指甲油、相片以及海報都顯而易見她的轉(zhuǎn)變在于性成熟以后將異性對自己的關注放在了首位,這種對身體的認知和重視是為了博取異性的認可和關注,淪落成“為悅己者容”式的“被看”中。以上“窺視”與“欣賞”是消費社會的必然產(chǎn)品,通過對軀體的展現(xiàn)來建立男權(quán)視闕中肉體快感與美感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正如勞拉·穆爾維所言“女人作為影像,是為了男人——觀看的主動控制者的視線和享受而展示的”。
還有一些以女性形象出現(xiàn),但實際上并不承擔女性內(nèi)涵功能的符號化人物,她們的性別被忽略,作用被模糊,身份被淡化,地位被邊緣,出席影片的同時又成為缺席者,如:安迪的媽媽戴維斯太太、安迪的妹妹茉莉、遺失玩具的黛西、黛西的女兒邦妮,布娃娃茜莉和桃莉。影片中還有一種處于男權(quán)社會中受虐受壓迫的人物,如釣魚竿裝上芭比娃娃雙腿的女性玩具、阿薛的妹妹漢娜以及布娃娃珍妮。阿薛從漢娜的手中搶走珍妮后立刻拆解,將翼手龍的頭改裝在珍妮的身上,無論是支離破碎的女性玩具還是受欺負的女性,此時都被支配于父權(quán)強力,是施暴的承受者。這些表面上存在的女性,實質(zhì)上僅是一種經(jīng)典編碼與傳統(tǒng)意義上空洞的能指,很多時候成了無性別的象征。
這些傳統(tǒng)依附型女性形象從來沒有作為影片的主體呈現(xiàn),僅僅作為景觀式的性客體存在于社會性別視覺的關聯(lián)中,仍然表現(xiàn)出男權(quán)社會的價值取向、支持著男權(quán)傳統(tǒng)的秩序和標準。她們在兩性分工中處于被保護、被欣賞、被虐待的地位,卻不會質(zhì)疑、反感或抗拒以男權(quán)社會為基礎的主導世界。
二、自我意識覺醒中的突圍型女性形象
狄德羅在《論戲劇藝術》中曾說“人物的性格要根據(jù)他們的處境來決定”。人在面對現(xiàn)實生存困境時,要么會麻木忍受苦難;要么在幻象中得到解脫;要么奮起反抗以求改觀?!锻婢呖倓訂T》系列中的主要女性就以主動突圍的方式來反抗生存困境或改變現(xiàn)狀、從而尋求自我獨立價值的實現(xiàn)。然而,遺憾的是她們的突圍并不徹底,傳統(tǒng)女性的依附性在她們身上并沒有完全消失,仍然是一種伴隨著男性援助之手的行動。
(一)堅強的突圍者們
翠絲、芭比和牧羊女,她們重視自己的感受,不再是苦難的承受者和意見的失語者,有時甚至成為行動的主導者和拯救者。影片后兩部出現(xiàn)的翠絲敢于認知自我,敢于否定和對抗蓋在自己身上的污名,敢于與代表男權(quán)的強大勢力抗爭。在行動上,翠絲不羈的出場方式置換了傳統(tǒng)的男女角色,對胡迪做出倒立、尖叫、擁抱、拋舉、旋轉(zhuǎn),貼近、吹口哨、撓癢癢、用腳關遙控器等豪放動作,讓無所畏懼的警長也驚呆了;翠絲生氣時會沖胡迪的廣告上發(fā)射子彈,會嘲笑因斷手而慌亂的胡迪;被冤枉時會勃然大怒,將胡迪摁在地上猛揍以討回自己的公道。當胡迪踩滑墜下飛機和站不穩(wěn)跌落垃圾場的關鍵時候都是翠絲及時抓住他,兩次成為男性的拯救者。為贏得了新生活,翠絲勇敢地跳下飛機,到新家后利索準確地用玩具車當滑板,高空翻轉(zhuǎn)后躍向門鎖幫助小狗開門,令作為男性玩具統(tǒng)領的巴斯刮目相看。當大家從垃圾袋逃出來迷茫低落時,翠絲讓大家跳進捐贈箱去尋找新主人;當?shù)弥`會安迪時,翠絲沒有選擇逃避,及時承認自己的錯誤,勇于承擔;當胡迪被卷進垃圾車時,翠絲帶領大家跳上車去施救,理智、專注、不惜代價地追求個人獨立價值,從而成為部分行動的主導者。endprint
