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李力[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北碚400715]
雕刻者之歌
——試論鄭敏早期詩歌的生命詩學
⊙陳李力[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北碚400715]
對于詩歌,詩人鄭敏認為詩歌的本質(zhì)是生命,并將生命作為其詩學的靈魂。其詩歌研究的中心,就是詩歌是否表現(xiàn)了生命的真諦。在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執(zhí)著地追求生命與哲學的融合,在生命與死亡中探尋死亡的意義,在愛與恨中升華苦難的體驗。
鄭敏詩歌生命詩學詩學思想
人類文化是一種生命的文化,人類對自身生命的執(zhí)著追求和深沉思索被深深地鐫刻在漫長的生命進化史中,人類的一些藝術(shù)活動所傳達出來的便是他們對生命的這種殷切渴望。幾千年來,這些藝術(shù)活動經(jīng)過歷史文化的洗滌,已沉淀為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文化,生命詩學便是在這種生命文化的孕育下形成。譚桂林先生在《本土語境與西方資源——現(xiàn)代中西詩學關(guān)系研究》一書中給生命詩學下了定義:“生命詩學乃是以生命作為根基,從生命出發(fā)來思考和闡述詩的本質(zhì)、作用乃至技術(shù)的一種詩歌理論。”對于詩歌的本質(zhì),鄭敏理解為生命,并將生命作為其詩學思想的靈魂。鄭敏對詩歌的探討,都是以是否表現(xiàn)了生命的真諦為準則。鄭敏這種獨特的生命體驗,有如遠寺的鐘聲,或濃或淡地縈繞在鄭敏整個詩學思想中,揮之不去,耐人尋味。
1920年,郭沫若發(fā)表了《生命底文學》一文,并指出:“生命是文學底本質(zhì)。文學是生命底反映。離開了生命,沒有文學?!蓖瑯樱卩嵜艨磥?,詩歌是可以等同于生命的。她說:“詩人生命之間劃著相互轉(zhuǎn)換的符號?!编嵜舭炎约簩ι臒崆槿客度氲皆姼璧膭?chuàng)作中,她的一生似乎只是為了詩歌而存在。她的生命就是她的詩,她的詩也就是她的生命。雖然詩歌創(chuàng)作曾經(jīng)沉寂了三十年,但并不影響鄭敏對生命本質(zhì)的探索與追問,她的生命史也是一部詩歌史。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鄭敏執(zhí)著地追求生命與哲學的融合,這使她的詩歌充滿了形而上的思辨色彩,可以看作是一曲深沉的生命交響曲。
對于生命本身,鄭敏與許多生命哲學詩人達成了共識,就如同詩人張銳鋒寫的那樣:“詩是完整的生命形式?!笔聦嵣希多嵜粼娂?942—1947)》是繼馮至的《十四行集》之后,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中又一部從不同角度展開對生活與生命沉思的詩集,它是一部生命的雕刻者之歌。
鄭敏曾師從馮至先生選修哲學,從而對生與死的辯證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從中得到了很多啟發(fā)?!妒男屑纷鳛橐徊炕谏钋械纳w驗的創(chuàng)作出來的“沉思的詩”,生與死是其核心命題。在馮至詩中,死亡不再是恐懼,而是像落葉重歸大地一樣純粹、一樣從容。鄭敏詩歌所具有的獨特魅力就源自于這種對生命和死亡的雙重自覺。
死亡體驗在很多詩人筆下都曾出現(xiàn),但大多數(shù)詩人關(guān)注的是特殊場景下的生命個體的死亡。例如對四十年代戰(zhàn)爭中傷亡的描寫,一般詩人對生命個體的命運的關(guān)注太過具體化了,這種對死亡的認識是公式化的,缺乏對生命個體本質(zhì)的關(guān)懷。鄭敏關(guān)注死亡的詩歌是與眾不同的,她站在死亡個體的角度上進行創(chuàng)作,她不為死亡個體設(shè)定特定的場景,而是從死亡本體論出發(fā),去探究死亡的本質(zhì)和價值,從對死亡的感知、透視中揭露死亡形而上的哲學意義。從物質(zhì)層面上來說,死亡也許意味著生命的終止,但對鄭敏而言,死亡卻是人類生命的另一種形式的延續(xù)。鄭敏通過死亡思索的是生命的永恒性問題,正是在與死亡的親切擁抱中,詩人鄭敏才完成了對死亡的超越。
如果說生與死是兩種人類生命狀態(tài)的基本矛盾,那么愛與恨就是一對由生命個體感受到的真切的體驗。在《鄭敏詩集(1942—1947)》中回響著愛的音符,其中有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對母愛的贊美。愛情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歷來是詩人生命體驗的重要內(nèi)容。在徐志摩眼中愛情是甜蜜歡喜的:“我是在夢中,她的溫存,我的迷醉?!痹诖魍嬖娭袗矍槭前г箲n郁的:“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编嵜舻膼矍橐鞒獏s別具意味:“我不愿舉手敲門,我怕那聲音太不溫和……無聲推開大門,你找見我,等在你的門邊。”平常生活畫面中透露出淡淡的情思,可謂語柔情濃。鄭敏的早期愛情詩中處處流露著生命的柔和之美,并散發(fā)著愛的芳香,就像是一股清泉,流淌著詩人心底無限的情意。
