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秉舜
五月的一天,老連長張志和從烏拉蓋打電話告訴我:六月中旬,烏拉蓋管理區(qū)文體局將組織“烏拉蓋河徒步溯源之旅”,問我參加嗎?我心里一下子激動起來,沒有猶豫,脫口就說:參加!
我手頭有一本烏拉蓋管理區(qū)旅游局出版的《最美的天然草原——烏拉蓋》的畫冊,其中有一幅烏拉蓋河在丘陵中蜿蜒曲折滋潤著廣袤草原的航照,宏大的畫面讓人震撼。還有一幅旅游點的分布圖,烏拉蓋河和她主要支流——色也吉勒河如同兩條金線串起河邊的湖泊,泉眼在匯合處打了個結(jié)的項鏈,烏拉蓋葦塘如同是那光彩奪目的項墜,等待著人們?nèi)ビ^賞,去撫摸。徒步烏拉蓋河讓我魂牽夢繞了多年,終于有了機會,我約了要好的朋友,要作烏拉蓋河全程徒步之旅。準備已經(jīng)做好,與組織者取得聯(lián)系后,澎湃的心情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組織者要求每位參與者必須持有人身意外傷害保險和近期的體檢證明,可這兩樣我一樣都沒有,現(xiàn)辦恐怕來不及了。我反復聲明,如果出現(xiàn)意外,后果我自負,但還是被謝絕了。
盡管無緣全程徒步烏拉蓋河,但沒有擋住我去烏拉蓋的行程。若在烏拉蓋河邊撩撩水,涮涮腳,也會得到極大的滿足,因為和烏拉蓋河有三十多年無緣了。
剛到內(nèi)蒙兵團時,新兵班長劉志會給我們介紹內(nèi)蒙兵團和烏拉蓋的情況,著重說了烏拉蓋河:烏拉蓋河是全國第二大內(nèi)流河,是全國唯一從東北向西南流淌的河流。上學的時候,老師講地里知識時說:中國的地形西北高東南低,所有的江河不論怎樣曲折,最后的歸宿都是向東流入大海。并引用古人的詩句加以佐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烏拉蓋河從東往西流有悖自然規(guī)律,用學到的地理知識和劉班長抬起杠來。劉班長找來一張地圖指給我看,烏拉蓋河的源頭是東邊大興安嶺的余脈寶格達山,我們所在的位置是低矮的丘陵,造成了東高西低的地形,水往低處流,所以烏拉蓋河也就順著地形向西流淌。
我在兵團時,去過烏拉蓋河上游的寶格達山,到過烏拉蓋河中游的九曲十八彎,在烏拉蓋河的終止地烏拉蓋葦塘打過蘆葦,逐漸對烏拉蓋河從東往西流的緣故清晰起來。但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弄明白,烏拉蓋河彎彎曲曲行進了360多公里,途中又接納了數(shù)條支流,日夜不息地注入葦塘,這葦塘到底能蓄多少水?是不是葦塘某處有暗河又通往他處?這是我心中的不解之謎。
色也吉勒河在我的老連隊五十一團十連東南方向龜山的龜尾部拐了個彎匯入烏拉蓋河。后來,我調(diào)到張志和任連長的五十二團四連,四連距烏拉蓋河徒步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但我接觸烏拉蓋河總是某一河段,對烏拉蓋河的記憶用斷斷續(xù)續(xù)這個詞再恰當不過了,所以有“瞎子摸象”的感覺,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對烏拉蓋和烏拉蓋河情有獨鐘,不論是在兵團時期寫的東西,還是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以來,每次寫在內(nèi)蒙兵團苦與樂,汗與血的經(jīng)歷時,便會提到烏拉蓋和烏拉蓋河。有編輯問我:為什么總是寫烏拉蓋和烏拉蓋河?我說:別的我寫不來,兵團的生活對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那里寄存著我的青春,我還要一直寫下去。
