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松章
開篇詞:印譜是篆刻藝術流傳的主要形式。一名優(yōu)秀的篆刻家,一生也往往只留下不多的幾部甚至一部印譜,給后人的學習研究提供了依據(jù)。本欄目就是通過對公開出版印譜的重新解讀,對其作者進行藝術評價。這種評價不是一種全面的總括式的,而是在綜合評價的基礎上突出其中的一點或者幾點。突出的部分不全是優(yōu)點,也會涉及局限和缺點。之所以將欄目名命名為“印譜新讀”,一則所選的印譜,大都是以前出版的,重新來讀;二則,“新讀”是力爭讀出新意,不求面面俱到,只求言之有物,有自己的觀點和立場,不人云亦云。本人才疏學淺,文中或有不當之論,敬請印壇方家批評指正。
《林皋印譜》,常熟市博物館編,2002年10月上海書店出版。
這是一本很全面的林皋印譜,系由《寶硯齋印譜》、《林鶴田印譜》、《林鶴田印書》、《林鶴田印存》、《林鶴田印稿》5種6冊合編而成,共計1874方。書中還有53方林皋篆刻原石的照片。對于一位清代早期的印人來講,能收集這么多作品集中于一譜,十分難得。此書的《后記》記述了此譜作品的來歷,印譜系朱子鶴先生暨龐士龍先生家屬捐獻,林皋篆刻原石53方由鐵琴銅劍樓瞿氏第五代傳人瞿旭初先生捐獻,才使得這批珍貴的林皋篆刻資料得以由常熟市博物館珍藏并公布于世,捐獻者的高風亮節(jié),令人敬佩。
林皋(1657~1726后),清初著名篆刻家。字鶴田,一字鶴顛,更字學恬。福建莆田人,因官僑寓常熟,在虞山之麓筑“寶硯齋”。其篆刻工穩(wěn)、秀雅、嚴謹,挺拔遒勁而不事修飾,為時所重,當時的書畫名家和收藏家王翬、惲壽平、吳歷、高士奇、楊晉、徐乾學等人用印多出其手。他久客太倉,為王時敏作印尤多。后人有稱其為“莆田派”,也有人將他和汪關、沈世和合稱為“揚州派”,也有人將其歸入“虞山派”、“東皋派”的。
林皋篆刻字法嚴謹,章法平正,用刀爽朗肯定,整體水平是很高的,可以說是工穩(wěn)一系印風在清代的代表人物。
林皋篆刻延續(xù)文彭以來吳門地域平和清雅的印風,尤其受到汪關、沈世和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這些取法的痕跡非常明顯。如果把視野放的更寬一些,我們拿林皋的作品和著名的明末清初的三部集體印譜——三堂印譜(《學山堂印譜》,輯成于1631年;《賴古堂印譜》,輯成于1667年;《飛鴻堂印譜》,輯成于1776年)來比較,則他的印基本上是三堂印譜的套路,在風格上偏工整些,特別是線條。因為取法汪關,他的小印偏漢印一點,這也是他作品中的亮點。
林皋的篆刻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工致,二是松散。
論工致,明末清初這一時期的代表當首推汪關,在明人習氣盛行的時代,汪關因為忠實地學習模仿漢印,作品的完美程度遠遠超出同儕。當然,這樣做也會失去創(chuàng)新的機會,有利有弊。林皋深受汪關的影響,但是他同時還學習吳門印風的其他作品,所以到他的創(chuàng)作中,汪關的工致更多的是被保留在線條中,字法、章法則沒有達到與線條一致的高度?!读指抻∽V》中有一些是有印花和印面對照的,不妨就此舉例?!案毁F于我如浮云”(圖1)印章原石已經殘損,但是印譜中的印拓非常完整。此印在漢印般的方正字形之外,加入懸針線條,清剛勁健。原石上可見雙刀的線條工致而犀利。而“風月縱橫玉笛中”(圖2)的印面猶如工藝品,文字之間的空底都像象牙印一樣鏟平。此印的字法比較弱,帶有當時印壇普遍的晚近俗弱。在鄧石如實踐“印從書出”之前,朱文印的字法確實比較困難,一方面是篆書創(chuàng)作水平低下,另外對“印化”問題也還比較模糊。惟其如此,才反襯出鄧石如的偉大!
如果解決了文字的問題,那么以林皋的功力,朱文印出佳作是不在話下的。比如他的名作“晴窗一日幾回看”(圖3),純粹的元朱文,清麗秀雅,篆刻史上的經典名作。
林皋最出色的作品是他的漢印式小印。如他的自用印“林皋之印”(圖4)、“林皋私印”(圖5)取法漢代的私印,置之漢印足可亂真。總體而言,林皋的小印遠遠好于其大印,不管是由汪關間接學習漢印風格也好,還是直接學漢印也好,他的小印的精彩足以說明優(yōu)秀的秦漢傳統(tǒng)在明末清初篆刻的混沌之中對篆刻品味的提升是多么明顯!
林皋的工致中,也流露出相當分量的呆板!比如他的大印,十印九板,“讀圣賢書行忠義事”(圖6)算是其中比較好的作品,但是這種呆板還是比較明顯的。這種呆板是明人習氣的余緒。
林皋篆刻的松散主要體現(xiàn)在章法上。我在寫《篆刻章法百講》時,專門有一篇寫到這個內容。如果我們從章法的角度去考察,則會發(fā)現(xiàn)其印作(主要為白文?。┱路ㄋ缮?。汪關的風格更多的是保留在字法和線條中。請看“趙尊光印”(圖7)、“程鳴之印”(圖8)、“百年遺稿天留在”(圖9),如果單看字法、刀法,這兩方印的功力是非常深厚的。 “趙尊光印”,字法與線條皆深得漢鑄滿白文方挺一格之神韻,非漢印功力深厚者實難臻此。 “程鳴之印”,具漢四字玉印細線條作品之風采,潤澤典雅,實為佳作?!鞍倌赀z稿天留在”論單字比之20世紀的滿白文名手也毫不遜色,挺勁或有過之。但這三方印都有一個共同的缺點,字與字的間距大而平均,各字之間缺乏必要的聯(lián)系,章法簡單而松散。如果章法能緊湊起來,那么這些作品的水平會產生質的飛躍。這種章法松散的缺陷在林皋的作品中絕非個別現(xiàn)象,而是他白文印的通病。
在清初流派印水平尚未達到高峰時出現(xiàn)林皋這樣功力精深的印人是不易的,但是他也沒有脫出時代的局限,“明人習氣”的不良影響使得其作品未能達到完美的境地,他沒有成為開創(chuàng)性的印人,在印史上留下了令人無可奈何的遺憾。
我們對林皋的批評,是站在今天來回顧。綜合而論,林皋仍不愧是一代名手,是工穩(wěn)印承上啟下的人物。韓天衡先生在《天衡藝譚》中評價林皋說:“遙想當年林皋僑居海隅,執(zhí)方寸鐵,基本包攬了彼時無數(shù)大書畫家、文人學士的用印,也堪稱得上是雄姿英發(fā),名下無虛士了?!贝说蕊L采不由得人們心存向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