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軍校
小邵給兒子擺滿月酒的時候,小夏正在外地出差。數(shù)天后,小夏出差回來,要小邵再擺一桌,小邵順口就答應了。
請誰?哪一天請?小邵頗是費了一番心思,因為這不僅僅是一個請客的問題。團委辦公室有六個人:書記老鄒、辦公室主任老唐、小盧、小邵、小夏以及小夏的女朋友小柳。書記老鄒是大忙人,又是領導,又是女同志,參加這類民間聚會似乎不妥,小邵不能請。辦公室主任老唐因年齡問題即將調離團委,身影和心思早已不在團委,小邵不能請。小柳在星期六的時候照例是要回家的,小邵也沒有請,請也請不來,小柳的娘癱瘓在床,她只有利用周末的時間才能回家盡個孝心。退一步講,即使小柳不回家,即使能請來小柳,小邵也不能請,因為小柳是小夏的女朋友。這里面有情況。因為老唐的即將調離,小盧和小夏的關系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兩個人綠著眼睛盯著老唐將要留下的辦公室主任那個空缺,表面上和和氣氣有說有笑,肚子里卻爭得火星四濺。請了小柳來,小夏似乎就有人多勢眾之嫌。斟酌來斟酌去,小邵決定在星期六的下午在家里擺一桌,只請兩個人,一個是小盧,一個是小夏。他們三個是同學,平時走得近,關系也不錯,在一起吃個飯實屬正常,就算書記老鄒和辦公室主任老唐知道了這事,也說不出個不是來。另外,小邵把兩個人請到家里,也是想趁著喝酒表個態(tài):我小邵是老好人,我爭不過你們,搶不過你們,我不爭也不搶,你們兩個呢,我不偏誰,也不向誰,你們誰爭著了,我都高興。小邵走到小夏辦公桌旁,說:下午,我家。然后將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頭捏在一起,遞到嘴邊,手一抖,頭猛地朝后一仰。小夏心領神會,笑一笑,豎起了大拇指。小邵又走到小盧身邊,如法炮制了一遍,小盧也是心領神會,笑一笑,豎起了大拇指。
事情敲定以后,小邵暗忖,家里沒有鎮(zhèn)桌子的硬菜,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辦公室,去菜市場買了一塊牛腱子,用報紙包了,放在辦公室的窗臺上。挨到下午四點鐘,小邵擔心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悄悄溜回家給母親幫忙。回到家以后,陡然想起買的牛腱子還放在辦公室的窗臺上,他想跑回去拿一趟,又嫌麻煩,便給小夏打了一個電話。小邵說:是我,你聽著,別吱聲,——我買了一塊牛腱子,放在咱們辦公室的窗臺上,報紙包著,你看見了就嗯一聲。小夏在電話里“嗯”了一聲。小邵又說:你下午過來時,把牛腱子拿上。小夏又“嗯”了一聲。小邵掛了電話。小邵之所以這么謹慎,主要是提防書記老鄒。書記老鄒是個老先進,很認真,也很教條,要是知道他早退,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小夏和小盧結伴走進了小邵家里。小邵向小夏伸出了一只手,小夏莫名其妙,問:啥?小邵說:牛腱子。小夏一拍腦門,說:忘了。小邵說:你兩個坐著先喝茶,我去拿。小夏和小盧不約而同地伸出胳臂,攔住了小邵的去路,說:沒牛腱子還不喝酒了!小邵便沒有再爭執(zhí)。幾樣家常菜,一瓶廉價酒,三個人喝得其樂融融,諞得其樂融融。吃喝到最后,小盧的情緒明顯低落了下去。他暗想:大家都是同學,都來自偏遠農村,年齡相仿,小邵不但娶了媳婦,還有了兒子。小夏呢,也有了漂亮的女朋友小柳。自己呢?女朋友沒有,媳婦沒有,兒子更沒有。這一回,要是不能接老唐的班,簡直就一無所有了。小盧下決心要把這個辦公室主任爭到手,只要辦公室主任到手了,媳婦、兒子、房子便應有盡有了。酒足飯飽之后,小邵拿出一副撲克,拍在桌子上,提議說:跑得快,老規(guī)矩,一毛錢一張。