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村上春樹
林少華 譯
牛排,牛排
[日]村上春樹
林少華 譯
有時饞牛排饞得不得了。
我本來不太喜歡肉,平素大體只吃魚和蔬菜,但兩個月總有一次腦海里忽地冒出牛排這個圖像,死活揮之不去。而且,一旦這么想到牛排就饞得坐不安。這大約是身體自然而然需求肉食所使然。問題是既非雞素?zé)址侨饽╋?,也不是漢堡包、炸牛排、烤肉,就我來說偏偏是牛排。我猜想大概牛排這東西已作為“肉之符號”或某種純粹概念輸入了我的大腦,而當(dāng)體內(nèi)肉類營養(yǎng)成分不足之時便自動發(fā)出信號:“缺肉咧!咕、咕……”于是那符號或概念就如白鯨一樣浮出了海面。
這么著,身體便時不時發(fā)癢似的想吃牛排。
我喜歡的是極其單純的牛排。把正是時候的上等牛肉三兩下麻利地煎好,輕輕淋一點肉汁(注意不讓肉汁淌出),調(diào)味稍稍用一點兒鹽末和胡椒——此外別無他求,便是這么單純得不能再單純的牛排。
遺憾的是,能讓美美地吃上這么單純的牛排的地方整個東京城也找不到。求很多人介紹過,自己也物色過,卻怎么都碰不上能以適中價錢輕松隨意地吃上合我口味的牛排的餐館。
我生在神戶。眾所周知,神戶這個城市有不少牛排館,因此小時候要在外面吃飯的時候大多是去吃牛排。當(dāng)然,說改善也是改善,不過總有一種類似“就在附近”的隨意感,而且牛排味道也同樣有“就在附近”的隨意性。過去的事了,況且終究是小孩子的味覺,不敢保證絕對好吃,但我至今仍隱約記得那種味道,認(rèn)為牛排必須是那樣的才對。至于門面堂而皇之、宣傳煞有介事、格調(diào)超凡脫俗的東西,至少用在牛排上面我是不以為然的。
毎次回神戶,我都進(jìn)牛排館確認(rèn)牛排成了什么味道,并且總這樣想:神戶的牛排就是和東京的不一樣。
不是我偏向神戶,不過總的說來同東京的牛排相比,還是神戶的接近我的口味。做工單純,有速度,也許是因為單純才有速度。不管怎樣,能讓人產(chǎn)生懷舊情緒。簡單說來,牛排這東西乃是不媚不不偽的“有男子漢氣”的菜肴。
我在希臘住了半年,那期間常吃牛排,因為牛便宜得難以置信。頭等里脊肉一公斤才一千日元,絕對便宜。在厚平底鍋里放油炒希臘蔥,將肉表面“刷”地煎個半熟,輕輕淋上醬油來吃。希臘蔥這東西甚是了得,同牛排十分相配。一公斤肉吃牛排的話,兩人可吃上三次。碎肉可做西式炒飯,剩下的可做鮮湯。這才一千日元。這么便宜,做起菜來可以隨隨便便,味道也相當(dāng)?shù)拇?。在日本說起買里脊肉可是頗叫人緊張的。作為原則,我認(rèn)為牛排這東西較之自己家里做還是在餐館吃合適,唯獨希臘風(fēng)味的牛排至今讓人懷念得不行。
此外記得的,是在美國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吃的牛排,這個也很便宜。傍晚逛街時忽然想喝啤酒,走進(jìn)眼前一家不大的酒吧,順便點了飯菜??床俗V,有“Surf and turf”,直譯就是“波浪與草坪”。
雖然半懂不懂,但心血來潮地點了一份。原來是一只極大的黃油煎海蝦和厚達(dá)五公分的牛排,加足夠量的炒飯,還帶一大盤色拉——難怪叫“波浪與草坪”。不過量也大得實在離譜,遺憾的是不能給你看上一眼,反正正常人無論如何也吃不完。記得大概是一千五百日元。關(guān)鍵的味道也算是我所喜歡的單純的那種,肉也嫩嫩的恰到好處。這么夠質(zhì)夠量的牛排能在這普普通通的街頭普普通通的酒吧中出現(xiàn),不由大為驚喜,應(yīng)該稱為美國的實力才是。人們都說美國牛排光是塊大而味道不好,其實我在南部吃的大多味道鮮美。作為配菜的炸薯片一咬“咔咔”脆響,多汁的牛肉用叉子一扎,肉汁都滲到兩邊的炒飯里面了。
這么寫起來,漸漸想吃牛排了,難辦啊難辦。
美國小說常有吃牛排的場面出現(xiàn),我讀過的小說里感覺最好吃的是哈德里·切斯《布朗迪希小姐的蘭花》開頭部分。小說本身也很有趣,但從另外的角度讀這開頭部分,每次都讓人條件反射似的想大吃一頓牛排。遺憾的是書不在手頭,無法引用,記憶中小說的開頭是一個男子走進(jìn)一家位于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路邊的不怎么起眼的小餐館。男子餓得發(fā)慌,讓女服務(wù)生拿牛排上來,還細(xì)細(xì)叮囑了一番煎烤的火候和配什么元蔥。廚師用鐵板煎烤牛排,炒元蔥。炒元蔥的強烈氣味勢不可擋地刺激起男子的食欲,他一邊吞口水一邊靜等牛排端來。外面路上卡車一溜煙駛過,干熱干熱的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切斯簡潔而粗獷的語言和男子的食欲以及“吱吱”煎烤牛排的香味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讓人不知不覺被拖入了小說的世界。若換了炸肉餅,就沒這個效果了。
反正今天得去吃牛排,一定。
(若子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村上朝日堂 嗨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