在言語上,翠絲發(fā)出了敢怒敢言、能動有力、勇于抗爭的個人聲音。當巴斯羞澀地想對翠絲示好時,翠絲一把拽過他:“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太空玩具”;得知胡迪的選擇會讓大家進儲藏室時,翠絲大嚷:“不公平,你怎么可以這樣”;當老礦工不許他們離開而擰上出口螺絲時,翠絲再次抗議:“這不公平”;覺得被冤枉時威脅胡迪:“你說我是騙子嗎?有膽量再說一次……把話收回去,收回去”!這是女性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欲望在對男權(quán)秩序顛覆中得到的張揚,尋求“公平”對話。在逃亡中被堵截,翠絲指著抱抱熊怒罵:“那里根本不是家,而是監(jiān)獄,你是個騙子、是個惡霸,我寧肯腐爛在垃圾桶里,也絕不加入你所謂的家”!相對身旁一群忍氣吞聲的男性,這種顛覆性的力量和挑戰(zhàn)超越了傳統(tǒng)的女性話語模式。
牧羊女很容易被誤讀為傳統(tǒng)女性,但會吹口哨的她多次用牧羊杖一把將胡迪勾到面前不容拒絕地提出約會或親吻;當胡迪因失寵而慌亂時,牧羊女的冷靜客觀與之形成鮮明比照;當胡迪被誤會為推落巴斯的兇手并遭受追捕時,牧羊女試圖阻止這種行為;當大家積極營救巴斯時,牧羊女用牧羊杖鉤住連環(huán)猴放下窗戶成為施動者;當安迪在阿薛家窗臺呼救被拒絕時,牧羊女勇敢地怒斥大家的做法;當胡迪和巴斯在遙控車上一路狂奔追趕搬家貨車時,牧羊女及時果斷地讓洛基放下車擋板。
在言語上,胡迪因找不到帽子而擔心去不了安迪的牛仔野營崩潰時,牧羊女叉腰指出關鍵所在:“看看你靴子上的字,不管你有沒有帽子,安迪都會帶你去牛仔營”;當胡迪羞愧地解釋原因后,牧羊女率性地勾過胡迪:“你這樣好可愛哦”;當胡迪怕被巴斯看到不好意思時,牧羊女無所顧忌地主動近前親吻:“管他的,他愛看就看”。當巴斯特沖進房間時,牧羊女大叫:“胡迪,快躲起來!”當巴斯要去找回被偷走的胡迪時,牧羊女說:“我要你找到胡迪,替我親他一下”!當看著胡迪補好的粗細不一的手時,牧羊女撫摸著表示:“我喜歡,你很強壯”。牧羊女尊重內(nèi)心感受的表白勇敢率性、無所畏懼,使得男性的視覺呈現(xiàn)和想象性描摹成為女性眼里的他者。
第三部中的芭比不再是觀賞性符號,而具有了獨立意識和獨特價值。芭比發(fā)現(xiàn)朋友被困后憤然扯下本送的圍巾與其分手,被關押后參與到自救與救人的進程中,是她的覺醒和行動拯救了所有的男性玩具,成就了之后的故事。芭比頭腦靈活,有勇有謀,佯裝柔弱悔恨讓本放松警惕,再將本捆起來利用本的軟肋得到重要情報,只身喬裝取回演示模式手冊,從而幫助大家改變巴斯的設定。面對抱抱熊的冷酷與暴力,芭比痛斥:“權(quán)利應當建立在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之上,而不是靠壓迫”,最終贏得了本的尊重和選擇:“對我而言,她就是唯一”。
《玩具總動員》中的這些女性不再是傳統(tǒng)男權(quán)文化所規(guī)范和限定的那樣被動、無助、矜持,而是通過“質(zhì)疑”“抗爭”等實際行動來打破傳統(tǒng)限制,擺脫男權(quán)價值觀念束縛,爭取精神獨立、突出重圍,不管結(jié)局如何,她們都是值得推崇和尊敬的。