小盧附和:成。小夏拍著腦門說:我咋有點高。小邵又提議說:看電影?小盧附和:成。小夏說:破電影有啥看頭呢。小邵又提議:干脆跳舞去?小盧附和:成。小夏又否決了,他說:我累得就想睡覺,再說了,我的幾盆花都生了病,別人給我教了一個土法子,我想回去試一下。小夏有養(yǎng)花的嗜好,宿舍的窗臺上擺了好幾盆花。小邵說:愛養(yǎng)花的男人都花心。小盧贊同:就是就是。小夏說:胡拉被子毛扯氈。小邵還想給小夏做做工作,小盧說:不說我差點忘了,今晚啥都弄不成了,我還得去辦公室加班呢。
那個夜晚,小夏鬼使神差地既不想打撲克也不想看電影或者跳舞。
天空飄起了毛毛雨,正是初秋,雨絲有幾分涼意。站在馬路中央的小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他雙手抱臂,朝左望一眼,又朝右望一眼,猶豫著自己究竟是走向左邊還是走向右邊。左邊是他們的辦公樓,——一座垂垂老矣的兩層小樓。右邊是他們的單身公寓。小夏不想回到辦公室去,日復一日沒完沒了的各式各樣的材料使他對辦公室滋生了一種厭煩的情緒。小夏也不想回到他的宿舍,跟他住在一起的是老史。老史是組織部的一老職工,老先進,說話辦事以及作息時間都刻板教條,每天早晨6點起床,晚上10點熄燈睡覺,雷打不動。或許是年齡差距太大的緣故,小夏和老史沒有共同語言,也極少交流??墒牵胰ツ膬耗??小夏站在馬路中央遲疑不決。往常的這個時候,小夏和小柳一塊看電影去了,或者跳舞去了,或者唱卡拉OK去了,或者一起在辦公室加班去了。小柳是小夏的太陽,有了小柳,便有了快樂,小柳一回家,小夏的心便沒著沒落了。琢磨了一會兒,小夏打算回宿舍去,侍弄一下他的幾盆花,泡個腳,看會兒書,睡覺。
小夏從口袋里掏鑰匙的時候,房門上方的玻璃窗口沒有透出亮光,他心下納悶兒了:老史睡了?怎么會這么早呢?要是沒有睡,老史又去哪兒了?老史的老家在數(shù)百公里外,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老史沒有任何業(yè)余愛好,除了工作還是工作,除了辦公室就是宿舍。
“叭嗒”一聲,小夏打開了房門。
“叭嗒”一聲,小夏打開了電燈。
爍亮的燈光下,小夏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老史的床上有兩個一絲不掛的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是老史,女人三十歲光景,似曾相識,好像是子弟中學的老師,又好像是幼兒園的阿姨,也好像是少年宮的舞蹈老師……此時此刻,她騎在老史的身上,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一對小肥兔似白奶子逼得小夏呼吸急促手足無措。這時辰,正在全心全意激戰(zhàn)的女人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尖叫一聲,用被子捂住了她和老史。小夏也陡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稍作鎮(zhèn)定,退出房門。站在門口,小夏抬頭望了一眼房門上窗口透出的亮光,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次進門給他們把燈關上,就在這時,只聽“叭嗒”一聲響,房間里的燈熄滅了。
小夏又一次站到了馬路上。雨點子稠起來了,又起了風,小夏打了一個冷顫,毫不猶豫地向辦公室走去。是啊,除了辦公室,他能去哪兒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倪呑哌呍谛睦镎f。
披著人皮的狼??!小夏邊走邊在心里說。
