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偉文
四十年以后(組詩)
蔣偉文
四十年以后,他們在夏日的樹蔭下重逢。
就像初戀時那一場注定的邂逅。
他說:我等你已整整五年。
她說:我知道,你比我大三歲。
他叫杰克,她叫甄妮
他們親吻、撫摸,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兩人的名字刻在一塊石頭上
緊挨在一起。
那時他們才二十幾歲,充滿激情與快樂!
如今想起來,連他們自己都羨慕。
可是沒想這么快,生命就將衰老直至消亡。
他臥病在床半年多。還記得
彌留之際,她拉著他那冷冰冰的手
苦苦哀求:不要離開我,不要留下我!
已知的結(jié)局是這樣的:
他和她,此時此刻
靜靜地躺在墓穴里,緊緊相擁著
以灰燼的方式;
他們偶爾會想起某人,某事,生前的某個片段,
就像他們活著偶爾也會提及死亡。就像我們。
老屋木門已朽壞,不值得你
輕輕叩響,你不會站在那兒欣賞外面的景致,
從那蛛網(wǎng)封鎖的窗口。土墻一角倒塌了,
你沒必要也不愿意重新壘砌,至多它讓你想起
消失在斑駁墻體上的紅標(biāo)語。
一個偶然的下午,你踩著泥巴、瓦礫和荒草
回到老家,像一個倒霉的小偷
你理所當(dāng)然被拒絕。
你曾在此居住。因此你不能說與這里的一切無關(guān)。
從殘墻缺口環(huán)視屋內(nèi):
廢棄的灶臺、農(nóng)具、鞋子;八仙桌上的
燭臺與陶罐;跛足的矮板凳
挨著癱瘓的竹躺椅;那些蒙塵事物
仍然拼湊、還原往昔生活場景,而你
如此真實、生動,出現(xiàn)在幻覺中。
唯有天井那棵老橘樹依然翠綠,年年結(jié)果——
苦日子的回味,酸酸甜甜的。
然而事情并非如你所愿,你亦非
全然屬于你自己:桁條腐爛了,條石爬滿了青苔,
土墻砸毀了那口儲水缸。
仍說不出與老屋還有多少牽連。最后的親人
已不在了。沒有人喚你乳名,也沒有人
挽留你。冷不防一個趔趄你被什么
絆了一下,這時你停下來
怔怔地站在那兒。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晚上朋友聚餐,
吹牛,酒后打牌,
輸了點錢。
回家本想看一會兒書,
翻幾頁
看不下去了。咣當(dāng),咣當(dāng)——
深更半夜,挖掘機
在小區(qū)附近工地
違章作業(yè)。
鋼鐵鉆頭自不量力,以為能
一下子撬開
石頭緊閉的嘴——怎么
可能呢。我躺在床上
翻來覆去
想起一些問題,關(guān)于自己
以及這個世界。挖掘機
咣當(dāng),咣當(dāng)——仿佛
敲在我的腦門上,直到它
停下來
我還很頭痛。
1989年的某一天
我和初戀女友(即現(xiàn)任妻子)
手拉著手
去許碼頭老牛市溪灘
我們擠在臺下,
看全市“嚴打”公開宣判大會。
臨時搭起的臺上押著六七名罪犯,
站在左邊第二個
被五花大綁
胸前背著大紅叉的那個
死刑犯
系多起盜竊案的主犯。
他低著頭,有幾次稍稍抬頭,
用最后的眼光搜尋親戚或熟人,
但是他很失望。他不可能
從人群中發(fā)現(xiàn)我
還帶著女友。
他是我祖母的
弟弟的
兒子,舅公的小兒子,
我叫他小表叔。
我拉著女友的手說。
戲服廠生產(chǎn)車間狹小,堆滿了布料
和半成品,工人在縫紉繡花機前忙碌著。
一個禿發(fā)中年男子接待我們,
陪我們參觀樣品陳列室。原來他是老板。
我們對傳統(tǒng)戲劇了解不多,
有關(guān)戲劇服裝知識,知之甚少。
老板給我們補課:這是開氅;那是蟒袍;官衣
與蟒相同,唯不繡紋樣,用素色緞料制成;
每件戲服都代表角色的身份,
服飾配合化妝,便可暗示人物性格。
老板頭頭是道,一口義烏腔。只是
西裝筆挺的,站在那兒有些不協(xié)調(diào);
他應(yīng)該換一套行頭,最好再配上
一個臉譜。我們私下開玩笑。
我們不是戲班子演員,也不是
他的經(jīng)銷商。他知道我們不會買他的產(chǎn)品。
不過老板很客氣,采訪結(jié)束時送每人一個
戲劇人物的小木偶作為紀念品。
走出戲服廠門口,我們面面相覷,吐吐舌頭:
誰是武旦、誰是小生、誰是小花臉。
我的芒果,可憐的小狗狗,兩天沒吃東西了。
給它盛了半碗泡飯加幾片香腸,
可是它聞了聞
就走開了,感到口渴時,
才過去舔一點水。這怎么行呢。此刻它
趴在沙發(fā)旁,動也懶得動。
沒有一點精神氣。它只是看著我,
兩只眼睛骨碌地
轉(zhuǎn)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了死去的堂哥。
農(nóng)歷年前,他被確診為胃癌晚期,肝臟也很糟糕,
活不了多久了。估計只有四五個月了,醫(yī)生說,
如果做手術(shù)——這要征得病人和家屬同意——
也許還能拖兩三年。堂哥執(zhí)意要回家。最后一次
去看望,他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
躺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睛
還會動,像陷在棋盤上的黑玻璃彈子
沒有一滴苦澀的淚。
我說不清楚情感反應(yīng)的發(fā)生機制是什么,
悲傷是否需要更多理由……
此刻芒果看著我。我摸摸它的頭
卻看不見自己在它那黯淡的眼睛里是多么無辜。
五年前,我們在院子里種下四棵樹:
竹柏、羅漢松、桂花樹,還有一棵
柚子樹,靠近門口
那棵。
枝葉茂密;長勢最好的是柚子樹,
雖然不開花、不結(jié)果,可它
仍是柚子樹,而不是香樟、冬青
或者其他別的什么樹。鳥兒們也知道。
鋸掉枝條給它嫁接新枝。
它向空中張開五指,長出的葉子
比原來大,當(dāng)然,還是這一棵柚子樹,
而不是另外一棵。
今年,
柚子樹終于開了幾朵白花,第一次結(jié)果,
是個獨生子:果肉呈紅色,汁多味甜;我們
一起分享吧。
我是個老實人,坦白地說,
我有一個老情人,不過誰也不會相信。
趁著這些日子我老婆出差,
她從很遠的地方打來電話,
說要來陪我。
昨夜,她真的來了。
她的臉像月亮一樣
浮現(xiàn)在我的窗口,
我趕快去開門。
她進來,迎面吹來一陣風(fēng)。
她讓我表演吃詩;我允許她尖叫。
后來我們睡在床上像兩具裸尸。
早上醒來,我揉揉眼睛,
她已不辭而別。
我身邊的床位空著。
我看見床頭柜上
她的手機、提包、紗巾還留在那兒,
來不及拿走。
剛才我還在夢中。
現(xiàn)在醒了。
是的,我的老婆乘早班火車回來了。
生活又恢復(fù)了原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