這次到烏拉蓋應(yīng)韓連山大哥之邀,去他家的牧場作客,韓大哥的連襟李向德的皮卡載著我們一行四人,從師部出發(fā)向東南方向行駛,下了柏油路,汽車行進在只有兩條車轍的土路上。草原剛返過漿,坑洼不平,汽車忽上忽下,但覺得比在柏油路上多了些愜意。三十多年沒走過這樣的路了,頓時產(chǎn)生了親切感。當年我們不論去什么地方走的都是這樣的土路。
順便說一下,現(xiàn)在烏拉蓋人稱我們當時的師部——巴音胡碩鎮(zhèn)為管理區(qū),我們知青還是習慣稱之為師部。當年的烙印,在我們腦海中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了。
憑我的直覺,汽車行駛的方向是烏拉蓋河,而且越來越近。我問向德:韓大哥的牧場離烏拉蓋河有多遠?向德說:也就是二里多路。又要見到久違的烏拉蓋河了,我跟朋友們說起當年的事來。
哪里有蒙古包,哪里必定有河流或水泡子,有河流和水泡子的地方,牧草必定茂盛。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把草原劃成若干個庫倫分配給牧民定居放牧,那時是逐水草而居。登上龜山山頂,往北看,是時寬時窄的色也吉勒河,往南望去是彎彎曲曲的烏拉蓋河,兩條河的河邊星星點點的蒙古包在藍天白云、青草碧水的襯托下特別醒目,河岸邊的牛、馬、羊群散落在草灘上,顯著平和與寧靜。
我們最愿意去的地方是兩條河的匯合處,那里有幾座蒙古包,包里的牧民跟我們都很熟悉,因離我們連近,像買些煙酒或?qū)めt(yī)問藥等項經(jīng)常與我們來往。我們也經(jīng)常去他們那里喝奶茶,吃奶豆腐。有意思的還是在河邊“端魚”,“端魚”這個詞不知是誰發(fā)明的,把破臉盆底鑿幾個眼兒,上面繃上塊紗布,紗布上摳個窟窿,盆里面放上幾塊肉骨頭,找個水淺的河彎,把臉盆沉入水中,稍許盆里面鉆進半盆大大小小的的細鱗魚,把盆端上來后,把小魚挑出放回河中,大魚打掉魚鱗,去掉內(nèi)臟,撿幾塊干牛糞燃著,用鐵絲將魚串上,架在火上烤,一會兒魚香四溢,蘸上細鹽,那叫一個香。吃渴了,趴在岸邊,嘴貼著河面來個“牛飲”。
調(diào)到四連離烏拉蓋河更近了。夏天,烏拉蓋河在這里寬有數(shù)丈,河水滿槽,聽說最深的地方有二三米。一次團支部在河邊組織青年活動,一個新來的王姓知青,不聽勸阻,執(zhí)意下水,結(jié)果被吞噬了生命。
連里為生產(chǎn)、生活、牲畜飲水方便,從農(nóng)乃廟水閘上游處,挖了一條渠,安上渠閘,把烏拉蓋河的水引入連里。每天早晨,管水員騎馬到農(nóng)乃廟,先放下烏拉蓋河里的水閘,等河水漲起來后,就提起通往連里的水渠閘,往大渠里放水,待渠儲滿水后,又放下渠閘,供連里用水。傍晚,管水員再把渠閘打開,讓水撤回烏拉蓋河里,這樣,大渠里的水總是新鮮的。
一天,從團部拉糧回來晚了,馬車經(jīng)過大渠的小橋時,趁著月光,我們發(fā)現(xiàn)不遠處銀光閃爍,好奇心油然而生,我讓車老板把車趕過去,近前一看,竟是一搾多長的細鱗魚。渠水撤出后,魚兒滯留在凹地,密密麻麻地掙扎著。我們跳入大渠,足足裝了半麻袋。回到連里,我讓炊事班的弟兄們趕緊扒膛去鱗,第二天中午燉了一大鍋紅燒魚。嘗到了甜頭,每天傍晚,待渠水撤出后,便約上幾個人,拎著水桶,順著大渠轉(zhuǎn)悠,有時滿載而歸,也有雙手空空,悻悻而回的時候。