偽君子?。⌒∠倪呑哌呍谛睦镎f。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小盧正坐在辦公桌前寫東西。小夏和小盧寒暄了幾句,便坐在了電視機前。關于工作,小夏和小盧心照不宣地不探討,不交流,各行其是。電視機放在辦公室一角的一個木柜上,小夏泡了一杯茶,把凳子搬到電視機前,將兩只腳搭在木柜子上,把自己擺成一個十分舒坦的姿勢,點燃一支煙。小夏的心思并不在電視畫面上,他滿腦子都是剛才看到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小夏想給小盧講一下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喝了一口茶,把這個想法和茶水一搭兒咽進了肚子里。
小盧突然說:你看著,我回去睡呀。
小夏扭了扭身子,“噢”了一聲,目送著小盧走出辦公室,拉上了辦公室的門。
小夏茫然地摁著電視遙控器。一個臺正在播放相聲,兩個男演員自個兒笑得不亦樂乎,小夏卻覺得一點也不可笑。一個臺正在播放電視劇,一男一女兩個演員卿卿我我唧唧歪歪,一點都不好看。一個臺正在播放足球?!∠牧ⅠR換了臺。小夏早先也是個熱血球迷,后來就不看足球了,他經常給人說,如果你覺得自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順暢得一踏糊涂,想找點氣受或者想添點堵,那就去看中國足球。小夏站起身,反背著手,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環(huán)視著辦公室里的一景一物。辦公室里隔出了一個套間,書記老鄒就坐在套間,辦公室主任老唐、小邵、小盧、小夏和小柳坐在外間,四周擺滿了柜子,柜子的上方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錦旗,那是書記老鄒掙來的,記錄著書記老鄒一次又一次的輝煌與榮譽。小夏把目光轉向書記老鄒的套間門上,那門虛掩著。小夏推門進去了。書記老鄒的辦室里有一股濃濃的腳汗味。書記老鄒早先是采油隊的采油工,她有兩個業(yè)余愛好,一個是寫日記,一個是打掃廁所。書記老鄒寫的日記都是又紅又專。書記老鄒把采油隊的廁所打掃得像餐廳一樣干凈。書記老鄒打掃廁所和又紅又專的日記不脛而走,被采油廠當作先進典型宣傳了,號召全廠的青年團員向書記老鄒學習。書記老鄒很快被調到了廠團委,先是當干事,后是當書記。書記老鄒當了廠團委書記以后,依舊是一年四季都穿著代表工人本色的發(fā)白的工作服和黃膠鞋,依舊熱衷于打掃廁所??墒?,辦公樓和小區(qū)里的廁所都有人打掃,他們是7點鐘上班,但書記老鄒6點鐘就把辦公樓和小區(qū)里的廁所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打掃衛(wèi)生的人把上班的時間改到早上6點鐘,可書記老鄒5點鐘又把辦公樓和小區(qū)里的廁所打掃干凈了。就這樣,書記老鄒當上了油田先進,又調到油田團委當書記。當上了油田團委書記,但書記老鄒本色沒有丟,還是身穿工作服,腳蹬黃膠鞋。書記老鄒近乎把所有的心思和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沒有時間干家務,也沒有時間洗自己的襪子,天熱,穿著黃膠鞋捂得慌,她就時常脫了黃膠鞋,脫了襪子,光著腳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日子一久,書記老鄒的辦公室就有了一股揮之不去的腳汗味兒。小夏突然想改變一下“干群關系”。有一回,書記老鄒批評小夏說:小夏啊,以后多注意一下干群關系啊。不言而喻,書記老鄒說的“干”就是她本人,“群”就是辦公室主任老唐、小邵、小盧、小夏和小柳。