隨著詩人鄭敏生活閱歷的增加,詩人逐漸從狹隘的個人感情走出,把目光投向了現(xiàn)實生活,發(fā)現(xiàn)我們的祖國母親正承受著無窮的苦難,血與火的大地,潛伏著現(xiàn)實的種種災(zāi)難與不幸?!耙粋€戰(zhàn)士,在進行中的突然臥下/黑暗與死亡自他的伙伴的心坎爬過……”直面描寫死亡帶給人的震撼,突顯出生命的脆弱;“一天你明了什么是另一個戰(zhàn)爭/看,那襤褸的衣裳,痛苦的嘴唇/告訴你它的沒有光榮,沒有止終”寫通貨膨脹使人民的生活面臨越來越嚴重的貧困與饑餓,讓人滿懷憤恨。正是因為愛所以才恨,恨變成了愛的延伸,恨祖國母親的貧困弱小,遭人欺辱;恨自己只能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無奈和無力控訴,從而導致無所作為。
在描寫愛與恨常常交織在一起的同時,鄭敏好像更偏重描寫苦難。鄭敏不僅寫個人的苦難體驗,更把這種體驗升華到集體甚至人類的高度?!俺聊?,沉默,沉默,像樹木無言地把茂綠舍棄,在地殼下忍受黑暗和壓擠,只有當痛苦深深浸透了身體,靈魂才能燃燒,吐出光和力?!痹谶@里,詩人鄭敏如此展示苦難的生命狀態(tài),是為了喚起人們對苦難民眾的關(guān)懷,甚至以這種充滿博愛的心靈祈求生命苦難的解脫。
生與死、愛與恨的變奏構(gòu)成了生命的豐富而復(fù)雜的多面,而這一切矛盾都可能導致夢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每一個生命都無法擺脫這種沖突,鄭敏也無法回避這種生命沖突,這種沖突最終導致的便是生命的迷茫與寂寞。
寂寞是每個個體最熟悉的生命體驗之一,也是古今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永恒的主題之一。里爾克曾在《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說“愛你的寂寞,負擔那它以悠揚的怨訴給你引來的痛苦”;詩人馮至在詩中也吟詠過寂寞:“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靜靜的沒有言語。”
里爾克和馮至對寂寞的冥思遐想,給鄭敏“寂寞”的思考帶來了一些啟迪。像里爾克一樣,鄭敏認為:詩人是寂寞的,“寂寞會使詩人突然面對赤裸的世界,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一件平凡的事物忽然都充滿放射神秘的光,和詩人的生命對話”。尼采和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聲音告訴我們,人生來就是孤獨的,徘徊在這荒漠的世界里,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注定是寂寞的。在《寂寞》中,門前矮小孤獨的棕櫚樹觸動了詩人鄭敏的心緒,就像剛從一場鬧宴上回來突然跌入了靜謐的世界,“當黃昏的天光/照著他獨個站在/泥地和青苔的綠光里”,一切都顯得那么平靜、安逸。詩人不禁哀嘆“我是孤獨的對著世界。我是寂寞的”。隨后詩人聯(lián)想到了海里的兩塊巖石,庭院的兩棵大樹,它們就像“一扇玻璃窗上的兩個格子”,看似那么近卻又是那么遠,永遠無法進行交流。寂寞是個體的真實的情緒感受,是真切的生命體驗,是一個別人無法參與的夢。詩人鄭敏在細細咀嚼寂寞時,突然悟到寂寞是“一個最忠實的伴侶”。因為“整個世界都轉(zhuǎn)過他們的臉去,整個人類都聽不見我的招呼,它卻永遠緊貼在我的心邊”。這時候寂寞帶給詩人的不再是單純的情感情緒,而是仿佛一個靈魂知己,親密無間。詩人鄭敏沒有囿于寂寞的迷茫,而是立足于寂寞,決定要“在‘寂寞’的咬嚙里,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因為只有忍受了寂寞,才能“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的情緒都擲入它的無邊里,然后看見: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1]譚桂林.本土語境與西方資源——現(xiàn)代中西詩學關(guān)系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2]王錦厚等.郭沫若佚文集[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8.
[3]鄭敏.詩人與生命,詩歌與哲學是近鄰[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王昌忠.中國新詩中的先鋒話語[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8.
[5]徐志摩.徐志摩詩歌全集[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13.
[6]戴望舒.戴望舒詩集[M].成都:天地出版社,2013.
[7]鄭敏.鄭敏文集,詩歌卷(上)[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8]馮至.馮至全集十一卷·給青年詩人的信[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9]馮至.馮至全集一卷·十四行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10]鄭敏.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jié)構(gòu)——解構(gòu)詩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作者:陳李力,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代詩學。
編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