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吳國派遣季札出使魯國。到了魯國,季札聽到了蔚為大觀的周樂。聽到《唐》,他聽出了思接千載的陶唐氏遺風,聽到《大雅》,他在樂曲深廣的氣魄里,聽到了文王之德。當《魏》歌四起,那“大而寬,儉而易”的盟主之志,輝映著以德輔行的文德之教。一直到《招箾》舞起的時候,季札驚嘆道:“這是最令人嘆為觀止的至德樂章,就如同蒼天無不覆蓋,大地無不承載?!?/p>
自古詩與樂不分家,中國古詩的源頭《詩經》,就是和著曲子唱出來的。中國古代詩歌走到頂峰時期——唐朝的時候,亦不外如是。到后來,大概因為有了專門的“曲”出現(xiàn),詩與樂漸行漸遠了……
后來,有人坐不住了,不能讓詩與樂就這樣的分離啊,他要為豪邁的唐詩抒發(fā)點什么,交響的那種,于是《大地之歌》出現(xiàn)了,是異域作曲家馬勒曾給我們交了第一份作業(yè)。話說馬勒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人,《大地之歌》也是到了1998年,才被德國交響樂團帶到中國來尋根。
根在哪兒?尋沒尋見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的是,唐詩之路始于浙東。浙江交響樂團的團長陳西泠是一個攜音樂之愛、懷音樂之夢的人,他要把唐詩刻進交響樂里。要論對唐詩的理解能力,本土作曲家自然要比馬勒兄有更天然的優(yōu)勢,陳西泠力邀的即是對中國民族音樂、特別是唐代文化和音樂有深刻了解和把握的作曲家崔炳元。
乙未年十月,崔炳元的答卷交了上來——大型詠誦交響套曲《唐詩之路》由浙江交響樂團在北京、西安演出了。
是大提琴獨奏帶我們駛入唐朝!序曲《我欲因之夢吳越》一開始是緩慢,悠遠的。然后是豎琴、中提琴、小提琴的逐漸加入,使得層次分明,氛圍一點一點被抬升,一幅唐朝畫卷緩緩展開。而合唱《夢游天姥吟留別》,“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崩畲笙傻某鰣?,為序曲揮灑了一筆浪漫、飄逸的狂草!
第一樂章《何處青山是越中》,“詩魔”白居易亮相,“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悠揚的笛聲出現(xiàn)在弦樂中是再合適不過了,密集的小镲和舒緩的弦樂搭在一起竟毫無違和感,似江南女子的溫婉碎步,走在如畫風景中。而在這交響織就的風景里,詩人們亦各得其所:李白在男高音獨唱里“入剡中”,張籍在女中音的歌聲里來到鏡湖西賞殘月,孟浩然呢,則在女高音、女中音、男高音的獨唱、合唱聲中,站在錢塘江邊觀潮聽風……
第二樂章《王謝風流滿晉書》則由快板進入主題,民樂樂器的聲響,竟讓人聽出些昆曲的細膩和柔情來。羊士諤最會撩撥人味覺,又是桂花又是鱸魚,不禁想,唐代的會比今天的味道更香吧?連憂國憂民的杜甫到了浙江也對剡溪流連,感嘆“欲罷不能忘?!崩^而樂曲節(jié)奏加快,旋律激昂,和杜子美的風格最配不過了!
前面三部分的激越過后,第三樂章《還思越水洗塵機》迎來了安寧,老崔在此釋放了自己內心的些許禪意,銅磬、木魚的輕盈擊奏,讓人頓時松弛、清靜下來,霧氣濕了衣裳也無妨,就想關心一下皮日休的菩提珠子盤出包漿了沒。而云鑼的敲擊,清澈、圓潤、余音持久,拎著我們的耳朵,奔唐朝的宴樂現(xiàn)場去了。西洋樂器并不輸民族樂器,司馬承禎《洗心》的朗誦就是在管樂獨奏中進行的,聲音逍遙飄渺,周遭清靜,老莊甚是欣慰!
第四樂章《笑問客從何處來》,依舊延續(xù)上一樂章的清新,空山雨后,陸龜蒙一邊煮茶一邊把他的翠色越窯杯展示給我們看,在婉約、優(yōu)美的古箏和女高音獨唱聲中,我們又隨著王昌齡,悠悠地采蓮去了。而后民樂奏響的歡快旋律,總讓人產生是走在盛世長安街巷的錯覺。巧的是,“唐音”的不時出現(xiàn),演奏的聲部來自舞臺的左上角方向,而從地理位置上看,如果從浙江出發(fā)一路向西北,定會走到長安去了。
終曲《天姥連天向天橫》,李白端起酒杯同我們豪飲,曲調重回激情昂揚,與序曲主題呼應。在旋律的處理上,大氣的老崔李太白附體,激情澎湃的同時,沒有半點兒拖泥帶水,每個尾音都是干凈利落,聽不出一丁點兒猶豫不決。反復幾次的回旋、詠誦,則用深沉壓住了場面,在厚實的低音中,唐朝的歷史厚重感得以凸顯。隨后“剡溪”再次出現(xiàn)——這已經是全曲第四次帶我們到那里,會稽、天臺、四明三座名山盤結于此,山間溪流潺潺,飛鳥盤旋,樂曲重回大提琴獨奏,大自然為我們洗塵解憂。忽而古箏、 笛子、琵琶都加入進來,將原本趨于安靜的曲調再次激活,在狂放的激昂情緒中,李白桀驁:“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元氣淋漓、充滿力量,全曲畫上句號。
盛唐詩歌的審美實質和藝術核心本就是一種音樂性的美,《唐詩之路》正是用交響樂的語言為我們實現(xiàn)了聽到美的可能。樂因詩而豐滿,詩因樂而更具妙義,兩者有機結合,精彩極了。指揮張藝對詩、對樂的認知和熟稔,他的指揮顯得自然、豐富、得當,不夸張,有味道。演出結束,崔炳元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和陳西泠相視而笑。那句話是怎么說的來著,“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茍且,還有剡溪與秋霜,鏡湖與要章,桂花與織綾,唐詩與交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