在這次辦公室主任接班爭奪戰(zhàn)中,輿論普遍看好小夏,更看好小夏的政治前途。小夏是公認的人才,吹拉彈唱,打球照相,樣樣精通。難能可貴的是,小夏不僅從儀表上把從農村老家?guī)淼耐翚庖粧叨?,還從語言上把一口土話一掃而光。而小夏的競爭對手小盧依然是一副猥瑣模樣,一口土得掉渣兒的土話,三棒子敲不出一個響屁??墒牵瑫浝相u卻偏愛小盧,因為書記老鄒的所有講話稿都出自小盧之手??墒牵@又算得了什么呢?機關干事哪個不會寫文章?哪個寫的文章不是千篇一律?小夏不以為然。小夏更沒有把小邵放在心上。有一年過年,小邵值班,他坐著書記老鄒的車專回老家風光了一趟,書記老鄒發(fā)現(xiàn)后,大會小會把小邵批評了無數(shù)回,差點還把小邵發(fā)配出團委。從此以后,小邵便夾著尾巴做人了。正因為如此,小夏多多少少有點目中無人的做派,人送外號“夏傲慢”。書記老鄒就是因為這個綽號才跟他談話讓他注意干群關系的。小夏推開書記老鄒套間的窗戶,趕羊似的轉著圈兒把書記老鄒辦公室的空氣朝外趕。趕了一陣子空氣,小夏抽抽鼻子,腳汗味果真淡了許多。小夏又洗了抹布,把書記老鄒的辦公桌和椅子擦了一遍,最后又洗了拖把,把書記老鄒的辦公室拖了一遍。這座辦公樓的地板都是木質地板,怎么拖都是一種陳舊的臟,不拖嘛,更顯得臟。收拾完書記老鄒的辦公室,小夏又一次坐到了電視機前,還是擺著十分舒坦的姿勢,還是抽煙,品茶,看電視。
窗外有雨聲,也有風聲。百無聊賴的小夏打了一個呵欠,又打了一個呵欠,他真的很困了。抬腕一看,已經十點了。小夏想,該回宿舍睡覺了??墒牵∠挠植幌牖厝?。老史必定在等著他,必定挖空心思地編了一套說詞,把剛才發(fā)生的那一幕講得合情合理,不讓他的老臉上難堪,也不至于讓小夏說出去。小夏不想聽老史解釋。小夏想在辦公室里對付一夜??墒?,對付了今天晚上,明天晚上又怎么辦呢?思量來思量去,小夏決定回宿舍睡覺,至于老史的事兒嘛,權當他沒有看見,權當沒有發(fā)生。
宿舍里的燈光爍亮著,老史果真沒有睡,他坐在床邊,盯著桌子上的一個大西瓜發(fā)呆,看見小夏進了宿舍,老史用關切的口吻問:又加班了吧?小夏沒有感情色彩地“噢”了一聲。老史說:你們年輕人是早晨八九點的太陽,世界是你們的,小夏你好好干,前程大著呢。小夏又“噢”了一聲。老史說:年輕人是要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但也要把身體弄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正好,我買了一個西瓜,咱倆把它消滅了。小夏拍了拍肚子,說:剛才喝了幾杯茶,脹得很,吃不下去了。老史不由分說,手起刀落,西瓜被切開了,黑籽紅瓤,一股沙甜撲面而來。老史切完瓜,捧一塊遞到了小夏面前,小夏接住了。小夏吃了一塊,老史吃了兩塊,都喊脹了。老史說:早點睡。小夏說:早點睡。
燈熄了,房子陷入巨大的黑暗之中,小夏睜著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這個老史,怎么連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呢?仿佛剛才真的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小夏胡思亂想了一陣,倦意襲來,他睡著了。
小夏是被一陣急促的吶喊聲驚醒的。小夏睜眼一看,老史赤裸著上身站在他的床前,一聲接一聲地喊:小夏!小夏!
小夏揉揉眼睛,聽到了樓道的嘈雜聲,有匆匆的腳步聲,有敲臉盆的聲音,更有吶喊聲:救火了——救火了——
小夏一下子清醒了,他問老史:哪兒著火了?
老史驚魂未定地說:辦公樓。
小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又問,辦公樓?哪個辦公室?
