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雙雙
(南京師范大學)
1949年國民黨敗退臺灣,為了安置隨行的60萬軍隊及其眷屬,政府興建了一些臨時的簡易眷舍,這些眷舍分布集中,形成了一個個村落,廣泛分布于臺灣各地,這些村落被統(tǒng)稱為“眷村”。70年代開始,一些作家的作品初涉眷村,八九十年代,更多作家有意識地將筆觸伸向眷村,掀起了眷村文學的潮流?!熬齑逦膶W由親歷眷村生活的外省第二代作家所創(chuàng)作,它以小說為主題并首開創(chuàng)作先河,也包括散文、詩歌、電影、報告文學、舞臺劇等文藝形式”。[1]在眷村文學當中,作為眷村第一代的父親形象是眷村文學塑造的重要形象,在作品中,作家們表現(xiàn)了他們身處臺灣、心在大陸的狀態(tài),以及由于某些原因,他們在家庭中的缺席或者與子女的敵對。作家們在某種程度上解構(gòu)了父親形象,使眷村第一代的父親形象具有了多種言說的可能。
1949年,國民黨率領僅剩的60萬大軍退到臺灣,在這個小島上暫頓下來。本是暫時休整,很快就會反攻大陸,但是,隨著政治局勢的變化,龐大的軍隊不得不在臺灣島上安頓下來,反攻大陸變成無盡的等待。時間的消磨和現(xiàn)實的變化使得反攻大陸的口號越來越弱,光復大陸的夢想更是隨著蔣介石的去世而破產(chǎn),國民黨由原來的雄心勃勃承諾帶眾人回大陸,變成了安于治理臺灣,反攻大陸的承諾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忠誠于國民黨的眷村第一代的返鄉(xiāng)夢變得遙遙無期。反攻無望,龐大的軍隊也就失去了意義,在失去作用之后,國民黨采取了一系列的精簡政策,很多軍人被裁掉,被迫離開了軍隊,幸存的部分老兵也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更新?lián)Q代過程中最終結(jié)束了軍人生涯。
國民黨曾經(jīng)承諾對軍人進行補貼,但是一系列的補貼政策并沒有施行,離開軍隊的老兵由于大多文化程度較低,長期在軍隊沒有一技之長,有的甚至受過傷,很多老兵在離開軍隊之后生活貧困:《四喜憂國》中,四喜一家五六口人擠在小小的眷村房子中,四喜只能當清潔工;《消失的球》中,“我”的爸爸是模范軍官,始終相信眷村改建后,“黨”會分配新的房子,但眷村的房子拆后十多年,他的兒子——“我”只卻能住在狹窄的出租房內(nèi),“黨”并沒有給予任何關照。
眷村第一代不僅遭到了國民黨的“背叛”與遺棄,還受到了部分本省人的排斥與非議。本土化浪潮掀起后,眷村人被視為國民黨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同謀和既得利益階層,受到部分本省人的排斥與敵視。就像張嬙所說:“作為外省人,更背負著所謂的壓迫本省人的罪名,在一次次的選舉中,省籍情結(jié)不斷被挑起,深化了族群的對立。盡管族群間通婚普遍,但背負當年歷史負擔的外省人,仍然無法換取本省人最終的接納?!盵2]就像《失蹤的五二0》中,憤怒的本省人對于本省人特別是國民黨的示威與反對,可以設想外省人在臺灣的境遇。
不僅外省人不接納眷村人,眷村的父親們也從不認為自己是臺灣人。他們從未想過會留在這個海島上。即使在臺灣住了幾年之后,他們中的很多人仍然隨時準備回大陸:很多家庭的家具都是用廉價的竹子制成的,因為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要回大陸,離開時竹子家具扔掉了不會那么心疼。軍隊隨國民黨撤退的時候行動匆忙,家眷來不及帶,所以,很多軍眷留在了大陸。對于家人的思念以及中國人落葉歸根的思想使得眷村的父親對大陸的家鄉(xiāng)都懷有深切的思想情感。《無情刀》中,圓圓爸五十多歲了還對大陸的妻子翠翠念念不忘,在電影現(xiàn)場看到女主角非常像自己的妻子,就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不能自拔;《花橋榮記》中,陳先生掛念大陸的戀人,致使他在去臺灣的前幾年一直不肯娶妻,最終釀成人生悲??;《老爸關云短》中,即使到了臺灣,老爸依然非常喜歡關東云腿,很在乎兒女對于東北家鄉(xiāng)的態(tài)度,并自豪地宣稱自己信奉的是關東教。探親政策實行后,他舍棄臺灣的家人,回到東北居住。在眷村第一代的心中,揮之不去的是濃濃的鄉(xiāng)愁,大陸是他們最大的牽掛。但是,等到臺灣解禁之后,很多老兵回大陸探親,“得以回鄉(xiāng)探親的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僅存的親族眼中,原來自己是臺胞、是臺灣人”。[3]同時,在回鄉(xiāng)后,自己才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記憶中的家鄉(xiāng)全都變了,所有熟悉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異鄉(xiāng)人,離鄉(xiāng)的游子被自己的家鄉(xiāng)所遺棄、所放逐。
