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 垚 攝影/繆小燕
燈下的夜
文/鄒 垚 攝影/繆小燕
醫(yī)院是一個永遠不會熄燈的地方。暖箱是醫(yī)院里最溫暖的小天地。
我來到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病房(NICU)就要8個月了,夜班的次數(shù)也記不清楚了,平均每個月七八個吧。也許每個月的月圓之夜我都在值夜班,也許這個夜晚在世界某一處正有著對月咆哮的狼人。我和我的同事不會對月咆哮,因為我們看不見月亮在哪里,月光的皎潔勢必會被醫(yī)院內(nèi)的燈火通明搶了風(fēng)頭。當(dāng)然,我們也不是狼人。大概我們只能對著NICU里的燈光,內(nèi)心咆哮著“別收孩子”。
別收孩子。這四個字不僅僅意味著這個夜班度過的平安,更重要的是證明在這里出生的娃娃都是足月的、健康的、不用承受收下來接受治療的痛苦。醫(yī)院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蔓延著病人的呻吟,空氣里每一絲都是每個人不同的痛苦。而對于一個早產(chǎn)兒來說,他的啼哭、他的痛苦,全數(shù)被收在NICU病房里的一個小小的暖箱當(dāng)中。
每個在NICU上班的人都經(jīng)歷過夜里收進小娃娃或者搶救的洗禮。稱之為“洗禮”,大概是因為我要在月光和燈光的見證下挽救一個新生命,而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數(shù)量遠不如白天,還有我認識的很多人都在睡覺,我和我的同事則有可能忙一個通宵。
上學(xué)的時候偶爾會跟同學(xué)朋友約個時間玩兒個通宵,當(dāng)時覺得夜晚的生活豐富多彩,大家興致勃勃,精疲力盡后休息一個白天就立地“滿血”復(fù)活了。而上班以后,通宵的頻率就不是“偶爾”了,在這個燈火通明的地方,通宵是個常事。通宵做的事情內(nèi)容的確是“豐富多彩”,到了天亮也確實是“精疲力盡”,卻再也不是“興致勃勃”。
回到主題。
一個600克的娃娃從媽媽肚子里出來了,迎接他的不是媽媽的親吻,不是爸爸的懷抱,也不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shù)男δ槨_@些都是建立在他能夠長到2000克以上、能夠摘掉氧氣、自己吃奶還不會危及生命的前提下。此時此刻,他被幾道緊張的目光注視著,被一雙陌生而溫暖的大手檢查著,一根幫助他維持供氧的管子會被這雙手插入他的氣管。他從媽媽的肚子里出來就被抱起,放到人生中的第一所“房子”里,我們叫它轉(zhuǎn)運暖箱。緊跟著,他就來到了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病房,住進他的專屬暖箱。
有一所“房子”是要有代價的。他的代價就是不僅僅有一根管子在他的氣管里,還有一根胃管在食道直到胃里,一根留置針在血管里,以后還會有一根中心靜脈導(dǎo)管從手臂經(jīng)過血管到達他的上腔靜脈,還會有一根管子從肛門放入到達他的腸子里。這些管子看起來比他的小胳膊沒細多少似的,不是說管子太粗,而是他太小了。你能想象他的頭像一個成人的拳頭大小嗎?能想象他的胳膊就是你的一根手指的長短粗細嗎?把你的手伸出來,比劃一下。
他躺在這所“房子”里,就好像你站在故宮廣場里。但是,再夸張的比喻也沒法讓你理解這么一個具象的存在,因為見不到便無法想象,一旦見到則是難以想象。我們都已記不得他的本來面容了,那一眼只是被送進來的一瞬間?,F(xiàn)在,他的臉上身上被貼上各種保護用的或者監(jiān)測用的貼膜和膠布,每一塊都比他的皮膚還厚。
NICU門外站著焦急的父親,等待著我們把小人兒的生命維持住,等待著走出來一個人告訴他這個與他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生命是否安好。他當(dāng)然是要安好的,暫時。這個夜班的任務(wù)就是:把他的生命安好地交給下一班的同事。班班如此,他才能安好地出院回家。