老史搖頭。
一種不祥的預感噌地一下涌上小夏的腦海,他顧不上穿件衣服,光著身子沖出了宿舍。大雨如注,西風如狂,一股股濃煙卷著火舌沖天而起,消防車的叫聲震耳欲聾。辦公樓的后頭正在修建花園,山一樣的土堆把路封得嚴嚴實實,辦公樓的前頭是籃球場、羽毛球場以及形狀各異的花圃,沒有一條可以讓消防車通行的路,消防車只有眼巴巴地停在遠處無能為力地干吼著。前面交待過,這座樓是老式建筑,房頂上不是樓板,而是瓦,所以,再大的雨水也澆不到房子里去。小夏像一只沒頭蒼蠅似的繞著樓亂躥了一通,他打算沖進樓里去,樓道里盡是濃煙,沖不進去。小夏顧不了許多,他打算沖進去,跑了兩步,就和樓道里沖出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這個人用衣服裹著腦袋,待他把衣服從腦袋上拿下來,小夏才認得他是收發(fā)室的老房。
房師傅,哪個辦公室著火了?小夏焦急地問。
哪、哪個辦公室?房師傅一邊咳嗽一邊說,除過你們團委,還有哪個辦公室!
小夏軟軟地倒了下去。
小夏的意識是清醒的,他聽到了黨總支書記的吶喊聲:年輕人跟我來,搭梯子,上房揭瓦,拿盆子端水……
這一場大火把團委辦公室燒得只剩下了五把鐵鎖子。萬幸的是,團委辦公室與兩鄰辦公室都是用磚砌成的實墻,這場大火并未殃及他人。
團委辦公室被臨時安排在一個偌大的庫房里辦公。一夜之間,書記老鄒似乎萎縮了一截子,干枯的頭發(fā)蓬亂著,眼睛里爬滿血絲絲,嘴唇上也皸裂出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嗓子嘶啞得說不出話來。書記老鄒把這一場火災看得尤為嚴重,在她看來,這一場大火,不僅燒毀了她榮譽的證物,還燒毀了她的面子,也可能將她的政治前途焚之一炬。
機關黨委和保衛(wèi)處成立的聯(lián)合調查小組很快就排除了線路著火的可能,理由是如果線路有問題,為什么別的辦公室完好無損,偏偏團委辦公室著了火?因為著火時好幾個辦公室的燈光還亮著,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人為因素。調查組很快就給出了事情的真相:小夏坐在電視機前把一根煙抽完之后,將煙蒂信手扔在了電視機后,而電視機后恰好有一個紙簍,紙簍被點燃以后,又燒著了電視機,又燒著了木柜子……
小夏站在書記老鄒面前,脖子上像是掛了一塊磨盤,沉得抬不起頭來,更說不出話來。有小盧作證,小夏是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的人,他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抽煙。除了他還能有誰呢?小夏百口難辯,小夏沒有辯。
書記老鄒的眼睛里噴著火,冷冷地說:你不用上班了,等著處理結果吧。
小夏不想回宿舍去。如果老史不和那個女人上演那丑陋的一幕,他也不會去辦公室,他不去辦公室,即使辦公室著了火,跟他又有什么關系呢?現(xiàn)在他卻成了這場大火的罪魁禍首!小夏也不想去街道上轉,小小的油田,低頭抬頭都是熟面孔,見面必問著火的事情,可是,他給人怎么解釋呢?無處可去的小夏回宿舍了,用被子捂了頭。小夏睡不著。這時辰,小夏最想的人是小柳。小柳怎么不來看他呢?小柳肯定會來看他的!小夏想,自己萬一睡著了,小柳來敲門,他又沒有聽見,那可怎么辦呢?于是,小夏跳下床,就將門拉開一道縫。盯著那道縫,小夏心里不落底,萬一吹來一股風,把門吹得關上了怎么辦?小夏把笤帚放在門框處。做完這一切,小夏睡在了床上,用被子捂著頭??墒?,小柳一直沒有來。小柳在忙什么呢?