(二)遺憾的陷落者們
女性主義動畫電影往往會通過反叛“賢妻良母”式母親來解構(gòu)父權(quán)制二元對立模式對女性角色的框定;通過對傳統(tǒng)“女被男救”愛情模式的突破來彰顯女性角色對宿命的不屑;通過書寫強大獨立、反叛不羈得可以忽略性別差異的女性角色突圍來沖破傳統(tǒng)價值觀的束縛。在《玩具總動員》系列里,女性作為配角難以在男權(quán)系統(tǒng)的表意方式之外獲得徹底的言說方式,男權(quán)話語實際上最終塑造了這些女性主體。翠絲一聽到要被遺棄或擱置儲藏室就會情緒失控、悲傷憂郁,曾以主人為中心的她沒有自我,“艾米麗是我的一切”;當遇到突發(fā)困難時,翠絲也會不知所措,大聲問男性“我們該怎么辦”;當翠絲兩次不慎陷入危險,胡迪和巴斯的男性保護欲被激發(fā),不顧一切去救需要被愛慕、被保護、被援助的“她”,從而塑造了兩個偉大的拯救女性、拯救世界的男性英雄形象。
同樣,因為這些突圍者們的主體意識和感性存在,她們的行為方式和價值取向仍然要遵循男性主義價值觀、以男性意志為標準,即??滤f的“在任何一個社會里,人體都受到極其嚴厲的權(quán)力的控制,那些權(quán)力強加給它各種壓力、限制或義務”。在第三部中,需要被愛、被擁有和被保護的芭比因被茉莉放到捐贈箱而掩面痛哭,后因復合男性對女性漂亮、柔弱、不問世事的形象定位,讓本一見鐘情并住進了夢幻小屋。芭比的欣然向往和朋友們的艷羨,都顯現(xiàn)了女性成為個人意志被忽略的觀賞性符號是必然的,連最后的營救都需要芭比佯裝楚楚可憐來博取到同情,使得本放松警惕,這種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長期固有的對男強女弱的男性優(yōu)越感的認同。結(jié)尾部分本幫芭比做了不與大家共苦的選擇,芭比在難過之后重回夢幻小屋過光鮮受寵的小日子,因而盡管芭比施計救了大家,卻仍然沒有完成女性主體意識的充分覺醒與成熟,在突圍過程中陷落了。
《玩具總動員》系列在女性主義立場上對反抗男權(quán)制度人物的重塑是不徹底的,牧羊女在第三部不明就里地消失了,僅僅以胡迪的一句臺詞和難過表情來一帶而過:“我們一路走來也曾失去過朋友”,怎么失去的,到哪里去了,結(jié)局如何再無交代,使得女性角色更少。本因為注重打扮、表現(xiàn)陰柔也會被極具男子氣概的機器人嘲笑為“像女孩”,本強烈的憤怒就是男權(quán)視域中對女性的漠視和不尊重,而芭比反抗抱抱熊的一席話也遭到了反面男性的嘲笑。因而這個系列中出現(xiàn)的不規(guī)范、反秩序的女性形象終會以女性反叛、抗爭的突圍苗頭呈現(xiàn),而以經(jīng)典的、規(guī)范的情境結(jié)局,仍然是一種歸順與認同,并沒有掙脫第二性的地位。
總體而言,《玩具總動員》系列電影中的女性人物可以劃分為依附型和突圍型兩類形象,依附型女性因滿足了男性的審美標準和生活定位而被認為實現(xiàn)自身價值,最終會被男性拯救;突圍型女性因反抗男權(quán)制度和話語統(tǒng)馭而爭取獨立價值的實現(xiàn),為自己贏得關注和尊重。令人遺憾的是影片中女性人物的突圍不夠徹底,最終陷落成為“男人用以確定自己價值的參照物”。但無論如何,我們看到了她們在精神、行動和情感困境中為掙脫“第二性”地位所進行的努力,是可貴且耐人尋味的。
(責任編輯:李明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