張大春在評價當代臺灣小說中父親形象的塑造時曾說:“過去數(shù)十年來,臺灣小說中的父親一直逃不出兩個宿命般篤定的選擇——如果不能扮演一個充滿威權(quán)的角色,就只好充當一個渾身挫敗的角色——兩者之間幾乎沒有‘緩沖區(qū)’?!盵4]《將軍碑》中,軍極力維護自己在家中的權(quán)威地位,但還是遭到兒子的堅決反抗,兒子依舊學了社會學,并對父親的抗戰(zhàn)歷史保持懷疑;《孽子》中,傅衛(wèi)服從了父親的命令,但他的自殺帶有某種埋怨與報復的性質(zhì),造成對父親重大的打擊。這些父親雖然在家中保持著權(quán)威地位,但他們的權(quán)威或者遭到了子女的抵制或者造成了子女與自己的悲劇,他們的權(quán)威得到無形的消解,父親的權(quán)威受到了解構(gòu)。
還有些父親是渾身挫敗的,像《天之夕顏》中丁亭的父親,有病后就遠離妻兒,常年躲在小屋里。跟人合伙投資被騙后,本來就不常露面的他變得更加暗淡,藏得更深;《家變》中的父親為了讓牛奶變多一些,就多加水;去過一次法國就說在法國留過學……最終導致兒子對父親的厭棄。這類父親有的曾經(jīng)以高大的形象存在于子女的心中,有的一開始便是失敗的形象,但當子女成長起來的時候,他們無一例外喪失了權(quán)威性,變成了子女眼中的失敗者。所以,不論是充滿權(quán)威的還是渾身挫敗的父親,實質(zhì)上,他們都是一個悲劇人物。
眷村的第一代不僅是失敗者,還是在子輩成長過程中的缺席者。眷村中有些父親因從事保密性工作或者常年駐守邊防,無暇關心孩子的成長。有些父親能夠生活在子女身邊,但也很難成功扮演父親的角色。受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眷村父親主要擔當子女人生道路選擇等重大選擇方面的引導者的角色,對孩子的日常生活和心理變化缺少必要的理解。就像 《消失的球》中,父親的話不多,幾乎都是教育兒子好好學習,找個好的工作?!秾④姳分?,將軍始終不理解兒子的想法,堅持從國家政治的角度反對兒子學社會學。父親不知道為什么孩子會沉迷于棒球和打架,也沒有告訴兒子,要好好學習的原委。將軍不知道兒子學社會學是有感于中國家庭內(nèi)部的不平等,選擇社會學也是對父親專制的一種反叛。也許眷村的父親是軍人的關系,軍人不善表達。兩代人之間缺乏溝通和理解,良苦用心變成了空洞的說教,父親成為了孩子成長過程中的缺席者。
還有部分眷村父親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對家庭成員漠不關心?!兑恋椴辉佟分?,甄素蘭的父親除了自己的容貌和車之外,對其他的一切都不曾認真、徹底過。妻子瘋了之后,他依然對五個孩子不管不問,家庭的重擔只能靠年長的女兒挑起?!杜f愛》中,典青逃離令人窒息的家庭,失蹤很長時間,回來后,父母卻不關心她去了哪里,就像是這件事情沒有發(fā)生過。典青的父親是家里最知人情的人,但對于典青的婚姻問題保持漠然,不論是當面還是背后都決口不提,不會過問?!短熘︻仭分校⊥さ母赣H遠遠躲開妻兒,仿佛家里只有母子兩人。這類沉默或者冷漠的父親給家庭帶來一種壓抑感,使生活于其中的子女窒息。
眷村父親由于自身的不善于表達或者自身觀念的限制或者某種不可理解的冷漠,在家庭中并沒有承擔起相應的角色職責,成為了子女成長過程中的缺席者,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眷村第一代與第二代之間的隔膜。
眷村第一代的父輩在臺灣的艱難、尷尬的社會處境使其人生充滿了無奈,而在家庭生活中與子女的隔閡又造成了其不被家人理解的命運,諸多因素造成了第一代父親的悲劇命運,也使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一定的悲劇美學色彩。
[1]樊洛平.臺灣女作家筆下的眷村書寫[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10(3):167.
[2]張嬙.時代記憶與臺灣的老芋仔——《寶島眷村》編后散記[J].藝術評論,2010(5):6.
[3]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225.
[4]張大春.威權(quán)與挫敗——當代臺灣小說中的父親形象[A]//張大春的文學意見[C].臺北:遠流出版社,199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