第三天中午,小邵來了。
小邵神色慌張,目光躲躲閃閃,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仿佛藏著什么秘密似的,他問:還好吧?
小夏苦笑一下,攤著手說:就這樣吧,自認倒霉,聽天由命吧。
小邵說:你多保重。
小夏問:小柳呢?
小邵說:跟我一樣,天天開會,我也是趁著上廁所的時間來看你一眼,你休息吧,我走了。
小邵匆匆忙忙地走了。
小夏又跌到床上,用被子捂住了頭。小夏強迫自己不去想小柳,可小柳頑強地站在他的腦海里,怎么也轟不出去。于是,他就全心全意地想著小柳了,想小柳火辣的身材,想小柳姣好的容顏,想小柳甜美的嗓音,想和小柳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多么地美好??!小夏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這一切都將隨著這場大火而去……小夏淚流滿面。
機關黨委很快就做出關于這場大火的處理決定:給小夏記大過處分,調離機關。
給小夏談話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組織部的老史,一個是書記老鄒。
老史拖著官腔把機關黨委的處分決定念了一遍,隨后說:小夏啊,組織決定派你去野狐溝采油隊當采油工,那也是對你的信任嘛,年輕人嘛,在基層多鍛煉,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嘛!
小夏說:我服從。
書記老鄒說:雖然你人不在我們共青團系統(tǒng)了,但你曾經是這個團隊中的一員,一言一行都關系著我們這個團隊的聲譽。所以,從今以后,一定要從小事做起,嚴于律己。
小夏說:我會的。
老史最后:下午正好有一輛車去野狐溝采油隊,你就搭這輛車去吧。
小夏說:好。
這是一輛皮卡車,三個人坐在駕駛室里抽煙,小夏一看駕駛室里沒有自己的位置,就把自己和行李一塊扔上了車槽。皮卡車啟動了。沒有人來送小夏,小夏滿懷深情地望了一眼辦公樓,又滿懷深情地望了一眼公寓樓,他很想望見小柳的身影,可他失望了。
小夏被安排在山上駐單井。一座山,一口油井,一節(jié)列車式房,這就是小夏的世界。小夏的世界寂靜著,小夏的世界與外界隔絕著。每個星期一,采油隊會從山下給小夏捎一些米呀面呀菜呀的上來。那會兒,沒有電話,沒有網(wǎng)絡,外界的消息都是給小夏捎菜的人星星點點捎上來的,有的距事發(fā)時晚了半年,有的距事發(fā)時晚了一年。
說:小盧當了團委辦公室副主任。
說:小盧跟小柳談對象了。
說:小盧當團委辦公室主任了。
說:小盧和小柳結婚了,書記老鄒當?shù)淖C婚人。
說:書記老鄒去工會當主席了。
說:小盧當了團委副書記,副處級。
說:小盧在采油廠當了副廠長,主管經營。
日子走得慢,世界變化快。
小夏三十歲那年,與小美結了婚。小美不美,也胖,也矮。小美是采油工,采油隊長給小夏和小美牽了線。
領結婚證的那一天,小美問小夏:你不嫌棄我?
小夏笑了,說:你都不嫌棄我,我還嫌棄你?
小美說:你要是后悔現(xiàn)在還來得及。
小夏說:我不后悔。
小美說:我要你的心里話?