農(nóng)乃廟是三連的駐地,距我連有十幾里地的路程,烏拉蓋河在這里拐了個胳膊肘彎,河灣的內(nèi)側(cè)是一片澤地,那里的魚更多。一次騎馬去三連,見農(nóng)工們的房頂、門前幾乎家家都晾著魚干兒,魚腥味撲面而來。三連的司務(wù)長與我相識,忙不迭地張羅午飯,燉豬肉、炒雞蛋,還有一盆鐵鍬把粗細的紅燒泥鰍。吃飯時我開玩笑地說:你們炊事班做飯的手藝真高,燉肉、炒雞蛋竟能做出魚味的來。司務(wù)長一笑:我們這里魚多,連里和農(nóng)工們飼養(yǎng)的豬、雞都是用鮮魚、魚干兒喂養(yǎng),所以,豬肉、雞蛋都有股子魚腥味兒。他指了一下不遠的河灘:春夏之交,泥鰍咬籽的時侯,一個人一天能整幾水桶泥鰍。他說給我燒的泥鰍還不算是最大的。他又說:冬天多冷,白毛風多狂,豬不進圈,迎著風吹肚皮。夏天豬怕熱,整天泡在河里,這就是“魚生火,肉生痰”的道理。
后來聽說,當年日本人占領(lǐng)了農(nóng)乃廟,把廟里的僧人趕走,日本人在這里建了軍馬場,養(yǎng)馴烏珠穆沁馬,供關(guān)內(nèi)外的日本騎兵乘騎。烏珠穆沁馬種腳力好,抗寒,耐疲勞,通人性,再加上這里的水好,草場好,養(yǎng)馴出來的馬更是上品。蘇聯(lián)紅軍出兵滿蒙,農(nóng)乃廟地處草原深處消息僻塞,住在這里的日本兵沒有接到上峰的投降命令,負隅頑抗,蘇聯(lián)人將農(nóng)乃廟和里面的日本人一并摧毀。
烏拉蓋河最好的去處當屬她的終止地——烏拉蓋葦塘,葦塘有多大面積我不得而知,我知道五十四團有兩個連隊駐扎在這里,他們主要任務(wù)是冬天打蘆葦。每年冬天打下的蘆葦堆積如山,一年四季成隊的卡車將打成包的蘆葦運往大石寨火車站,然后再發(fā)往牡丹江等地的造紙廠。仿佛葦塘的蘆葦無窮無盡,永遠打不完,拉不敗。
每年冬天,我們連也要到葦塘打蘆葦,一是用來打葦簾交到團里。二是分配給農(nóng)工每家一車葦子,用來取暖做飯。為滿足上述需求。全連人差不多用半個月的時間去葦塘。葦塘離連里有二三十里路,馬車得走上一個多鐘頭。有人別出心裁,用木板釘成木排,下面安上兩根拖拉機履帶的鏈軌銷子,再用鐵條做成釬子,安上木柄,就是極好的冰車了。
我有幾次體驗,拖著冰車,拿著釬子,趟過雪原,直奔河邊。坐在冰車上,撐起釬子,冰車在冰面上疾馳如飛,感覺太棒了。我們到葦塘多時后,才聽到車老板吆喝牲口的聲音。
葦塘的葦子齊刷刷的有兩人多高,小竹子般粗細密不透風。不識地形的人不能貿(mào)然進入,即便離岸邊不遠,也很難返程。打葦子時,先由一個人用一米多寬的推刀,擦著冰面推出一條道來。然后,幾把推刀四面開花。推刀與冰面的摩擦聲,推刀割斷蘆根的爆裂聲,咔——嚓,咔——嚓十分悅耳。推刀手每推幾步,倒下的葦子就能捆上個牛腰粗的葦個子。一個推刀手后面跟著幾個人捆葦子,應(yīng)接不暇。推刀推過的地方,像鏡子面那么光滑。人們叫著號地把葦個子裝上馬車,七八輛馬車裝的有一人多高,寬出馬車車廂兩倍多,如同用葦子堆起的座座小山。
夏天是葦塘最漂亮的季節(jié),各種鳥兒在葦塘上盤旋,發(fā)出各自不同的鳴叫,不絕于耳,委婉動聽。聽說在葦塘棲身的鳥類不下幾十種。最有意思的是掏鳥蛋,一次,去蘆葦二連,幾個老鄉(xiāng)帶我去掏鳥蛋,不到一個鐘頭,收獲了一水桶。小的指甲蓋大小,大的如同鉛球。他們根據(jù)鳥蛋的大小,不同的顏色,告訴我哪個是野鴨蛋,哪個是地鵏蛋,哪個是大雁蛋。掏鳥蛋時不知被什么鳥給襲擊了,在我腦袋上狠狠啄了一口,浸出血來,盡管受了傷但沒有影響情緒,煮蛋、炒蛋,吃得滿嘴流油。