NICU是這個醫(yī)院里最溫暖的地方。暖箱為小人兒提供溫室般的環(huán)境,干凈而溫暖,安靜又舒適。一個生命成長的距離是什么?是小人兒從骨瘦如柴到圓潤豐滿的距離,是由一只手的長度長到指尖至肘長度的距離,是“居住”時間一分一刻的距離,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產(chǎn)生愛意的距離。愛意鉆進暖箱中,沒日沒夜地散發(fā)熱量,溫暖著小人兒的手足。愛意彌散在空氣中、附著在呼吸機的濕化罐中,隨著小人兒的每一次呼吸而游走。愛意居住在每一批營養(yǎng)液中,順著泵管進入到小人兒的血液中。愛意駐足在我們的指尖,隨著每次與小人兒的觸碰而傳遞到他的全身。愛意起源于我們的心底。
NICU也是個“冰冷”的地方。當(dāng)然,不是說我們上夜班的時候被凍得全身冰涼快要感冒。人類的成年被定義在18歲,才是被視為可以獨立生活的年齡。而這里的小人兒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便遠離了父母親人。雖說不能獨立生活,卻是真真正正地獨自面對生死存亡。
小人兒在帶著氣管插管的時候的痛苦誰也不能體會,他躺在暖箱里,被方巾固定在特定體位,眉頭緊皺,閉著眼、張著嘴,軀體扭動,手腳掙扎,他在哭泣、張大嘴巴嚎叫,卻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這是生命的掙扎和吶喊,啞劇演員在臺上所傳遞給人的情感和演技的震撼遠遠不及此。我們的愛意在此渺小得可憐,他已無暇感受我們的愛,他必須奮力拼搏,必須對所有有礙生命的威脅進行不懈地抗?fàn)帯?/p>
在生命面前,我們即使充滿愛意和堅持,卻也只能看著他飽受治療的痛苦。我們給予他生存的幫助和支持,而最終生命的堅持只有他自己才能做到。他雖然生后只有18小時或者18天,卻比大部分18歲的人面對生死的次數(shù)多得太多。這里條件限制無法探視,雖然只有幾十米的距離,卻是父母無法跨越的難度。他們永遠無法知道自己的孩子經(jīng)歷了怎樣的坎坷,無法想象他是怎樣逐漸長大脫離了各種機器、奶量逐步增加、一切平穩(wěn)直到出院的。
NICU是一個神圣的地方,當(dāng)然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都是圣人。通常我們會感慨父母的愛是偉大的,不過在這里要在小人兒出院了才能更好地體現(xiàn)。我以為,對自我存在有所懷疑、對未來心灰意冷、對生命心存放棄的人,不用言語勸解,來到這里“一日游”就會有所觸動,明白生命本身就在于抗?fàn)幤D險和堅持不懈;對于那些情感冷漠的人,來到這里“一日游”,也會明白無論有無血緣,愛是無處不在的。就像我們工作在這里的人,與小人們都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卻承擔(dān)了撫養(yǎng)其成長的責(zé)任。
我們給他好的治療和護理,用各種方法減輕他的痛苦,幫助他成長,陪他闖過發(fā)育不全、呼吸困難、肺炎、顱內(nèi)出血、喂養(yǎng)不耐受等等一系列坎坷,最終把他送回到父母的懷抱。我們親手養(yǎng)大的小人兒,看不見我們長得什么樣子,看不見我們的“小花帽”是什么顏色和圖案,不記得曾經(jīng)被誰抱在懷里喂奶、哄他入睡,不記得曾經(jīng)誰夸他長得漂亮、表現(xiàn)好。我們親手把小人兒“交還”給他的父母,心里有著不舍,但這是最最令人欣慰的“成果”。我們的愛面對著這些剛出世便來到這里的小人兒,也面對所有即將出生的小人兒。他們的不到來對于我們來說就是最大的福音,也是所有父母的福音。
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病房的一個夜班12小時,12小時的不熄燈是為了維護這里的生命,是為了點亮小人們的生存之路,讓他們在看不見月亮的夜里不會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