小夏一指身邊的抽油機,說:我向抽油機發(fā)誓,一輩子都愛著你,我要是做不到,就讓這抽油機砸死我。
小美撲進小夏懷里,哭得稀里嘩啦,小夏也哭得稀里嘩啦。
小夏和小美結婚以后,兩個人都住到了山上,還是守著那口井,取名叫夫妻井。小兩口的日子過得溫馨又充實。井場上的活,小夏是不讓小美插手的,他一個人把井場拾掇得利利索索。每天早晨,小夏按部就班地投球、加藥、匯報產量、打掃衛(wèi)生。忙完這些,小夏又在井場的旁邊開出一塊荒地來,種了菜,有茄子、辣椒、西紅柿、小油菜,還有蘿卜、白菜。到了秋上,小美就要腌菜了,一壇子酸白菜,一壇子酸蘿卜,再晾一些蘿卜干,一個冬天都斷不了菜的。小美每天搬個小凳子坐在太陽下繡十字繡。小美繡了許多十字繡,把他們的房子裝飾得像一個童話世界。更多的時候,小美都是坐在太陽下織毛線活兒,給小夏織毛衣毛褲,給自己織毛衣毛褲,還給未來的兒子織了毛衣毛褲。小夏摸著小美隆起來的肚子說:你怎么知道里面藏著一個兒子?小美說:他天天踢得我的肚子一陣一陣抽著疼,姑娘哪有那么大的勁兒呀?小夏朗聲笑了,笑得一臉的黑褶子,一臉的幸福。鍋灶上的事兒,小美也不讓小夏插手,她給小夏泡一泡釅茶,讓他坐在太陽下,慢慢地品茶,慢慢地抽煙。小夏坐著抽煙,心眼兒并沒有閑著,他的心思在采油機上。
山下又有消息傳來了:又一口油井被盜。唉,偷油的事兒越來越多了。小夏望著防盜箱暗想,這么大的防盜箱,不便于操作倒也罷了,偷油賊卻易如反掌地就得手了。小夏想,要是用鋼板焊成個小箱子,把井口盤根盒、壓力表頭等部位包裹起來,把掛鎖鎖到防盜箱里面,再在鎖子前面焊一塊擋板。沒有鑰匙無法打開。小夏這么想了,就這么做了。
這個早晨,落了一層薄霜,小夏要擦拭“驢頭”,像往常一樣,他用管鉗搭咬光桿做站立點,可他差點從驢頭上掉了下來,嚇白了小美的一張臉。小夏想,要是有一臺井口操作升降臺多好??!小夏這么想了,就動手做了一臺井口操作升降臺。
有一次,小夏要更換井口密封盤根,他按程序走著:停井、放油、泄壓。一個人忙不過來,叫來了小美,結果,給他噴了一身油,給小美也噴了一身油。小夏想,要是有一個抽油機光桿高壓雙級密封器,變換盤根為加盤根,他一個人隨便就搞定了,也沒風險,也不污染他的菜地,產量也不會減少。小夏這么想,就動手做了抽油機光桿高壓雙級密封器。
……
小夏在井上小改小革的事兒被油田報社的一個記者知道了,記者來到井場一看,深受感動,把小夏的事跡報道出去了,一夜之間,小夏成了名人,好幾項成果在油田推廣。
小夏成了香餑餑,生產運行處要調小夏去,科技處也要調小夏去,小夏都婉言謝絕了,他說他和小美在山里呆慣了,就呆在山上吧。盡管如此,小夏還是經常被小車接走,開會呀,演講呀,做報告呀,等等。
這一天,小夏在油田開完會,正要坐車回野狐溝,迎面碰上了小邵。小邵也顯老了,鬢角上爬著許多白頭發(fā)。
小邵握著小夏的手說:你把事弄大了。
小夏說:我是無事瞎琢磨。
小邵說:去送送小盧吧。
小夏一驚,問:送小盧?小盧怎么了?
小邵也是一驚,說:你不知道?小盧跳樓了!
小夏的臉煞白了,離開機關二十多年了,機關早已物非物,人非人。但關于跳樓事件,小夏卻是有所耳聞。據(jù)說:有一位領導干部利用維修機關辦公大樓的機會,收受賄賂一百多萬,經人舉報后,上級部門正在緊鑼密鼓地調查。這一天中午,這個領導干部正在家吃飯,突然聽到一陣尖厲的警報聲,推開窗戶一看,警車正停在自家樓下,領導干部喊聲完了,縱身從窗戶跳了下來,摔成了一堆肉泥……人們后來才知道,大約一年前,小偷曾經在這一棟樓上作案,小偷被抓后,交待出作案地點,警察便帶著小偷來指認現(xiàn)場了……
小夏結結巴巴地說:我知道領導跳樓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跳樓的領導就是小盧。
小邵重重地嘆了一聲,說:圖啥呢!他今日火化,咱們去送一程吧。
小夏點頭同意了。
走出殯儀館,小邵說:走走?