向德握住方向盤不住地點頭,表示贊同。
我接著想說烏拉蓋水庫的事,向德指了指前面的幾排瓦房說:那就是韓老大家的牧場。
我們到韓家大哥的牧場時臨近中午,韓家人操持著午飯,廚房里飄出煮手把肉的膻香味。與韓大哥和他家人寒暄后,見人家都在忙活,插不上手,便和同行的朋友們?nèi)趵w河。
這天天氣真好,湛藍的天上飄著幾片白云,陣陣清風掠過,嫩草的清香直撲鼻腔。深吸了幾口氣,恨不得把五臟六腑的濁氣全部置換出來。南面遠處的山巒,由嫩綠梯次為淺藍、深藍一直鋪向天跡,如水墨畫般的寧靜、飄逸。東南面有兩座一大一小的山丘相互依偎著,如同一只巨大的烏龜靜靜地臥在一馬平川的草原上。那是我的老連隊五十一團十連的所在地。
盡管已進陰歷五月,草原上還有些寒意。聽說今年春天來得晚,前些日子雪才融盡。但草原上的各種草借著春光,春水迫不及待地冒了出來。牧場的牛羊低著頭,邁著小步,享受著春天的恩賜。我跟朋友們說:烏拉蓋的天氣特點就是冬寒長、夏熱短、春暖快、秋涼早。別看現(xiàn)在還有寒意,用不了幾天,脫下冬裝,便進入盛夏。
有朋友問我,現(xiàn)在的天氣還這么冷,冬天得多冷???我說:烏拉蓋最難熬的就是冬天,從十月份開始下雪,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年的五月。冬天雖然殘酷,但也給人希冀。嚴冬對草原也是保護,就跟人一樣,累了、困了需要休養(yǎng),睡眠。當時我寫過幾首律詩,刊登在《兵團戰(zhàn)友》報上,其中有一首《烏拉蓋之冬》,我隨口念給大家聽:
雪落原野路無痕,
風吼淹沒馬嘶聲。
烏河已作蛇行死,
龜山去綠白頭生。
牧人停歌酒暖身,
牛羊反芻臥畜棚。
雖說盡是蒼茫地,
來日青草花更紅。
我們沒走出多遠,一條小河橫在我們面前,我鬧不清這是不是烏拉蓋河。這時,向德怕我們陷入澤地,開著皮卡追了過來。我問向德:這是烏拉蓋河?向德一笑:這是剛?cè)诨难┧纬傻南?,注入烏拉蓋河。他指了指前面一道彎彎曲曲的銀帶:那才是烏拉蓋河。
我繞過溪流,想親近一下烏拉蓋河,可沒走幾步,腳一下子陷入澤地,用力拔腳,可越陷越深,無奈把腳從鞋里退出來,彎腰用勁把皮鞋從泥潭里摳了出來,我那狼狽像惹得大家一陣大笑。向德說:這個時候,河邊到處泥濘,夏秋季節(jié)來河邊最好。我這個“老烏拉蓋”由于心切,竟忘記了最起馬的常識。向德又說:自中游修了烏拉蓋水庫,下游的水比以前少多了,魚也不多了,葦塘也萎縮了不少,鳥種也稀少了,向德長長地嘆了口氣。
牧場那邊的人向我們招手,看來,酒席已備好,我極不情愿地一步三回頭,近在咫尺的烏拉蓋河,卻沒來得及用河水洗把臉,涮涮腳,真是遺憾。
朋友手指著龜山那邊問我,那邊是不是在下雨?不知啥時候,東北面一片烏云,天連著地,地接著天,如同黑色的瀑布懸掛著,把整個龜山遮擋的嚴嚴實實。我說那邊是在下雨。朋友說:這真是“西邊日出東邊雨”,真是作詩的好場景啊。這時我又想起我當年寫的一首律詩來,題目是《烏拉蓋之春》和《烏拉蓋之冬》一起刊登在《兵團戰(zhàn)友》報上。當時的情景跟眼前的特別相似,我隨口吟了出來:
嫩草青青味芬芳,
花蕾婷婷欲待放。
百靈鳴叫晨曦里,
駿馬奔馳晚霞旁。
近聽牧人有歌聲,
遠看氈包伴牛羊。
龜山腳下垂雨瀑,
烏水河畔艷陽天。
寫到這里想起一句話來:有時遺憾并不見得是遺憾,遺憾也會產(chǎn)生動力。如果說再有徒步烏拉蓋河的活動,提前做好準備,以了卻徒步烏拉蓋河全程的夙愿,免得真的留下遺憾。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