小夏說:走走。
小邵遞給小夏一支煙,小夏擺了擺手,說:那場大火之后,就戒了。
小邵獨自點了一根香煙,猛抽一口,緩緩地吐出去,滿懷歉疚地說:對不起。
小夏笑了,說:無從談起嘛。
小邵擺了擺手,顧自說:小盧走了,我再守著這個秘密就沒有啥意思了。你還記得吧?我請客那天,買了一塊牛腱子放在窗臺上,我讓你拿,你忘了拿。
小夏點了點頭。
小邵說:那天晚上,我媽知道了牛鍵子的事以后,非叫我把牛腱子拿回來不可,那年代,一塊牛腱子值不少錢。那么熱的天,放一晚上就臭了,我媽心疼,我也心疼。我本來想等雨停了以后再去辦公室拿牛腱子,可左等右等不見雨停,我媽催得不行,我便去辦公室了,出門時,我看了一下表,是晚上11點36分。從辦公室拿了牛腱子,整個辦公樓都黑了,我還朝你的宿舍望了一眼,你的宿舍也黑了燈,估計你也進入了夢鄉(xiāng)。就在這時,我鬼使神差地朝辦公樓望了一眼,這一望就嚇得我喊了一聲媽,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咱們辦公室的燈亮了。我想,我明明是關了燈的,燈怎么又會亮呢?莫非辦公室進了賊?就在我犯猶豫的時候,辦公室的燈又熄滅了。我犯嘀咕了,這是誰呢?我躲在暗處守株待兔,如果是個賊,就被我抓個正著。隨著一陣慌亂的沙沙沙的腳步聲,你猜我看到了誰?
小夏緊張地問:誰?
小邵說:我看到了小盧,我正在想著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他嗖地一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小夏無言以對。
小邵說:所以說,那個晚上,你不是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的人,火也不是由你的煙頭引起的。
小夏笑了,說:作為當事人,那場大火是不是線路老化造成的,或者說是不是人為因素造成的,我不敢肯定,但我保證不是因為我將煙蒂扔進紙簍造成的。
小邵瞪大了眼睛,一臉愕然。
小夏說:你還記得吧,我愛養(yǎng)花?
小邵點頭。
小夏說:你還記得吧,那天晚上在你家吃完飯,我說我要回去侍弄我的花?
小邵點頭。
小夏說:那是真的。那一段時間,不知什么原因,我養(yǎng)的花葉子總是發(fā)黃,別人給我講了一個土方子,就是把煙蒂在水里泡一個小時,然后用泡煙蒂的水擦拭花的葉子。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晚上走進辦公室以后,我就找了一個一次性紙杯子,倒了半杯水,抽煙的時候,把煙灰彈進去,抽得剩下煙屁股了,再扔到紙杯里。我抽了三支煙,三支煙的煙屁股都被我用紙杯子帶走了。說我把煙頭扔到電視機背后的紙簍里引起了大火,無稽之談嘛。
小邵問:你怎么不向調查組說清楚?
小夏說:說我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小盧是證人。說我坐在電視跟前抽煙,小盧也是證人。我說我把煙頭用紙杯子帶走了卻是空口無憑,誰信??!
小邵的臉色蒼白如紙。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收住腳步,又一次轉向殯儀館,只見一縷縷黑煙扭捏著沖向天空。
小夏說:都過去了。
小邵說:過去了。
深秋了,西北風冷絲絲的,兩個人縮了縮脖子,走向將他們拉來又要將他們拉回去的中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